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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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林江琬梳洗穿戴整齊之後, 就在院裏支了張椅子, 坐在上麵發呆。
冬季裏, 陽光慘慘淡淡的,院子裏的花草樹木都枯了,又十分的冷,既不是合適在院子裏乘涼的季節,更不是合適在院子裏發呆的時辰。
可她卻急需這冷風讓自己靜一靜。
因為今晨醒來,她終於想起來被自己忽略的那件重要的事情。
記得幾日之前,表姑娘蘇琴柔來找她麻煩的時候, 見到那幅三姑娘的畫像,曾經對她說過那是三姑娘“表哥”親手所繪。
她當時一聽見表哥就厭煩, 根本未去多想。
可自從昨天小郡王料理了趙清榮之後, 她心中沒了障礙,腦袋也清楚了許多——這腦袋一清楚, 就發現三姑娘的表哥與自己那喪盡天良的表哥隻怕有些不同。
單從那畫像上來說, 被畫的三姑娘不難從眼神中看出信任與喜悅,而作畫的表哥,何嚐不是一絲一縷婉轉描繪畫工細膩下筆傳神,畫得格外認真?
認真即是有情,蘇姑娘暗指他們不清白的話並不可信,所以究竟是什麽情還不好說。
但不管什麽情總都算情分吧。
這麽多天了, 這位表哥卻從沒入府來探過她這個“三姑娘”, 連句話也不曾有?
林江琬在大冷的天裏, 手心一陣陣冒汗,簡直不知自己現在是該期待小郡王把人找到,還是期望他找不到了。
再怎麽說他們二人也是婚約在身,就算小郡王再不稀罕這婚事,按他那性子,若是知道三姑娘比他還不稀罕這婚事……
接下來會怎樣,她想都不敢想。
這世上有些事確實不能想,因為想什麽來什麽。
林江琬也不知自己的猜測對不對,正閉目頭疼,忽覺一道高大的身影將她唯一一點光線也籠住了,睜眼抬頭一看,紅衣銀甲,還能是誰?
“郡……見過郡王。”她趕緊從椅子上起身行禮,一邊又去看院子裏的下人,起身的時候,鬥篷上的大兜帽隨著她起身而滑落,她慌張地用手又拉上來,掩了半張臉,慌慌張張做賊似的。
“別看了,都支走了。”他的聲音從腦袋頂傳來,“令尊要為本王設宴接風,本王多點了幾個菜,府上便忙不過來了。”
沒下人看見就好,要不又多一重解釋,林江琬先是鬆了一口氣,但很快就又防備起來:“郡王此來是要……”
陸承霆微微抬手,打斷了她。
他原本是打算吩咐下人喊她過去問話,但他身邊人太多,怕她見了許娘子和其他親衛反而放不開。
不怕麻煩大老遠屈尊降貴從韶鳴院過來,又支走了她身邊的下人,自然不是打算在院子裏站著說話的。
林江琬隻得側身謙讓出一條路,跟在他身後往屋裏走——連侯府眾人都在他翻手覆手的掌控之間,她還有什麽可掙紮的?
陸承霆毫不見外,一手順便幫她把留在院裏的椅子拎進去,也不顧及這是姑娘閨房,大馬金刀在主位上坐了,又把手上那條可躺可坐的敞椅擺在自己身邊,用下巴指指:“坐下說話。”
林江琬盡量忽略他恩賜一般的語氣,目光悄悄測了測兩人的距離,不遠不近,跟昨天在馬車上一樣。
站著總不是辦法,她有些貪戀地看了看離他最遠的椅子,最後還是在他身邊坐下。
陸承霆這才四下環視了一圈。
不得不說,屈尊降貴有屈尊降貴的好處,一進院子,就見她裹著件素色鬥篷,冷風裏如鬆如竹般坐著,頭上未見裝飾,臉上也未施脂粉,讓人一看便覺得仿佛又回到了沙鷗塢那夜見她的模樣,格外舒服。
現下進了屋,旁的也罷了,她那醫藥箱子在桌上擱著,更有一種她是她,而不是旁人的感覺。
“你這樣穿著,不怕被人認出了?”他難得對無用的事感興趣。
林江琬防他如防洪水猛獸,不管是什麽問題都答得格外緊張:“出了院子自然是不敢的,郡王放心,既然答應了與郡王的條件,就不會出差。”
至少不會故意出差。
這樣嚴絲合縫的回答,頓時將陸承霆心頭那絲敘舊的興致掃了。
“本王履行承諾,將三姑娘找到了,你是打算先去看看她,還是先給本王解惑?”
