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3.浮生若夢 第一百七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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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見他自謙, 周如水輕輕一笑,眯著眼道:“名師也不定都出高徒,吾初學琴時,亦曾遭兄長狠狠笑過。”說著, 她俏生生地朝王玉溪眨了眨眼,繼續緩緩地說道:“彼時,兄長曾言,某生尤為似我。道是某生素善琴,嚐謂世無知音,抑抑不樂。一日無事, 撫琴消遣,忽聞隔鄰, 有歎息聲, 大喜,以為知音在是, 款扉叩之, 鄰媼曰:“無他,亡兒存日, 以彈絮為業,今客鼓此,酷類其音, 聞之, 不覺悲從中耳 。”

    公子沐笙是在說, 某先生平素喜歡彈琴, 曾道世上沒有他的知音,總為此怏怏不樂。一日閑來無事,他又彈琴消遣。忽聞鄰府有歎息聲傳來。他頓覺遇到了知音,便敲人家門問是怎生回事。隔壁的老婦人道:“未有什麽,不過死去的兒子生前以彈棉花為生,今日聽君琴音,酷似吾兒彈棉花之聲,聞之,不覺悲從中來。”公子沐笙是在笑話初學琴時的周如水,琴技不怎麽樣,卻還自以為了得。

    王玉溪的眉梢微微揚了揚,看著小姑子一臉稚豔嬌嬈,透澈靈動的眼中如有潺潺流水。他輕輕地笑,片刻,手指輕敲著案沿,慢騰騰地,了然地說道:“小公主若要貪懶,也可下月初五謄了整本《長短經》再來。”

    他的語氣很溫和,聲調也很輕,周如水卻似被踩著了尾巴,她的臉色變了又變,臉頰頃刻間就像是染了胭脂一般地點點暈開,越來越紅,越來越豔,真真是嬌花照水,比甚麽美景都好看靈動些。

    曉得貪懶的小心思被他看透了,周如水掀了掀唇,沉默了一下,終是無話可說地乖乖地提起了筆,埋頭奮筆疾書了起來。

    周如水離去後不久,隱在暗處的,先前與周如水打過交道的中年文士馮公便走向了榻幾,他朝王玉溪一揖,不待他發問,便低聲回稟道:“千歲不曾多言,落座後便開始謄書,不過,她刻意留下了此方硯台。”說著,馮公指向明晃晃置在案上的硯台,抿了抿嘴。

    聞言,王玉溪淡淡瞥向硯台,勾了勾唇,不置可否地道:“大部分食肉野獸都喜在固定的領地留下氣味,她這般,不過是為下回登門留個由頭罷了,替她收著罷。”說著,他將手中的帛書扔在了馮公麵前,不緊不慢地道:“卿看看罷。”

    馮公饒有興致地拿起了周如水所謄抄的帛書,他眯著眼盯著那帛書看了許久,半晌,才呐呐啜道:“難得!難得!這才不出一個月,周天驕的字,便比上回送來的那些長進了不少了!”說著,他又輕咦了一聲,思襯道:“既如此,這女君倒不似傳言中那般了無心氣了!”若是個有心氣的,怎會叫世人都曉得了她的短處後,才後知後覺地再知上進?

    馮公正尋思著,苑外,又有一中年劍客與一老叟相攜走來,那中年劍客身材高大,胡須飄逸,喚作祁公。

    祁公顯然聽見了馮公的話,他大步上前,睇過倚著榻閉目養神的王玉溪,目光隻盯了那帛書一眼,便搖著頭辯道:“非也!非也!周天驕並非無心氣,而是不必有心氣。婁後得不到的都給了她,公子沐笙得不到的都想給她。天驕天驕,天之驕女,若是再尋個三郎一般的好夫婿,便是名副其實了!”祁公這是在拿假寐的王玉溪打趣了。

    聞言,馮公大樂,見王玉溪不做反應,唇角更是彎了彎,故意應襯道:“如此說來,周天驕倒比夏錦端那雁過拔毛,人過扒皮的唯利小姑好過不止一點了?怪不得公子道她有趣!這般,卻是能多做考慮了!”他的意思是說,既然王玉溪覺著周天驕有趣,考慮考慮這小姑子倒也不錯!

    聽了馮公這話,一直站在祁公身側不動聲色的碂叟顯然不悅了,他眉頭微皺,須發怒張,直直地盯著帛書看了幾眼,才用居高臨下的,甚至是低看不屑的態度冷哼道:“你們以為,她是尋常小姑?”說著,碂叟白眼朝天,不滿溢於言表之外,盯了眼王玉溪才繼續說道:“《長短經》講的是王霸謀略、通變之術,她見公子許她謄寫,不但不訝異,反是習以為常。可見平日裏,這小姑子並未少讀過這樣的書冊。”

    他這話一語中的,令得馮公與祁公麵色都是一凝。

    見狀,碂叟更是鄙夷地冷瞥著他們,繼續冷冷地說道:“十天前,傅涑杖刑了馮霹,朝上朝下全恐公子沐笙與長公主岱交惡,連難得回京的婁安都上門說和去了。偏周天驕得了消息,臉色方變,複卻是笑道,‘好一個拋磚引玉!’便再不理會了。果然,昨日謝碸被傅涑杖脊二十,直截死在了堂上。”

