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0章 明月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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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時過半,星月皎潔似已不像入夜那般璀璨,宛若罩上一層如霧似紗的溫柔與朦朧,映得人間一片靜好,悄悄掩下浮世嘈雜。
    此刻,偌大的丹楓園已漸漸褪去白日的紛攘與喧囂,名利與爭鬥也已偃旗息鼓,除懸掛於各院的盞盞燈籠與隱藏於花草的陣陣蟲鳴之外,四下如墨,靜若畫卷。
    昏暗的房間內,青絲披散,一襲寢衣的洵溱已在榻上輾轉反側了半宿,近日種種令她心煩意亂,惴惴難安,以至就寢後仍憂思重重,難以入眠。
    突然,一股莫名的悸動毫無預兆地湧上她的心頭,令其刻意緊閉的雙眸緩緩睜開。
    四周依舊是一片漆黑,靜如死寂,與她睡下時並無二致。可洵溱卻仿佛被一股無形的力量輕輕牽引著,不由自主地坐起身子,緩緩下床,一步步地朝房門走去。
    她的眼神有些疑惑,腳步也有些遲疑,因為就連她自己都不知道為何要這樣做?可縱有萬般不解,她仍情不自禁地走到門前。
    猶豫片刻,洵溱終究拗不過內心那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古怪執念,慢慢伸手將房門緩緩打開。
    “吱!”
    一聲輕響打破沉寂,兩扇房門應聲而開。
    然而,就在房門打開的一刹那,一道修長的身影正直挺挺地站在門外,在月光的映射下顯得既挺拔又不失幾分飄逸。
    “啊……”
    突如其來的一幕,直將猝不及防的洵溱嚇得發出一聲驚呼,下意識地慌亂後退,以至腳下踉蹌,險些摔倒在地。
    幸虧柳尋衣眼疾手快,在她即將栽倒的瞬間飛身上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伸手攬住她柔若無骨的腰肢,將其穩穩接住。
    “小心!”
    縹緲月色,更添溫柔。柳尋衣居高臨下,眉宇間滿含關切與擔憂。而驚魂未定的洵溱似已化身木雕,一動不動地癱倒在柳尋衣的胸前,眼神中滿是緊張與無措。
    君子如劍,美人如玉。二人就這樣如時空凝固一般彼此相依,四目相對,久久無言。
    沉默良久,柳尋衣方才從迷離中漸漸清醒,他將神思恍惚的洵溱輕輕扶起,問道:“你……怎知我來?”
    “我……我不知道。”似乎被柳尋衣的聲音驚醒,恍然回神的洵溱連忙避開柳尋衣的眼神,用故作鎮定卻又微微顫抖的聲音說道,“我隻是……隻是睡不著,想出去透透氣。”
    “好巧,我也是。”柳尋衣早已看穿洵溱的慌張,卻不忍道破。
    “咳咳!你怎麽來了?”六神無主的洵溱倉促地整理著自己略顯淩亂的頭發,佯裝若無其事地問道,“是……有什麽事?”
    “我……”
    “你喝酒了?”洵溱的感官似乎在這一刻才恢複正常,嗅到柳尋衣身上的酒氣不禁黛眉一蹙。
    “我無礙,倒是唐兄醉的一塌糊塗。”說著,柳尋衣還張開雙臂輕輕晃動幾下身姿,似乎在向洵溱炫耀自己的“毫發無傷”,同時不忘調侃一番唐阿富,“唐兄劍法卓絕,但酒量卻實在不怎麽樣。”
    洵溱望著沾沾自喜且明顯已有醉意的柳尋衣,揶揄道:“如果你的酒量好,就不會三更半夜跑到別人的房間擾人清夢。”
    “我無心打擾,以為沒有發出半點聲響,卻不料還是被你發現了。”
    聞言,洵溱不禁心神一蕩,眼神變得有些閃爍。她不想告訴柳尋衣其實自己並沒有發現他,一切都是鬼使神差的下意識舉動。可是,這種鬼使神差的下意識,又如何能解釋的清楚呢?
    心念及此,洵溱的腦海中再度浮現出阿保魯和吳雙的提醒與告誡,眼神隨之變得黯淡幾分,她迅速摒棄自己的胡思亂想,正色道:“副宗主深夜前來,不知有何指教?”
    “怎麽?難道吳兄沒有將梅霜閣的事告訴你?”
    洵溱暗道一聲“果然”,原本縈繞在心頭的糾結之意頓時消散大半,看向柳尋衣的目光亦不再柔和,取而代之的則是摻雜著忌憚與戒備的冷漠。
    “原來你是興師問罪。”洵溱後退半步,麵無表情地說道,“不錯!撮合沈東善和唐阿富各讓一步,確實是我的主意,你打算如何?”