真找到了?
她小心翼翼觀察他的神色,不但瞧不出一點得意,反而帶著十足的不高興。
莫非真被她猜對了,三姑娘不但平安無事,而且還跟表哥在一起,說不定被他找到的時候,正吟詩作畫十分快活。
這樣想著,便難免對陸承霆生出了點同情。
“要不我先為郡王解釋藥方吧。”她心中當然更願意先去見三姑娘,但是看他這樣也挺不容易的。
陸承霆頓時氣結。
找她是為了藥方沒錯,但按理說她應該百般推諉才是,推諉不過,再提一提找三姑娘的事情當做條件,這才是她。
今天聽說找到了三姑娘,反而不急了?
他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自己給自己倒了杯茶:“方才我來時,你坐在院子裏,想什麽呢?”
林江琬從沒遇上過這麽難纏的人,一句話就像掏進她心裏似的,差點就挖到她隱藏的秘密。
她在想三姑娘是不是被別人先救走了,又或者這本身就是三姑娘計劃好的,蘇琴柔,陸承霆,都隻是她的借口,她與那表哥才是真正的同謀。
她這般想,當然不告訴他實話,便胡謅了一句:“我在想我該如何為郡王解惑,才能不負所托。”
陸承霆茶水剛送到嘴邊,慶幸自己沒喝。
這話太假,而且她看他的眼神還帶著一種難以描述的同情……
自己都朝不保夕了,居然敢同情他?
還用說麽,定然是也知曉了三姑娘的事。
他受不得這種窩囊氣,正好也想見見那位害人不淺的三姑娘,起身就朝外走:“先帶你去見人,也省了你那些猥瑣心思。”
林江琬求之不得啊。
能做的不能做的都做了,盡心盡力不就為了這一刻?當下趕緊收拾了情緒,打起精神整整衣服跟上,一時連猥瑣這詞扣在頭上也不分辨。
出了雙箏院,一路上也沒遇見什麽人,大約是他真的下了狠心點菜,侯府又從沒伺候過這麽難伺候的主,所有下人都憑空消失了一般,也不知忙成什麽樣。
陸承霆走得飛快,他人高腿長,按他的想法,走不多遠就能把林江琬甩掉。
可他走到二門馬車處,回頭一看,林江琬就粘在他背後。
見他回頭,她朱唇半啟,微微喘息,還不忘指著馬車衝著他笑:“郡王先請。”
陸承霆還是第一次得她這種輕鬆燦爛的笑容,腦海中卻還是浮現出“猥瑣”二字。
他黑著臉鑽進馬車裏,閉眼養氣,再不跟她說一個字。
這回駕車的人仍然臉生,林江琬卻一點沒顧忌,幾乎是跳了上去,在他身邊找好位置,穩穩坐好。本想與他說話,見他閉口不言,也學他的樣子,閉目養神起來。
馬車一路駛出侯府,林江琬本以為是很遠的地方,誰知隻覺轉了兩圈一眨眼的功夫,便在一條小巷子裏停下了。
下車疑惑地四處看看,看見了站在路口的長風。
她連忙迎上去:“他們在哪裏呢?”
長風沒有說話,眼神先是看向了陸承霆。
林江琬還在往前走,她已經看見前麵有個後門了,應該是從那裏進去吧。
可誰知她走了兩步,身後兩個大男人說了幾句話,卻都站住腳你看我我看你,不走了,儼然一副要反悔的架勢。
林江琬頓時生出一種不好的預感。
怎麽?難不成之前的話都是騙人的?
她尤不敢相信,一臉期待望著陸承霆:“郡王爺若是不便,請告知地點,我自己去也可。”
陸承霆被她看得受不住,轉臉看向別處,順便伸手把長風推到她麵前。
長風深吸了一口氣:“三姑娘跑了……”
林江琬瞬間瞪著陸承霆,那目光裏的懷疑十分□□:是跑了,還是被你們怎麽樣了?堂堂八尺男兒竟然這樣不守信,她這個做賊的都不怕與正主見麵,他們居然用這種不入流的借口來騙她!
