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無情劍客(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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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雨婆娑瀟瀟下,舉目九天雲遮月。獨影酌眠刀劍陪,日複一日是江湖。

    街道上偶有一陣陣令人心悸的寒風肆掠而過,刮起兩側商鋪的布旗發出一聲聲“撲撲啦啦”的聲響,與天際盡頭時不時響起的悶雷交相呼應,似乎在催促著街上形單影隻的三倆路人早早歸家。

    兩側鱗次櫛比的店鋪大都是門可羅雀的淒涼景象,更有不少已經早早打烊。漫天雨水如斷了線的玉珠般劈劈啪啪的打落在青石板鋪成的街道上,放眼望去盡是大大小小數不清的水泡漣漪。天地之間泛著一縷溫涼入懷的薄霧,這場十年不遇的延綿秋雨似乎把這座西南小城的熱情完全衝淡,“一場秋雨一場寒”此話倒也極為貼切。

    離開福來客棧的唐阿富獨自一人飄蕩在昏暗的街道上,瓢潑大雨將他的衣袍打透了一遍又一遍,他的無情劍隨意地別在腰間,左手搖搖晃晃地拎著賀青的斷臂,右手則是攥著一個酒壺,時不時停下腳步仰麵朝天,就著冰涼的雨水“咕咚咕咚”地痛飲幾口。喝罷便又邁著踉蹌的步子,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這片“水泊”中,此刻的唐阿富就如同一個酩酊大醉之人,手眼身法步皆是混亂迷離,哪裏還有半點練武之人的矯捷?

    “獨影酌眠刀劍陪,日複一日是江湖……”唐阿富嗤笑著低語著,此刻的他早已沒有在福來客棧時候的冷靜與沉著,取而代之的則是滿心的疲憊和內心深處的痛苦。外人雖然不知他為何如此,但能讓大名鼎鼎的無情劍客如此心灰意冷,想必在他的身上定是發生一件令其難以接受的糟心事。

    踉踉蹌蹌,搖搖晃晃,走三步退兩步,時不時還跑到牆邊大吐一番,接著便又是猛灌幾口烈酒,嘟囔幾句之後便是莫名的冷笑不止,這條長長的街道對於此刻的唐阿富來說似乎永遠也走不到盡頭。

    “呼!”不知是不是走累了,唐阿富緩緩站定在街道正中,先是晃了晃手中已經滴酒不剩的空酒壺,接著口中呼出一口濃濃的酒氣,抬眼仰望夜空中密布的黑雲,疾風驟雨撲麵而至,冷冰冰的雨水在他的臉上縱橫交錯流淌開來,“沒意思,沒意思!”空空蕩蕩的街道上唐阿富自言自語道,“他去自他去,我自樂逍遙……”

    又念叨了幾句,唐阿富突然眼皮一抬,接著手中的酒壺便是“嗖”的一聲順勢飛了出去,直接衝入漆黑的街道盡頭,不知是不是酒壺飛的太遠,竟是半晌都沒有聽到落地的聲響,但卻聽到唐阿富地一聲冷笑:“一路跟著我,不理會你也就罷了,竟然得寸進尺還不肯走,那何不直接現身?藏頭露尾實在沒意思!”

    “二十年前,江南富賈唐金的府邸遭到一夥見財起意的馬賊洗劫,二十五名不速之客衝入唐府殺人放火無所不用其極。一夜之間,江南唐家積攢了三代人的財富被這夥賊人一掃而空,唐家上下六十三口血流成河,男女老幼皆慘死於賊人刀下,年齡最大的唐老太太已經八十七歲,而年紀最小的……隻有兩個月。”

    一道頗為儒雅的聲音從街道盡頭娓娓傳來,他的聲音雖然不大,但字字句句卻都能穿透疾風驟雨的呼嘯,清晰地傳入唐阿富的耳中。再看唐阿富站在街中默默地聽著男人所說的話,臉上似乎湧現出極為複雜的神色,但又好像毫無表情。

    “好在這夥賊人在得到數不清的財寶之後欣喜若狂,隻想早些帶著財寶離開,為免夜長夢多,因此他們並沒有仔細在唐府中搜羅漏網之魚。”男人的聲音再度響起,而與此同時黑暗盡頭一道模糊的人影正緩緩朝著唐阿富走來,此人四十歲上下的年紀,長相儒雅周正,輪廓分明的臉上眉目清明、紅唇齒白,簡直比許多年輕男子看上去還要俊俏,一身錦衣用的皆是上等綢緞,腰間懸著一塊半個巴掌大小的白色玉佩。左手撐著一把紙傘,右手拿著的正是剛剛唐阿富扔出去的酒壺,一步一行不急不緩,步伐輕盈卻又不見絲毫輕浮。

