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環心驚。

    他有些不可思議地去看坐在自己對麵的少年，雙目彎如新月，漆眸若星，看著還是那般純淨，無論是嘴角勾起的俏皮笑容，還是輪廓上尚未消盡的稚氣，都還似昨日那個追在他屁股後環哥哥長、環哥哥短地叫個不停的小娃娃。竟是什麽時候，有了帝王心術？

    他不動聲色地微微一笑，垂眸收拾棋盤，“不知不覺間，皇上的棋藝竟然精進了這麽多。”

    嘿！我家君君無所不能，要說下棋，那可是媲美聲名大噪的阿爾法狗！你又不是棋聖，拿下你還不是小菜一碟。

    常樂在腦子裏與[亡國之君]擊掌慶賀，小小嘚瑟了一番，表麵上卻一邊跟著收拾棋盤，一邊意有所指道，“王兄說過，這棋盤上的博弈與人之博弈有異曲同工之妙，正所謂‘人生如棋、棋如人生’。朕此前總想著先帝能夠百歲，後來又仰仗王兄與丞相，當真是閑散浪蕩慣了。此番曆經生死大劫，幡然悔悟，想朕身為一國之君，總該有些一國之君的樣子。若還不能如王兄和丞相這般主持朝局，不如就從這小小棋盤上練起，看看如何能夠掌控全局、步步為營。”

    “皇上勵精圖治，實乃我大燕福分。”慕容環聽得心驚肉跳，嘴上卻不鹹不淡。

    “那，朕想讓花侍郎來做侍讀一事，王兄可還有其他意見？”常樂笑眯眯問。

    “其他意見”，便是兼任侍讀一事已定，有其他意見可表，否定花瑜做侍讀的意見，就沒必要再說了。

    上一局被常樂贏了，此局慕容環先手。他“啪”地按下一子，幽幽道，“此事全由皇上定奪，臣自是沒什麽意見的。”

    “王兄沒有意見，朕就放心了。”常樂十分虛偽地順毛擼。

    慕容環十分心寒。

    自古天家無父子。可他以為他和慕容瑾是特別的，是例外。可沒想到啊沒想到。他們終究是逃不過古人的那一句讖語嗎？

    慕容環心冷，布子便也帶了幾分殺氣。常樂雖然是個臭棋簍子，可是在任務世界裏浸淫了這麽多年，圍棋這項十分具有逼格的技藝他還是看得明白的，那些白子黑子間散發出的淡淡殺氣，他自然也體會得到，便不由得偷偷打量了慕容環幾眼，暗暗歎氣。

    常樂說要花瑜來做侍讀，也不是他說讓來就能來的。人事調動的層層審批下來，花瑜來到昭仁殿已是又過了幾天。

    常樂忌憚慕容環的黑化，自打月前偷偷溜出皇宮去花府看了一眼美人，那之後再不敢有任何動作。如今又是大半月未見，那大紅衣裳闖入眼簾的一瞬間，常樂就忍不住在腦子裏自動播放一首歌——

    一見到你呀

    就讓我快樂

    情不自禁的笑

    天上的雲

    地上的野花

    古老的活力

    都等著一觸而爆發

    人間似天堂*

    來人身著大紅圓領官袍、褒衣博帶、頭頂烏紗、腳踏朝靴，於高高的門檻之外揮手一撩下擺，踏足而入，其動作之行雲流水、其氣質之驚鴻翩然，都令人賞心悅目。

    低頭快步行至桌案前，雙掌交疊虛撐在胸前，“微臣叩見皇上。”

    “愛卿免禮！免禮！”常樂急忙從桌案後繞出來，去扶要行跪拜之禮的花瑜，“愛卿的雙膝剛剛複原，朕許你三月之內，免行跪拜之禮！”

    “臣……不敢。”花瑜還是跪在地上，頭壓得更低了。

    常樂見扶人扶不起來，幹脆擺出架子道，“朕的命令，你敢違抗？”

    “臣……不敢。”

    “那就快快平身，三月之內，免行跪拜之禮！”

    “謝主隆恩！”

    花瑜起身，雖還恭謹地垂著眼瞼不敢直視小皇帝，但慕容瑾的身高正好比花瑜矮上半頭，常樂很容易就看到了他心心念念的那雙眼睛。

    常樂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那麽迷花瑜的那雙眼睛。他想，也許他迷的不是那雙眼睛本身，而是眼神。那種隻需一眼，便能撩得他夜不能寐、輾轉反側的眼神。

    總覺得好像在哪裏見過。

    花瑜似是餘光瞄見小皇帝一直在盯著他看、半晌無語，便忍不住瞄了一眼小皇帝，見小皇帝果然一臉癡漢、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慌忙閃躲了目光。

    常樂回過神，暗罵這雙眼真是誤事！急忙尷尬地笑了笑，“來人，賜座！”

    隨便抽了本書，從詩詞歌賦聊到人生哲學，常樂終於找到契機進入正題。

    “說起‘合縱連橫’……近來晉國動作頻繁，不知愛卿有何看法？”