陸承霆也是剛得知的這個消息,之前還嫌她猥瑣,此時被她正義凜然的目光逼得節節敗退,直皺著眉頭給長風使眼色,讓他從頭到尾去細說一遍。
長風被推在前麵,不得已,隻能在林江琬的逼視下將經過說了。
親衛們尋到這院子並沒花費多大力氣——先是沿著沙歐江附近水域上的船家打探,打聽到幾日之前有條江船一直停在侯府內湖與沙歐江相連之處。
起初其他船家還以為那裏有魚,便也湊熱鬧去瞧過,結果隻是瞧見一個清秀少年在船上讀書,又像是在等什麽人。
而後有一天,那船不見了,緊接著便是侯府挖了內湖,一路從裏麵找出來,說是有人投湖自盡。
他一聽便知有異,四下打聽那少年公子的住處,倒也不難尋,親衛的本事,不出一個時辰便摸將上門。
之後就見到一個斯文少年,與一個和林江琬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子,兩人就住在離侯府不遠的地方,同屋起居分床而眠,看上去關係十分不錯。
不用說,那當然是三姑娘無疑。
林江琬急了:“然後呢?”
“然後屬下就回來複命了,”長風比林江琬還抓狂,“然後今早再去,人就不見了,連屋子都空了。”
陸承霆聽完這句,心中把那三姑娘和少年已經罵了不知多少遍。
原本找到她,自己的承諾就算盡了,接下來想怎麽使喚林江琬就怎麽使喚林江琬,想到能帶著她驗傷驗毒分辨藥方,公事公辦也可,不開心還能踩上一踩,公器私用也可,何其爽快。
但是現在,成了個什麽局麵?
成了他拿這等小事騙了人家姑娘,讓人家烏眼雞似的杵在他麵前盯著他?
他幾乎要懷疑“三姑娘”就是個咒語,誰頂上這個名頭,誰就吃了熊心豹子膽,一個賽一個的膽大。
可恨歸恨,現在暴躁狂怒都於事無補,欠的承諾一時還真不知拿什麽去還。
林江琬提出要去三姑娘住的地方看一看。
長風已經看過那屋子,當真是什麽都沒留下,原本是沒這個必要了,但誰讓他們有些理虧,她非要看,也就隻好讓她看。
他將林江琬和郡王引進去,空蕩蕩的屋子果真隻剩下大件家什。
林江琬望著空屋,渾身的力氣都被抽走了一般。
她無力地坐在椅子上,順手摸了摸桌子。
指尖一塵不染,長風沒騙她,這確實是才住過人的。
她不甘心,又去摳桌上的妝奩。
女子的小物件都愛放在這裏頭,但走的時候也定然不會落下,她所以伸手去翻,其實隻是本能,並未真想能找出點痕跡來。
誰知剛拉開第一個小屜,一張花箋就輕飄飄地落在了她的手上。
屋子裏三個人都愣了,包括林江琬自己。
她一時又驚喜又鬱悶,驚喜的是這確實是三姑娘的舉動沒錯,之前在侯府,她也是從妝奩這個位置摳出來一張三姑娘鬼畫符一般的花箋,她當時還照著練字來著。
鬱悶的自然就是自己晚來一步,沒能跟她見上一麵。
“看看上麵寫的什麽?”陸承霆走近兩步站在她身後。
自從得知三姑娘跑了,他語氣就客氣了很多,林江琬不情不願地讓開一點,跟他一起辨別花箋上的字跡。
她用手指著,皺眉讀了兩個字:“父欲……”
陸承霆接著讀下去:“父欲殺琬,不得已而逃,姑娘小心。”
林江琬手一抖,她沒看錯吧?
這字雖然是醜了點,但每個字她都認得,陸承霆也沒讀錯,但連起來怎麽就不懂了呢?
