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信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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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難以入眠的不僅是琉璃一人。
範府之中, 範垣也在輾轉反側。
他不停地想著白天跟溫家阿純相見時候的種種, 甚至從最開始溫家上京跟她初遇開始,範垣無法否認,每次見到溫純,心中總覺著有些異樣。
尤其是想到那次她追著自己, 無聲落淚。
以及早上在陳家, 她淚眼看著小皇帝, 又突然用那種常人無法想象的法子把朱儆給哄好了。
心裏像是有什麽在躁動, 又仿佛是經冬過雪後的種子, 在凍土之下蠢蠢欲動。
那次教訓朱儆,陳太監跟他說“皇太後在天之靈不得安穩”,他恨而扔下了那句。
今生今世,他再沒有奢望過跟陳琉璃重逢。
但假如, 真的有那麽一線可能……
他一邊笑自己的荒謬絕倫近乎癡愚,一麵又無法按捺那種瘋狂的設想,兩個人在心底交戰, 本來是理智的那一方占據上風,直到他自己想要放棄這種勝利。
披衣出門的時候範垣想,他可能是瘋了。
也許從陳琉璃死的那時候他已經不正常了。
沒想到範府又來了個天生癡愚的溫家阿純,也許這種癡病突然就傳到他身上。
***
範垣把一個包袱丟給琉璃。
琉璃眨了眨眼, 舉手慢慢地解開, 當看見包袱裏的東西的時候, 琉璃愣住了。
開始的時候琉璃不懂, 為什麽範垣半夜三更的會給自己看這種東西。
原來包袱裏的, 竟是一雙半新不舊的鞋子。
已經給穿過了的,而且做工也並不細致,甚至看起來有幾分拙劣,左腳的走線一眼就能看出是歪的。
當琉璃打量那雙鞋的時候,範垣默然看著琉璃,也看清了她麵上的惶惑詫異。
範垣聽見自己的魂魄“嗤”地冷笑了聲。
但突然,琉璃睜圓了雙眼,她舉起鞋子,張了張嘴。
範垣皺眉,琉璃看看這雙鞋,又看看範垣。
最後她舉手按在自己胸口上,滿麵不可思議。
範垣道:“你認得此物?”
琉璃當然認得,隻是幾乎忘記了還有這宗公案罷了。
方才她後知後覺地想起來,眼前這雙做工拙劣不上台麵的鞋子,原本是出自她的手。
是因為給範垣掛狗牌被陳翰林斥責,所以特意做了這雙鞋子來賠罪的。
但是在她的記憶裏,這雙鞋子,從來沒見範垣穿過。
琉璃問過他幾次,問是不是不合腳他才不穿。
範垣每次都語焉不詳,仿佛在搪塞人。
後來小章聽說了這件事,笑對琉璃說:“師妹,你的針線活是怎麽樣的難道你心裏沒有數?那種東西怎麽好穿出去,叫人看見了,定會笑掉大牙。”
琉璃深受打擊,於是狠狠地捶了小章幾拳,努力把這種打擊轉嫁在小章身上。
從此後琉璃不再詢問範垣那鞋子的下落,以免自取其辱。
原本還想給他做個荷包的,因為這一件,便打定主意以後再也不做任何東西給他了。
這一刻,琉璃仰頭看著範垣,懷疑這個人是不是有收集垃圾的愛好。
先是她畫的狗牌,如今又是這早該給扔掉的鞋子,還巴巴地拿來給她瞧……
等等……
琉璃發怔的時候,範垣的語氣更冷了幾分:“我知道你會說話,你認不認得這個?”
琉璃點頭。
範垣眯起雙眼:“認得?”
