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端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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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琉璃又洗了手, 才站在範垣身後, 就如同昔日伺候陳翰林一樣,輕輕地給他按揉穴道。

    這是她第一次服侍範垣, 體貼地問:“師兄,力道怎麽樣, 會不會太重?”

    範大人言簡意賅地回答:“好。”

    手底下碰到的肌膚超乎尋常的熱,琉璃有些擔心,歪頭問道:“師兄, 你身上都好?頭熱的這樣厲害。”

    範垣窒息:“……是氣的。”

    琉璃不敢再問了, 拇指壓著他的太陽, 陪笑說:“師兄別氣壞了身子,快消消氣,你要心裏不痛快,就罵我出氣就好。”

    範垣唇角微微挑起。

    他微微閉著雙眼, 隻是去感覺。

    有一股朦朧的香氣在身遭若有若無。

    額頭給世上最溫柔的一雙手伺候著, 從那柔軟的指尖感覺到一絲暖意沁入, 力道雖然有些輕,但她畢竟身嬌力弱,所幸他也不是真的頭疼,這種略有些輕柔的觸感卻更好。

    琉璃歪頭看了看範垣的臉色, 見他並無慍色,才放了心。

    隻是……望著他安靜地坐在自己跟前兒, 雙眸微閉, 濃密烏黑的長眉如同描畫, 緊抿的嘴唇,挺直的鼻梁,雖然明知道他不再是當年那個有些青澀孤僻的少年了,但這一刻,卻又仿佛回到了青蔥時光的陳家。

    ***

    自打偷聽到範垣跟陳翰林談話後,琉璃便不再有事沒事的就去找範垣了。

    隻不過她天生性子單純,有時候遇到一件有趣的事,總是忍不住想找人分享,比如那天圓兒不知從哪裏捉了一隻小耗子,小章幫著她,好不容易才把那耗子奪出來入土為安了。

    圓兒卻仿佛覺著自己的獵物給搶走了,嗚嗚地狂吠著,追著小章的褲腿亂咬。

    小章逃跑無路,竟爬到棗樹上躲避。

    琉璃在旁邊目睹,笑的彎著腰眼淚冒出來,忙不迭地想去叫範垣出來看這一幕奇景,又猛然想起自己正在跟他賭氣呢,怎麽就好這樣沒骨氣地再去找他。

    回過頭來,從枕頭旁拿出那泥人,望著他粗眉楞眼的樣子,就恨得拿手指頭戳他的臉。

    不過數日,那泥人已經給戳的麵目全非,半邊眉毛跟眼睛都模糊不清,看著甚是可怕。

    琉璃想補救,偷偷拿了陳翰林的筆想描補回來,結果高估了自己的畫工,越發弄得成了個墨樣的大花臉。

    琉璃極為惱怒,棗花看她每天舉著那個泥人愁眉不展,又看泥人給弄髒了,便道:“小姐,這泥人都髒的這樣,不如扔了吧。”

    又看琉璃嘟著嘴一副不樂意的樣子,便又道:“要是不願意扔,不如回去找那賣的換一個。”

    琉璃道:“換一個,那也就不是現在這個了。”

    棗花眨眨眼:“換也不行的話,那就回去讓他看看能不能修補,他畢竟是做這個的,也許有法子恢複原樣呢?”

    琉璃眼睛放光:“棗花,你沒白吃那一包糖栗子,你變聰明啦!”

    從那日,琉璃帶了棗花上街,找那賣泥人的攤主,終於在第二天找到了那人。

    攤主看著那變成了黑臉包公的泥人,笑道:“姑娘,你若是想要再描出一個樣子,倒是容易,可如果要恢複成原來一模一樣,那可就難了,一來我不記得原來是什麽樣兒了,二來就算記得,那也未必保證會絲毫不差。”

    琉璃著急,幾乎就想把範垣拉來讓他照著畫:“你要是看見人,能不能就畫出來?眉毛這麽黑的……眼睛大大的,板著臉……”

    攤主看著琉璃比比劃劃,正瞠目結舌,旁邊有人說道:“喲,又是你呀?”

