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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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日炎炎, 行宮正院書房四角立著半人多高的雙龍搶珠冰雕上起著一層煙霧般的白氣, 每座後頭兩個小太監正賣力地搖著黃銅風輪, 陣陣愜意涼風沁透心脾。

    康熙俯首案前批閱擠壓的奏折,胤祚與胤禩侍立在旁,一個整理, 一個磨墨。這些折子都是上書房貼紅過的,不過兩個時辰的功夫,堆滿了整個明式花梨大案的黃緞折子就已經五去其三。

    康熙抬頭看了一眼西洋座鍾, 擱了筆叫擺飯:“你們也站了一日了,跟朕一起用膳,歇歇腳。”梁九功帶人抬上黑漆填金炕桌,父子三人擱置了朝政, 談起家務來。

    胤祚原是受了繡瑜之命,要在康熙麵前隱晦地提一下江南曹家不滿十四一事,遂開口笑問他們途中趣事。康熙不耐煩, 就命胤禩撿有趣的講來。

    胤禩貌似不經意地說:“十四弟天真率直,要說最有趣, 還得屬他。這事說來還跟六哥有些許聯係。皇阿瑪還記得, 杭州總兵呂斌跟他比騎射,十四弟大勝一事麽?”

    康熙略一點頭。胤祚奇道:“如何還與我有關?”

    胤禩笑道:“此事其實是呂斌故意安排,拿上好的羽箭給他使, 自己卻用中間空心、吃不住風的輕質木箭, 事後還專門來表白一番。十四弟就惱了, 裝作跟老九聊天說‘那日我去六哥府上吃酒, 遇見一個倒酒的小太監,十分機靈討喜,一問名字,竟然叫允文。我當時就樂了,問,爾何德何能,敢跟前朝建文帝同名?結果那小太監苦著臉說,魏總管吩咐新進的小太監,都從‘文武雙全’四個字裏取名字。正因為奴才無德無能,主子讓奴才叫什麽,奴才就叫什麽。’”

    “噗。”胤祚笑噴了口中的茶。

    臣子跟阿哥們比武放水是常有的事,但是位高爵顯的大臣一般愛惜體麵,寧可不比武也不會做這種掉份的事情。呂斌年過不惑、高居總兵之位,卻故意負於黃口小兒,事後還專門點出來,想讓十四欠他一份情,確實是投機鑽營太過。

    文武雙全為斌,十四這個不積嘴德的家夥,借小太監的話,變著法兒罵呂斌無德無能、奴才嘴臉。

    康熙亦是撫膝大笑:“真真是嫡親的兄弟兩個。你們四哥小時候也是這個毛病,佟老夫人過壽,朕帶他去佟家吃酒。席間讓他背《春江花月夜》,三歲的孩子背得一字不差,當時佟國綱誇他是‘璞玉渾金,天然造就’。可他還板著臉兒老不樂意:‘我三更五鼓,百遍誦讀之功,豈可歸於天賦二字?’把個佟國綱問得啞口無言。”

    胤禩又說:“結果,皇阿瑪把曹大人的女兒指給老十四做側福晉,他還跟這個呂斌成了親戚。自然是化幹戈為玉帛了。”

    呂斌乃是正黃旗包衣出身,嫡妻曹氏,正是奉聖夫人之女,曹寅的嫡親妹妹。

    化幹戈為玉帛?康熙猛然愣住。

    榮妃和王貴人誣告五公主一事,他原以為不過是婦人爭風吃醋,專趁老十四生病的時候,給德妃找麻煩罷了。雖然心思不純,但也就是小打小鬧,且翻不出什麽大浪來。

    可如今想來,十四剛在江南給了曹寅臉色瞧,後腳王氏就跳出來為難德妃。這二者之間若有關聯,幹係可就大了。

    康熙不由沉了臉色,撥弄著拇指上的翡翠扳指,飛快地思索。

    胤祚就著一道片得薄薄的紅薑羊臉,下百合海棠羹吃得痛快,心底大惑不解。老八一向滑不溜手,又與大阿哥關係緊密。他竟然會對十四施以援手?辭了康熙出來,他就趕緊往內宅請安,把這事告訴了繡瑜。