她不是因為喜歡表哥,不想嫁給陸承霆,所以借著蘇琴柔的挑撥投湖跑了。
而是因為侯爺要殺她。
陸承霆搖頭:“說不通,宣平侯你我都見過,他或許有些惱你不長進,但絕無殺心。”
林江琬點頭,她雖然不知道他們所謂的“殺心”到底是什麽感覺,但她也覺得三姑娘似乎弄錯了。
想殺一個身邊的人,至少會對她有一些特別的關注,可宣平侯平時就像正常的嚴父一般,偶爾遇上,行禮之後問上兩句起居便頭也不回的走了,連一個多餘的眼神都沒有。
“會不會是因為她不喜歡我?”林江琬想了想,“這最後一句,應是知道我的存在。”
被長風發現藏身之處之後,不得已迅速離開,心情一定不好。
這樣想,這字條也許是恐嚇之意。
陸承霆輕哼一聲,他又不認識那位三姑娘,哪裏知道她是怎麽想的。
再者,他在這上浪費的時間也太多了。
別說她,林江琬也覺得單憑這字條胡亂猜測,真是能猜出成千上萬的答案,最後等於還是沒有答案,反不如靜觀其變。
她想了想,其實不管他們在哪,對她來說,隻要她活著就行。
找到固然好,但跑了也有跑了的好處,而且三姑娘或許傻,但看樣子那表哥挺聰明,希望他能護著她躲好,反正侯府這堆事總會結束,小郡王也不可能一直在汝城盤桓,等小郡王走了,他們二人再回來就安全了。
興許他們也是這樣想的呢。
回去的路上,林江琬從馬車裏翻出紙筆:“郡王算是找到了三姑娘的下落,之前答應與郡王解釋的藥方……”
她在他麵前低頭信手默了個方子出來,語氣中有些焦急:“郡王請看。”
這方子正是她寫給老夫人的,被他盜走了一張,現在又寫了一張,一共三遍,感覺閉著眼都能寫了。
陸承霆原本想著回去之後還要再想個法子逼她說話,這樣看來倒是他小人之心了。
他認真湊近:“願聞其詳。”
林江琬被在紙上圈出一段:“前頭這幾味是藥材,郡王想必也找人查看過,雖不常見,但確實無誤。”
陸承霆從未這樣聆聽一女子的指點,強正了心神,才讓自己不去關注紙麵上她小而柔軟的手。
他點頭承認自己查過前麵的藥材:“關鍵是後麵那些像描繪地圖一樣的詩句。”
“郡王可聽說過富貴之症,”林江琬說起病症一事便格外認真,眼裏也不□□份高低了:“一個人若吃喝太過油肥甜膩,再加上心無憂、體無勞,便會得上這種病症。”
陸承霆還是頭一次聽說一個人吃好喝好,不憂心不勞作便會生病:“這與那地圖詩句又有何幹?”
“得此症者,初時疲乏無力口渴多飲,日久氣陰兩虛五髒燥傷,更有甚者,自足下開始潰爛,綿延向上無休無止。”她說這麽多,先讓他明白這病的可怕之處,見他聽得進去,隨後又道:“男子多行四方,交遊廣闊,得此症者極少,女子後宅中瑣事煩心,相夫教子更是體力活,得此症的也不多。但唯有一種人……”
陸承霆似有所悟。
便是像侯府老夫人那樣的,衣食富貴,兒女孝順,無妻妾爭端已成一家之主的。
而這樣的人,多是不願也不能讓別人知道她的病。
林江琬見他真的能懂,心中有些驚喜,指著藥方上那幾句詞:“要治此症,便要少食少躺,多行多動。所謂地圖,便是要她們照著行動。”
又要治病,又不能讓別人知道這是會爛肢的怪病,便隻命行醫者將方子寫得隱晦。
她初次見到那張方子的時候,也覺得十分稀奇,所以從未多想過,現在回頭去想,才知道病者也許是比老夫人富貴千百倍的貴人。
陸承霆終於明白了。
病者為了隱瞞自己得了這種駭人的病,所以令醫者寫了這種不明不白的方子,他手上那張裏所述都是皇宮內院殿宇之名,也就是說,病者便是宮內之人。
而且還是個衣食無憂從不勞作的主兒?
這麽說起來,他倒是想起了一件事,從前他幾次進宮請安時……似乎,確實……
林江琬一口氣說了這麽多,也不知對他來說有沒有用處,但隻見他麵色越來越沉,她一時不敢開口詢問,隻得安靜地候在一旁。
等馬車臨近侯府的時候,陸承霆的表情已經重新平靜下來。
“還有一問,望能如實相告。”他直看著她的眼睛,“假設都如你所說,那此病極少,醫者手段必然不俗,敢問姑娘究竟師從何人?手上可有與這方子有關的其他事物?”
