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 1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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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查爾斯·狄更斯在《雙城記》中這樣形容大革命時期的法國:這是最好的時代, 也是最壞的時代。

    這個論斷,同樣適用於康熙治下的大清。

    雖然明知封建製度導致的根源性落後在所難免,但是身處這兩千年封建王朝的最後一曲絕唱之中,繡瑜依然很難不為其所體現出來的大國氣度所感——自從順治入關以來,雖然狼煙四起, 烽火連天大半個世紀, 但是自從康熙元年鄭成功暴病身亡, 清廷已經有四十餘年的時間, 沒在對外戰爭中打過敗仗了。

    四十年, 也就是說,自大阿哥胤禔以下的所有皇子, 皆是在清軍不敗的神話中長大。尤其是胤祥胤禎兄弟二人成長於康熙三征準噶爾後、大清軍威極盛之時,從康熙二十七到三十五年, 皇阿瑪力克噶爾丹的曆史,就是他們的睡前故事。

    這種自幼沉澱在骨子裏的自信,表現為一種忙而不亂的氛圍。這些天康熙雖然百事纏身,胤禛雖然忙著跟各地漕運、陸運、驛站的官員打擂台,十四天天跟晉安開會到深夜, 就差搬到烏雅家住著了。然而中樞機構的運行紊然有序, 一場調動十萬兵馬的大戰,就像春耕秋收、南巡北獵的尋常事務一般,輕鬆寫意地被處理掉了。

    繡瑜總記得十四好像會出征打西藏, 還擔憂了好長時間, 到處搜羅抗高原反應的藥。

    然而十四已經不是兩年前那個張口就說“隻要能隨軍, 願為帳下小卒”的愣頭青了——現實是以他的身份,不管擔任何種職務,都是敵我雙方的焦點人物。君不見,打個苗疆,康熙還弄了五萬兵馬保護他。藏區運糧不便,每一點兵力都要用到刀刃上,他若去了,晉安還得分神來保護他。

    十四鬱悶了兩天,又打起精神來投入備戰事宜之中。

    康熙發現了小兒子的成長,欣慰地捋捋胡子,轉頭塞了無數珍寶和女人到他府裏,以示嘉獎和期許。

    又因為十四一直後悔當年跟胤祥鬧別扭,建王府的時候中間隔了兩戶人家,來往不比四哥六哥家裏方便。這回恰好住他隔壁那鑲白旗的副都統犯了事,被罰沒家產。康熙一高興,就把隔壁兩處宅子也賞了他,推平做花園也好,加蓋成別院也好,由得他去折騰。

    然而這樣一來,王府的麵積就遠遠超過了十四貝子爵位的規製,甚至比親王府都大了許多。

    這種公然逾製的行為,引得禦史們紛紛上書。皇帝私底下跟繡瑜抱怨:“哪個阿哥家裏還沒兩個別院了?大敵當前,這群酸文人還盯著一處房子不放!”被激起逆反心理的皇帝,幹脆全部留中不發。

    這下牆頭草們又自以為讀懂了皇帝的心意——把王府擴建得比親王府都大,說明皇帝覺得親王的規製尚且委屈了小兒子。什麽身份比親王還大?那不就隻有太子了嗎?

    在這種潛意識下,軍備的進展一日千裏。要軍糧?給給給,兩萬擔太少,五萬要不要?要修路?四川一地的民夫太少,要不把我們貴州、雲南的民夫也叫上?更有無數的舊部親信,扒著晉安的大腿苦苦哀求:“將軍,調我去吧!”

    “調我們陝西的兵吧!”

    “放屁,分明該調我們歸化的兵!”

    相比於烏雅家的門庭若市,入藏的前鋒軍大將額倫特府上就要冷落蕭疏許多了。額倫特自恃世家出身,常常引以為傲,如今看著烏雅家如日中天,根基資曆遠不如自己的晉安卻隱隱有朝中武將第一人之態,心中已經先添了兩分不平。

    又兼額倫特自己雖然身任湖廣總督之職,卻不屑於大肆斂財、魚肉百姓,這回謀取帶兵進藏之職,在朝中上下打點花去了白銀數萬,難免心下惴惴。

    後來晉安在天福樓設宴,宴請一眾同僚下屬,席間對他頗為敬重,待以高位、以兄稱之。額倫特心裏那口氣這才消散許多。

    ...   一回到家,他治下湖廣總商會的人卻送來幾張蓋著花押的巨額銀票,言談之中很是吹捧:“大人征戰沙場,為國盡忠,我們孝敬點銀子算得了什麽?”

