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第三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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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場冰雹覆蓋了大半個雲中郡。

    天災之後,無需太守府下令,  縣中農官已分至各鄉,  攜嗇夫、力田勘察田畝,記錄受損的範圍,  隨後整理成冊,以最快的度送往雲中城。

    沙陵、陽壽兩縣受災最為嚴重,田地減產將至六成以上。其他各縣亦有波及,  減產基本在三到四成。

    邊郡災情上報長安,天子很快下旨,  受災郡縣田賦盡免。

    雲中城內貼出告示,  鄉老和力田被召至官寺,  傳達朝廷旨意。隨著眾人回到村寨裏聚,  消息迅傳開,  壓在邊民頭頂的陰雲總算散去大半。

    “凡沙陵縣內田畝,  今歲都不交田租。”

    力田趕到趙氏村寨,  咕咚咚飲下整碗涼水,  告知眾人免除田賦的消息,來不及多做停留,  就急匆匆趕往下一處村寨。

    “田地出產再少也能打些穀子,  勤快些放牧,  多獵一些野物,  總能熬過今冬。”

    力田走後,  老人們召集起村人,  叮囑各家各戶務必看護好田畝。

    “秋收之前,  田邊都要留人看守,更要提心雀鳥小獸,免其傷穀。家中牲畜務要精心,孩童外出放羊需結伴而行。遇歹人立刻放犬,莫要粗心大意!”

    “去歲雪災,方圓十數裏未聞有饑餒而亡者。今歲再遇天災,粟菽終未絕產,吾等齊心,必能熬過此遭!”

    老人的話鏗鏘有力,微駝的背也在說話時挺得筆直。周遭寂靜無聲,青壯婦人無一出言,孩童也被長輩約束,不許在這時調皮。

    等到老人的話音落下,才有青壯開口:“鶴老放心,我等必不會懈怠!”

    現如今,趙氏村寨中已經很難再看到閑漢。不久之前,禾仲一家被逐出垣門,更為眾人敲響警鍾。

    有村民同其為鄰數載,見禾仲一家滿臉頹喪的離開村寨,頗有不忍。哪料想,下一刻就見禾仲對著土垣狠狠啐了一口,咒罵趙嘉絕無好下場,他的婦人也是破口大罵,沒有半點悔意和羞愧。

    見到這一幕,眾人都是臉色大變。想起之前被驅逐的黑豸,惱恨自己有眼無珠,怎不記得教訓,和這樣的人相交。

    “郎君給了他工錢,還沒要回他婦人借走的粟!這樣不堪的心性,當真不該留!”

    “趕走他就對了!”

    禾仲裝可憐裝得不到位,翻臉翻得太快,造成的結果就是,之前還心存憐憫的村人全都麵帶怒色,驅趕他們快些離開。

    “羞與這等人為伍!”

    “鄙夫!莫要讓我再見到你!”

    “快走!”

    禾仲一家的事迅傳開,和趙氏村寨眾人的反應不同,縣中對此事褒貶不一,有說禾仲是自作自受、咎由自取,也有指責趙嘉行事太狠,不留半分餘地。

    後一種觀點恰好驗證了趙嘉之前的想法:世人同情弱者,假如他派人將被借走的粟米要回,哪怕是合情合理,也會被視為恃強淩弱,遭到這些人指責。

    他們隻看到趙嘉頗具家資,禾仲家中困頓,壓根不會去想這些粟本就不屬於後者,而趙嘉早已經給禾仲結算工錢,壓根不欠對方一文。

    一些風言風語傳到衛氏村寨,衛青蛾特地來尋趙嘉,話中表明如果趙嘉不好下手,她來解決掉禍患的源頭。

    趙嘉先是愣了一下,旋即笑著搖頭,表示事情還沒到那個地步。

    “能得阿姊如此關懷,弟甚是暖心。”

    聽到趙嘉的話,衛青蛾笑得開懷,帶衛夏和衛秋離開時,背光站在門前,對趙嘉道:“阿弟護我,我護阿弟,不是理所應當?”