林江琬微微垂下眼簾,她知道他們的本事。
侯府尋了多日的三姑娘,被他們一夜找到,自己那點事也藏不住。
隻是她從未想過,經年封存在她心底的父親的名字,會因這事再被重提。
“林茂……郡王可聽過林茂此人?”她輕咬了下唇,“五年前,他因罪下獄,後被抄斬……我無門無路,多方打聽也不知他所犯何罪,後來,有人告訴我說他欲用虎狼之方毒害聖上行謀逆之事……”
別人口中的真相,林江琬就知道這麽多。
但父親是一個什麽樣的人,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不會害人,更不會用藥方害人,她知道這才是真相。
可那罪名已定,父親也已身首異處。
“郡王要我如實相告師從何處,其實,我叫林江琬,乃林茂外室之女。”
罪臣之女,這是她最深的秘密,一直不敢對人言明。
今天不得不說出來,說出來才知道其實也沒什麽可怕,反而似乎離父親更親近了些。
她說完,終於鼓起勇氣去看陸承霆,等著看他如何打算。
她灑脫了,陸承霆倒是一臉複雜起來。
這方子要出自林茂之手,便沒什麽稀奇了。
四品院首,進出皇宮內院,替某人隱藏個身上的病症秘密,同時對各個宮殿十分詳熟,這合情合理。
況且,那高牆深宮之內的有些事情,她不知道,他卻是對上了。
她未失言,果真將他的疑團解開了。
這樣一來,在這藥方一事上,他便可以書信回去複命。
但令他哭笑不得的,是她又給他扔下了另一個謎團——林茂哪來的女兒?
林茂之案震動朝野,不過是五年前的事情,陸承霆怎麽可能不知道。就算是林茂本人,雖然與他差了輩分,但卻與國公爺關係及好,他小時候也是打過交道的。
抄斬並非隻斬林茂一人,除卻林茂正妻乃是宗女,又借合離保住一條性命。剩下的三族之內,那可是照著家譜斬的。
說句無情的話,當時林家連洗腳婢都驗身問罪,未破身的充發奴役,破身的一概不留。
是以就算是外室也不可能落下活生生這麽大一個女兒在外頭,還活得如此精神。
不過,這問題再問下去,便是打人打臉罵人揭短專門戳人痛處了。
但不問,他就需要自己去查,而且還必須越快越好。
她今天所說之事,實在是已經超乎他的意料。
侯府和國公爺的作亂嫌疑眼看就要洗清了,這時候又冒出來個林茂,這藥方或許還涉及了宮中的某些秘事……
但她終究是幫了自己一個大忙,又見她喜悲難辨地站在那裏,陸承霆平生第一次生出安慰一個人的念頭。
他輕咳一聲,拍上林江琬的肩膀:“你也別太難過,要說這世上最無用的兩件事便是翰林院的文章與太醫院的藥方,太醫的方子向來都溫吞,又怎麽會扯上謀逆,林茂他興許也是代人受過罷……”
想了想,單是一句無用的安慰也太小氣了,見她眼神複雜地朝自己看來,他連忙又補充道:“三姑娘的下落已經查明,你之前用那種同情的眼神看本王,本王也不怪罪你了。”
林江琬有些不知說什麽才好。
好在她也不是從今天才難過的,要不然聽了他這番安慰,怕是真的要難過死了。
一件事在心中藏了五年,早就在靈魂上烙了印,平日裏不大影響她喜怒,卻也無時無刻不在提醒她,她已失去了這世上最珍貴的人。
她還得照樣過日子,照樣吃喝哭笑,更何況,她也不擅長在陌生人麵前難過。
感受著肩膀上大手的力度,林江琬想飛速跳過這個話題:“此時已了,郡王還是早早解決刀傷一事。”
等解決了那事之後,就可以早點回京城了。
陸承霆暗暗觀察她神色,見她並沒嗚咽著哭出來,心下稍鬆。
她說得對,這件事便算是告一段落了,她功不可沒。不過現在他急於要將今日所知藥方一事告知京中,而且又忽生了念頭要再查查林茂——越是功不可沒的人就越不想放她走。
她既不可能是林茂之女,又長了這樣一張臉,他便有個其他的猜想。
比起花時間去找三姑娘,他現在更願意花時翻翻她的來曆究竟如何。
馬車停下,林江琬知道他還有事要忙,便自己下車回府。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她總覺得小郡王對她的態度似乎有些變化,下車的時候還說要送她一程。