    柳尋衣被洵溱突然改變的態度驚的一愣,剛欲開口解釋卻不料被她再度搶話:“但兄長和沈東善聯手,乃至沈東善主動找少秦王合作,這些事我也是今天才知道,無論你信不信……”
    “我信!”洵溱話未說完,柳尋衣已斬釘截鐵地作答。
    “你……”
    柳尋衣的反應令洵溱一怔,她似乎沒有料到柳尋衣會如此輕易地相信自己,原已準備好與他鬥智鬥勇的洵溱,千言萬語盡失用武之地,此時竟有些語塞。
    “你誤會了!我今夜前來不是向你興師問罪,也從未想過向你興師問罪。”望著將信將疑的洵溱,柳尋衣微微一笑,輕聲道,“我來,是想對你說一聲謝謝。”
    “謝……謝我?”洵溱倍感意外。
    “是!”柳尋衣鄭重點頭,“如果不是你苦心斡旋,唐兄和沈老爺恐難以並存。我和唐兄情同手足,他身負血海深仇我不能不管。但金複羽用隋佐為我和賢王府設下陷阱,眼下我又不得不依仗沈東善破局。正因為我左右為難,無法周全,白天在議事堂才會一聲不吭地離開,非我清高,而是我……實在不知如何抉擇。因此,你不僅僅幫了吳兄,幫了沈東善,更幫了我,幫了所有人。”
    “柳尋衣,你……”
    在洵溱的記憶中,她和柳尋衣一直在相互試探,相互利用,相互欺瞞,相互提防……今夜,似乎是他第一次毫無保留地相信自己。
    且不論柳尋衣是真是假,僅憑他這番話,足以擾亂洵溱的心,尤其是在她剛剛得知自己遭受少秦王猜忌的悲抑時刻。
    “怎麽了?”見洵溱仍是一副鬱鬱寡歡的模樣,柳尋衣不禁眉頭一皺,“你的臉色有些蒼白,可是發生了什麽事?”
    “沒什麽。”洵溱深吸一口氣,朝柳尋衣擠出一個十分勉強的笑容,“道謝大可不必,畢竟……我不是為你。”
    “當然。”柳尋衣難掩失望地說道,“可無論如何,終究是你緩解了我的燃眉之急。”
    “好!”洵溱也不堅持,頗為疲憊地緩緩點頭,“你的謝意我收下了,可還有其他的事?”
    “這……”
    “夜深了!如無別事,副宗主請回吧!”
    “這……打擾了。”
    麵對心有不甘卻欲言又止的柳尋衣,洵溱若有似無地點了點頭,算是回應。
    二人相視無言,院中再度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那我走了,你早些休息……”
    “好。”
    一句言不由衷的告辭,一句有氣無力的應答,彰顯出一種始料未及的陌生感,將二人襯的格格不入。
    “柳尋衣!”
    望著柳尋衣漸行漸遠的背影,遲遲不忍關門的洵溱終於按捺不住內心的衝動,“柳尋衣”三個字下意識地脫口而出。
    “在。”柳尋衣聞聲止步,迅速轉身,“怎麽……”
    “我……我今天有些不太舒服……”當洵溱再度麵對柳尋衣那雙如星河般深邃的眼眸時,她的目光再一次閃躲,唇齒幾度張合,似是在反複修飾著自己的措辭,“因為一些其他的事……我心情不佳,剛剛可能……可能有些……總之不是對你。”
    雖然洵溱的解釋吞吞吐吐,含糊不清,語氣也是平平淡淡,拒人千裏,但柳尋衣卻覺得心裏十分受用,憂鬱的臉上終於綻露出一抹欣慰的笑容。
    “你肯相信我,知道我撮合沈東善和唐阿富沒有惡意,我……很感激。”洵溱輕蹙著眉梢,緊抿著雙唇,仿佛醞釀許久才能鼓足勇氣說出這句話。
    “能不能告訴我,你因何不悅?”柳尋衣心思一動,出言試探,“是不是因為吳雙和沈東善的事,他們沒有提前告知你?這是吳雙的意思,還是……少秦王的意思?”
    “少秦王做事自有他的主張,容不得旁人置喙。”洵溱自嘲一笑,“我們都一樣,聽命行事罷了。”
    “少秦王為何如此?”洵溱等同於默認的回答,令柳尋衣暗吃一驚,“難道他連你也信不過?”
