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1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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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連續三日的雨雪綿綿之後, 天氣終於又放了晴。朔風吹雪,亮澄澄的日頭懸在一碧如洗的晴空之中。

    這是康熙四十一年十月初七早上,永和宮德妃生辰慶典第二日的清晨。喧鬧的鑼鼓聲猶在耳畔, 整個禦花園依舊張燈結彩。還未來得及拆除的彩棚綿延數百米,漱芳齋三層的戲台高起,枝頭上各式各樣的幹花迎風招展,半空中數排鏤金錯彩的燈籠投下一片喜慶祥和的紅雲。

    正是,人去樓未空, 富貴夢仍酣。

    內務府前來收拾東西的小太監一邊幹活, 一邊議論著昨天的熱鬧場景:“……比著上個月宜主子的例, 堂會是三家徽戲班子挑大梁, 另有昆曲、粵劇班子外帶耍把戲的、踩高蹺的。宴開七十桌, 禮炮是三十六響,晚上的焰火盒子是一百二十響,還有器皿、儀仗、服飾——都是用貴妃的例。”

    眾人皆是感歎著聖恩浩蕩、備受榮寵之類的話, 唯有一個小太監不以為然道:“光用貴妃的份例有什麽用?承乾宮那位才是真正的貴妃呢!”

    說曹操, 曹操到。隨著眼尖的太監一聲“貴主吉祥”, 遠處石子路上遠遠來了一乘四人小攆。攆上穿白狐風毛坎肩、蓮青色珍珠毛旗袍裙的, 可不就是昔年的佟妃、如今的貴妃佟佳氏嗎?

    佟妃入宮十餘年, 一直默默無聞, 論子嗣地位不如四妃, 論得寵又不如底下的漢妃們, 隻不過倚仗出身享著妃位份例, 無人敢欺罷了。可是她在今年年中的大封中, 卻力壓宜德二人,意外地成了後宮第一人,還越過四妃、甚至是太子妃,獨自掌管了全部的宮權。

    八月裏,大封後宮的結果出來之後,後宮前朝議論紛紛,有說九爺偷賣黑龍江圍場的人參惹了皇上生氣的。有說四爺在湖廣大刀闊斧試行“以地丁征稅”,犯了眾怒的。

    可皇上轉頭就吩咐為兩位妃主大辦壽宴,在京的命婦自王妃、公主以下全部要進宮朝賀,排場比起皇後千秋也不多承讓,又不像是惱了的樣子。

    眾人摸不清皇帝的心思,隻好埋頭做事。

    佟貴妃下了攆轎,捧著手爐站定,開始瞧著小太監們收拾器皿。她初掌權,難免求穩妥,要求繁瑣了些,就聽底下有人小聲嘀咕:“以前榮主子管的時候,就沒這個例兒。”

    “你!”佟貴妃胸口一悶,卻隻說,“本宮比不得榮姐姐,辛苦大家些,好歹別出差錯。”

    忙了半日,終於把事物分派清楚,佟貴妃剛鬆了口氣,卻見翊坤宮的宮人打著全套的妃位倚仗從千秋亭的方向過來。

    宜妃穿著華麗的十八鑲玫瑰紫哆囉昵大氅,拿手虛扶著鬢角做虛弱狀:“喲,是貴妃妹妹啊。不長眼的奴才,還不快扶本宮下攆給妹妹見禮?”

    翠兒忙道:“都是奴婢不好,想著昨兒為德主子賀壽,娘娘受了風寒一直頭疼,就沒看著前頭的路。”

    佟貴妃忙笑道:“既是病了,姐姐無須拘禮。”

    “那本宮就謝過妹妹了,今日眾妃相約去景仁宮為良妃暖屋子,妹妹既然有事,姐姐就先走一步了。”

    宜妃說著徑自帶人揚長而去。

    “她也太囂張了!怎麽說您也是皇上親封的貴妃呀!”去往景仁宮的路上,宮女忍不住抱怨連連。

    貴妃唯有苦笑。位份可以提,宮權可以移,可是威望、勢力卻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積累起來的。

    更關鍵的是,她膝下無子。要是太子能立得住還好,萬一毓慶宮要換了主人,現在宮裏五大妃子,早晚有一人會坐上聖母皇太後的位子。她這個半路封的貴妃哪敢得罪這些人?皇上呀皇上,您這是把我架在火上烤啊。

    繡瑜昨天像提線木偶一樣被擺弄了一整天,早起又換上出門穿的珊瑚扣羽緞大氅,綰了丹鳳朝陽的鈿子,過來景仁宮道賀良妃遷宮之喜。走在半路就聽說宜妃一大早地就給了佟貴妃臉色瞧。

    康熙四十一年的大封後宮,又是一整出堪比《孫行者大鬧天宮》的熱鬧戲碼。雖然最終四妃誰也沒能達成升職加薪的目標,但是麵對佟貴妃的意外上位,四人的態度卻不同。

    其怨氣大小跟兒子爭氣的程度剛好成反比。

    宜妃自知憑借兒子上位無望,終身的前途都在康熙身上,當然是最生氣的。

    最高興的嘛……繡瑜路上跟竹月調笑說:“要不要打個賭,看這個能屈能伸的巾幗英雄是誰?”

