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紕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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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江琬頭也不回地逃回院子,還很有良心沒忘記拉著鳳喜。
鳳喜感覺自己就像是姑娘手裏的破風箏,整個人都要飛起來了。
等進了院子,兩人哪裏還有主仆之分,一個歪在椅子上,一個靠在門框子上,又驚又累一起吐著舌頭喘氣。
“姑娘,你之前不是說,要偷偷去瞧小郡王?”鳳喜把“偷偷”二字咬得極重,滿眼哀怨:“還說讓奴婢管好院子不得泄露風聲。”
這哪裏是偷偷?
簡直是敲鑼打鼓好嗎?就這還有必要管院子裏人會不會泄露風聲嗎?這會怕是整個侯府都知道了吧?
林江琬擺擺手,一臉認栽。
今天的事真是一言難盡,有苦說不出。
以前她給人瞧病,因經常有病者家人急匆匆哭著來找她,又都是窮苦人,總住在彎繞極深的小巷子裏,她為了趕時間抄近路,爬樹翻牆頭的事情沒少做。
這原是很熟練的一門本事。
哪曾想今天出門前,被鳳喜換了這麽一身囉嗦衣服,又插了一頭首飾和花枝,妨礙了她的發揮。
加上書房地上那兩箱子實在誘人,她窮慣了,看見錢就有點忘我,這才導致被書房裏的人發現。
但現在再說這些也晚了。
鳳喜喘勻了氣,走過來給她斟茶,嘴裏還是少不得抱怨低估:“姑娘幾時學會的爬樹,奴婢覺得,要不一並把泅水也學了吧?”
林江琬知道她話裏的意思,想是剛才爬樹一事,又讓她想起三姑娘不管不顧地投水,這是跟她翻舊賬呢。
不過也怨不得鳳喜生氣。
爬樹這事,長輩們未必會怪她,卻少不得又要敲打鳳喜一番。
而投水一事,真正的三姑娘到現在還沒半點音訊,若不是撈上她活生生坐在這裏頂缸,讓大家以為事情都過去了,單是今天侯府在小郡王麵上就交代不了。
更不用說這一院子的奴婢會有什麽下場了。
尤其鳳喜這樣貼身伺候的,三姑娘在她眼皮子底下投水沒了,侯府就算再仁慈,不打殺也得發賣,還能放她出去過她的甜蜜小日子?
她接過鳳喜的茶,目光堅定:“放心吧,我是不會再投水了,而且你懂今天這叫什麽?這就叫共患難。”
奴婢陪主子一起經曆過投水爬樹這種事,自然比旁人更要親厚。
更親厚就會更器重,要是真連累她受了罰,自己一定會厚賞她些好東西好差事。
她這邊安慰鳳喜,鳳喜卻一點不給麵子,頭搖的撥浪鼓一樣:“奴婢什麽都不要,隻要姑娘記得老爺那話,再別如此行事就阿彌陀佛了。”
“行了,我應了你還不行嗎?”林江琬笑得有些尷尬,伸手推她,“這邊不用你伺候了,你也先下去歇歇,喝口水去。”
鳳喜經了這一遭,也真是嚇的頭疼腿軟,這會緩過來才發覺自己一路跑得發髻散亂口幹舌燥,連忙收了抱怨,道了聲謝,行禮先告退修整去了。
等鳳喜一退下,林江琬臉上的笑容就退了。
聽鳳喜剛才話裏的意思,三姑娘以前可是不會爬樹的。
順著這個道兒再往深處一想,瞬間背後又是一層汗。
她在屋子裏轉了兩圈,摸摸自己身上的衣服,又摸摸自己的發髻。
今晨起來洗漱梳妝,她橫豎看這些衣服穿戴都極不順眼,但生怕自己露出了什麽端倪,這才全順了鳳喜的意思。
鳳喜送來什麽衣裳,她就穿什麽,頭上腕上帶的首飾也全是如此,不敢有半點自己的想法。
想不到就是這樣,還是一不留神就幹出與三姑娘大相徑庭的舉動來。
要說大家閨秀的禮數,她從小也跟著父親母親學過的,不過父親門楣太高,她和母親最終也沒進去,所以那禮數都隻是虛虛學了個表麵。
就如同看那些寫天上神仙的話本,裏頭的內容都懂,隻是這輩子都存在想象之中,並用不上。
現在要她真仿著天上神仙的行止過日子,一天兩天還成,誰還能有時時刻刻警醒留心的勁?
