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4.孤光點螢 第一百六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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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甘麽?子非魚, 焉知魚之樂?”周如水的小嘴顫了幾下, 未幾,她抿了抿唇, 垂著眸道:“吾心如止水, 未有不甘。”
她說得輕巧篤定, 子昂卻是無奈地搖了搖頭,他低低地說道:“你來之前, 黃粱夢中從未有過死魂。莫不是你心中有極強的怨憤冤屈,小周, 你是不會出現在此處的。”
“那又如何?”周如水梗著脖子,倔強地垂下了眼。
“雖千萬人,吾往矣, 這才是你。子昂所認識的小周,絕非怯懦的姑子。”說著,子昂笑了笑, 他的笑聲淡淡傳來,篤定寧暖,卻又平淡如風。
周如水的心突突的跳了幾下, 堪堪被言中了心思,她心底一慟,坐直了身子, 轉過臉來, 淚眸盈盈地望著子昂那陪伴她走過了無數孤寂長路的朦朧身影, 喃喃地說道:“我自是滿腹委屈傷恨, 巴不得一切重頭來過。可,這些日子以來,若不是因了你的陪伴,我早就瘋了。我並不怕死,再死一次也沒有甚麽大不了的。可我怕的,卻是無力回天!我一個姑子,要如何才能力挽狂瀾?若然事敗,我又該去怪誰?”
問這世間,有誰明知刀山火海,都受過一次痛了,卻還一往無前的呢?周如水實在是怕了。
她的迷茫傷痛,叫子昂也是長長一歎,他念了聲:“癡兒。”抬起手臂,骨節分明的手掌貼在薄霧之上輕輕撫動,恍若是在撫摸周如水的發頂。
周如水湊過了頭去,她巴掌大的小臉貼在霧牆上,靜靜地看著子昂朦朧的身影,語氣輕緩,低低地問他:“子昂,你是想出去了罷。你既知曉其中機竅,可是憑你一個之力,出不去麽?”
“萬物負陰而抱陽,衝氣以為和。如天地,如日月,如男女,如生死,亦如你我。我是生魂入夢,你是死魂入夢。我為陽,你為陰。憑我一人之力是永遠都出不去的,隻有你我齊心協力,才可憑意念衝破禁製,擺脫這兒。”
“出去後,你我可還會記得彼此麽?”
“黃粱夢碎,前塵往事皆成浮塵。你我或許會忘卻過去,忘卻這的一切。”子昂的聲音很輕,頓了頓,才繼續說道:“世間風雨琳琅,山水總有相逢,若是有緣,你我終能再續。”
聞言,周如水半晌沒有答話,她怔了怔,失落地道:“甚麽都不記得了,我又如何逆天改命?若是重來一朝,卻終抵不過天命,我又該去怨誰?”
她的聲音滿是茫然無措,聽著,子昂沒有答話,他隻是輕輕地,輕輕地歎了口氣。
果然,她真的活過來了,歲月真的為她倒轉了!
“阿英。”周如水收回了心思,她傾身撩起車帷,明眸微抬,略過圍在南城門前的香車寶馬,紈絝仕女,直盯向了城門前高高矗立的雙闕。
十年後,劉氏一把大火燒毀了整座鄴城。周國滅了,國都鄴城亦成了廢墟殘垣。那時,鄴城處處唯剩廡頂燒焦倒塌後所成的焦土,厚實的城牆上沒了城樓,曠闊的街道上也再沒了鮮衣寶馬,華燈高樓。她還記得,她最後一次回望鄴都之時,她的親人都死了,這座昔日最為繁華的都城,亦隨著王朝的滅亡走向了覆滅。
子昂所言不假,但卻錯了一件。哪怕擺脫禁製的過程中靈魂如撕裂般疼痛,可前塵往事她卻都還記得!一切都是那麽的刻骨銘心,叫她難以忘懷!不能忘懷!
