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 1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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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雅佛標升任刑部右侍郎, 董鄂辰泰升任雲南總督,原四川糧道齊世武升任黑龍江將軍, 嶽鍾琪任四川糧道……”
乾清宮東暖閣,十四捧著黃緞奏折朗聲念著吏部第一批封賞官員的文書。
康熙閉目倚在炕上,手指敲打著膝蓋做沉思狀,聽道最後一句, 不禁問:“聽說這個嶽鍾琪是你舉薦的, 怎麽放到第一批裏頭來了?”
第一批封賞的官員,都是在正麵戰場上立下大功的將領,嶽鍾琪跟在十四身邊, 屬於幕僚一類的人員, 確實輪不上頭等。
十四回答:“但他是漢人。此次出征, 湘、廣兩地綠營的將領立下大功, 不賞不足以正人心, 若大賞又易引發眾勳戚不滿。嶽鍾琪既為我之近侍,其家族又在漢人將領中威望頗高, 他的身份恰到好處。”
康熙頓悟, 暗讚一聲好。
這些年, 滿漢將領之間的矛盾日益加深。滿人將領還沉浸在這是我家天下的優越感中, 然而現實是打仗基本靠綠營,漢人將領覺得自己出生入死,還比不上幾個靠著祖宗吃飯紈絝, 也暗生不滿。
嶽飛的後裔得到重用, 既會讓漢人將領感到欣慰;滿州勳貴也會覺得, 提拔一位阿哥爺身邊的侍衛,總比提拔那些八杆子打不著的漢將強吧?
原來小兒子雖然心軟了點,還是懂得平衡之術和禦下之道的嘛。康熙和顏悅色地說:“朕準了,你跪安吧。這個月初八,是你額娘的生日,明日跟朕一塊兒到暢春園去住。”
十四眼睛一亮:“您也要去給額娘慶生?”這可是比什麽禮物都體麵。
康熙嗤笑一聲:“你額娘瞧著說話利利索索的,骨子裏卻懶到姥姥家了。過個小生日,朕若去,你們還有一頓酒菜可用,幾班小戲能瞧。若朕不去,她保管一碗銀絲壽麵就把滿堂兒孫都打發了。”
果然還是您了解額娘!十四在心中暗讚一聲,露出一個八顆牙的傻笑:“那兒子就替額娘和兄弟們謝恩了。”
康熙看著小兒子挺拔的背影,撚須微笑,半天才想起屏風後頭還有個人:“咳咳,出來吧。”
馬齊一臉沉鬱,神色複雜地看著窗外十四大步離開的背影。康熙絲毫沒有察覺到自家重臣心情不佳,得意洋洋地炫耀:“馬齊,朕這個兒子怎樣?”
“十四爺機敏聰慧,自然是好的。隻是……這些平衡之策,不像是他這個年紀能體悟到的。恕臣直言,不知是否另有高人指點?”
康熙神色一凝,複又不以為意地笑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有人幫忙,也是本事。”
得,皇帝“我家的崽兒就是乖”的老父親濾鏡又來了。馬齊頓時無話可說,悻悻告退出來,心事重重地回了家,又在書房裏轉悠許久,叫來兄弟馬武、李榮保幾人商量。
“皇上這樣亂來,遲早會鬧出亂子的!咱們得提醒四爺一聲。”
馬武和李榮保麵麵相覷,皆不以為然:“二哥,咱們又不是四爺外家,何苦操這份兒閑心?六爺為人溫和仗義,幾位爺都跟他要好,將來不管哪個坐了那位置,咱們都是穩坐釣魚台呀!”
馬齊臉色一沉,斷然喝道:“糊塗!”
“廢長立幼,要是兩個同胞兄弟內鬥,頭一個被逼著戰隊的人就是六爺,焉有獨善其身之理?”
“論公,四爺理政多年,人品貴重,頗有雅量。他為人做事的好處,是我這輩子僅見的。十四爺雖然聰慧,到底年紀小,將來怎樣還未可知。要是遇上個‘小時了了,大未必佳’的,禍害了這大清江山,你們就回關外‘穩坐釣魚台’去吧!”
“論私,十四爺跟那群武人走得太近了些。瞧瞧這第二輪的封賞名單吧,超過半數,都是漢人呐!”