    “曹寅是太子的人。借敵人之花獻佛,好一招‘借力打力’。本宮還不得不承他這個情了。”繡瑜剝著葵花籽兒投喂瑚圖玲阿。胤祚欺負妹妹,一進來就攏了那小碟子在身前,占為己有。

    竹月捧了水盆上來,在一旁笑道:“大爺好兵刃,太子好金玉。三爺好書,五爺好飲,七爺好茶;都是有跡可循的。這八爺的情,可難還。還得娘娘拿個主意才行。”

    胤祚衝竹月比了個拇指:“額娘真會調理人,姑姑微言大義。那我好什麽呢?”

    瑚圖玲阿搶不著葵花籽兒,扮個鬼臉道:“你就好吃!瞧瞧人家八哥!”

    胤祚不以為恥,反而報複性地吃光了所有葵花籽兒。

    眾人不由暗笑。繡瑜淨了手,一指點在女兒額上:“真真是小孩子。豈不聞‘人無癖不可與之交’?世上哪有一味付出,不求索取的人呢?八阿哥不好細物,但是其城府誌向,隻怕不在你們大哥之下。”

    胤祚一驚,不待細問,已經聽她吩咐道:“回去七月殿選就要給老八指婚,叫良貴人也跟著瞧瞧吧。”

    京裏來的太醫總歸是有些本事的,雖然十四阿哥身上的皰疹從顏色到數量都異於常人,但是宮裏的事有幾件一清二白的?治好了天花,皇上和德主子的賞賜還會少嗎?

    盛夏七月,聖駕終於回到了闊別已久的紫禁城。胤禛躲懶在家,不過幾天功夫,就被皇帝拎出來。

    “廣西知府年遐齡叩問皇阿瑪聖安,奏請朝廷表彰六月洪澤湖抗汛一事中,犧牲的當地綠營軍官並民間義士共四十二人。望皇阿瑪恩準。”

    胤禛跪在乾清宮東暖閣炕邊的腳踏上,給康熙讀著上書房近期批文。他念了小半個時辰,康熙隻顧撥弄著手上的一把玉石棋子兒閉目養神,聽到這兒才回頭問:“這折子怎麽送上來了?”

    天下事物繁雜瑣碎,一般官員上的折子要經過上書房整理分類,撿那要緊的大事貼上紅頭簽呈給皇帝禦覽,其餘小事一般就由上書房的皇子大臣們做主,再統一奏報就行了。

    年遐齡所奏之事雖不小,卻還沒到紅頭簽的程度。胤禛空了幾天差事,也是一頭霧水。

    倒是張廷玉拱手回道:“這是太子的意思。如果隻是綠營軍官尚且罷了,但犧牲的民間義士中多有當地苗人、彝人,有的甚至沒有朝廷戶籍。畢竟非我族類,為謹慎起見還是請皇上聖斷。”

    康熙就問:“老四,你說說。”

    胤禛心下微沉。年遐齡一家隸屬於漢軍鑲黃旗下包衣,在康熙三十三年封爵的時候分到他門下,雖然從未謀麵,卻有主仆名分在。他心裏當然是同意年氏所奏,可如實回答會不會有偏私之嫌?才發生了毓慶宮掀桌一事,康熙會不會覺得他故意跟太子打擂台?

    胤禛思索片刻,還是咬牙回道:“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別說苗彝,哪怕是洋人、羅刹人、高麗人呢?隻要生活在大清的國土上就是您的臣民。皇恩普降,才是四海歸心之道。”

    康熙揮退了外臣,反問道:“你冒犯皇太子一事尚且懸而未決。這個時候,你還準備跟太子唱反調嗎?”