    隨著鶴老等人出麵駁斥流言,風言風語終究未能持續多久。

    禾仲一家本想看趙嘉的熱鬧,結果熱鬧沒看成,自己反倒成了眾矢之的,背著忘恩負義的小人之名,別說找到生計,在沙陵縣中近乎無法立足。三千錢花完,隻能灰溜溜的離開沙陵,前往南邊的陽壽縣,隱姓埋名繼續做起傭耕。

    經此一事,村寨眾人更加團結,哪怕之前有些小心思,此時也煙消雲散。他們終於明白,趙嘉並非一味寬容,必要時也會下狠手。即使他不下狠手,身邊的人也會代勞。

    沒了多餘的心思,老人們吩咐田耕及放牧諸事,眾人都聽得極其認真。關係到自己一家是否有糧吃,能否平安度過邊塞寒冬,沒有任何人敢於疏忽大意。

    老人的話講完,村人們6續散去,趙嘉請鶴老往家中,言有要事相商。

    “郎君有何事?”坐在屋內,鶴老捧起一碗溫水,蒼老的臉上帶著笑容,下垂的嘴角也不如往日嚴厲。

    “嘉聞長者對草原多有了解?”趙嘉用筷子夾起一塊蒸餅,送到鶴老麵前。

    蒸餅裏裹了蜜,是趙信和公孫敖等人采來。因為此事,孫媼還動了巴掌。不過少年和孩童們全不在意,想起蜂蛹和蜜餅的滋味,每次外出都會留意野蜂,總希望能再找到幾個野蜂巢。

    “早年間,我曾被征力役,隨和親隊伍出塞,到過匈奴王庭。”鶴老飲下溫水,拿起蒸餅,津津有味的吃了起來。

    趙嘉也不催促,等鶴老將餅吃完,又夾起一塊,送到他手邊的木碗裏。

    “長者曾入和親隊伍?”

    “還是在先帝時,距今有二十多載了。”鶴老端起木碗,飲盡溫水,反手抹幹胡子上的水漬,回憶道,“我記得是丁卯年,那年死了一個匈奴單於,新單於派人來長安,使者的隊伍從雲中郡過。後來朝廷就恢複和親,送翁主入匈奴,做了單於閼氏。”

    丁卯年,距今二十多年,趙嘉在心中默默推算,大致可以確定,這應該是文帝早年,也就是老上單於時期的事。那麽,死掉的匈奴單於應該就是冒頓。

    “那次和親的隊伍裏有個宦者,背漢投靠匈奴,那之後沒少幫匈奴人禍害漢民!”鶴老憤然道。

    “宦者?”趙嘉腦子裏閃過一道靈光,“可是中行說?”

    “中行說?”鶴老想了想,搖頭道,“不甚清楚,隻知道是個宦者,隨翁主和親,之後就投靠匈奴。二十多年了,也不知道死沒死。”

    聽著鶴老的講述,趙嘉愈肯定,他說的宦者必是中行說無疑。

    想到中行說的所作所為,趙嘉不自覺攥緊手指。他不確定中行說是活著還是死了,要是死了且罷,如果活著……他還是第一次這麽想弄死一個人。

    張通要的隻是他趙嘉一人的命,中行說卻是心懷私怨,不遺餘力的禍害漢朝邊民,而且一禍害就是數十年!

    “郎君詢問草原是為何?”現話題有些扯遠,鶴老放下木碗,開口問道。

    “今歲雨雹,田畝減產,朝廷固然免去田租,邊郡的糧價也將居高不下。”趙嘉沉聲道,“縱然太守府下嚴令,糧價也未必能降下多少。故而,我想多買牛羊,待南邊商隊到來,從其手中市換粟菽,以防糧價過高,村寨眾人無粟果腹。”

    “郎君高義!”鶴老肅然神情,欲向趙嘉行禮。

    趙嘉忙扶住鶴老,口中道:“長者無需如此。”

    鶴老力氣極大,硬是行過禮,才對趙嘉道:“郎君既要市牛羊,城內即有胡商。”

    “胡商知曉邊郡遇災,糧食減產,即使不趁火打劫,牛羊的價格也不會低。”趙嘉搖頭道,“我之前獲悉有匈奴別部在北邊遊牧,幾部之間素有仇怨,彼此仇殺,搶來的牛羊除了部分留下,還會同商隊交換鹽、醬和布匹等物,價格遠低於城內。”

    “郎君的意思是從胡人手中買?”