李榮保一驚,捧過來一看,果然如他所說...,以嶽家為首的漢將占去半壁江山,嶽鍾琪更是以區區藍翎侍衛之職,升任一省巡撫。他不由駭然:“這,這怎麽能行?”
馬武更是恨恨道:“烏雅晉安這個吃裏扒外的東西。烏雅家好歹也是祖上從龍入關的,他倒好,跟一群漢人打得火熱!那西山提督嶽升龍和他是八拜之交,素來以兄弟相稱的,這個嶽鍾琪就是他送到十四爺身邊的!”
瞬間,李榮保兄弟倆就明白了大哥的意思:富察家是滿洲貴勳的代表,更是文官的頭頭。遇上個重視文治的皇帝,比如四爺,他們自然興旺發達。要是遇上個重視武功的皇帝,那些武將,尤其是漢將,隻怕就要出頭了!
所以,對皇上娘娘來說,四爺和十四爺是一家人,或許不分彼此。然而對他們這些臣子來說,卻猶如天壤之別。
李榮保弱弱地說:“可他們到底是親兄弟。這疏不間親,我們在四爺麵前說這個,是否有逾越之嫌?”
畢竟還有老娘在呢!要是他們兄弟倆最後沒打起來,反而相親相愛,我們不是白做了小人?
馬齊閉目長歎,忽然想起剛才康熙和十四那幾句對話,突然道:“老四,備幾樣禮,叫弟妹和我福晉一起,去暢春園給娘娘賀壽。”
德妃素日行事還算不俗。這親爹糊塗了,隻能盼著當娘的能夠匡扶正統了。
吏部論公行賞的公文一下,十四府上頓時門庭若市。
董鄂辰泰升了官。彭春的夫人天天派人來接蓁蓁到董鄂家玩耍,擺明了醉翁之意不在酒。晉安推辭不過,帶著女兒來了一回。
蓁蓁淘氣,跟表姐董鄂嫻琪溜到外院摘花,卻聽到書房裏辰泰氣急敗壞地說:“兩個都是侄兒,你穩坐釣魚台,當然不著急。賢弟,自從出了孝獻皇後(董鄂妃)的事,皇上嘴上說著不在意,不過是看在叔父(費揚古)的麵子上罷了。可是他老人家已經去了,我們家現在是什麽樣子,你不是不知道呀!”
辰泰淳淳善誘:“好妹夫,看在我那死去的妹子麵上,求你給句準話兒吧。十四爺是你一手培養,你難道不盼著他好嗎?”
他費盡唇舌,卻隻得了晉安淡淡一句:“這都是皇家事宜,哪是我們外人能做得了主的?”
辰泰冷笑:“誰不知道你們最好,何苦拿這些套話搪塞?賢琪是我的嫡長女,便是直接領到皇上娘娘跟前,也有一爭之力。你連帶句話都不肯,莫非是有意把蓁蓁許給十四阿哥?”
“啊!”趴在門上偷聽的兩個小姑娘同時驚呼出聲,嚇得花也掉了,一氣兒溜回了內院。
董鄂賢琪撫著胸口,一副驚魂未定的樣子,想到剛才父親的話,忽然沒由來地一陣臉紅,扯扯蓁蓁的袖子,低聲問:“聽說十四爺常與你們來往,他……相貌人品如何?”
蓁蓁見表姐出落得美人兒一般,此刻雙腮帶赤,含羞帶怯,更是添幾分嬌憨。她眼珠子一轉,一本正經地板著臉說:“十四哥,不,十四爺……醜得很,虎背熊腰不堪入目。又沒什麽情趣,整天舞刀弄槍的,不會買禮物哄人開心。哦,還有他既為武將,將來少不得要長年累月在外頭打仗,又有什麽趣兒?”
她在這兒絞盡腦汁地編了半天。豈料賢琪的臉越發紅了,把個帕子擰得麻花一般,弱弱地說:“爺們兒自然要高大些的好,習武打仗更是我滿洲男人的正經營生,哪能整日跟內宅娘們兒廝混。”
“啊啊啊?都這樣了,你還……”
“格格!”匆匆趕來的乳母打斷了兩個小姑娘的悄悄話。晉安連嶽母留飯也沒吃,匆匆帶著女兒回府,恰好遇上十四領了吏部的文書過來,喜滋滋地賣弄自己給小嶽子謀了個好差事。
蓁蓁剛剛在背後黑了人家一把,忽然見正主突然出現,匆匆福了一福就心虛地往屏風後頭躲。
十四頓覺有趣,...揚聲逗她:“今兒這是怎麽了?潑猴兒變小貓咪啦?”
