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 4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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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代的上書房位於皇宮右側中部, 康熙親筆題詞賜名“無逸齋”,這名字在繡瑜看來堪比後世的“h水第二監獄”, 明明白白地告訴眾人進來就別想著輕鬆自由了。

    過了二月初五之後,胤祚也開始了背起書包上學去的日子, 跟胤禛和五阿哥分在一個班, 主要的課教是鑲黃旗的顧八代。

    胤禛起初擔心他適應不了緊張的節奏, 每天一早過來和他一起用膳, 再結伴往學裏去。但是今天漢人課教張謙宜要進來給胤禛講《憲問篇》, 他是個最古板迂腐的性子,又認漢人那套“天地君親師”的死理,皇子犯錯照罰不誤。胤禛不敢怠慢,早早就過去溫書了。

    胤祚如常起床用膳,帶著兩個伴讀慢悠悠地往書房來, 結果一進院子就見幾個哥哥都站在院子裏, 三哥和四哥麵紅耳赤地在爭辯著什麽。

    三阿哥的伴讀, 馬佳家的鄂爾多和四阿哥的哈哈珠子阿爾拉言敏, 並排著跪在地上, 烏眼雞似的互相瞪著對方。

    鄂爾多是榮妃娘家的人,論起親戚來跟三阿哥還是表兄弟。胤祉當然不能看著自己的人吃虧。況且他這些年夾在諸皇子中身份最高的太子和四阿哥之間, 總不得康熙重視。如果連自己的伴讀都護不住, 他在兄弟間還有什麽臉麵?

    胤祉上前一步, 擋在鄂爾多前麵:“我說四弟, 分明是你自己的人做事不小心, 把茶潑到了你的功課上, 在場的人都瞧見了,怎麽渾賴別人呢?”

    胤禛急道:“分明是鄂爾多撞了言敏一下!三哥為何要包庇這奴才?”

    大阿哥胤褆皺眉喝道:“老四!怎麽跟你三哥說話呢?鄂爾多好歹是榮母妃的親戚,不過一份功課而已,你跟課教言明就是,何必如此得理不饒人?”

    皇貴妃跟德妃這些年的風光得寵,都是從惠妃榮妃手裏搶過來的。胤禛小小年紀就聰敏老成,得康熙喜歡。大阿哥不爽已久,自然更向著沒什麽威脅的老三。

    三阿哥老實嗎?這宮裏能有老實的孩子才有鬼了,不過是榮妃母子不得勢,所以收斂鋒芒罷了。如今皇貴妃失勢,最年長的大哥又向著他,胤祉頓時抖起來了,譏笑道:“不會是你自己功課沒寫完,使出這招來搪塞吧?”

    大阿哥人高馬大虎背熊腰,三阿哥雖然瘦了些也比胤禛高出一個頭,兩人並肩往前麵一站,更顯得胤禛勢單力薄。三人眼看要發生口角,胤禛身前突然多了一個小六。胤祚雙臂張開,老母雞似的把哥哥護在身後,卻渾然忘了自己是在場眾人中最矮的。

    胤祚壯著膽子用凶狠的眼神瞪著對麵二人,奶聲奶氣地威脅:“你們不要打架!我,我告訴皇阿瑪去!”說著推了胤禛一把:“四哥,你快跑!”

    三位阿哥目瞪口呆地看著這裏最小的弟弟,無語沉默。大阿哥可以跟三阿哥聯合起來欺負胤禛,可是麵對六歲的小六,那真是打他又不敢打,罵他又聽不懂。

    胤禛咳了一聲,強忍住笑,不由分說抓了胤祚的鞭子把人拖走:“走,該溫書了。”

    胤祚不明所以:“可是你的功課......”

    胤禛回頭看了一眼得意洋洋的三阿哥,扯出一抹冷笑:“我自有辦法。”

    很少看到四哥笑,可胤祚莫名覺得空氣有點冷。

    “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請君暫上淩煙閣,若個書生萬戶侯。”康熙在繡瑜書房發現一張《臨江北望圖》,是宋代的無名畫家所畫,並非名作,倒是旁邊的題詞字跡狂野奔放,字字力透紙背,轉折之處銳氣方剛,字形縱任奔逸不拘章法。

    康熙評價道:“這字筆法一般,但是氣勢卻好,血氣方剛灑脫無拘,有幾分像朕年輕時候的狂草。”

    繡瑜笑著給他捧茶:“皇上謬讚了。這是小弟晉安所作,他自幼喜武厭文,於書法一道上不過平平,這幅字是酒後所作,氣勢倒是能唬唬人。”

    “不是朕謬讚,是你謙虛才是。”康熙對她家的事情了如指掌,晉安能在國子監讀這麽些年的書,書法自然是看得過去的。

    “酒後吐真言。朕身邊本來還缺了一員藍翎侍衛,可如今看來,你弟弟是另有誌向啊。你母親就這麽一個嫡親兒子,你這個做姐姐的舍得嗎?”康熙這話就有幾分試探的意味了。皇帝身邊的藍翎侍衛都是上三旗的子弟,晉安若要得這個值缺,必定是要先給烏雅家抬旗了。