再說了,三姑娘本身也不是個按禮數行事的人。
不順心就投水,她的章法,比天上神仙更難捉摸。
所以,也就是侯府這兩天亂成一團,從上到下都沒人在她身上細看細想。
等過一陣子侯府太平下來,上到疼孫女疼到心窩子的老夫人,下到事無巨細貼身伺候的鳳喜——隻要不是眼瞎,哪裏還會瞧不出她的不對勁來?
她疾步走到妝台前,抓起菱花銀鏡,瞧著裏頭跟三姑娘一模一樣的臉,心中苦笑。
要說兩人一樣,也真就隻有這張臉還說得過去。
現在她嗓子啞著,說話聲音聽不出,等過些日子嗓子好了,又是一個惹人懷疑的紕漏。
還有她寫給老夫人的方子,常媽媽能信,也說明她與三姑娘字跡不同,此時妝台上正有三姑娘原先寫的一張花箋,那字跡……她看了一眼就覺得心口疼——練字沒有往醜裏練的,三姑娘的字,她得背著人用腳寫大約能練成……
林江琬有氣無力地揉那張花箋。
她本沒有想頂著別人的名頭過日子。
可自打睜眼之後,這一樁樁一件件的事,硬是就推著她走到了這一步。
仿佛命裏注定她非要擔上三姑娘扔下的重擔一般。
她自問不是個博愛之人,為了自己,她也想現在跳起來不認賬,可別說會不會被送官,單是老夫人那身子也受不住。
想到這侯府老夫人,她心下又是一陣為難。
父母故去的時候,她尚且能強忍住不哭,但那日見了老夫人,不知怎得就有種委屈了十幾年一般的感覺。
這廂她要是遛了,老夫人會該如何?
但不說出來,怕是也藏不了多久。
這可如何是好?
她心知這事不能再糊塗下去,須得快些琢磨出個法子才行。
可到底要想個怎樣的法子才能兩全其美呢?
林江琬思來想去,腦海裏始終隱隱飄過一點頭緒,仿佛隻要拉住這根頭緒,一切就能迎刃而解,可卻又一時怎麽都抓不到關鍵法門。
她這邊正沒了主意,外頭傳來鳳喜的聲音。
鳳喜手腳麻利地去梳洗了一番,正要回來伺候,就見外頭幾個婆子搬著兩隻箱子朝院裏來。
她連忙領路,帶著進了正廳。
林江琬坐在裏間,能聽見管事婆子對鳳喜回話:“外院傳侯爺的意思,說是既然姑娘喜歡,這兩箱東西就不入府庫了,直接抬來給姑娘瞧個夠,還讓奴婢帶句話,說多虧了姑娘,小郡王一行人今就在府上住下了,現在安排在韶鳴院。”
鳳喜朝裏頭看了一眼,見她沒話示下,說了聲知道了,請人先將箱子抬進廳裏,等人走後繞過屏風,進來問她:“姑娘看這兩箱東西怎麽辦?是先放在房裏賞玩,還是記賬入咱們雙箏院的小庫?”
不提這兩箱東西也就算了,林江琬正被心事壓著,看見這兩箱東西,再想到那個曾經見過她“真容”的小郡王,頓時隨三姑娘一起去了的心都有了。
“你沒聽出父親話裏的意思麽……”林江琬還沒傻到聽不出侯爺的責怪之意,她懨懨提不起精神:“把這兩箱東西原樣送回去,入侯府的大庫房,再替我跟父親道個歉。”
侯府長輩們是真疼三姑娘。
今日她犯了這樣大的錯,侯爺也就這一句不輕不重的話……
鳳喜自然是聽得出話裏的意思,隻是沒想到三姑娘也有明白事兒的時候。
她略有些驚訝地看了一眼林江琬,這就要行禮退出去辦事。
“這樣的好東西,妹妹怎麽不留著玩?竟讓人給送回去?”