蓁蓁回頭衝他做個鬼臉,卻忽然想到辰泰那句石破天驚一般的“莫非有意把蓁蓁許給十四阿哥”,又見他一身石青緞繡八團白狐慊皮袍,輕裘寶冠,華服美帶,戲弄人的時候臉上先堆起兩個酒窩,竟然沒由來地心裏亂跳。
她嚇了一跳,立馬就要往屏風後頭縮,卻聽晉安“啪”地一下把那張調令拍在桌上,冷笑道:“滾出去。”
十四愣愣地看著他,立馬想到是為了嶽鍾琪封官一事,急道:“皇阿瑪封他另有考慮,不是因為他是你女婿我才一力保薦的!再說了,就是七哥十二哥手下,還有兩個做總督的門人呢!”
“旁人我不管。但是我教你本事,是盼著你將來繼承費揚古將軍的遺誌,開疆拓土揚我國威。不是指望你拉幫結派,跟親哥哥鬥得你死我活,更不是指望靠你升官兒發財。來人,送十四爺出去。”
十四還想再辯,管家已經進來抱著他的腿苦苦哀求:“您消消氣,明兒再來吧。”
好說歹說,把他拉到前廳廊下,十四仍是一臉委屈。這可是皇阿哥,甚至是未來的天子。管家生怕得罪了他,心驚膽戰地解釋道:“老爺不讓告訴您,這段時間綠營、西山大營乃至九城兵馬司的各位官員,不知有多少人想走我們的路子投入您門下,老爺一個都沒答應。為此,連董鄂家的幾位舅爺都得罪了。”
正如文官集團的代表馬齊極力支持胤禛,武官尤其是漢人將領們,也盼著知兵用兵的十四能夠更進一步。
然而世上沒有白吃的午餐,十四若接受了這些人的好意,必然因為文武對峙而跟胤禛背後的文官集團產生尖銳矛盾;若是不接受,又難免得罪人。
十四想到這裏怒氣全消,心下駭然。這樣一來,晉安既因為跟漢將走得近,得罪了滿蒙勳貴;又因為阻攔了武將們上進投靠的路子,把並肩作戰的同僚得罪光了,豈非自絕於眾人?
他渾渾噩噩地回了府邸,當夜思量萬千,暫且不知作何計較。
同樣的糟心事也發生在胤禛府上。吏部的公文下來,年羹堯雖然料到自己排不上頭功,但是嶽鍾琪當了四川巡撫,卻讓他怎麽都不服,幹脆關在自己的下房裏喝悶酒,不多時就醉得爛泥一般。
雍王府裏養著的門人謀客見了都心有戚戚——年羹堯還有個當巡撫的老爹,尚且不得意,他們這些人很多連旗籍都沒有,更難熬出頭了。
其內有一個叫沈竹的人聽了年羹堯的唉聲歎氣,便歎道:“這話說來是大不敬,但是主子身邊得用的兄弟的確太多了些。文有六爺,武有十四爺,文武雙全有十三爺。咱們這些人,唉……”
他長歎了一聲,然而底下眾人已然明白了他話裏的未竟之意:這麽多能幹的兄弟,都可信可用,不用擔心蕭牆之禍的話,誰會不用兄弟用奴才呢?
即便是胤禛上位,晉安也是國舅,十四更是妥妥和碩親王,年羹堯想從他們兩個人手上搶兵權,不是癡人說夢嗎?除非十四跟胤禛兄弟不合,大軍交給他有叛亂之嫌,年羹堯才有可能帶兵。
其中有個門人叫戴鐸的,眸光一閃,突然覺得這是個劍走偏鋒、表衷心的好機會。他們這些人在入王府之前多是混跡江湖,求個吃穿不愁就謝天謝地了。光腳的不怕穿鞋的,為了一場潑天的富貴,拿性命去賭也不出奇。
這日傍晚,戴鐸就找到在花園鑽研棋譜的胤禛,問了安,稟退左右,告胤禛曰:“主子前日所提,為奴才謀官外放一事,奴才已經思慮清楚,覺得台灣道台一職甚好。”
胤禛奇怪地瞥他一眼:“那地方如此偏僻,有什麽好?方便每年給我送西瓜麽?”