    繡瑜微微一笑:“多謝皇上美意。可再多的加恩,都得孩子自己爭氣才行。‘請君暫上淩煙閣,若個書生萬戶侯’,他既有這樣的誌氣,臣妾隻能全力支持。”

    康熙聽了微微點頭:“東北邊陲動蕩不安。俄羅斯國沙皇多次派人與蒙古準格爾部可汗格爾丹聯絡,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朕早晚有一日要除了格爾丹這個吃裏扒外的奴才!你弟弟既有此誌,便讓他去費揚古麾下曆練,替朕守衛北疆。”

    繡瑜對這段曆史一知半解,卻情不自禁被康熙身上流露出來的殺伐之氣吸引:“蒙古竟然有這樣的逆臣,臣妾還以為大清與蒙古世代聯姻,親如兄弟呢。”

    “哼,婦人之見!”康熙無語地看著她,“你以為蒙古就像紫禁城這麽點大嗎?哼,內外蒙古幅員遼闊,部落眾多,各奉其主。其間的鬥爭與平衡,豈是你能想象的?中間又有俄羅斯人作祟,企圖說服各部脫離大清,歸順沙皇的統治。又有喇嘛教內部眾人爭權奪利.......”

    繡瑜正聽得入神,突然梁九功一臉驚恐地進來稟報:“萬歲爺,娘娘,出事了。張課讀罰了四阿哥!”

    “啊?”繡瑜目瞪口呆。

    “張課讀?”康熙眯起眼睛,一時想不起來這個人。

    “就是康熙十二年的進士,張謙宜張課讀。”

    康熙頓時摔了手裏的茶碗:“他是個什麽東西?一個漢人......擺駕無逸齋!你也去!”最後一句卻是對繡瑜說的。

    繡瑜知道,康熙名義上說的是滿漢一家,可骨子裏還是瞧不起漢人的。更別說滿清政權屬於半奴隸半封建製度,阿哥們都是主子,教書的先生們反而是奴才。奴才罰到主子頭上了,難怪康熙生氣。

    等禦駕趕到無逸齋,果然見胤禛跪在書房門外,頭上頂著隻水碗。繡瑜心裏也生出幾分怒氣,就是在後世也不帶這麽體罰學生的啊。可等見了張謙宜,見他發須皆白,走路顫顫巍巍,開口就是之乎者也,她頓時覺得懶得計較了。

    康熙卻沒有尊老加換位思考的好習慣,他上前一把拉了胤禛起來,交到繡瑜手上,然後轉身劈頭蓋臉地質問張謙宜:“朕委以重任,讓你教導阿哥們讀書,你卻行此悖逆之事,可謂大逆不道!”

    張謙宜不卑不亢地拱手回道:“正是因為皇上委以重任,四阿哥沒有完成功課,還強詞狡辯,微臣不罰不足以報皇上之恩。”

    哈?繡瑜立馬轉頭看向懷裏紅著眼睛的兒子,小四也會不寫作業?若是胤祚她還信點。

    這番話有理有據,然而康熙卻不是來和他講道理的,聞言怒道:“朕的兒子,學為天子,不學亦為天子!”

    哈?這話說得......過了點吧。繡瑜差點忍不住捂臉,這跟後世威脅老師“老子有錢,我兒子不學習也是王老五”有什麽區別?

    若是旁人,皇帝厲聲嗬斥就磕頭道歉完了。然而張謙宜是個隻認死理的,當即頂了回來:“學為堯舜之君,不學為紂桀之君!”

    康熙瞬間詞窮,堂堂皇帝竟然不知道該拿他怎麽辦。這時胤祚突然喊:“皇阿瑪,四哥有寫功課,是三哥的伴讀撞到了端茶的人,把四哥的作業淋濕了。”

    阿爾拉言敏也趕緊捧上一卷墨跡暈染的紙張。胤祚接著告狀:“鄂爾多還不認錯,不給四哥道歉!大哥還怪四哥多事!”

    康熙這才發覺事情沒那麽簡單,轉頭問胤祉:“六阿哥所言屬實?”

    胤祉不與康熙親近,向來怕他,結結巴巴地想要否認,卻支吾了半天說不清楚。康熙看在眼裏,又把矛頭對準了張謙宜:“你可聽見了?你不分黑白、不通情理,有何顏麵繼續......”

    “皇上!”繡瑜不得不出聲打斷了他,依康熙的脾氣,敢有人冤枉自己的兒子,打死都不為過。繡瑜卻不能看著胤禛背上害死老師的名聲,將來在漢人臣子麵前失分。

    “既然是誤會,彼此說開了就好。三阿哥也還小......”

    康熙秒懂了她的意思,這種容易引發兄弟矛盾的事,還是不要大肆宣揚比較好。他看鄂爾多不順眼,跟著在心裏狠狠記了榮妃一筆。馬佳家的人不成器,榮妃還一個勁兒地往老三身邊塞,倒帶壞了朕的兒子!老大也是個糊塗的!

    繡瑜帶著兩個孩子回了永和宮,全程看兄弟倆擠眉弄眼地偷笑,心裏早有了計較。回去就關了門,審問一高一矮兩個黑心包子:“一個苦肉計,一個從旁告狀,說吧,都是誰的主意?”