現下,繁華的鄴城仍在,人群喧囂不止,姑子們都盛裝打扮,眉目含情地坐在羊車、馬車之中,等著劉崢的到來。
一切,都與往昔相差無幾。唯一變的,隻是她而已。
“你方才所言,可是秦元劉崢?”周如水扯了扯唇,望著車外與記憶中分毫不差的景象,雙目微垂。
“自然。”夙英輕笑,滿目歡喜地顧盼著左右回道:“女君,瞧這時辰,劉崢似是快到了。”
“是麽?”周如水莞爾,放下車帷,她倚在憑幾上盯著手指發了會呆,半晌,才拖著音,漫不經心地朝外吩咐道:“那便駛上前去罷。”
王玉溪的眉梢微微揚了揚,看著小姑子一臉稚豔嬌嬈,透澈靈動的眼中如有潺潺流水。他輕輕地笑,片刻,手指輕敲著案沿,慢騰騰地,了然地說道:“小公主若要貪懶,也可下月初五謄了整本《長短經》再來。”
他的語氣很溫和,聲調也很輕,周如水卻似被踩著了尾巴,她的臉色變了又變,臉頰頃刻間就像是染了胭脂一般地點點暈開,越來越紅,越來越豔,真真是嬌花照水,比甚麽美景都好看靈動些。
曉得貪懶的小心思被他看透了,周如水掀了掀唇,沉默了一下,終是無話可說地乖乖地提起了筆,埋頭奮筆疾書了起來。
周如水離去後不久,隱在暗處的,先前與周如水打過交道的中年文士馮公便走向了榻幾,他朝王玉溪一揖,不待他發問,便低聲回稟道:“千歲不曾多言,落座後便開始謄書,不過,她刻意留下了此方硯台。”說著,馮公指向明晃晃置在案上的硯台,抿了抿嘴。
聞言,王玉溪淡淡瞥向硯台,勾了勾唇,不置可否地道:“大部分食肉野獸都喜在固定的領地留下氣味,她這般,不過是為下回登門留個由頭罷了,替她收著罷。”說著,他將手中的帛書扔在了馮公麵前,不緊不慢地道:“卿看看罷。”
馮公饒有興致地拿起了周如水所謄抄的帛書,他眯著眼盯著那帛書看了許久,半晌,才呐呐啜道:“難得!難得!這才不出一個月,周天驕的字,便比上回送來的那些長進了不少了!”說著,他又輕咦了一聲,思襯道:“既如此,這女君倒不似傳言中那般了無心氣了!”若是個有心氣的,怎會叫世人都曉得了她的短處後,才後知後覺地再知上進?
馮公正尋思著,苑外,又有一中年劍客與一老叟相攜走來,那中年劍客身材高大,胡須飄逸,喚作祁公。
祁公顯然聽見了馮公的話,他大步上前,睇過倚著榻閉目養神的王玉溪,目光隻盯了那帛書一眼,便搖著頭辯道:“非也!非也!周天驕並非無心氣,而是不必有心氣。婁後得不到的都給了她,公子沐笙得不到的都想給她。天驕天驕,天之驕女,若是再尋個三郎一般的好夫婿,便是名副其實了!”祁公這是在拿假寐的王玉溪打趣了。
聞言,馮公大樂,見王玉溪不做反應,唇角更是彎了彎,故意應襯道:“如此說來,周天驕倒比夏錦端那雁過拔毛,人過扒皮的唯利小姑好過不止一點了?怪不得公子道她有趣!這般,卻是能多做考慮了!”他的意思是說,既然王玉溪覺著周天驕有趣,考慮考慮這小姑子倒也不錯!
