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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當一個意誌堅定的人並不容易。”
坐在機場空曠的一排長椅的正中央,舒窈有些怔怔地說道。
她難道真是從知道自己有病的第一天開始,就認定自己該死而且必須要死,再也沒有對活下去這件事心存過希望嗎?
那又怎麽可能呢?
人再怎麽有著清醒的自我認知,總歸不可能對生活毫無希望,那不然要怎麽笑著活下去?
“我做完第一次手術以後,”她道,“有一次偶然聽到爸爸媽媽聊天,媽媽問爸爸既然手術成功了第一次,是不是離徹底為我摘除腦部腫瘤也就不遠了?我爸爸什麽都沒說。”
她那時候,是有些得意忘形的,固然每天還按照自己的時間表在做著自己的事情,但內心未嚐就沒有與景瀾一樣的期待。但是那一天景瀾問完話以後,她在舒行之的書房門外站了一個小時,在那之前她對待時間從沒有這樣奢侈過,然而這難得的奢侈卻沒能得到哪怕一個字的回複。
她於是也就清醒了。
“我克隆出第一隻動物的時候,”她麵上露出些許的諷刺,“那時候我看著它,仿佛看著日後的‘我自己’,我意識到距離我見到‘我自己’已經不太遠了,我從那時發現我真的很討厭克隆,特別討厭。”
關行洲握住她的手。
舒窈目光茫然望著前方:“我跟你說我爸爸希望我別再繼續研究克隆,跟你說我做這件事很久,如果不做這件事以後我不知道自己做什麽。我都是騙你的,能夠放棄這件事,你不知道我有多高興,多迫不及待。”
關行洲半晌沒有說話。
他不能說對舒窈的感受感同身受,這世上大概沒有第二個人能夠對她感同身受。但他也知道,她的茫然無措猶豫不斷並不全是騙人騙己,因為她這些年的付出也都像她的嫉妒一樣,是真實存在的。
“但是我並不後悔。”她忽然又道。
“就算很早以前我就能夠預知,在二十五歲的這一年,我爸爸能切開我的腦袋將那塊多餘的東西從我腦子裏拿走,我也並不後悔這些年所做的事。”舒窈一個字一個字平靜地說。
要說原因的話——
“四年前的某一天。”她道,“我爸爸回到家,那天他有點煩惱,不是因為我,而是因為他的另一個病人。我的媽媽在做飯,我於是送咖啡進他的書房,當時他在研究幾張片子,我看到了,忍不住跟他討論了幾句。”
有的時候,命運是很神奇的。
舒窈從小因為自己大腦的與眾不同,以及舒行之多年來對她的潛移默化,以至於當她克隆出一隻又一隻小動物的時候,她比其他的研究員要更下意識去研究那些小家夥大腦的構造。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這麽做,也許她想要通過研究這些,去了解自己的腦子到底出了什麽問題吧。不是通過舒行之又或者其他醫生指著片子不厭其煩的跟她解釋說明,而是自己去了解那個未知的領域。
她默默記錄了很多的數據。
她不是醫生,但她懂得的並不算少,雖說自己也沒驗證過這些到底是真懂還是假懂。
這樣記錄了近兩年之後,她在那個偶然的傍晚,得以用自己所學與舒行之就某一位病人大腦的構造論證一場,她原本隻是無意的開口,最終卻為舒行之帶去全新的思維。
舒行之對舒窈無疑是疼愛進骨子裏。
但那一天,舒窈記得很清楚,當舒行之記錄下一個難題的新的解答思路以後,抬頭看她的眼神,那是混合了喜悅與欣賞。
他們倆研究的領域從來南轅北轍,那還是舒行之第一次那樣看她。
大約過了二十來天,舒行之回到家很開心地跟她講:他成功的為那位病人做了手術,而他能這樣快為那位病人手術,最應該感謝的人就是她。
舒窈為此由衷感到喜悅。
除了能夠幫到別人以外,最重要是因為能幫到舒行之。她在舒行之那裏,終於從一個完完全全的被施與者,轉變成偶然也能夠給予一二的身份。
此後的四年,她與舒行之在這一方麵結成了十分愉快的合作關係。
“十九個人。”舒窈道,“他說這是我們兩個人包括他所在的醫學團隊提出的思路融匯以後,手術救治的病人的數量。”
“第二十個人。”她輕聲說,“就是我自己。”
關行洲握著她的手驟然使力。
舒窈覺得疼,但她一點也沒表現出來。
“很有意思是不是?”她微微地笑道,“我沒有對自己的痊愈抱過太大希望,而到頭來,我卻也為拯救自己出過一份力。”
關行洲一時頗受震動,雙眼眨也不眨盯著她:“你是怎麽……”
“一年前開始。”舒窈道,“我爸爸把我這些年拍的片子,一一擺在我的麵前,要求我用全新的思維去看待這些片子,一開始這讓我有些……痛苦。”
她說“痛苦”兩個字的時候,臉上可半點也沒有痛苦的表情。
關行洲甚至都覺得那兩個字是自己聽岔了。
畢竟當初他連問她被腦瘤折磨是否難過時,她也隻是輕描淡寫地說可以忍受。
而她卻因為看自己的片子而痛苦,為什麽?