    胤禛早知道瞞不過額娘,可沒想到她一眼就看出來了,當即驚訝地抬眼看她,老老實實地跪了下來:“都是兒子的主意,額娘別怪弟弟。”

    胤祚忿忿不平嘟嘴:“是大哥三哥先欺負人,那張課讀又太過迂腐,我們才......”

    “快起來。”繡瑜再也繃不住臉上的笑容,把胤禛按在炕上坐了,拿了藥油給他揉著膝蓋上的烏青。

    胤禛頓時不好意思起來,連連往後躲:“額娘......讓奴才們來就好了。嘶——”

    “還知道疼,下次用這種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法子之前就多想想。你們可想過你皇阿瑪會怎樣責罰張課讀?”

    胤祚愣了一下,露出後悔的神色,張課讀年紀那麽大了,皇阿瑪要是一生氣,打了他的板子,豈不是會出人命?胤禛也是一臉沉思的樣子。

    “城門失火殃及池魚。你們貴為皇子,做事之前要多想想,免得連累了旁人性命。”

    胤禛瞬間想起佟七娘的事,臉上才出現幾分悔色,片刻他抬頭堅定地看向繡瑜,鼓起勇氣說:“可是,兒子知道皇阿瑪今日下午在永和宮,額娘一定會給張課讀求情的。”德額娘跟皇額娘不同,她輕易不會傷人性命,哪怕是漢人。

    繡瑜這才愣住,算得這麽細,小四,媽媽不知道你原來這麽牛逼的。

    “咳。好吧,”繡瑜狼狽地轉移了話題,“竹月,把東西端上來。”

    竹月把一盤白花花的銀子端到胤禛麵前。

    胤禛長這麽大,每年長輩賞的金銀製品加起來能有一籮筐,可還沒人賞過他元寶呢!他不由困惑:“不年不節的,額娘這是做什麽?”

    竹月笑道:“宮裏的規矩,二月中旬宮女們可在順貞門外的宮房裏麵見家人,這個時候各宮主子一般都會對奴才們有所賞賜,許她們帶出宮去,補貼家用。”

    胤禛這才恍然大悟,他知道宮女見家人的規矩,卻從來不知道還有這樣的慣例。難怪往年這幾日,身邊的宮女們都高高興興的,想來應該是皇額娘幫他給了賞吧。

    繡瑜補充道:“雖然隻是小事,但是賞多賞少也有些學問。比如你宮裏,謝嬤嬤主管著事物,於情於理她都該是頭一份,其他的誰多誰少,都是有講究的......個中分寸,你自己拿捏吧。”

    胤禛不解:“額娘.......”

    “我知道你想說什麽。額娘當然可以幫你賞人。但你也大了,貼身伺候的人需得握在自己手裏才行,額娘不會插手。日後小六長大也是這個規矩。”

    胤禛這才露出笑容,兄弟兩個在永和宮用了膳,方才結伴回阿哥所。胤祚看上了胤禛腰間的紫玉磐龍佩,一路纏著他到了抄手遊廊上,總歸是要了去。

    等他心滿意足地去了,胤禛才聽伺候的太監小順子在他身後抱怨:“永和宮的東西天天三五趟地往六爺那兒送,他屋裏好東西堆山積海,什麽沒有?偏偏跟咱們討。”

    胤禛突然停步。小順子跟得緊,差點撞在他身上,好容易穩住腳步,卻被他反手一鞭子抽在臉上。

    宮裏經常動鞭子的主子,主要是大阿哥和太子,四阿哥這兒還是頭一回呢!眾人忙跪下來求饒。

    胤禛冷冷地看著趴在地上求饒的小順子:“把這奴才退回內務府。爺屋裏,不要這樣眼皮子淺的玩意兒。”

    小順子頓時哀嚎不已。不等眾人求情,謝嬤嬤匆匆趕來:“阿哥快去換衣服,皇貴妃病重了。”

    繡瑜睡到半夜突然聽到門外雲板報喪的聲音,忙抓了身邊竹月的手:“可是皇......”黑暗裏她看到竹月輕輕點了點頭,繡瑜頓時有種恍惚的感覺:“康熙十六年繼後沒了的時候,也是這樣三聲雲板,轉眼間都八年了。”

    她穿過來也有十年時間了,前幾年每天每月都數著日子,後頭幾年就忘了。仿她除了多的一段記憶跟原本的古人早已沒有區別。繡瑜想著不由感慨萬分。

    竹月笑道:“可不是嗎?繼後去的時候,還沒有四阿哥呢。如今再過個兩三年,四阿哥都要娶福晉了。”

    “噗——咳咳咳!”繡瑜心中的一點感慨都被她的“高瞻遠慮”衝淡了,化作讓她差點被口水嗆死的荒謬感。

    “這還太早了點吧。不行不行。”繡瑜連連擺手。

    宮女們笑著上來給她穿衣服,繡瑜抬頭見窗子邊斜斜地探進來一朵海棠花。

    四月海棠盛開,康熙二十四年的春天到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