她自然是連連擺手拒絕,催促他趕緊去忙正經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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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的接風宴,陸承霆果然就沒出現。
侯府來了不少人,在外院正廳裏擺了酒席,因為邀請的人多,連相連的廂房和偏廳中都擺滿了。
林江琬又穿回了三姑娘的衣服,坐在用屏風隔開的女席之上,雖然第一次參加這樣的接風宴,卻也覺得除了飲酒閑聊互相奉承之外,似乎也沒別的意思。
她淺淺喝了兩杯淡酒,覺得身上冷,便擱下筷子聽著周圍人對侯府的議論和對小郡王陸承霆的猜測。
議論最多的,是男席那邊說侯爺要起複入朝,也說郡王願意結親,便說明聖眷濃重,前途無量。
而女席這邊的話就沒那麽好聽了,從前真的三姑娘人緣似乎不好,整個席麵上,一個認得她跟她打招呼的都沒有,坐在身邊一位提督學正家的千金與旁人小聲說起三姑娘的名字,神情中滿是不屑。
“都說小郡王看重李琬,還一同親去來儀樓采買首飾,哼……我看卻是侯府往自己臉上貼金。”她說完還看了一眼林江琬,“這都開宴多久了,小郡王連麵都不露,讓大家這樣幹坐著。”
林江琬連連點頭附和,可不是麽,若有他在,狂放不羈身材飛揚的,至少是道風景,大家也就不會有空說她壞話了。
見有人點頭,那位千金頓時更來了高談闊論的興致:“我猜呀……”
這回話沒說完,就見鳳喜從屏風外大咧咧地鑽進來喊林江琬:“三姑娘,來儀樓的錢掌櫃也來赴宴了,說上次的賬目沒算清楚你們就走了,再拿回銀子太過小氣,便做主給您折換成了兩套金釵。”
林江琬被喊穿了身份,回頭再看那千金俏臉變得跟盤子裏醬排骨似的,頓時也知道沒故事聽了。
她客氣地抱歉起身,離席跟鳳喜去見錢掌櫃,走出屏風挺遠,還能聽見身後哄笑中傳來那千金的哭聲。
出了屋子,外麵空氣清新滲涼,夜晚又靜,往前走兩步,就像是將酒色濁氣都拋在身後似的。
她吩咐鳳喜讓她把人請到院子一側的回廊那裏去見,一方麵安靜,另一方麵與這邊遙遙相望都看得見,也不犯忌諱。
鳳喜答應一聲去了,她便一人先往回廊走去。
走著走著,忽覺得身後似乎有個很輕微的腳步聲在跟著。
這樣的腳步聲放在以前,她是絕不會注意的,隻是最近與陸承霆和長風處得多了,對這種刻意放輕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反而更加敏感。
她心中有些疑惑,想是不是小郡王或長風忽然回來了,又覺得他找自己時從不顧及,說不定離得老遠就喊住她了,必不會這麽默默跟著。
那腳步聲越近越輕,林江琬捏了捏袖子裏的針,在轉角處故意停了下來。
果然,身後人完全沒想到她會停下,直接從轉角處撞了出來,看見站在那裏的她嚇了一跳。
黑暗中,中等身材的中年男人,麵相端正儒雅,既不是她要等的錢掌櫃,更不是其他賓客。
是宣平侯爺?
林江琬隻道自己是多心了,將手中銀針隱去連忙行禮:“父親。”
來人愣了愣:“我是你二叔父。”
林江琬頓時大窘,她隻見過宣平侯一兩麵,每次都是匆匆一眼,至於二老爺,她更是一直無緣拜會。
直到被二老爺說明後,她才發現兩人相貌不像,但身材輪廓乃至聲音都很像。
黑暗中隻看一個影子,確實容易認錯。
她連忙再次行禮:“侄女剛在席麵上喝了些酒,頭暈眼花的,二叔父見諒。”
“無妨,”二老爺不以為忤,擺手道:“席內酒氣太重,叔父也多飲了幾杯,怕被人纏上敬酒便從這邊離席。”
說罷,又對她點點頭,眼神在她身上流連片刻,笑著走了。
林江琬衝著那背影行了禮,隔了好一陣看不見了,才沉默著往回走。
二老爺之前,明明就是再跟著她。
他跟著她做什麽呢?