    聞言,馮公與祁公大駭,這時已是灰白了麵色。二人對視一眼,轉身便雙雙朝碂叟一揖,全是自愧不如。

    此時,王玉溪才睜開了眼來,他黑如子夜的眸中蕩著波光,似笑非笑地睨著麵色各異的三人,溫軟而沙,低低地喃道:“諸公何必爭執,她的心思,原就是九轉十八彎的。”

    這事兒,細說來還要回到三位孝廉身上。傅涑,錢閭,劉崢三人終是入了朝,但顯然,隻有傅涑得了重用。錢閭被調去了地方,任梧州刺史。劉崢雖留在了鄴都,卻隻得了個品級都沒有的監市之職。

    傅涑上任頭一件,正碰上長公主岱最寵愛的麵首馮霹,率眾到百姓的地裏放鷂子逗趣。鷂子凶猛,很快就將那些田地弄得一片狼藉。小農們見自個辛辛苦苦種的田地遭了秧,自然不幹,鬧不過馮霹,便哭著狀告上了衙門。

    狀告當日,正值傅涑新官上任。

    那馮霹上了公堂也未有半點收斂,他不肯伏法,見了堂上人是傅涑,更是趾高氣昂,當眾大罵傅涑是“低門豎子”。

    傅涑本就為人剛正,見馮霹如此為害鄉裏已是生怒,這般公事公辦又被馮霹當場掃了臉,更是氣上心來。大怒之下,他便未理會馮霹有官職在身,更未理會馮霹是長公主的心頭肉,二話不說,便公事公辦地直截給了馮霹板子伺候,行刑後,還將他收了監。

    就這麽著,待長公主岱遲遲趕去衙門,馮霹已是皮開肉綻地被關在牢裏,痛得不省人事了。

    這事一鬧開,旁的人全當是笑話。畢竟,入朝的孝廉都因知遇之恩算是公子沐笙的門人。如今他養的人,新官上任便翻臉不認主地先將他的姑母給得罪了,可不是笑話麽?

    果然,馮霹這事真把長公主岱惹惱了,她直截將此事鬧上了朝堂,求請周王評理。

    卻哪想,周王聽了她的哭訴後卻覺得有趣,直截召來了傅涑上殿,問他:“你怎敢杖刑朝廷的六品命官呢?”

    傅涑倒是個有勇不懼怕的,聞言,他朝著周王一禮,便大聲地回道:“馮霹一貫為害鄉裏,又當眾羞辱於臣,臣一時氣不過,便依照刑法對他施了杖刑。“他說的有依有據,末了,還不住冷哼道:”若是長公主不至,臣將他打死也有可能。”

    這話實是闊達,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聞言,周王拊掌大笑,隻道許久不曾遇見如此有趣的憨麅子了。便未苛責他半句,隻揮揮手叫他退下。

    直過了一會,周王才又帶著笑問帶傷上朝的馮霹,“卿挨了幾下板子?”

    見傅涑未受半分責罰,馮霹大苦,登時也止不住憤恨,捂著傷口哀道:“似是二十下。”

    聞言,周王挑眉,又是哈哈大笑,先是斜睨著馮霹歎道:”卿著實體健。”說著,又瞥向麵露不滿的長公主岱,大掌一揮,頗為隨意地說道:“既如此,便賜你連升兩級罷。“

    這事後,百官議論紛紛,也不乏有人私語,“若挨幾下板子便能連升兩級,吾也甘願!”

    也因這事,傅涑著實風光了一把,朝臣們更是替他取了個綽號“傅刺頭”。更有皮癢的,也想著挨上他幾板子,連升個幾級。

    傅刺頭,傅刺頭,傅涑倒真未汙了這個綽號,未過多久,他果真又生了事,將矛頭直指向了自個的上司,謝潯最寵愛的長子,謝碸。

    謝碸此人,可謂是劣跡累累。他向來斷事不明,貪財好酒,又從來怠政,不顧正理,不得民心直是到了一定的地步。

    據傳,多年前,就有一盲人被人誣告涉訟。堂上,盲人自是辯白,他哭訴自個是個眼瞎的,實是被事主冤枉了。謝碸卻因受了事主的賄賂,白眼朝天,滿是不屑地睜眼說瞎話道:“你明明一雙清白眼,如何詐瞎。”那盲人一聽便知自個禍難難逃,再知自個的審官是謝碸,更是長嘯出聲,他悲戚地諷了句:“老爺看小人是清白眼詐瞎,小人看老爺卻是糊塗得緊。”說完,便撞柱而死了。

    從此,謝碸便多了個不雅的綽號,謝阿盲。後來,怨恨他的百姓還作了首詩譏笑他,道是:“黑漆皮燈籠,半天螢火蟲,粉牆畫白虎,黃紙寫烏龍,茄子敲泥磬,冬瓜撞木鍾,唯知錢與酒,不管正和公。”

    就是這般不公正的謝碸,卻被向來公正的傅刺頭逮了個正著。傅涑不知怎的撞上了正在賣官的謝碸,二話不說便直截就將謝碸壓回了堂上,連風聲都未透,就直截越權將他杖斃了。

    不同於長公主岱趕到衙門時還能看見個大活人,謝潯趕到衙門,隻見到了謝碸冰冷的屍體。

    如此,事情自然又鬧大了。

    卻就在此刻,一雙大掌瞬時便捉住了她的胳膊,她愕然瞪大了眼,便見王玉溪一把將她拉上了馬車,在她驚魂未定間,極快地扶著她坐穩,又扯落了車帷。

    車內靜靜,因帷幕的遮擋,隔絕了車外狂奔而來的人潮,阻隔了外頭的紛紛擾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