鳳喜還沒行動,就聽得院外傳來清脆嬌俏猶如黃鶯出穀一般的嬌聲。
隨著話音由遠及近,簾子被一隻纖纖素手撩開,從外頭進來個眉目如畫的女子。
女子說著笑著,順手解了鬥篷遞給一旁的鳳喜,露出裏頭一身月白留仙裙。
婀娜修長的身姿,蓮步款款,裙擺上含苞待放的玉蘭花仿佛鮮活的一般。
鳳喜一見了她,頓時一臉喜色。
不等林江琬吩咐,她就趕緊請人坐下,一臉笑意也是林江琬從沒見過的:“表姑娘稍坐,奴婢去斟茶,巧了半月前老夫人送來的上等花茶我們姑娘喝不慣,都給您留著呢。”
林江琬早上梳頭時,跟鳳喜有一搭沒一搭聊過幾句府裏的情況,此時聽她喚表姑娘,大致知道這位是誰。
宣平侯府女兒家少,算上旁支遠親裏,能跟三姑娘年齡相仿的女孩,也隻有這一位。
老夫人嬌養三姑娘,怕她周圍都是兄弟,沒個作伴的心裏孤寂,便著人將這位其實八竿子打不著的遠方親戚接來同養。
反正侯府不缺一口吃穿,就是用度全比著三姑娘,也供得起。
就這樣,這位蘇琴柔勉強叫得一聲表姑娘,便在府裏住了下來。
不過她當時沒細問,鳳喜也就沒細說。
現在聽兩人之間的熟稔,看得她一愣一愣的,怎麽也覺得她們才像是主仆二人。
蘇琴柔的熟稔不光是對著鳳喜,她對鳳喜笑著點點頭,上來又拉起林江琬的手:“妹妹身子好些了嗎?出了這樣的事,真叫我這做姐姐的放心不下,這幾日,我都在佛前抄經祈福,盼著妹妹安好。”
說著,一雙秋水一般的眸子隱生水光。
林江琬望過去,見她烏黑油亮的長發挽做一個墮馬髻,襯得一張小臉慵懶柔弱,此時在這樣雙目含淚殷殷切切的望著自己,真是讓人招架不住。
再說對方能為三姑娘抄經祈福,又與鳳喜這樣熟悉,想必是跟三姑娘關係極好了。
她也顧不上自己還沒嚐過的花茶,連忙反握住對方的手:“辛苦姐姐,我身子骨結實,早沒事了,到叫姐姐笑話。”
蘇琴柔微微一愣,望著她的眼神變了變,隨即又想到什麽似的,回頭吩咐鳳喜道:“你先出去吧,我與你們姑娘有話要說,在外頭守著,別讓旁人靠近。”
鳳喜答應一聲,不等林江琬阻止,竟真的退了出去。
臨出去時,還不忘將外頭的門也帶上。
屋子裏隻剩下她們兩人,蘇琴柔一臉謹慎繞到門口,凝神聽了聽外頭,這才調轉回來,坐在林江琬身邊:“行了,她們都不在外頭,妹妹也不用裝了。”
林江琬裝三姑娘真的裝得很辛苦,可這樣被人說破頓時大驚。
她正要解釋點什麽,就聽蘇琴柔聲音中帶了些忿忿不平:“妹妹也是個可憐人,想不到老夫人和侯爺嘴上說疼妹妹,實際也不過如此——投湖的法子不管用,退不了婚,這接下來可怎麽辦?”
林江琬眨眨眼睛,原來並非看穿了自己,而是讓三姑娘不必在她麵前假裝。
隻是即便如此,話裏的另一番意思還是讓她下巴差點砸地上。
蘇姑娘說……投湖這法子?
聽這口氣,難道跳湖這事,還是一早商量好的?
她按下心中的吃驚,垂下眼睛,掩住神色試探道:“投湖的事姐姐莫要再提了,祖母和父親對我關懷備至,是我自己不爭氣。”
蘇琴柔隻當她是低落,並未看出什麽不同,也跟著她歎息:“不瞞妹妹,我剛才一路過來,路過韶鳴院,隻聽得裏麵一群男子喧嘩之聲四起,連房頂都要掀了,進出伺候的下人無不一臉慘色……你說侯爺他怎麽想的,怎能留那粗鄙的野熊在府中呢?”
林江琬忍不住抬眼看了她一眼。
對方眼神清澈,臉上寫滿了對她的關心。
可是她今日去過外院,知道韶鳴院那一處正在外院西側,與內院隔著一道九曲回廊。
按照內院女眷的居所,若不是繞遠路從花園過去,是怎麽也瞧不見聽不見的。
這大冷天的逛花園,反正她是做不出。
再者說,郡王那一行人,她雖然怕之又怕,卻比任何人都知道他們是怎樣的人。
當時在沙鷗塢上,那十二人立在她身後連喘氣聲都聽不見,後來她嫌他們擋了燭光,讓他們閃開些,小郡王一揮手,那十二人說退就退,舉手投足沉穩肅殺,要不然也不會驚得她拿了賞錢寧願獨自撐船回去。
更不用說那位小郡王本人了。
粗鄙一詞相去甚遠,野熊什麽的也絕談不上。
三姑娘跳湖這事,她原先就理解不了。
侯府既然給她定了親,按說一定會告訴她小郡王的好處,就算真的挑不出一丁點好處,也該默默想法子退婚,萬不該說什麽“粗鄙如野熊,動輒殺人”這樣的話兒來嚇唬她。
可就是這話就連鳳喜也深信不疑,她之前還想著是誰在三姑娘跟前嚼舌來著。
莫不是,就是眼前這位?