聽了馮公這話,一直站在祁公身側不動聲色的碂叟顯然不悅了,他眉頭微皺,須發怒張,直直地盯著帛書看了幾眼,才用居高臨下的,甚至是低看不屑的態度冷哼道:“你們以為,她是尋常小姑?”說著,碂叟白眼朝天,不滿溢於言表之外,盯了眼王玉溪才繼續說道:“《長短經》講的是王霸謀略、通變之術,她見公子許她謄寫,不但不訝異,反是習以為常。可見平日裏,這小姑子並未少讀過這樣的書冊。”
他這話一語中的,令得馮公與祁公麵色都是一凝。
見狀,碂叟更是鄙夷地冷瞥著他們,繼續冷冷地說道:“十天前,傅涑杖刑了馮霹,朝上朝下全恐公子沐笙與長公主岱交惡,連難得回京的婁安都上門說和去了。偏周天驕得了消息,臉色方變,複卻是笑道,‘好一個拋磚引玉!’便再不理會了。果然,昨日謝碸被傅涑杖脊二十,直截死在了堂上。”
聞言,馮公與祁公大駭,這時已是灰白了麵色。二人對視一眼,轉身便雙雙朝碂叟一揖,全是自愧不如。
此時,王玉溪才睜開了眼來,他黑如子夜的眸中蕩著波光,似笑非笑地睨著麵色各異的三人,溫軟而沙,低低地喃道:“諸公何必爭執,她的心思,原就是九轉十八彎的。”
這事兒,細說來還要回到三位孝廉身上。傅涑,錢閭,劉崢三人終是入了朝,但顯然,隻有傅涑得了重用。錢閭被調去了地方,任梧州刺史。劉崢雖留在了鄴都,卻隻得了個品級都沒有的監市之職。
傅涑上任頭一件,正碰上長公主岱最寵愛的麵首馮霹,率眾到百姓的地裏放鷂子逗趣。鷂子凶猛,很快就將那些田地弄得一片狼藉。小農們見自個辛辛苦苦種的田地遭了秧,自然不幹,鬧不過馮霹,便哭著狀告上了衙門。
狀告當日,正值傅涑新官上任。
那馮霹上了公堂也未有半點收斂,他不肯伏法,見了堂上人是傅涑,更是趾高氣昂,當眾大罵傅涑是“低門豎子”。
傅涑本就為人剛正,見馮霹如此為害鄉裏已是生怒,這般公事公辦又被馮霹當場掃了臉,更是氣上心來。大怒之下,他便未理會馮霹有官職在身,更未理會馮霹是長公主的心頭肉,二話不說,便公事公辦地直截給了馮霹板子伺候,行刑後,還將他收了監。
就這麽著,待長公主岱遲遲趕去衙門,馮霹已是皮開肉綻地被關在牢裏,痛得不省人事了。
這事一鬧開,旁的人全當是笑話。畢竟,入朝的孝廉都因知遇之恩算是公子沐笙的門人。如今他養的人,新官上任便翻臉不認主地先將他的姑母給得罪了,可不是笑話麽?
果然,馮霹這事真把長公主岱惹惱了,她直截將此事鬧上了朝堂,求請周王評理。
卻哪想,周王聽了她的哭訴後卻覺得有趣,直截召來了傅涑上殿,問他:“你怎敢杖刑朝廷的六品命官呢?”
傅涑倒是個有勇不懼怕的,聞言,他朝著周王一禮,便大聲地回道:“馮霹一貫為害鄉裏,又當眾羞辱於臣,臣一時氣不過,便依照刑法對他施了杖刑。“他說的有依有據,末了,還不住冷哼道:”若是長公主不至,臣將他打死也有可能。”
這話實是闊達,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聞言,周王拊掌大笑,隻道許久不曾遇見如此有趣的憨麅子了。便未苛責他半句,隻揮揮手叫他退下。
直過了一會,周王才又帶著笑問帶傷上朝的馮霹,“卿挨了幾下板子?”
見傅涑未受半分責罰,馮霹大苦,登時也止不住憤恨,捂著傷口哀道:“似是二十下。”
聞言,周王挑眉,又是哈哈大笑,先是斜睨著馮霹歎道:”卿著實體健。”說著,又瞥向麵露不滿的長公主岱,大掌一揮,頗為隨意地說道:“既如此,便賜你連升兩級罷。“
這事後,百官議論紛紛,也不乏有人私語,“若挨幾下板子便能連升兩級,吾也甘願!”
也因這事,傅涑著實風光了一把,朝臣們更是替他取了個綽號“傅刺頭”。更有皮癢的,也想著挨上他幾板子,連升個幾級。
傅刺頭,傅刺頭,傅涑倒真未汙了這個綽號,未過多久,他果真又生了事,將矛頭直指向了自個的上司,謝潯最寵愛的長子,謝碸。
謝碸此人,可謂是劣跡累累。他向來斷事不明,貪財好酒,又從來怠政,不顧正理,不得民心直是到了一定的地步。
據傳,多年前,就有一盲人被人誣告涉訟。堂上,盲人自是辯白,他哭訴自個是個眼瞎的,實是被事主冤枉了。謝碸卻因受了事主的賄賂,白眼朝天,滿是不屑地睜眼說瞎話道:“你明明一雙清白眼,如何詐瞎。”那盲人一聽便知自個禍難難逃,再知自個的審官是謝碸,更是長嘯出聲,他悲戚地諷了句:“老爺看小人是清白眼詐瞎,小人看老爺卻是糊塗得緊。”說完,便撞柱而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