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現成的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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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咬了咬牙,一狠心直言不諱地問:“你是從樓上摔下去的還是自己跳下去的?”

    我在詢問時目光緊鎖著李佑的臉,見他渾身震了一下,然後猛然驚惶地抬頭,眼神閃爍著辯駁:“你胡說什麽?我是不小心摔下去的。”

    “那為什麽你這幾天都坐在窗台上?”

    “我坐在窗台上是因為……”李佑短暫喘息了下,情緒變得激動起來,“是因為社會對我太不公,為什麽明明你說隻要我撤訴,張家豪就會賠償很多錢給我們家,到最後卻連醫藥費都隻付一半?為什麽我要生長在這樣一個家庭?為什麽我的爸爸與媽媽要離婚?為什麽我受傷了爸爸對我不聞不問?為什麽我媽要生那病來害我?”

    聽到後麵我忍不住蹙緊了眉頭,能理解他對張家的出爾反爾憤怒,可是他竟然在憤恨自己的家庭,甚至連他母親生病都認為是害他。

    他的思想甚至可以用偏激來形容,恐怕由來已久。

    而造成他這情形的,不單單是張家豪霸淩一事,準確地說這隻是導火線,真正使他產生偏激思想的來自於他的家庭。

    單親家庭。

    我深感體悟。

    “因為那些,所以你沒了活下去的勇氣?”

    他冷笑著道:“你是大律師,怎麽能理解我的痛苦呢?我媽與我爸在一塊時不是爭吵就冷暴力,後來離婚了我媽就整天哭,然後又查出腎不好,為什麽我的同學都開開心心的,唯獨就我要承受這些?”

    “你覺得活著成了一種負擔?”我輕聲問他。

    沒想這次他斷然承認:“對!我每天坐在窗台上想,跳下去這許多痛苦就能消失了,不用再聽到我媽的哭聲,不用再看到同學鄙夷的眼神,不用再去想自己活著有什麽意義。”

    我垂下眸,淡淡開口:“那為什麽不跳?”

    空氣倏然一凝,聽見少年的抽氣聲,似乎他在驚愕。

    我繼續說:“二樓太矮,跳下去不過就是腿折了,你還要多受痛苦。如果真的不想活,你該找高一些的樓,就比如這九樓,你跳下去絕沒有生還的可能;或者二樓也行,你索性頭著地,頭蓋骨碎裂致死,搶救都來不及。”

    餘光中,床上的少年身體在劇烈顫動,而我敏感的耳朵也聽見病房外有異動傳來。

    好一會,才聽見李佑顫聲而問:“連你也認為我這種人活著就是孬種,是社會的負累嗎?”

    我抬起眸,平視他空茫的眼睛,聲調平緩,語氣淡漠:“我的意見重要嗎?難道這不是你的選擇?或許你想,從樓上跳下去,你那心底的怨怒、恨意就得到昭彰,也不用再受別人異樣的眼光活著,這樣你就徹底解放了。然後呢?”

    李佑怔怔地看著我,茫然而問:“然後什麽?”

    “你死了之後會發生什麽?社會輿論對你父母強烈譴責,周遭親朋好友都指著你爸媽的鼻子罵,說把你生下來了卻對你不負責,是他們把你給逼死的,然後晚年淒涼,膝下無子,沉痛喪子之痛會伴隨他們一輩子,直至死亡。”

    少年的臉本來就蒼白如紙,這時候更加滲人,他嘴唇顫栗想說什麽,卻開不了口。

    我代他說了:“你是不是想說,我憑什麽這樣說?又有什麽資格來討論你的人生?”轉開視線,不讓眸光中的黯淡露於呈白,聽見自己低喃:“因為我與你一樣是單親家庭,經曆了與你類似的環境,但有一點不同,就是你的父親至少還活著,我的父親卻已經……沒了。”

    曾經有那麽一瞬,我的腦中也閃過輕生的念頭,不至於像李佑這樣怨天尤人,但卻同樣覺得自己活著的意義是什麽。後來漸漸想通了,就覺得自己當時之念可笑。

    “李佑,”我說,“你不能否認曾經你爸媽疼愛過你,是後來他們有了各自的歸屬才會影響到你生活的環境。那不是你的錯,也不是他們的錯,不要真的到無法挽回的時候再來後悔,到那時你會發現——後悔莫及。”

    “可是我媽生了那病啊,我一點辦法都沒有。”李佑喊出來後真正的像個孩子一樣大哭。

    我原本銳利的眼,凝了一縷溫和,還有濕意。

    傻孩子,辦法是人想出來的,你遠還沒走到絕路呢。

    知道這孩子發泄出來就沒事了,我此行的目的也算是了了,雖然跟著翻開了舊創疼了下,但也還是值得的。

    周瑜這時推門而入,我轉眸去看,見他一臉動容地正望過來。

    心中一動,他在外麵偷聽了。

    他很快便走了過來,一直到我身邊時與我比肩而站,對著還在痛哭的李佑說:“你先不用著急,醫院目前已經在給你媽尋找可以匹配的腎了,至於錢的事總有辦法的。”

    李佑本身昏迷醒來不久,一番痛哭耗去了他的體力,很快就昏睡過去了。

    周瑜拉我退出病房,讓在外麵留守的小林進去看護著。我被周瑜一直拉到安全通道裏,抵在牆上,“你剛才真是冒險,有想過適得其反嗎?萬一李佑當真再走極端呢?”