    琉璃回頭,突然看見那天出錢買泥人的貴公子,竟又神奇地在自己身旁出現了。

    有道是一回生,二回熟,琉璃意外之下,笑道:“是你呀!你怎麽在這兒?”

    貴公子笑道:“我出來逛街啊,沒想到正巧遇到你,你……又買泥人?”

    琉璃道:“不是,這個髒了,我想……想改一改。”

    貴公子低頭看了眼,噗嗤一笑:“這怎麽弄成個黑臉包公?”

    琉璃訕訕地不好意思說,棗花快嘴說道:“是我們小姐拿毛筆畫的,誰知畫壞了。”

    琉璃抬臂懟了她一下。

    貴公子沉吟道:“你想恢複原樣,倒是有法子。”

    “什麽法子?”琉璃驚喜。

    貴公子笑道:“我見過這泥人的樣兒,我也會畫,你把它給我,我保管恢複成原來一模一樣。如何?”

    琉璃喜的無可不可:“好呀,那快些給我恢複過來。”

    貴公子道:“這可是個慢活,急不得的。你給我兩天時間。”

    琉璃又驚又疑:“兩天?可……我還不知道你是誰呢。”

    貴公子笑道:“我呀,我姓朱,住在鳴玉坊,那最大的一個門府就是我家。你要是還信不過……”他想了想,舉手從腰間摘下一塊佩玉:“這個給你拿著,當作抵押。假如我拿著你的泥人逃了,你就拿這個東西去我家找我,管保我跑不了。”

    琉璃看了看那佩玉,雖不太識貨,卻也知道是上品:“這個看起來就很貴,我怕給你丟了。”

    貴公子道:“我都不怕,你怕什麽?”

    “我丟了的話,沒什麽賠給你呀。”

    他笑道:“這不算什麽。何況上次你說……願打願挨的話,這也是我自願罷了。”

    琉璃見他話說的豁達,也笑道:“那我就收下啦,反正我不會昧了你的,既然你說兩天,那兩天後,我們再在這兒見,一手交玉佩,一手交泥人,怎麽樣?”

    貴公子道:“在這兒?萬一有個刮風下雨的怎麽說?很不方便,不如去那邊的邀月樓見,好不好?”

    兩人當下說定了,彼此告別。

    隻有那泥人攤的攤主望著那公子離去的背影,狐疑地念叨:“鳴玉坊裏最大的門首,那不是端王府嗎?”

    琉璃跟棗花回去的路上,才想起來居然沒告訴對方自己姓甚名誰,住在哪裏,奇怪的是那人居然也沒問過。

    約定那日,琉璃本想去邀月樓換泥人的,陳翰林偏偏病了,琉璃伺候父親榻前,無法脫身。

    直到又過了兩天,陳翰林才病愈了,琉璃惦記著邀月樓之約,心想那貴公子一定以為自己是拿著他昂貴的玉佩跑了,心中惶惶不安。

    這日琉璃總算出了門,直奔邀月樓找那朱公子,才進門,掌櫃的見了她,忙轉了出來問:“姑娘是不是姓陳?”

    琉璃一愣:“是啊。”

    掌櫃笑道:“先前朱公子在我們這兒等了姑娘三天,偏姑娘今兒來了!”

    “三天?”琉璃不能相信,又忙問:“那他今日在不在?”

    掌櫃道:“今兒公子還沒來。您要不上樓等等?”