林江琬與三姑娘素不相識,對她以前的事情也不甚感興趣,但這番聽了蘇琴柔的話,又想到三姑娘此時的處境……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的……
她心底忽然就生出一陣隱隱作痛,攥著手指皺眉:“姐姐還不知道,我今日在父親書房見了小郡王,他進退有度舉止周正,並不像你所說。”
蘇琴柔怔了怔,睜著一雙秋水大眼,靜靜地朝林江琬上下打量。
往常她們在一起說話,永遠都是一個說,另一個點頭附和。
就連老夫人也常誇她,說她溫婉聰慧,連一向不服人的三姑娘也隻聽她的。
可今日,她連說了幾句都被反駁,她自然覺出不對味來。
這疑心之下,忽然瞧見林江琬床頭放著的一卷畫軸,頓時心中鬆了口氣:“妹妹還留著表哥親手所繪畫像,想來心裏是念著表哥的,那就是在怪我沒讓表哥入府來看你了?”
林江琬放在床頭的畫像,正是那日讓鳳喜拿來的三姑娘的畫像。
她看過之後,覺得像瞧見另一個自己似的,新鮮而又親切,就沒讓鳳喜再收起來。
想不到這畫像還是什麽“表哥”畫的。
要說林江琬現在,最聽不得的就是“表哥”二字,尤其還是這種讀書畫畫的表哥。
她有個表哥也就算了,三姑娘也有個害人精表哥?
還有眼前這位表姑娘,表麵上看字字句句掏心掏肺,實際上沒半句好話,之前說小郡王那些也就罷了,現在又扯出一個不清不白的“表哥”。
依照自己對三姑娘的了解——又直又傻,說不定還真就著了道。
她心裏不痛快,索性閉了嘴不說,打算看著蘇姑娘一個人能說到什麽地步。
蘇琴柔見她終於不反駁自己了,隻當自己又拿捏對了,臉上重新掛起關切的神情:“其實姐姐又何嚐忍心見你與表哥不得相見,隻是你這婚事一日不散,表哥又有何立場再來侯府探你?他一向傲骨錚錚,我在他麵前也開不了口,妹妹就莫要再怪我了。”
林江琬點頭:“那依著姐姐,現在該如何?”
蘇琴柔袖子裏的手捏了捏,目光中有種決心一閃而過,但很快又被那層層的水霧所遮掩。
隻見她鄭重地站起身子,對林江琬哀哀切切道:“自入了侯府,我便當妹妹是我的親妹妹,如今事情已經這樣,我也別無他法,唯有……唯有……”
她頓了一頓,貝齒輕咬朱唇:“唯有妹妹去向老夫人稟明,小郡王那裏,由我待嫁……”
說完這一句,她立刻望向林江琬。
這主意其實她已經思量了很久了,一步一步鋪墊至今,終於到了時機成熟的時候,而且此事要是能成,不但林江琬會謝她,恐怕連老夫人和侯爺都會謝她。
到時候,她從侯府出嫁,還能嫁給小郡王,那該是何等的風光無限。
而這一切,現在隻要林江琬點頭。
林江琬坐在床邊,差點一口噴她一臉。
她起初還為三姑娘不值,可聽到這地步,她也不氣了。
之前頭腦中那絲抓不住的頭緒,隨著蘇姑娘的話,也漸漸清晰起來!
蘇姑娘沒來之前,她正發愁,怕自己與三姑娘不同,終究會被拆穿,傷了老夫人的心。
但蘇姑娘這番話卻提醒了她。
她冥思苦想的,兩全其美的法子,不就是嫁人嗎?
她隻需快點把自己這個“三姑娘”嫁出去,出了門子再逃就是了,侯府瞧不見她,自然也就不會知道她是真是假,隻當三姑娘還活得好好的。
至於蘇姑娘,她算計的三姑娘投了湖,還想算計她的婚事?
林江琬忽然覺得自己落在侯府似乎冥冥之中自有道理。
本來她還想著自己要不要一走了之,現在偏不想走了。
她忽然對著蘇琴柔咧嘴一笑:“姐姐的主意不錯,多謝姐姐指點,我明日便去向老夫人稟明。”(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