    “也許……他連自己都不會相信。”
    “這……”
    洵溱擔心柳尋衣誤會,於是連忙寬慰:“放心!這些都是我和少秦王之間的事,不會影響你在西律武宗的地位,更不會影響你在少秦王心中的分量。”
    柳尋衣雖然不知道洵溱的症結,卻能清楚地感受到她內心的掙紮。
    她強撐的堅強,她背負的使命,她忍受的委屈,當柳尋衣追憶往昔,再觀其當下,漸漸意識到眼前的女人正在默默承受著難以名狀且無人可訴的悲楚與苦澀,柳尋衣的心竟突然感受到一股深深的刺痛。
    幾乎是在一念之間,柳尋衣忘卻所有,拋下一切,驟然飛身飄至強顏歡笑的洵溱麵前。
    “你……”
    未等心生詫異的洵溱開口詢問,柳尋衣猛然張開雙臂,不由分說地將她擁入懷中。
    “柳尋衣,你……你這是做什麽?”在身材高大的柳尋衣麵前,體態嬌小的洵溱根本沒有反抗的餘地,隻能任由他拚盡全力又小心翼翼地緊緊抱著自己。
    “你知道,我根本不會在意他們。”柳尋衣一手攬著洵溱的蠻腰,一手輕撫著她的後頸,一字一句地說道,“閉關的時候我想過很多,也想的很清楚。我的性命,我的權勢,我的死裏逃生,我的揚名立萬……都是因為有你。我與西律武宗,與少秦王,與賢王府,與這座江湖之所以牽絆甚深,也是因為有你。”
    “柳尋衣……”
    “洵溱,你說得對!曾經的我因為受過心傷而變得怯懦,拿不起也放不下。因為害怕失去而不敢再動情,瞻前顧後,唯唯諾諾,不敢去恨,也不敢去愛……”柳尋衣閉上雙眼,用自己的身體細細感受著洵溱的似水柔情,“但是我不能永遠逃避!因為比起害怕受傷,我更害怕與你擦肩而過……我不想一輩子如履薄冰,更不想因為錯過你而一輩子追悔莫及。因此,我必須正視自己的心意,正視自己的感情,也必須正視你!”
    “柳尋衣……”
    “這些話……也許隻有借著酒意我才有說出口的勇氣。”柳尋衣的手指輕輕拂過洵溱的發梢,情難自已地向她告白,“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我看見你高興便高興,看見你難過便難過。每次與你爭吵,看到你強忍淚水的模樣我都會心如刀絞,都想不顧一切地擁你入懷,都想一切應你、依你……我知道!我知道你我都有各自的羈絆,亦有各自的信仰和歸途……我知道這段感情對你我而言太過奢望,也知道你我之間存在著一道難以逾越的天塹鴻溝……理智一直在告誡我應該遠離你,我真的試過避開你,疏離你,甚至試著討厭你,仇恨你……但我就算把你想象的無比奸詐,想象的窮凶極惡,想象的利欲熏心……可我還是忘不掉你,還是忍不住想和你靠近,想和你見麵,想和你說話……可能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已然心悅於你!世道艱險,人生苦短,江湖莫測,生死難料,我沒有時間一一甄別,更沒有興趣在無盡的虛妄中度日。因此,哪怕你我立場不同,哪怕你對我滿心算計,哪怕有朝一日我會死在你的手裏……我也認了!洵溱,我……喜歡你!不是什麽大宋公主,也不是什麽西域的大小姐,更不是什麽相互利用的攻守同盟,我心之所向……唯有洵溱!”
    當洵溱聽到柳尋衣壓抑許久的心聲,她的心亦隨之陷落,淚水瞬間模糊了雙眸,不知不覺間她已放棄驚訝,放棄抵抗,甚至放棄理智,一雙玉臂緩緩繞過柳尋衣的腰身,顫抖不已的雙手輕輕撫住他的後背。
    這一刻,她主動將身軀依偎進柳尋衣的懷中,亦是她生平第一次感受到那份獨屬於自己的依靠。
    “柳尋衣,我的心……其實早就被你奪走了。”當洵溱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兩行淚水已順著她的臉頰滾落而下,“你不顧一切地傾訴自己的感情,不顧一切地闖入我的心,可我呢?我該怎麽辦?我的感情……又該如何收拾?”
    這一刻,隻有她自己清楚自己的內心究竟何其糾結?何其痛苦?何其絕望?
    自己明明十分介意被少秦王猜忌,卻不得不時刻站在他的立場維持大遼皇族應有的體麵。
    自己明明被再三告誡不能對柳尋衣用情,卻又不得不以情為介,牢牢拴住柳尋衣的心。
    求而不得,愛而不能,世間至哀,莫過於此。
    洵溱固然聰慧,可她終究是人,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
    既是人,誰又能將喜歡與憎惡,忠誠與敬畏,真情與假意剝離得涇渭分明,毫厘不差?
    有時候,連她自己都分不清楚自己對柳尋衣的關心和在意,究竟是奉命行事?還是由心而動?
    恰如今夜,恰如此刻,恰如眼前,心亂如絮的她便已徹底混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