琉璃舉起手指,點了點自己,又做了個納鞋底的樣子。
範垣的喉頭動了動:“你……”
他還沒有問完,琉璃捧起鞋子遞過來,沙沙啞啞地說道:“給、給……師兄。”
她的眼神,就如同那一年的那個少女,怯怯羞羞,偏如此溫暖明亮。
範垣驀地後撤一步。
琉璃道:“我、我……”卻因為竭力要說話,嗓子十分不舒服,還未說完,便咳了起來。
外間的丫鬟聽見了動靜,窸窸窣窣地響動,像是要起身。
琉璃拚命捂著嘴,那咳嗽卻像是決意要跟她作對,接二連三地衝口而出。
因為竭力忍住,反而把淚都逼了出來。
琉璃眼巴巴地望著範垣,想告訴他自己不是故意的,她還想說——
“我以為你早就把這雙鞋子丟掉了”。
出了偏院,範垣貼身在冰冷的牆壁上。
手中緊緊地攥著那雙鞋子。
當初琉璃給他做好之後,他的確一次也沒有穿過。
卻並不是小章胡說的那樣。
他並不是看不上,相反,他是舍不得。
範垣生怕穿壞了,糟蹋了。
這是琉璃親手給他做的,正如她所說,還紮破了手指,所以這鞋子到手後,他翻來覆去細看,甚至發現了幾處暗色的血漬。
想著這是她的一片心意,踩在腳下,他覺著心疼。
直到殿試之後高中狀元那一天,範垣才終於舍得穿上這雙鞋子。
但也正是從那天開始,就像是應了琉璃所說的話……
他真的,步步高升了,也真的……離她近在咫尺,卻又似遠在天邊,永遠無法再近一步。
這一站,幾乎就是一輩子。
夜冷風寒,月明星稀。
整個範府上上下下都入了夢鄉。
眼眶濕潤,範垣將鞋子擁入懷中,感覺……就像是抱著一個人。
***
馮夫人跟溫姨媽說起小皇帝派人一事,溫姨媽那會兒還沒從養謙口中得知他們見過皇帝了,隻猜是皇帝看在範垣麵子上才如此。
馮夫人當時說道:“皇上又怎會知道咱們純兒如何,多半是有人多嘴。”
溫姨媽問:“會不會是他?”這自然是指的範垣。
馮夫人道:“他絕不會在這些事上多嘴。也難有那個心。”
溫姨媽就不言語了。
次日,範府的兩位小姐聯袂來看望琉璃。
因為昨兒鄭宰思帶了太醫前來,滿府裏驚動,這兩位小姐也聞風而來,看看情形。
琉璃麵對兩位姑娘,卻有一件發愁的事。
早先這些人以為她又呆又傻,還不能說話,所以什麽都跟自己說,可是一旦她能開口,這兩位姑娘還不知將怎麽樣呢,不知會不會羞愧的跳井。
不過……如果能開口卻依舊癡愚的話,倒也沒什麽大礙了。
琉璃想到這裏,重新心定。
兩人略坐片刻,彩絲道:“大爺沒在家裏?”
芳樹道:“很快過年,就是春闈了,自然鬆懈不得。”
“其實又何必這樣著急,橫豎有四叔在。”
“你是說仰仗四叔之力?快不要多想了,當然要正經的科考出身,以後在官場上才硬氣,就像是昨兒來的鄭侍郎,走到哪裏,都是威風八麵。”
“鄭侍郎?”彩絲冷笑了聲,“你敢說他現在的侍郎之位,跟鄭家絲毫關係都沒有?”
芳樹也氣急道:“至少鄭大人是有真才實學的,誰不知他才名在外?”