    此人正是從福來客棧一路跟隨唐阿富而來的那位神秘客人。

    唐阿富目光冷漠地注視著來人,但見男子腰間的玉佩上赫然刻著一個“金”字,眼底不經意地閃過一絲了然之色。

    男子似乎並不在意唐阿富的冷漠,仍舊自言自語地笑道:“那一夜,唐金夫婦自知劫數難逃,遂將五歲的兒子藏入床下暗箱之中,這才為唐家保留下一絲血脈。正所謂禍不單行,五歲幼童含淚逃離唐府後找到唐金的結義兄弟沈東善,希望沈東善能替他捉拿賊人,為唐家報仇。但卻怎麽也沒料到沈東善竟然會蒙騙少不更事的唐家遺孤,非但沒有真心幫他,反而還趁機從這位五歲遺孤的手中騙走唐家的所有商鋪字號,唐家二十七家錢莊、三十一家綢緞莊、十五家米鋪、十七家酒莊還有兩座馬場,就這樣在尚不識字的五歲少年的一個個指印下,白白送給了沈東善,令他以此為本悉心經營,一手締造出今時今日名震天下的大宋第一商號,東善商號。沈東善如今坐擁享不盡的人間富貴,而反觀這一切本應該屬於自己的五歲遺孤,卻被沈東善下毒之後扔到街上行乞等死,所以說上天真是不公平,好人總是曆經坎坷多磨多難,而道貌岸然的偽君子卻能榮華富貴,左擁右抱,錦衣玉食。”

    男子的話說到這裏唐阿富冷漠的眼神之中明顯閃過一絲陰寒的殺機,男子走到唐阿富麵前停下腳步,此刻二人相距不過三步之遙,以無情劍客的武功,三步的距離已經能令他取走天下大部分人的性命。

    麵對著江湖中人人聞風喪膽的無情劍客,男子非但沒有半點膽怯之意,反而嘴角的笑意變的更顯濃鬱。

    二人一動不動的對視著,男子笑道:“被下了毒的唐家遺孤本來隻有死路一條,但卻在毒發身亡之時遇到了遍尋天下武功的絕情穀主,不知道算不算天無絕人之路,絕情穀主非但救了遺孤一條小命,而且還收其為徒,並將自己一身的絕世武功傾囊相授。鬥轉星移,曾經的苦命少年早已涅槃重生,非但不會再受人肆意欺淩,反而還成了令人談之色變的殺人魔頭,並且江湖中人還送給他一個響當當的賀號‘無情劍客’!”

    直到此刻,男子終於說出了這位江南富賈唐家遺孤的真正身份,正是眼前的無情劍客,唐阿富。

    “不過很可惜。”男子故作遺憾地繼續說道,“雖然絕情穀主幫你撿回一條小命,但救你的時候已經毒沁腦海,以至於你痊愈之後對過往的記憶變的斷斷續續模糊至極,而其中最可笑的是……痊愈之後的你非但記不起爹娘的容貌,甚至連完他們為你取的名字都記不起來。”

    男子的話說到這裏,唐阿富的嘴角猛然抽動一下,這也是他從始至終第一次做出反應。

    男子道:“雖然你想不起大名,但你卻清楚地記得唐家人常喚你的乳名‘阿富’,因此為了讓自己永遠記住身世而不再忘記,你便將阿富作為大名沿用至今,無情劍客唐阿富也由此而來。可誰又能想到,在唐阿富如此稚嫩的名諱下,暗藏的卻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冷血之心。”說罷,男子默默注視著唐阿富,似乎是在等唐阿富自己承認剛才他所說的一切。

    唐阿富盯著男子,不間斷地雨水如珠簾般將他們二人分隔開,許久之後唐阿富方才淡淡開口道:“對我的一切查探的如此清楚,不愧是金劍塢的‘神算子’宋玉。”

    被唐阿富一語道破身份,宋玉隻是微微一愣,不過瞬間便又恢複淡然的模樣,笑道:“沒想到大名鼎鼎的無情劍客能知道宋某這種無名小輩,佩服。”

    “金劍塢四大高手之一的神算子如果都是無名小輩,那江湖中怕是沒人敢自稱大人物了。”唐阿富道,“不過我與金劍塢素無來往,你又有何貴幹?”

    宋玉笑道:“找你談樁生意。”說著宋玉還輕瞥了一眼唐阿富手中的斷臂,道,“我知道萬柳山莊的莊主曾對你略施薄恩,否則他不可能請得動你出馬。萬莊主出五千兩請你找到調戲他女兒的人,替他出口惡氣。現在看來果然沒有找錯人。一點恩情加五千兩銀子便換回龍威鏢局少鏢頭的一條胳膊,值了!”

    “那你要談的又是什麽生意?”唐阿富冷笑道,“難不成也有人調戲了你女兒?”

    宋玉不以為意地搖了搖頭,道:“我想知道既然一條胳膊值五千兩,那一顆人頭又該值多少錢?”

    唐阿富聞言眉頭微微一皺,反問道:“以你金劍塢的本事想殺一個人簡直易如反掌,又何必找我?”

    “因為隻有你能殺得了他。”宋玉回答道,“我要他的人頭,你隻管出價,我絕不還價。”

    “你想讓我殺誰?”唐阿富被宋玉勾起了好奇心,輕聲問道。

    宋玉皮笑肉不笑地反問道:“你這麽問算不算是已經答應了?”