    “確有此意。故而詢問鶴老塞外情形如何,可有相熟的商隊?”

    “不瞞郎君,我已有二十年未曾出塞,知曉的道路是否能行,實是不敢斷言。至於商隊,更是無有聯絡。”鶴老沉聲道。

    “關於草原,長者還能記得多少?”

    “我記得當年出塞,行經半日,路過一座古城。城內破敗不堪,據說是前朝修建。中心有溪水流淌,還有大片野生的穀子。隊伍沿溪向上,有兩座廢棄的烽火台。其後就是廣闊的草原,再沒見過城池建築。”

    “又過兩日,才6續有了人煙。”

    “途中遇到大大小小十多個匈奴部落,其中有一個部落擅長駕車,車輪比人都高出半頭,有懂得胡語的役夫,稱這部落高車。”

    高車?

    依趙嘉在太守府看到的典籍記載,丁零本屬敕勒人,因習慣使用車輪高大的車子,也被稱為高車。

    如果鶴老的記憶沒有出錯,那麽,他口中的部落很可能就是趙信和趙破奴口中的匈奴別部。至於前朝古城,兩人沒有提到,倒也算不上稀奇。二十年的時間,風吹日曬,很可能早成了幾座不起眼的土丘。

    “長者稍待。”

    趙嘉站起身,到牆邊的木架上翻找,取來一張硝薄的羊皮,鋪開在矮幾上,隨後拿起毛筆,在羊皮上勾畫。

    “長者,從邊界出行,隊伍可是往正北?”

    匈奴王庭位於雲中郡北麵,不過以匈奴逐水草而居的習性,單於的大帳也會隨季節移動,不會長時間停留在一個地點。

    “應該偏西一些。”鶴老移坐到矮幾旁,在趙嘉提筆勾畫時,仔細在腦中回憶。可惜時間過去實在太久,能記起來的細節十分有限,幸虧趙嘉早就詢問過趙信兩人,才將大致的路線描繪出來。

    事實上,太守府內就有一張草原的地圖,尤其是須卜氏經常活動的地區,經上百名斥候打探,丘陵、河流、樹林都記錄得十分清楚。

    問題是,在古代,地圖屬於戰爭資源。趙嘉名為魏太守賓客,實際不過是掛個名號,托庇於魏尚的羽翼之下,專心展他的種田和養殖大計。

    如此一來,他就更沒有理由接觸地圖一類的軍事資源,別說借來細看,連瞄一眼的資格都沒有。若是莽撞開口,魏尚倒是不會對他怎樣,落在旁人眼中,難免會以為他不知深淺,將以前積累的好印象全部耗光。

    除了太守府,還有另一個選擇,就是往來邊郡的商隊。

    可問題又來了,不給半點好處,人家憑什麽把吃飯的家夥借給你?

    這些商隊遊走在草原和邊郡,時刻要麵對胡人部落和賊寇的威脅,和他們打交道,最有效的手段除了利益就是權勢。

    趙嘉目前還處於抱大腿階段,狐假虎威不是不行,可如果自己沒有實力,一旦虎皮戳漏了,帶來的後果會相當嚴重。

    思來想去,最穩妥的方式還是自己來。

    自己動手,豐衣足食。

    落下最後一筆,趙嘉看著羊皮上簡單的線條,實在不想將這玩意稱為“地圖”。

    鶴老盯著矮幾上的羊皮,神情愈嚴肅。

    “郎君,此物不可輕易示於外人。”

    “我知。”趙嘉點點頭。

    他不以為憑這幾條粗線,連大致的距離都無法確定,就能一路飆到匈奴王庭。但世事沒有絕對,他做不到,萬一有人能做到呢?