“你是說溫家哥哥不如鄭大人?你又不曾跟鄭大人見過,怎麽就厚彼薄此起來。”
琉璃在旁聽著,見彩絲維護溫養謙,芳樹維護鄭宰思,兩人鬥口,倒也有趣。
百無聊賴中,琉璃看著桌上溫姨媽放著的針線盒子,突然想起昨晚上的那雙鞋。
待字閨中的時候她的針線活就很不佳,後來又進了皇室,更加疏遠。
隔世為人偏生是個衣食無憂的癡傻兒,女紅之類的一概不必她做,這會兒隻怕連原先的那點兒手藝都扔了呢。
琉璃看著針線,不禁抬手拿了起來,這邊兩位姑娘看她呆呆地看著針,生怕她紮著手,忙小心拿了過去。
彩絲道:“純兒是要做針線活麽?你要什麽隻管跟我說,我能做便給你做,不能做就叫人出去買給你,隻是你可別擺弄這些,小心紮破手指頭。”
芳樹也說道:“可不是?你又不會這些,千萬別亂動。”
等兩人去後,琉璃翻了翻針線盒,隻有幾塊零散的布頭,是溫姨媽閑著無事裁下來的,琉璃撿了兩塊顏色好些大小也合適的緞子,又偷偷藏了針線,都塞到自己的帳子裏的香囊中。
這幾日裏,宮裏的方首席跟林太醫時不時地便來探望,本是要用針灸的法子輔佐湯藥,琉璃卻是從小最怕紮針,原本安安靜靜,一聽林太醫說起要針灸,臉色已經大變,等他再拿出藥箱,望著那尖利的針,早嚇得抱頭縮頸,堅決不肯。
溫姨媽見狀,隻得作罷。
過了臘八,很快年底了,連養謙也不去學裏,隻在家中,或跟範府的這些爺們交際,或陪著溫姨媽和琉璃。
忽然一日,範垣命人來請養謙。
養謙不知何事,忙隨著小廝前往範垣書房裏。
進內行了禮,養謙便道:“不知四爺喚我前來是為何事?”
範垣道:“有一件機密事,我想了想,不該避著你。”
養謙心驚:“四爺請說。是什麽機密?”
範垣道:“可還記得先前在陳家遇見陛下的事?陛下很是惦記著……表妹。”
朱儆是個小孩子,心性不定,隻在最初派了人去給琉璃醫治後,連日他要做的事情多,又要學習功課,又要學著理會朝政,還得聽師傅們的教誨,以及範垣的監督,忙的不可開交,所以就把那件事撇開了。
隻是偶然一次,方首座向他回稟,說是琉璃的病情略有起色,朱儆才突然想起來那天在陳家見的女孩子,他不想則已,一想就再也無法按捺,便不由分說地要傳進宮來。
此事給範垣知道,急忙攔下,畢竟無緣無故地傳一個少女進宮,這女孩子又是範府的人,不知又會引出什麽傳言。
朱儆見他又攔著,很不高興,突然想起上次自己回宮後範垣跟自己說的話,眼珠一轉,便故意說道:“那好吧,朕不傳她就是了,朕就再去陳家,你把她帶了去,我們在那裏見一見怎麽樣?”
範垣詫異。
朱儆道:“上次你是答應我過的,難道說話不算話?”
朱儆本沒指望範垣就答應,此時提起來,是想他若不答應,自己以後就更有了說嘴的理由了。
誰知範垣想了想,竟應承了。
此刻範垣把小皇帝的意思跟養謙說了,養謙半晌沒有話說,隻道:“既然是陛下旨意,我們奉命就是了。”
回頭,養謙便把此事告訴了琉璃:“陛下年紀小,也不知是什麽意思,我本來不想讓妹妹見的,但畢竟這是皇命,不能違抗。”
琉璃知道他擔心,便撲到懷中,把他抱了一抱。
養謙低頭,見她雙眼極亮,顯然是歡喜無限。
養謙不禁笑道:“就這麽想見陛下?”雖然憂慮,可看妹子高興,自己也隻得順她的意思罷了。
這一夜,琉璃因為想到要見兒子了,心花怒放,更是難以入眠。
熬了半個時辰,索性坐起身來,從香囊裏把自己藏著的那個東西拿出來,看看還差幾針沒有完。
側耳細聽,外間丫頭們鴉雀無聲,都已睡了,琉璃才小心下地,又挑亮了燈芯,便坐在床邊,一針一線地縫了起來。
燈光昏暗,琉璃的針線活又生疏,戳了幾針,又不免一針戳在手指頭上,血珠刷地就冒了出來,疼得她急忙咬在嘴裏,不敢高聲,隻悶悶嗚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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