    琉璃心想,人家等了自己三天,自己當然也該等一等的,於是上樓在靠窗的位子上坐了,誰知等了足足兩個時辰,終究不見人來,琉璃怕家裏有事,又或者找不到自己著急,隻好先回家去。

    她來去如風,竟沒在意想,為何那掌櫃會知道自己的名姓。

    到了第五日,琉璃先去邀月樓探了一頭,仍舊不見人,便帶了棗花往鳴玉坊去,隻打聽姓朱的大戶人家。

    找了半晌,有被問到便胡亂指路的,有麵露詫異避之不及的,讓琉璃跟棗花不知是個什麽意思,隻有一個年高麵慈的老人家,聽了便說:“若說鳴玉坊的大戶人家確是不少,但你若說是姓朱又門首最大的……隻怕隻有端王府了。”

    琉璃還以為是哪裏弄錯了,沿著那老者指點將到了王府大街,遠遠地看著,整條街隻有那一座門頭,果然威武氣派。

    棗花道:“小姐,這王府看著怪怕人的。”

    琉璃也有退縮之意:“怕是找錯了。還是先回去,改天再去酒樓等等。”

    兩人正張望,隻聽身後有人喝道:“什麽人,鬼鬼祟祟!”

    琉璃跟棗花嚇得忙轉過身,卻見身後不知什麽時候來了一列隊伍,足有幾十人,中間一頂大轎子,此刻說話的卻是前方開路的禁衛。

    棗花早慌的退到琉璃身後,琉璃雖也有點兒張皇,卻還撐得住,便道:“我、我們是來找人的。”

    那禁衛按著腰間佩刀,神情肅然,見是兩個女子,上上下下打量了會兒,道:“這裏是王府街,閑人不得在此窺視,還不退下。”

    琉璃見如此陣仗,哪裏還敢逗留:“我們就走了。”

    棗花已不能動,琉璃拽著她的手,拉著就走。

    那邊兒王府的車駕繼續往前,琉璃回頭,卻見中間一定八人大轎,紗簾之後影影綽綽有個影子,看著眼熟。

    兩人逃也似的離開,卻見街口上有些百姓們議論紛紛:“聽說端王又給召進宮了。”“端王爺可真得寵啊。”等等。

    棗花回過神來,便跟琉璃說道:“小姐,咱們索性別去亂找了,找到別人家去倒是沒什麽,至多道個歉,說聲找錯地方了,可端王府卻不是好耍的,剛才那人握著刀,凶巴巴的,好像我們是什麽毛賊一樣,我可再不想來這裏了。”

    琉璃從懷中掏出那塊玉佩,心中也後悔起來,當日不該輕率答應交換的,弄得現在毫無著落。

    琉璃暗中打算,本想找機會再去邀月樓跟那泥人攤子碰碰運氣,不料次日,戶部曾侍郎做壽,曾大人跟陳翰林向來交好,陳翰林便帶了琉璃前去赴宴。

    曾夫人跟小姐接了琉璃入內,卻見滿座各家的女眷如雲,其中竟有內閣徐閣老的夫人,忠靖侯府老太太,甚至範府範瀾之妻曹氏夫人,帶著長房長媳孫氏。

    那會兒琉璃因多半都不大認得,就隻跟曾小姐坐在一塊兒,那些女眷們因知道她不過是個窮翰林之女,沒什麽根基來頭,就也很少過來搭訕,琉璃樂得清閑,隻低頭吃飯,邊聽別人說話。

    一時吃過了飯,那些太太奶奶們便去看戲,一些小輩的姑娘們卻坐不住,紛紛呼朋邀友地到外間玩耍閑話。

    琉璃隨坐著看了會兒戲,昏昏欲睡,心裏隻想要家去。

    又見曾小姐不知何時已經不在席上,也無人留意自己,她便抽空起身,出門沿著廊下往外,想找個丫頭打聽打聽父親在外如何了。

    她邊走邊從懷中將那玉佩掏出來打量,心裏惦記著也不知何年何月再遇到那位朱公子。

    正經過一座小敞園之時,隔牆突然聽見裏頭歡聲笑語。

    琉璃探頭往月門裏看了眼,卻見裏間有幾個錦衣繡堆,披金掛銀的女孩子們或坐或站,不知說到什麽好玩兒的,依稀曾姑娘也在其中。

    琉璃放輕腳步,正要悄悄地過去,隻聽其中一人說道:“對了,今兒在席上的那位陳姑娘,就是陳翰林之女,聽說在他們家裏,還以師兄師妹相稱的,你們若想知道更多的,不如去問她最快。”

    琉璃想不到自己也會成為談資,細想著話,疑惑不解。

    另一人道:“也難為她了,收留那樣一個人在家裏,陳大人竟也沒什麽顧忌?”

