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第 8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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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前告辭的八阿哥心事重重地沿著碎石小徑緩步而行, 行至拱門邊, 往裏一望, 卻是一個窄窄的小花園。並無什麽稀罕景色,隻牆角一叢迎春花開得正好。
胤禩遂向跟著的宮女吩咐道:“你且在這裏歇歇, 我獨自走走。”便獨身往院內來,略轉個彎,就見他的內侍歩鳴早已候在那花蔭底下多時了。
“怎麽樣,她們可吃了?”胤禩頭一次做這種事,手心微微冒汗,急切地問。
歩鳴雙腿打顫,強撐著回道:“嬤嬤們謝了賞,說下晌來給主子磕頭。奴才在外頭偷偷瞧了,她們兩人都用了那道竹筍鮮蝦湯。”
胤禩心裏一鬆, 又飛快地掠過一絲不忍,片刻又湧上絲絲喜悅。最後他合上了眼睛,吩咐道:“你做得不錯,忘了這事吧。”
皇帝微服親臨, 十三阿哥住的小院裏密密匝匝跪了一地的宮人。病床前, 太醫戰戰兢兢遞上藥方與脈案。康熙親自伸手探了十三阿哥的體溫,看了瞳孔與舌苔。
他是熟知醫理的, 一看那脈案清晰準確,開的藥卻溫得不能再溫, 便知這些太醫打的什麽主意。他當即冷哼一聲, 便有人將那兩個太醫摘了頂戴拖出去打。
胤祥在板子起落的聲音中轉醒, 還以為自己看花了眼,好半晌才喊他:“給皇阿瑪請安。”
康熙抬手撫摸他皸裂的嘴唇,想說點安慰的話卻不知從何說起。近年來他年紀漸長,前朝的事物卻不見少,對老十之後的阿哥們確實是疏忽了。胤祥這麽個虎頭虎腦乖巧喜人的孩子,在他心裏也隻有一個模糊影子,父子倆頭一次獨處,卻無甚往事舊情可敘。
氣氛無言尷尬,旁邊胤祥的奶娘周氏急得幾乎掉眼淚,生怕胤祥錯過這跟皇父獨處的大好機會。
這時胤祥突然忽的一笑:“嬤嬤果真沒有騙我。她說我乖乖吃藥,皇阿瑪就能從宮裏來看我。我吃了,您就來了。”
童言稚語,他說話的時候眼睛裏亮晶晶的,病而不弱,憨態可掬。康熙輕笑出聲,頓時後悔以往的疏忽,抬手摸了摸他的額頭:“德妃和章佳貴人都記掛著你呢。好生養病,等你大好了,朕帶你去西苑射鹿。”
往年西苑射鹿都隻有六歲以上的阿哥們能去,胤祥聽六哥提過兩次,十分羨慕,聞言臉上湧起興奮的紅潮,眼神更亮了幾分,提高聲音說:“謝皇阿瑪恩典。”
有了皇阿瑪的承諾,接下來服藥針灸胤祥都勇敢地一聲不吭。堅毅忍耐的神色與鼓起的包子臉形成鮮明對比,康熙看得驕傲又心疼,又呼嚕了一把他散著的頭發,在床邊守到他睡著,吩咐乳母好生照料才退出來。
他又依次探望了扔在病中的幾個孩子,詢問痊愈的孩子回宮的事宜。
有了前頭的先例,太醫們無不使出渾身的本事,小心周全。
主管此次種痘的副院判李太醫拱手回道:“幾位痊愈的阿哥格格都無甚可憂,唯有伺候八爺的兩個嬤嬤,今兒早上突然發起高熱,原因不明。這兩位都是出過痘的,皇上看是不是送到疫人所修養?”