    花瑜看了常樂一眼，似是有些意外皇帝會問自己這個問題。略微思量後，花瑜娓娓道來，“雖說近年來西北五國因天災人禍逐年衰弱，但晉國能在三年內吞並五國，微臣以為，晉國的空前強盛、才是最根本的原因。受到晉國不斷擴張的影響、實力相當的周國也對鄰近國家虎視眈眈，晉、周兩國一統天下之誌，昭然若揭。奈何受地理環境所限，周國想要進軍中原腹地，隻能通過實力並不算弱的齊國。然、周若動，西有強晉相脅——晉斷不會將連通六國的齊交給周，此外，我大燕與齊接壤，唇亡齒寒、不可能坐視不理，周君當有自知之明，他啃不下齊國這塊硬骨頭。與之相對，衛國式微，已是晉國囊中之物，而晉吞並衛後，下一個目標必然是齊。”

    頓了頓，花瑜打量了一眼小皇帝，繼續道，“微臣認為，以齊之地理優勢及自然資源，晉若能攻下齊國，天下一統、便已成功過半。因此，微臣以為，應盡快與楚結成聯盟，協助齊國聯合抗晉。”

    常樂點頭，心裏琢磨著這位的態度倒是不激進，在常樂沒有給出明確方向的情況下，最先提出的方案是努力維持現狀，而非如慕容環和柳如風一般以攻為守，甚好甚好，看來可以拉攏一二。

    “我大燕如今國泰民安、悍馬彪兵，未嚐不可一統天下？”常樂故意問道。

    花瑜思慮片刻，答道，“回皇上，恕微臣直言，我大燕與周同樣，僅僅是具備抗衡晉國進一步擴張的能力，卻無與晉一爭天下的實力。”

    常樂來了精神，“願聞其詳。”

    “如微臣此前所述，周國想要擴張，於衛、有漢江之險，於燕、有長城之阻。唯一可以進攻的目標，便是齊國。而我大燕又何嚐不是？於楚、有燕嶺之險，於周、有長城之阻。唯一可以進攻的目標，亦是齊國。而晉，又怎會將齊割舍與他人？不守而攻、實乃引火燒身的下下之策。”

    常樂又道，“不攻齊，還可攻吳？”

    花瑜張口便接，“吳曆來勢弱，雖被燕、楚兩大強國環伺，但由於燕、楚兩國多年來的相互製衡，吳國才能安然無恙。然吳國現任國君昏庸無道、不懂居安思危，自認為憑借吳國天然的地理優勢，可對天下霸主之爭隔岸觀火。據此來看，隻要我大燕與楚國維持現狀，區區吳國，不過是安定後方，待前線形勢有所轉機、隨時可取。而若是現在對吳采取行動，吳斷不會坐以待斃，同樣具有爭霸天下之雄心的楚國亦不會作壁上觀。臣以為，現階段攻打吳國，不過是耗損兵力、於壯大我大燕，並無絲毫益處。”

    常樂表麵倨傲，內心已經開始瘋狂鼓掌——美人真是說得太有道理了！簡直無法反駁！可以把態度激進的九王爺和丞相拉來聽一聽啊！好好守著燕國嘛，搞什麽擴張！爭什麽天下！

    但是……

    美人啊，我們也不能搞什麽“合縱連橫”啊，真弄個三國鼎立、分權割據什麽的，我的任務就泡湯啦。

    “愛卿所言甚是。不知愛卿對天下一統，又有何高見呢？”常樂問。

    花瑜匆忙抱拳施禮，“微臣愚見。微臣以為，為一統天下而四處征戰，雖在短時間內會給各國帶來動亂，沙場之上屍橫遍野、民間生產停滯、百姓家破人亡……但從長期來看，可以使百姓有一個較為安定的環境從事生產、增進不同地域間的文化碰撞、經商往來。微臣以為，無論在何時何地，經濟和文化的飛速發展，才是一國興起的必由之路。天下一統，實為造福天下之舉。”

    常樂在心裏瘋狂為花瑜點讚。是啊是啊，所以我主動把燕國送給晉國，不是昏君之為，也不是大燕罪人，是為了造福天下百姓啊！可他身為一國之君，要是說出舉國相贈這種話來……

    花瑜瞧了瞧一臉心事的小皇帝，試探道，“皇上可是想與晉一爭天下？”

    不不不，我不想！我想的正好相反！常樂心道。

    “愛卿方才不是說，我大燕不具備與晉一爭天下的實力？卻要如何與晉一爭天下？”

    花瑜微微一笑，成竹在胸一般，“微臣隻是說，現在不具備。如今天下之勢風雲變幻，隻要我大燕聯合楚國協助齊國共同抗晉，假以時日，最終鹿死誰手，尚未可知。”

    我不要“鹿死誰手，尚未可知”，我隻要完成任務qaq！

    小皇帝訕然一笑道，“愛卿……其實……朕有一案。”

    花瑜伏低做禮，“皇上請講。”

    “朕想以協晉攻衛、齊、楚、周、吳五國，換取大燕之安穩，待到最後，將大燕拱手相讓，以遂燕無戰火波及、而天下一統之願景。”

    作者有話要說：　　*歌詞摘抄自張惠妹的《一想到你呀》(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