戴鐸突然跪下,砰砰叩頭:“奴才這都是為了主子您考慮。最近城裏頗有傳言,說皇上有意十四阿哥...……奴才查台灣一處,遠處海洋之外,沃野千裏,易守難攻。台灣道台一缺,兼管兵馬錢糧,若將奴才調到那兒為您訓練人馬……”
他頓了一下,方說:“亦可作為將來退步抽身之計。”
退步抽身?就是說以防十四上位要殺他,所以提前準備好地盤,以備將來裂土稱王,自保之用了。
嗯?胤禛整個一個黑人問號臉,震驚到連斥責他的話都忘了,滿腦子隻剩下一個念頭:這奴才瘋了吧?
他現在對十四的不滿還限於,叛逆期的小弟老是跟我對著幹,以及搶老六之仇不共戴天這個範疇。怎麽突然就上升到打打殺殺了?
戴鐸見他沉吟不語,自以為得計,還心下竊喜,忽然聽得耳邊一聲斷喝:“好個狗奴才!”不待言語,已經被來人踹翻在地。
胤祚氣得麵孔煞白,看著哥哥嘴唇微抖,未語先紅了眼眶,好半天才說:“四哥,立馬殺了這奴才,否則我們恩斷義絕!”
娘啊,忘了雍王府和端王府的花園是連著的了!戴鐸心下大悔,再也顧不得頂撞貴人,爬起來砰砰叩頭道:“王爺,奴才這都是為您考慮啊!聽聞十四爺幼年頑皮,多賴您管教,偶有打罵之事。這在當時當日不過是行使長兄之職,若來日他位臨九五,必然惹來殺身之禍啊!”
不要命的話聽頭一句是憤怒,聽多了就變成新鮮刺激了。胤禛已經拿他當死人看了,現在隻覺得好奇,是什麽東西給了他這樣的勇氣?
胤祚要不是在花園裏遛彎兒沒帶劍的話,戴鐸早就被他砍成肉泥了,聽得此話更是冷笑道:“四哥,你和十四弟怎樣是我們的家事。可是台灣,不單是你我的,也不單是皇阿瑪的,甚至不單是我們大清國的!我今日說句大逆不道的話,雖然扶蘇枉死,秦朝二世而亡,但是秦地還在,後人才能繼續繁衍生息。若是扶蘇據北地為王,甚至把北地拱手讓給匈奴呢?還會有後來的朝代,後來的盛世嗎?誰分裂疆土,誰就是千古罪人!”
見他氣得臉色蒼白,嘴唇哆嗦,胤禛趕緊打消了看笑話兒的念頭,淡淡地對戴鐸說:“你先下去吧。”
他竟然不追究!戴鐸大喜過望,自以為賭對了,喜之不盡地叩頭:“奴才謝主子隆恩,必定肝腦塗地以報之。”
“四哥!”胤祚急得跳腳,拿袖子抹抹臉,轉身就走。
“真生氣啦?別動。”胤禛跟上去把弟弟拽住,遞上張絹子,“擦擦臉上的貓尿吧,丟人現眼。”
胤祚哼一聲,把那絹子丟在地上泄憤似的踩兩腳,表示這是原則問題,不接受討好。
胤禛不怒反笑,好脾氣地又從袖子裏掏出一條,不由分說塞到他手裏,慢悠悠地說:“這樣的人,一劍殺了,豈不是太可惜?要我說,就該把他派到嶺南、西域那些不毛之地去,或是找藥材,或是經商,折騰個一二十年,等到咱們大業已成的時候,再把他叫回來。”
“等他千裏迢迢趕回京城,眼看以前一個府的同僚升官發財的時候,再賜死。然後弄個匾額寫上“無恥之徒”,掛在他家大堂正中,讓他十族以內的親眷全部來哭靈,哭滿七七四十九天,最後再給他立塊碑,寫上‘千古罪人錢某之靈’也就完了。”
胤祚聽得手一抖,驚恐地看著哥哥。我的額娘啊,殺人不過頭點地,得罪了四哥,真是死都不得安寧。(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