眾人難免要問,李太醫從醫三十年,怎麽會連個小小的熱症都斷不清?其實他一拿脈就覺出,這兩位不過是誤食了些大黃、蓖麻油,才會引起腹瀉嘔吐以致高熱不退的。
然而在疫所裏病了,而且是發燒這種引人誤會的病,兩位嬤嬤肯定不能再跟進宮伺候。昨天晚上兩人最後所食之物,又是八阿哥賞的。八阿哥近年來因為學習刻苦用功頗得康熙看中,他身上一根汗毛都比兩個嬤嬤的命值錢。
李太醫隻能閉緊了嘴,讓那兩人“原因不明”地病了。
康熙不讚同地搖頭:“無故發熱,隻怕不是什麽好病。疫人所住著出宮養病的太監宮女,人多事雜。把她們送到北郊山上福緣寺裏修養吧,念其功勞,賞給醫藥,派兩個宮女伺候著也罷了。”
李太醫心裏咯噔一聲,福緣寺地處偏僻,交通不便。兩位嬤嬤又是孤身在宮裏伺候半生,無親無子的,去了那裏隻怕就是熬日子了。他隻能在心裏歎息一聲。
第二天一大早,天剛剛蒙蒙亮,天空陰慘慘的,吹著料峭的春風。兩個用白布蒙著臉、渾身上下裹得嚴嚴實實地護軍抬了擔架來,行至下房。那兩個嬤嬤在屋裏掙紮不已,不讓宮女攙扶出屋子。
兩個護軍等得不耐煩了,其中一人往凍僵的手上嗬了口氣,拉下麵罩誶了一口:“媽的,兩個老虔婆,得了役症還不安安分分地挺屍去,還要勞動本大爺。”
另一人亦是滿臉鬱色,深有同感地點頭。論起來他們都是正經的八旗子弟,族裏未出三代的親戚有做著大官的,也有入宮為妃的,如今卻要來抬一個快死的奴才。
“晦氣,晦氣!回去老子非得洗洗手才敢重新進賭坊。”
“嘿嘿,洗手做什麽,你隻管往那春香樓去,在翠玲兒的肚皮上多摸幾把,才是正經地去晦氣呢。呀!八,八爺......”兩人正說得曖昧,偶一回頭卻見胤禩站在不遠的地方,嚇得趕緊雙膝落地,作勢要磕頭:“奴才多嘴,八爺恕罪。”
“這是做什麽?快起來。”胤禩微微一笑,仿佛沒聽到那些放肆的話一般。兩個護軍摸不透他的脾性,都猶豫著不敢起身。
胤禩歎道:“兩位嬤嬤身患惡疾,脾氣自然壞些,你們抱怨也是常理。但她們皇阿瑪賜給我的人,素來勤謹用心。如今病了我心裏也不是滋味,少不得麻煩你們路上多照料包容些,這點銀子拿去吃茶吧。”
不僅沒有受罰,反而得了賞,兩人萬沒料到,喜得連連磕頭。
胤禩抬眼望向屋裏,猶豫道:“不知可否通融一二,讓我跟嬤嬤說兩句話,全了主仆情分。”
拿人手短,才得了賞的兩人豈有不允的,趕緊上去打了簾子,真心實意地吹捧道:“您真是菩薩心腸,做奴才的上輩子積福積德,才遇到您這樣的主子。”
胤禩隻做一笑。
屋內,兩位嬤嬤已經被穿戴好了,半靠在炕上,猶做掙紮,見他進來,臉上都流露出驚恐後悔之色。她們都是康熙的人,奉旨行事,素來體麵,八阿哥又是個綿軟性子;她們伺候不能說不用心,但是也有倚老賣老,恃寵生驕,對著主子指手畫腳的時候。
如今遭逢大難,兩人才頓感後悔。其中一人掙紮著撲上去,不斷用額頭叩擊炕桌,以作磕頭求饒之意。另一人雖然未動,但眼神裏也帶著驚恐之色。
胤禩心裏陡然湧起一陣快意,壓過了那絲絲縷縷的不忍。他壓低聲音冷笑道:“我額娘就是那天上的鳳凰,你們充其量不過是隻麻雀。麻雀飛上了枝頭,就以為自己可以壓過鳳凰了,豈不可笑?”
兩個嬤嬤臉上頓時湧現出絕望的死氣。
胤禩轉身挑了簾子出去,又換上另外一幅憂愁心傷的臉孔:“嬤嬤們病糊塗了,我也不想給你們找麻煩,還是堵了她們的嘴送上山去吧。隻手腳輕些,別傷了她們就是。”
再說宮裏,康熙微服出宮這麽大的事,如何瞞得過眾人。眾妃得知德妃為養子求情,皇上還答應了,無不在心裏暗啐了一口,私底下罵道“假惺惺的,就她會做好人”,尤其以同樣有養子在種痘的惠妃最為不平。然而明麵上,眾妃的兒子都因此得益,卻不好加以指責。
與之相對的,章佳氏跟永和宮的走動卻又頻繁了起來。康熙念著胤祥,連帶想起了她。這個月以來,章佳氏又複了幾分寵愛,風頭不下前兩年的時候。她運氣也好,前兩天又被把出有孕,康熙賜了一個“敏”字給她。雖然沒有冊封,但如今宮裏眾人已經改口,叫了她敏嬪娘娘,也算是熬出來了。
因為那日萍水相逢,同病相憐的兩人在殿內聊了幾句育兒經,章佳氏漸漸跟衛貴人有了來往。
兩人都是低頭做人,素性恭謙不愛惹事的,身份也還相當:衛氏位份低些,兒子卻更得康熙看重;十三年紀小,章佳氏卻年輕能生。一來二去,還算相處得不錯。連帶著繡瑜也得了兩條衛貴人親手做的手帕,她皆回以價值略高的同類物品,既不過分親近,也不拒人千裏。
終於到了三月裏,連病得最厲害的十三也痊愈歸來,各宮妃子陸續迎回瘦了許多的寶貝兒女,心疼的眼淚打濕了不知多少帕子,連忙催著底下人,做點心的做點心,製新衣的製新衣,忙得不亦樂乎。
在這當口,康熙默默地打發了幾個禦前侍衛常駐盛京,又以替皇子公主們祈福為由,放了一批宮女太監出去。至此,皇太子趁上次親征監國時偷偷在背後搞的那些小動作,全部破產。
就連那些被他免去了侍衛之職的鈕祜祿家、郭絡羅家的子弟,也通通被康熙安排了別的職位。總算沒有官複原職,算是給了太子最後一點體麵。太子也識趣地沒有做任何狡辯,默默吃了這個教訓。
一陣風波悄無聲息地過去。康熙二十九年的春天來了,又到了縱馬西山,放風箏、打兔子的季節。(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