    額倫特心中滿意,麵上卻不動聲色:“聽說你們湖廣商會的會長沈百萬,跟九爺府上的長史結著親家啊!”

    來人一臉謙卑坦誠的笑容:“大人果然耳聰目明。但是這銀子的確清清白白,並無任何附帶條件。若能解了您的後顧之憂,一來蕩平西疆,二來不讓烏雅晉安專美於前,幾萬銀子又能算得了什麽?”

    額倫特聞弦知雅,露出淡淡的笑容:“難為你們有這份心,那本官就笑納了。”

    送走那商會之人,管家不由大急:“您不是說皇上最看重十四爺,屬意他做太子嗎?”

    額倫特不以為然:“你懂什麽?我們再怎麽巴結,能比得過人家的親舅舅嗎?私情拚不過,隻能比公事——要是我這回西征立下不世之功,將來才有在人家麵前說話的底氣。來呀,把這銀子分給底下的副將參將們,告訴他們,這隻是小頭,等到光複拉薩那天,不僅布達拉宮裏的東西全是他們的,爺還重重有賞!”

    三月初,大軍開拔,六月初抵達青海,大軍分兵。晉安率中軍駐紮青海,分四路堵死準噶爾增援拉薩的途徑。鄂倫特則率領三萬前鋒軍深入藏區,準備按十四的規劃,誘敵深入,跟晉安的中軍合而圍殲。

    連續兩個月前線捷報頻傳,前鋒軍進展順利,所到之處敵人望風而逃;中路軍數度與策旺阿拉布坦交手,各有勝負,然而準噶爾人始終被攔在青藏線以外,連根馬毛都過不去。

    七月,湖廣大熟,軍糧的後顧之憂也解決了。前朝後宮喜氣洋洋。康·永遠閑不住·熙爺又興致勃勃地牽著五六七兒子出門去承德避暑了。

    四個兒子府上如今都有側福晉的位置空懸,烏雅家尚無當家主母。繡瑜在京城躲不掉急於給她介紹兒媳婦弟媳婦的福晉夫人們,索性帶著孩子們避到暢春園來。

    十四和胤禛還是大事不分,小事不合,得了空就要拌嘴。唯一一個敢拍桌子教訓他們倆的胤祚不在,延爽樓天天上演大毒舌和小炮仗的互懟故事。

    瑚圖玲阿在家的時候十四還小,兩年不見,她驚訝地發現原來弟弟長了的不僅是個頭,還有跟四哥正麵剛的膽量。

    這不,繡瑜去了皇太後那裏,兄弟倆又因為軍糧運輸的問題吵起來了。胤禛總覺得嶽鍾琪太年輕,嘴上沒毛辦事不牢,不如還讓年羹堯去。十四堅持說用人不疑,小嶽子比我還大兩歲呢,怎麽就不能辦事了?

    胤禛對小弟的天真冷笑連連,十四對四哥的死板不屑一顧。

    瑚圖玲阿看得目瞪口呆,戳戳旁邊逗弄鸚鵡的胤祥:“你不去勸勸?”

    胤祥被折磨得太久,先一臉疑惑地反問:“勸誰?”半晌才恍然大悟:“哦,他們呀?他們用不著勸,額娘回來自然就好了。”

    連最寬厚溫和的十三弟都被磨成了這個一臉麻木的樣子,瑚圖玲阿端著罐子的手一抖,鳥食全喂了地毯。

    話音剛落就聽宮女通報說娘娘回來了,胤禛和十四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叫鵝,頓時偃旗息鼓,空氣為之一靜。

    繡瑜換了衣裳出來,攜了女兒坐在炕上,疑惑地問:“我進來的時候好像聽你們在吵架?”