    竹月跺腳笑道:“娘娘又來打趣奴婢。這些年宮裏上躥下跳的,就那麽一位。最懂得順勢而為、誰紅就跟誰要好的,五歲的孩子都能瞧出來。”

    繡瑜不由笑了。果然一下轎就見惠妃親自候在門邊,親熱地拉著佟貴妃的手:“我還說這剛下了雪的路最難走,正要派人去迎一迎貴主,可巧就到了。咱們一塊兒進去。”

    竹月趁著遞帕子的機會對著繡瑜吐了吐舌頭,主仆二人眼中皆閃過笑意。

    太子這幾年文不成武不就、地位越發岌岌可危,大阿哥的勢力卻是水漲船高。惠妃做了多年的美夢眼看要成真了,當然不計較這一時的名份,為了幫兒子籠絡佟佳氏一族,不惜跟比自個兒小了二十歲的小佟貴妃稱姐道妹。也算是能屈能伸了。

    她這份兒熱情,卻比宜妃的趾高氣揚更叫貴妃難受。佟佳氏被她挽著,倒像胳膊伸進了火爐似的渾身難受,見了繡瑜像得了救星一般,忙道:“時辰不早了,也別分什麽先後了,都一塊兒進去吧。”

    她不由分說地挽了繡瑜。三個各懷心思的人,倒真像姐妹一般並肩進了金碧輝煌的景仁宮正殿。

    榮妃自知晉位無望,沒兒子的佟佳氏做了貴妃,總比其他三個老冤家上位要強。因此她見了佟佳氏還有個笑臉兒,略福了福,喊了聲貴主。

    這次大封的另外一位“人生贏家”——新晉的良妃衛氏卻誠惶誠恐地行了個大禮,對其他四妃仍以娘娘相稱。

    她這份謙卑的態度,卻沒能換來其他幾人的友善態度。眾妃的臉色都極差,宜妃更是不陰不陽地甩著帕子:“喲,可免了吧,咱們原是一樣的人,就跟親姐妹一樣。是不是呀惠姐姐?”

    惠妃眸色一沉。八阿哥剛開始辦差的時候還要靠大阿哥提攜,這幾年卻漸漸有了自立門戶之勢。連帶衛氏也一躍兩級,成了跟她平起平坐的妃子,還賜住景仁宮!

    如果說當年敏嬪住了永壽宮就像一塊石頭砸在水麵上,濺起一地水花的話。那這道旨意就是原/子/彈在水麵上炸開,頃刻間天翻地覆,山崩地裂。

    景仁宮是什麽地方?那是康熙的生母孝康章皇後佟佳氏的居所!康熙就出生在景仁宮正殿東暖閣。為了表示對聖母皇太後的敬意,景仁宮封宮四十餘年。就連佟太後的兩個嫡親侄女兒也沒給住!如今竟然給了辛者庫奴才出身的良妃!

    不僅後宮眾人的眼珠子掉了一地,就連前朝的禦史言官都坐不住了,準備出來列舉縱情聲色、偏寵一人的曆史之鑒。

    繡瑜卻知道康熙是真沒把這當一回事。他禦極多年,朝堂上乾綱獨斷三十餘載,信心和威勢都到了頂峰,近些年來越發說一不二,早不把什麽“福地”、“旺宅”之類的說法放在眼裏。旁人越說良妃不配住這裏,他越是非要讓她住—— 一間屋子而已,朕賞自己的女人還要經過你們的同意嗎?

    殊不知良妃住了這裏,隻怕連覺也睡不好的。

    姑母的屋子住了旁人,就連貴妃也很難不芥蒂,氣氛一時陷入僵局。

    這事繡瑜也曾在後頭推波助瀾,雖然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但見了良妃戰戰兢兢的模樣,不由生出幾分惻隱之心,笑著接了話頭:“莫不成你們都是空著手來的,還是舍不得東西,暖屋子的禮怎麽都不拿出來?那我先拋磚引玉了!”

    她說著示意竹月掀了托盤上蓋著的紅綢,露出底下三色翡翠雕的如意來,拉著良妃的手笑道:“翡翠原不是什麽珍貴的東西,但是天生三色的卻罕見,緬甸那邊的人給它起個名字叫‘福祿壽’,倒還喜慶。”

    良妃趕緊道謝,連說:“太貴重了些。”

    一向喜歡和稀泥的榮妃也上前笑道:“不重。你德姐姐昨兒收了那麽些壽禮,金的銀的圓的扁的,三間庫房都堆不下,還騰了奴才們住的五間後罩房。也該輪到她出出血了。”

    她這話一說,原本惱恨繡瑜做好人的惠宜二人不禁對視一眼,嘴角掀起幸災樂禍的笑。

    這回德妃過生日,外三路的官員都上趕著送禮,比皇太後的壽辰都不差什麽。一方麵為的是皇上的麵子,更重要的卻是個大大的下馬威。

    皇上要派人清繳戶部虧空的庫銀。可是朝堂之中,上至康熙本人,下至六部的筆帖式,人人都欠著國庫的銀子,誰敢攬這活計去?

    恰好四阿哥在湖廣督辦的“地丁征稅”一事進展不順。康熙趁著兒子遠在江南不能當麵推諉,頗有些缺德地直接把差事派給了他,美其名曰“委以重任”。

    可朝中這些神神鬼鬼豈是那麽好對付的?胤禛現在還沒進直隸,德妃過個散生,已經收了上百官員,十幾家王府,不下十萬銀子的禮物。

    到時候四阿哥催債上門,眾位欠錢的大爺當然是把手一攤,挺胸抬頭——咱們的銀子都用在買禮物給你額娘過壽上頭了!要銀子,找你媽去!(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