腦海中忽然想到三姑娘留下的那張花箋,上麵說侯爺對她動了殺心,所以她不得不逃。
花箋上的字她全沒信,而今看見這樣的二老爺……三姑娘會不會也同她一樣,認錯人了呢?
如果是這樣,那剛才……
林江琬開始往回走,走了不多時,就遇見鳳喜領著錢掌櫃過來了。
她連忙迎了上去:“回廊裏太暗了,看不清金釵的款式成色,辜負了錢掌櫃的美意。”
說罷,做了個請的手勢,將對方重新帶回了席上。
從暗處走進光亮處的時候,林江琬忍不住又回頭去看那條漆黑的回廊,極陰暗處隱約像是真有雙眼睛在看著她似的。
她忽然就有點盼著陸承霆快點回來了。
有他在,至少不用一個人瞎猜這樣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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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承霆是第三天才回侯府的,他在侯府就是一尊活神,進出隻有人伺候,沒人敢幹涉過問,比如這一回宴席一事,之前分明是他點了一堆菜色,最後人都找不到了。
就這樣,侯府從上到下也沒人敢說他半個字的不是。
甚至連問一聲他去了哪裏都不敢。
他這樣身份,連同跟他一起的長風和許娘子,也都是備受禮遇。
不過這一回他回來的時候,許娘子卻不見了。
韶鳴院裏,長風有些不解地問道:“郡王,事情還未水落石出,為什麽就讓許娘子親自回去回稟?”
回稟一個半截的事情,不說聖上會不會不滿,右相又要挑撥離間了。
而且這邊萬一還用得著呢?
他猜不透郡王的心思,但總覺得,自從那日郡王說要去查林茂,還非要親自去查,回來之後就變了一個人。
也不急著讓他們去抓人了,也不急著回京城了,尤其那平靜無波的表情之下總像掩藏著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
陸承霆躺在床上,似乎壓根沒聽見他說話。
他雙手枕在腦後:“三姑娘這兩日在府裏做什麽?”
“反正沒跑。”長風搖頭,大家各自都有事情做,不是真用得著的時候,誰會去關注後宅女子在做什麽?
八成就是在繡花做女紅,或者林姑娘特別一些,也許在熬藥?
其實自從知道林江琬不是三姑娘之後,他覺得私下還是喊他林姑娘合適,要不然分不清啊,郡王剛才問三姑娘,要不是加了“府裏”二字,他還以為又要他們去找人了。
陸承霆對他這敷衍的回答居然很滿意似的,長風仿佛看見他嘴角提了提,但仔細去看,又變成那種“平靜無波且不可告人”的表情。
長風幫不上忙,搖著頭歎氣:“郡王要真想知道,讓許娘子去請人過來問問不就得了。”
這話一出,他忽然想到許娘子已經被郡王派遣回京城了。
他瞬時一臉驚愕:“郡王爺,不是吧,你專程把許娘子弄走的?”
李承霆翻身從床上起來,臉上還是那套表情:“許娘子不在,是有些麻煩,罷了,三姑娘那我麻煩些親自走一趟罷……”
他說著就朝外走去,想了想,又繞回來瞧了一眼鏡子。
長風琢磨著他執意要管林姑娘叫三姑娘的用意,又看著郡王大步流星哪有一點嫌麻煩的背影,整個人都炸毛了,也不管跟上去會不會惹人討厭,隻飛速奔出去:“郡王爺,替屬下問問姑娘,吃什麽藥材能補腦,屬下近來腦袋似乎不大夠用!”
陸承霆再到雙箏院的時候,林江琬果然正在捯藥材,見他回來也是愣了愣。
她對他露出笑意:“郡王回來了,來得正好。”
從前她見他時總是想躲,今天竟笑著,陸承霆心裏浮現一絲異樣情緒,端正神色走過去,存了點希冀:“你在等我?”
林江琬點頭:“是,等郡王很久了。”
她說著,目光掃過他身上的衣服和盔甲,那眼神直直透過衣物像內看去,就差沒上手了
他壓下想翹起的嘴角:“等我做什麽?”
林江琬被他這話問的稀奇:“等郡王自然是給郡王驗傷,郡王要是再不回來,肩頭傷口好全了,便什麽都看不出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