    十四一愣,試圖打哈哈蒙混過關:“哪有?一定是今兒風太大,您聽錯了。”

    “哼。”繡瑜一指頭點在他腦門兒上,“少給本宮打馬虎眼。你眼珠子一轉,我就知道你要說什麽!”

    十四靈機一動,笑嘻嘻地貼上來給她捏肩:“是爭了兩句,不過不是吵架。西北運軍糧少個人,我說小嶽子年輕不穩重,讓他幫年羹堯打下手也就是了。四哥卻說他已年滿弱冠,該放出去曆練曆練了,非要...親自上本推薦他做西北糧道。這叫我怎麽好意思呢?額娘您說,四哥是不是太客氣了?”

    瑚圖玲阿和胤祥差點笑出聲來,這小子仗著四哥不敢在額娘麵前翻臉,扯虎皮做大旗,逼著哥哥當眾背書呢。

    雖然嶽鍾琪是十四的人,但是胤禛的確很欣賞他。繡瑜不由信了兩分,轉頭看向大兒子:“是嗎?”

    胤禛表情猙獰了一瞬,忽然又掛起微笑:“額娘別聽十四弟胡說。是他先說年羹堯在苗疆戰場上立下大功,卻沒補到好的職缺,要親自上本舉薦他做川陝總督。兒子不過是投桃報李罷了。”

    “有這回事?”繡瑜著實吃了一驚。

    十四吃人的心都有了,但是他跟胤禛已經心照不宣地達成默契,朝堂上不和的事絕對不能鬧到額娘跟前,此刻隻能繼續咬牙切齒地保持微笑:“是,是啊。”

    瑚圖玲阿實在沒忍住,趴在炕桌上笑了個痛快。

    歡樂的日子總是過得太快,丁香堤下滿池盛放的荷花轉眼間就隻剩枯葉,南飛的大雁開始成群結隊地出現在天空上,小宮女們忙著翻找密實的羽緞鬥篷替代輕薄的羽紗披風,內務府又開始準備明年選秀的名冊。

    進了八月,繡瑜隱隱嗅到朝堂上的氣氛一變,主要體現為:那些說媒拉纖閑磕牙的福晉太太們不進宮了,以及胤禛和十四不拌嘴了。

    兄弟倆每日進進出出,臉上都是如出一轍的凝重神情,得空就湊到一起嘀嘀咕咕。今年第一頓螃蟹上桌的時候,胤祥給十四剔好螃蟹肉連盤子遞過去。十四一邊神遊一邊敲螃蟹,一時不察,竟然一錘子砸在他手上。

    更可怕的是,胤禛就坐在對麵看著,十四做了這樣的蠢事,他竟然沒有開啟唐僧模式,嘮嘮叨叨地責罵小弟,反而頗為體貼地說:“今晚我在兵部守著,你和老十三回去睡一覺再來。”

    繡瑜頓時覺得事情不簡單,擱了蟹八件,掃視三個兒子:“到底怎麽了?不是說前鋒軍連戰連捷,都快打到拉薩了嗎?瞧你們這魂不守舍的樣子,隻怕龍肝鳳髓都吃不出味兒來,可惜了我的螃蟹。”

    兄弟幾個對視一陣,還是胤禛開口說:“皇阿瑪給前鋒軍下的命令是誘敵深入,把敵人引到青藏線附近,與舅舅的中軍合而圍之,一舉殲滅。可是額倫特連戰連捷,孤軍深入,已經打到離拉薩不足三百裏的達木附近了。”

    繡瑜倒吸一口涼氣。孤軍深入,還連戰連捷?康熙指望額倫特誘敵深入,別是他反被敵人‘誘敵深入’了吧?

    胤祥看了十四一眼,苦笑著說:“另外,嶽鍾琪送糧入藏,而今已有十天不見消息了。”

    繡瑜心裏一緊。十四憤憤一錘子敲在桌上,小銀錘柄頓時斷成兩截:“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東西!”

    胤禛歎道:“如今隻能等消息了。皇阿瑪已經收到了戰報,不日就會回京。”(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