孤墳一座，掩映在幽靜的竹林中，竹葉簌簌，風中隱約傳來女子的低語。

    那女子白發及腰，黑袍勾勒出柔軟的腰身，僅是半麵側臉已經美得傾城，她的額頭抵著無字石碑，身後的墳墓有明顯被刨開的痕跡，一雙無神的眼睛許是已經哭幹了眼淚，隻是怔怔地望向回憶裏的人。

    “師父愛聽我唱漁家小調，我唱了這麽多遍，你卻不說一句好，是厭了我嗎……”

    她恍恍惚惚地扯開一抹笑，臉上的神情很是溫柔，沙啞地唱起不成調的小曲。

    無人為她伴奏，她便緊握住那支斷笛，雙臂緊緊圈住旁邊的墓碑，就像這樣能夠圈住自己不能實現的夢一樣。

    “……搖舟江上過，止舟對漁歌，心事全看破，莫與旁人說……”

    風裏不知不覺多了一股腥臭味，女子好似無知無覺，仍在唱著。陶九知沉默著聽了一會，在她腳邊放下一個鼓鼓囊囊的包裹，“就用烏紮的血祭他在天之靈吧。他並不想讓你知道，是我自私了。”

    他誠懇地低頭認錯。

    墓碑旁的飛鸞並沒有回應。

    小調停了。

    許久，她解開包裹，裏麵是個血肉模糊的人頭，眉心一點凝結不散的黑色，七竅流血，麵容猙獰，顯然死前受過許多非人的折磨。

    勉強分辨出他的五官之後，飛鸞的神情似是滿意的，纖長的指緩慢而堅定地刺向那點黑色。

    陶九知心頭一跳，正要製止，忽見她粲然一笑，指間彈出一枚精致的銀刀，避開眉心的位置，轉而從其他部位快速落下。

    一刀又一刀，腥臭味愈發濃鬱，不時有肉片被彈飛出去又落地的噗噗聲。

    她很有耐心，一點一點把那個人頭削成了一個完整的頭骨，到最後隻餘下那抹黑跡無法下刀，便將指刀狠狠地刺進頭骨的眉心。

    看見金屬被化成銀灰色的液體順著破開的地方流淌下來，飛鸞長長地吐出口濁氣，說：“他說得沒錯，你悟性極好。”

    陶九知一怔，意識到她說的是自己用幽冥道的招式結果了聖童教主的性命。他張嘴想解釋什麽，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一抹惆悵上心頭。

    逝者已矣，他違背先生的心願帶她來到這裏，已經是愧對亡魂的事情了，若再讓飛鸞沉浸在悲痛中，怕是死後也沒臉再見先生。

    “他最後那段時間是跟你在一塊兒？”飛鸞突然問，眸中帶淚地笑了，用上多年慣用的強勢和他說：“那你同我講講他的事。”

    陶九知心想，果然來了。

    他蹲在被撬開的墳墓旁邊，清楚地看見裏麵被劈開一半的棺木蓋子，含糊道：“其實沒什麽可講，他向來寡言，和我更沒什麽可聊的……”

    但是飛鸞緊緊盯著他冷笑了一聲：“你可想清楚了，如今的我再無弱點，你就不一定了。”

    隨著她這句話吐出，陶九知臉色微變：“你想怎樣？”

    “我？”飛鸞反問道：“我能怎樣？”

    “現在聖童教已經付出了代價，幽冥門也有了合格的門主，我已無牽掛，碧落黃泉，總能尋到他的影子，我若是就這麽陪他去了，也算是你食言沒能照顧好我。”她不緊不慢地接著威脅道：“當然我也可以繼續行走世間……”

    “聽說你有了心愛的女人，你說，如果我天天纏著她，她能不能抵得過我的功力呢？到時若是有人能陪我一道遊戲人間，豈不痛快？哦……或者我就幹脆殺了她，讓你也嚐一嚐痛失所愛的滋味……”

    陶九知眉間閃過戾氣，冷冷地提醒道：“我也可以現在就殺了你。”

    他功力不及她，可是幽冥道的成就遠勝過她，飛羽道被她穩穩壓製，如果換成幽冥道，情況就兩說了。有先生遺命在，說要殺她隻是嚇唬一下，禁錮起來還是可以的。

    飛鸞幹脆地揚起臉，指著自己白皙的脖子：”來啊，動手！”

    她揚起得意的笑，輕嗬道：“你做不到。如果沒有他，你現在還在陶家做著沒出息的九公子，誰都可以欺負你，隻要陶含光稍有頹勢，你就會第一個死掉，變成你那些兄弟的墊腳石。”

    她提起難堪的往事，反而讓陶九知平定了下來。

    他沉靜地望進她眼底，“你真想知道的話，我確實可以告訴你。那段時間他總共做了兩件事，第一件，你摸摸自己的臉就該猜得到。至於第二件，我為他照看了多年，如今是時候輪到你了。”

    飛鸞卻隻聽進了前半句，她下意識撫上自己絕美的容顏，啞聲說：“果然是他……”

    當年她隻是他隨手救下的漁家女童，天生就得了種怪病，貌醜無比，可是師父不知道為什麽收下了她，於是，她從家破人亡的孤女搖身一變，成了幽冥門主唯一的徒弟。她在武學上的天份並不優秀，可他從來沒有嫌棄過她，不介意她的蠢笨，也不介意她的醜陋。

    理所應當的，她一天一天長大，並且喜歡上了這個俊美孤傲的男人，哪怕他是她的師父。

    可是想得到他實在太難了。

    他太優秀，武林中除了那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盟主外，無人能與他相媲美，無數世家女子爭相向他示好，而她隻是個醜陋幹癟的小女孩，頂著這張變形又密布疤痕的臉出去，會嚇得那些精致的女孩子尖叫。

    他變了，她也變了。

    忘了是誰蠱惑著她邁出第一步，她借助苗人提供的蠱毒，希望以此得到他的癡心，可是師父當晚就發現了異常，硬是破開自己的半身皮肉，折損了八條經脈逼出那條蠱蟲。

    飛鸞忘不了他眼裏的失望，她害怕極了，接連在洞門外跪了三天三夜，可他不願見她。

    “我錯了……我不該下那毒藥……”她喃喃道：“我以為他，當真百毒不侵……”

    陶九知閉上雙眼掩去其中的痛恨。

    確實是百毒不侵，倘若他沒用自己的血為她伐經洗髓，十大奇毒算得了什麽？

    這個女子太自卑也太任性，總認定了先生對她早已無情，卻忘了即便她僥幸吃下朱果漲了功力，如果沒有先生早前為她辛苦調理，她如何壓製得住暴竄的內力？

    帶她找到這裏的時候，她堅持要破開墳墓才肯相信先生確實死了。

    棺材裏的遺體早已經被毒藥腐蝕幹淨，打開棺蓋的時候裏麵隻剩下一片片灰白粉末，其上覆著一卷泛黃畫布，寥寥幾筆，繪了蓮葉田田，細舟一葉，船頭並排坐著兩個背影，恰是棺木主人與他心愛的小姑娘。(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