    曆史上,衛青、霍去病一樣沒有精準的地圖,不是同樣踏破單於王庭,打得匈奴跪下唱征服?

    地圖繪製完畢,鶴老告辭離開。

    趙嘉將他送到前院,虎伯更送出大門,陪著鶴老走出一段路才調頭返回。

    “虎伯同鶴老說了什麽?”趙嘉好奇道。

    “仆叮囑他,今日郎君詢問之事不可道於旁人。”虎伯道。

    “鶴老如何說?”

    “自是點頭答應。”虎伯笑道,“郎君盡管放心,有仆盯著,此事萬無一失。況其兩子及長孫皆在畜場做工,三女又嫁於孫媼的次子,今日之事,他必會守口如瓶。”

    翻譯過來就是,鶴老同趙嘉已經是利益共同體,趙嘉好他就好,趙嘉倒黴他也跑不掉。

    趙嘉回身走到屋內,看著矮幾上的羊皮,道:“村寨中還有哪位老人曾去過塞外?”

    “這……仆並不十分清楚,待熊伯歸來,郎君可詢問於他。”

    “熊伯知曉?”

    “仆曾隨郎主出塞與匈奴交戰,並未深入草原。熊伯早年曾為斥候,其所知遠勝於仆。”

    “如此,我明日去畜場再當麵詢問。”趙嘉道。

    “出塞的人選,郎君可有計較?”虎伯道。

    “暫時有幾個人選,不過需得先派人去原陽城問一問三公子,方可最終確定。”趙嘉坐在矮幾後,取出隨身攜帶的木牌,手指摩挲著上麵的花紋。

    派人出塞不是小事,稍有不慎就有去無回。

    然而,風險往往意味著機遇。

    趙嘉有種預感,如果這次事情能夠成功,不僅僅能帶回大批牛羊,還能借機搜集情報,勘察地形,以備來日。隻是他目前僅有模糊的概念,理順還需要一些時間。

    “郎君要同三公子合作?”虎伯遲疑道。

    “有這打算。”趙嘉將木牌放到桌上,“出塞不是小事,需得上報太守府。如過三公子點頭,事情將容易許多。”

    文、景兩朝都曾同匈奴和親、通關市。朝廷禁止向草原輸銅錢鐵器,牛羊和絹帛貿易並不禁止。不過組織商隊出塞必須謹慎,既要防備被胡人和賊寇劫掠,也要避免無意間觸犯界限。除此之外,還要考慮胡人部落是不是會願意直接和漢人做生意。

    最好的辦法就是找一個代理人,烏桓人就不錯。可惜趙嘉沒有這份人脈,也未必能控製住對方,隻能請魏悅幫忙。

    這些暫時都是趙嘉的想法,是否真正可行,還需要等魏悅的回音。

    “我明日去畜場,會遣魏同往原陽城。”趙嘉道。

    魏悅在原陽城練兵,一來一去就要耗費數日。

    好在此事不急在一時,趙嘉目前的關注重心還在田畝之上,真正準備妥當、組織起商隊,怎麽說也要等到兩月之後。

    明白趙嘉早有計較,虎伯沒有再說,起身退出室內。

    趙嘉放鬆下來,一手支著下巴,一手擺弄著木牌,想到要派人給魏悅送信,就不免想起說給對方的馬鞍和馬鐙。

    “算了,這事不是我現在該想的。”

    朝廷真要武裝騎兵也會暗中進行,不會對外透出任何消息。如果他在鄉間都能聽到消息,知道朝廷的軍隊在幹什麽,那才是真正的滑天下之大稽。

    就在趙嘉鋪開木牘,準備給魏悅的書信時,三騎快馬正離開長安,騎士身懷天子旨意,一路風馳電掣,奔向雲中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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