    唐阿富冷笑道:“沒人能逼我殺人,你先說出來我才能估價,如若不然閣下還是另請高明吧!”說罷,唐阿富竟是不再理會宋玉,扛著賀青的斷臂邁步就走,既便與宋玉擦肩而過腳下也不曾遲疑半分。

    麵對唐阿富的不羈,宋玉也並未著急開口阻攔,隻是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直到唐阿富走出十幾步之後,宋玉方才頭也不回的朗聲道:“我可以告訴你。”

    宋玉的話令唐阿富停下腳步,此刻他與宋玉背對背相距十餘步,這場雨似乎在這一刻下的更急了。唐阿富同樣頭也不回地反問道:“誰?”

    “你的老朋友,柳尋衣!”

    宋玉話一出口,唐阿富身子猛然一顫,原本冷漠的臉上此刻終於浮現出不一樣的神色,其實這段時間他心神不寧,終日借酒消愁所為的也正是自己這位老朋友。

    唐阿富喉頭蠕動幾下似是在穩定心神,許久之後,微微顫抖的聲音方才悄然響起:“你也想殺他?”

    “笑話!”宋玉笑道,“現在整個江湖又有誰不想殺他?柳尋衣的所作所為被武林各門各派所不齒,如今更是人人得而誅之。更何況……”宋玉的話說到這裏戛然而止,沉寂了許久之後方才繼續說道,“現在誰要能取下他的腦袋送去賢王府,那將會意味著什麽,我想你比我更清楚。”

    唐阿富似是內心極為淩亂,他眼神飄忽地緩緩搖了搖頭,語氣低沉地說道:“既然如此金劍塢為何不動用自己人去找他?”

    “我剛才已經說過了,江湖中隻有你唐阿富能找得到他,也隻有你能殺得了他。”宋玉道,“現在你已經知道我想要誰的腦袋,你出價吧!”

    唐阿富冷笑一聲,反問道:“你憑什麽認為我會幫你們?就算我要殺他,江湖中想要柳尋衣腦袋的人數不勝數,我想總會有人出的價比你金劍塢高。”

    對於唐阿富的刁難,宋玉似是早有準備,他不緊不慢地轉過身去,透過幾乎密不透風的瓢潑大雨,開口道:“我早料到你不會為了錢去殺柳尋衣,所以我給你的報酬,用多少錢也買不來。”

    “哦?”唐阿富強忍著內心的波動,嗤笑道,“洗耳恭聽。”

    宋玉自信地笑道:“二十年前唐家遭遇不測風雲,你畢生所願就是為唐家六十三口人報仇雪恨,你所認定的仇人有兩個。一個是當年血洗唐府的二十五名賊人,而另一個則是趁火打劫的沈東善。但很可惜無情劍客能醫不自醫,雖然你替萬莊主追殺賀青易如反掌,但這麽多年你卻始終未能打聽到那二十五名仇人的下落。與此同時,對於如今已經貴為東善商號大當家的沈東善,你也同樣無能為力。雖然無情劍客的武功卓絕,但以今時今日沈東善的地位和威望,上有官府庇佑,下有無數江湖幫派與他親近,再加上出出進進身邊的高手如雲,就連賢王府和我金劍塢都不願意得罪他,你想靠近他無異於癡人說夢,想殺他更是難如登天,所以你唐阿富的血海深仇怕是這輩子都沒機會報了。”

    “你到底想說什麽?”唐阿富似乎不願意被人揭這塊瘡疤,再加上心中想著柳尋衣的事情,故而更是心煩意亂,冷聲問道,“唐某可沒興趣聽你說廢話。”

    宋玉道:“唐阿富快人快語,那宋某便開門見山。倘若你能替我取來柳尋衣的項上人頭,那我就設法幫你除掉沈東善,並且……還可以將那二十五名賊人的下落告訴你。”

    “你……你此話當真?”唐阿富猛然轉過身來,語氣愈發顫抖,“你當真知道那二十五名惡賊的下落?”

    “金劍塢宋玉何時說過假話?”宋玉正色道,“柳尋衣如今已是眾矢之的,無論你肯不肯,他的下場都是必死無疑。既然他是你的老朋友,那將他的死換成對你最有用的報酬,我想柳尋衣也不會反對,你又何樂而不為?”

    “我憑什麽信你?”唐阿富心亂如麻。

    “你大可先取柳尋衣的人頭,一旦我確定柳尋衣身死,金劍塢便會去對付沈東善,到時候我用沈東善的人頭來和你換柳尋衣的人頭,你意下如何?”宋玉見到唐阿富鬆口,趕忙趁熱打鐵。

    “此事……容我考慮幾日……”唐阿富緩緩轉過身去,語氣變得愈發躊躇。

    “提著柳尋衣的人頭來金劍塢找我。”宋玉看著欲要離開的唐阿富,朗聲開口道,“希望無情劍客能真正做到無情無欲,到時候相信我們一定都會給彼此一個滿意的答複。”

    “哼!”

    對於宋玉的遊說,唐阿富卻並未再理會,隻留下一聲冷哼,便是頭也不回地大步消失在雨夜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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