    “如果他心魔不除,再怎麽防範都無用。而且,你認為他當真要尋死?”

    周瑜沉吟了下,“從行為上判斷確實不像。”

    李佑不是孩童,初中生已然有是非黑白的能力,他如果當真要輕生就不會隻是從二樓跳下來了。可能是當時的一瞬衝動,可能是某個人無心的一句話,才有了現在的局麵。

    而那個人,我猜多半是他的母親。

    雖然隻與李母見過兩麵,但可以看出她是個絮叨的人,怕是在我們看不到的時候會常常與自己兒子訴苦、嘮叨,卻不曾察覺到李佑心理的變化。

    “我沒想到。”周瑜突然開口拉回我的思緒,他鎖定了我的眼睛,“你會以自己為例去開解他。”我淺嘲而笑,故作無所謂的回:“有現成的例子在這,不用白不用。”

    他伸手來撫我的臉,把額頭抵住我,“賈小如,雖然我比較喜歡你笑的樣子,但這時候不想笑就別笑了,在門外聽見你提及你父親時,哪怕你的語氣再輕,我也能感受到你的痛。”

    心頭仿佛嵌了一根絲,在被慢慢細細地磨著。

    不去注意不會覺得疼,等我的神經都凝到那處,就覺疼意在散開來。

    但我不想在這樣的場合剖析自己,於是轉移了話題:“你說李母手術的費用有辦法,是有什麽打算?”這換腎可不像是骨折一類的傷情,隻要生到這病就知道是天價,沒個幾十萬是做不了手術的。

    而周瑜的神色讓我有所悟:“你不會又想代付吧?”

    “實在沒辦法,就隻能先應一時之急了。”

    我沉吟片刻,尋找著措辭:“周公瑾,無疑你很正直,在這起案子裏甚至可以稱作是熱心。但你不覺得已經超出了你的職責範圍了嗎?”

    “我做的事哪裏超出了職責範圍?”

    我盯著他的眼睛,索性很直白地問:“你賺的錢很多嗎?”

    他的眼神閃爍了下,“我可以問老大先借一點。”

    那就是他目前的工資不足以支撐這樣一台手術,反而還要借助於家人。

    “是不是每一個類似於李佑的貧困家庭,你都要這樣慷慨解囊,不惜問親朋好友借錢?”

    他皺起了眉,眼中明顯多了不悅:“這隻是特殊情況。”

    “你可有想過,李佑一家今後是否有能力還你這錢?”我當時並沒多想,隻將心中之念脫口而出。可沒料周瑜臉色沉了下來,看我的眼神多了不滿:“為什麽你一定要這麽功利?”

    心頭倏然而頓,我慢慢眯起了眼。

    上回他說我利欲熏心,這回又說我功利,在他眼中我究竟是有多不堪?

    與周瑜,邁過憤怒的界線,往往隻需要一句話,由來已久。

    前一刻裏兩人可以相安無事,下一秒鍾就爭得臉紅脖子粗,而且我對他也由外壓不住脾氣。可能就是因為在乎吧,在乎了才會介意對方說什麽,不相幹的人來說關我何事呢。

    在安全通道內,我冷了聲道:“周公瑾,你如果還是一個人,那麽請盡情揮霍你的任性,做任何事都是你的自由。但現在我們結婚了,在你做一件事之前是否要先考慮婚姻裏另一半的想法?還是你覺得,有我沒我,都一樣?”

    “你胡說!”周瑜氣急敗壞地跺腳,“我沒有你說的意思,之前代付醫藥費是想也沒多少,隻要控訴成功獲得應得的賠償金李家便能還我了。但後來因你勸退私下和解,而李家又沒有得到合理的賠償金,我認為這件事必須得由我來負責。”

    他的意思是——代我贖罪?

    相比他,我顯得比較冷靜,不過心頭那無名火也是快要壓不住了。

    我說:“如果是我的責任,我不會逃避。但這件事我起到的隻是調解作用,雙方談判全都在於他們自己。一我沒有參與這場交流,二在雙方達成私下和解後我們法院就完成了此次調解,且法院跟蹤到張家償付李佑醫藥費,從某種意義上而言,雙方已經算是完成和解。至於後續我們無權再幹涉。”

    如果有錯,也隻在於我沒有親自跟蹤,而是在事後交由肖東處理。但肖東肯定也有安排人做過後續跟蹤調查,否則那些資料與信息也不會在他手中。

    隻能說被張家鑽了空子。

    周瑜凸瞪了眼質問:“那你為什麽還堅持要過來?還以為你心中也內疚呢。”

    “我堅持來是因為你。”

    這話我沒半點虛的,假若不是周瑜對這件事如此在意,即便我從肖東那邊獲知李佑沒得到張家豪的高額賠償金,也不會來管這件事。

    因為沒有立場。

    其實先不論張家做法是否不對,單就李佑的選擇而言,往好聽了說他是為了家庭忍氣吞聲,但中立點看,他不過是向現實低頭,以自己為本去換取利益價值。

    可能這樣評判一個少年不太公平,但事實就是如此。

    李佑可能還未成年,但李母是成人,有足夠的判斷力在這場價值交換中有幾成風險。

    隻是因為他們處於弱勢,所以會被同情。

    這些分析在此場合下若說出來,怕眼前這人又要暴跳如雷地指著我鼻子說功利之類的話了。不像現在聽我說過來是因為他,沉怒的眸光漸漸緩和下來。(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