    “皇阿瑪明鑒。公私分明,那日毓慶宮之事兒子願意領罰,可此乃朝廷政務。廣西不穩,蓋因苗人作亂不服管教之故,朝廷籠絡他們還來不及呢!如果有功不獎,以致苗、滿、漢離心,年遐齡這知府也不用當下去了。”

    康熙這才暗自點頭。

    恰好胤祚急匆匆從外頭進來給哥哥求情。這些年他們一個出頭辦事,一個善後求情的模式已經非常熟練。故而胤祚張口就說:“皇阿瑪,那天闖毓慶宮是我和四哥一塊兒去的,您別隻罰他一個人。”

    康熙氣笑,重重把折子往炕桌上一拍,對胤禛說:“剛剛才說公私分明,求情的就來了。”

    胤祚意識到自己好心辦了壞事,撓頭笑開了。氣氛頓時一鬆。

    胤禛早就習慣了皇阿瑪看太子一向是大錯化小,小錯化了,故而把那些百般刁難敷衍拖延的過程都掩去不提,幹脆利落認罪:“其實那天兒子回去細想,膽敢放肆這一回,也是因為二哥素來待我親厚不計較的緣故。”

    “嘶。”胤祚捂著腮幫子揉揉被四哥的話酸倒的牙齒。康熙卻滿意地點點頭,放了他們出去,見他跪久了步履艱難,還囑咐胤祚:“老六,扶著點你哥哥。”待他們走遠了,才轉頭朝屏風後頭喊:“出來吧。”

    杏黃的衣角一閃,卻是太子來到了胤禛剛才跪著的地方,垂手站定。康熙重重地把茶盞放回桌麵上,咄咄逼問:“你也聽到了。你為難老四的那些話,他可有跟朕提起半句?”

    太子訕笑著認錯,心下卻是大感不以為然。

    康熙瞧出幾分,除了暗自忍氣卻也無可奈何,隻囑咐道:“公私分明,這話也是朕想對你說的。老四性子急,不討喜,但是本事忠心卻是不差的。別忘了,唐三藏西天取經還有三個挑擔子的徒弟呢!胤礽啊,胤礽,你將來是真的想做個孤家寡人嗎?”

    太子滿口應是,辭了康熙出來走在長長的甬道上,心裏才湧起些微怒意。

    什麽公私分明?也就哄哄皇阿瑪罷了。老四分明是和老六商量好了,一個領罪一個求情,壓根兒沒把冒犯他這個皇太子的事放在眼裏。心裏沒有畏懼,老四在政務上自然不必對他言聽計從,可以保著自己的門人了!

    太子越想越怒,看著這幾十年不變的紅牆黃瓦也覺得刺目起來。他越走越急,把一眾宮人都甩在身後,結果在臨近禦花園的小道上,卻撞上兩個太監鬼鬼祟祟地從永壽宮後角門出來。

    那兩人見了他,唬得渾身一顫。袖子裏攏的一個大紙盒子摔在地上,露出滿盒紙灰來。

    太子臉色一沉:“你們是哪個宮的?為什麽燒紙?”

    宮裏燒紙是犯忌諱的大事,打殺了都不為過。兩個太監嚇得連連磕頭,趕忙招了:“我們是永壽宮敏主子身邊的人,燒紙是因為……”

    兩人對視一眼,臉上流露出更深一層的恐懼,爬上來壓低了聲音說:“這,這永壽宮不幹淨。”

    “嗯?”

    “真的!”年長些的那個太監左右環顧,咽了口唾沫,緊張地說,“奴才從康熙七年起就在這宮裏伺候,這宮裏住過的四個主位娘娘,打宣妃算起沒一個高壽的。敏嬪搬進來才兩年,就,就得了癆病了。”

    “癆病?”太子的視線越過高高的紅牆,落在永壽宮主殿高高揚起的飛簷上,突然露出玩味的笑容。(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