因為舒窈不是醫生,她固然理智,固然很早就接受自己的病,甚至於自己也研究了好幾年的大腦構造,但她非要一點感情不帶的看著自己那個長了個定時炸彈的腦袋的片子,非要一點點的在這些片子裏查漏找缺,非要在大把的時間裏直麵自己腦子有病、即便自己這樣折磨自己以後也還是有百分之九十的可能無法病愈的事實,這實在讓她感覺不太好受。
但她一定要這樣去做。
“我其實沒能在這件事裏付出過什麽。”她輕描淡寫道,“畢竟為此研究二十多年的人是我爸爸。他將那些片子給我的時候,其實已經有了最終手術方案的雛形。但他堅持最終方案能夠成型,我提出的觀點也是其中不可磨滅的重要因素之一。後來手術之前他希望我放棄多年的研究,我才理解到當時他那樣說,大概是不希望我覺得自己多年所做沒有意義。”
“舒叔叔真是個溫柔的人……”想著那位父親深刻又細致的用心,關行洲忍不住喃喃道。
“有可能的話,我永遠都不希望我關心的人成為我能幫到的第二十一個人。”舒窈忽然反握緊他的手,“但是我聽到媽媽生病,腦海裏一片空白,剛才冷靜下來,卻突然慶幸自己以前所做的事。”
那讓她意識到,當她最愛的人如果出現什麽意外,當景瀾對於她有任何的需求,對此她並不會全然的束手無策。
“我想我爸爸以前麵對我的病,大概也有過同樣的慶幸。”
關行洲心中疼惜難以排解,忍不住又一次抱住了她。
默默無言中他忽然想到一件事,問道:“你的手術結束以後,不也應該好好休養嗎?為什麽要急著回國?這對你身體會有傷害嗎?”
對於後一個問題,舒窈搖了搖頭。而前一個問題,她卻並不回答。
關行洲在心裏胡亂猜測著答案。
也許因為她覺得躺在病床上是浪費時間。
也許因為她待在美國就忍不了不去研究室。
也許因為……他。
“等叔叔和阿姨回來以後,你不要隻想著阿姨,你自己的身體也請叔叔再為你全麵的複查一次吧。”他道。
舒窈在他懷中微微點頭。
點頭的瞬間,臉頰意外被一點溫暖觸摸。
卻是清晨的陽光透過落地玻璃照進來了。
她這一早上心情如同坐過山車,心情不比自己身患絕症輕鬆。而到現在距離她接到電話,卻也不過短短兩個小時,她抬頭看陽光的時候突然想到一件事,心裏陡然一驚:“你今天跟俱樂部原本約的幾點?”
關行洲一愣:“早上九點半。”
而現在已經八點一刻了。
“剛才你給誰打的電話?怎麽說的?”
“就……邢教練。”關行洲訥訥道,“我跟他說我今天有急事去不了了,問他能不能改到下次。”
“他同意了?”
“……他說不行。”
舒窈霍然起身。
關行洲給她嚇了一跳。
舒窈二話不說就朝著門外方向疾步而去,關行洲連忙拉住她:“我們去停車場,車在下麵。”
舒窈看著停得亂七八糟恨不能一次霸占三個車位的車,關行洲看著車上的罰單,各自一陣失語。
好一會兒關行洲輕咳一聲:“我就是……當時我有點著急,其實我停車技術沒這麽差的。”
舒窈點了點頭,麵無表情:“我感受到了你的著急。”
關行洲:“……”
*
從機場到文川俱樂部,關行洲開了整一個小時。
舒窈以來時坐的那位出租車司機的速度計算,大約隻需要四十到四十五分鍾。
在這一點上關行洲卻額外固執,理由與第一次他開車載她依然一樣:“你坐在副駕駛,我最重要的事是保證你的完全。”
舒窈能明白他的心意,卻到底有幾分焦灼:“這件事不止你自己,你的教練和隊友,兆嘉和慕容,所有人都為你出了力,你就真的不在意錯過這次機會?”
關行洲沉默了好一陣。
舒窈話說出口就隱隱感到後悔,畢竟將關行洲至於這境地之中的罪魁禍首本就是她,而她卻這樣說他……
“當然是很在意的,對邢哥也感到很愧疚,但這不是不可控的意外事件嘛,我回去肯定跟他們好好賠罪,就是我……”他說到這語聲頓了頓,突然笑開,“就算錯過這次機會,我也還會好好準備下一次的麵試。再退一步就算文川因為這次的失約不肯收我了,別的俱樂部也不收我,但是我並不是從此就不能打籃球啊。”
舒窈忍不住側頭看他。
陽光打在他臉上,仿佛他笑臉本身就在發著光。
她忽然也隨著他一起微微一笑,輕聲道:“不會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