    “他們又不是你們家裏那樣的大族,雖是翰林,卻也是小門小戶的,隻怕不講究這些。”

    “說的好聽點兒是不講究,說的不好聽……不過沒規矩體統罷了。”

    “不過我倒是聽說那範垣才學不錯,也不知真假。”

    “才學出色又怎麽樣?那種低賤的出身,能參加科考已經了不得,難道還真能指望蟾宮折桂,金榜題名?”

    “說的也是,難道本朝就沒有別的才子了不成?倒指望一個連認都不得認回的奸生子?”

    琉璃清清楚楚聽了這幾句,總算是明白了。

    這說話的幾個,似有範府的人,也有侯府的人,似乎還有鄭國公家的一位小姐,年方十六,單名一個媛字。

    原本琉璃該當作沒聽見,悄悄走開的,隻是聽她們肆無忌憚的荼毒範垣,甚至也帶上了父親跟自己,著實難以忍受。

    琉璃便邁步走了出來:“背後嚼舌說人的,難道就是有規矩體統的了?”

    院子裏的幾個小姐聞言色變,紛紛回頭,見是琉璃,臉色各異。

    有愧疚驚怕的,有羞澀掩麵的,也有傲然不屑的。

    琉璃哼了聲,正要走開,卻見那位國公府的鄭媛鄭姑娘道:“背後嚼舌自然不大成體統,卻不知背後偷聽又是什麽行徑了?”

    琉璃止步回頭:“我是小門小戶的出身,向來的不成體統罷了,怎麽連出身世家大族的姑娘們也跟我一樣的品格?”

    鄭媛因為將了琉璃一軍,正洋洋得意,突然聽被反擊回來,臉上轉紅:“你好大的膽子,竟敢羞辱我們!”

    琉璃道:“巴掌打到自己臉上才覺著難受,‘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你這樣朱門繡戶的小姐難道不懂?”

    眾人均都鉗口結舌,曾小姐見勢不妙忙轉出來,笑道:“大家不過是玩笑,妹妹可別當真了呀。”

    琉璃知道今兒是他們請客,本不該鬧出來,隻是方才這些人言語荼毒,曾小姐也沒怎麽攔阻,可見也跟他們一路。

    琉璃心裏氣憤,麵上卻也笑道:“姐姐別急,我也不過是玩笑的罷了,告辭了。”

    此刻鄭媛氣憤地走過來,眼神像是要把琉璃撕碎。

    琉璃毫不示弱地回白了她一眼,正想要走開,鄭姑娘卻先踏前一步,著力在琉璃身上一撞。

    琉璃沒料到她會如此,身子踉蹌,幾乎跌倒,忙伸手扶牆,手中握著的那玉佩便掉在地上。

    鄭媛本極得意,睥睨向琉璃,才要再說幾句,誰知目光一轉,猛然看見地上的玉,頓時直了雙眼。

    琉璃的手蹭在牆上,一陣疼痛,正欲將那玉撿起來,鄭姑娘卻先行一步把玉拿在手中,用力看了會兒,便厲聲道:“你從哪裏偷來的?”

    琉璃見她這樣蠻橫,哪裏肯理會她:“你才會偷呢!還給我!”

    鄭姑娘握住玉,一把拉扯住琉璃:“果然是小門小戶沒教養的,竟敢偷起東西來,還偷到了王府……今日你別想就走!”

    曾小姐跟其他的幾個女孩子都驚呆了,有的圍上來詢問原因的,有的怕惹事卻遠遠躲開。曾小姐見鬧的這樣,忙道:“是不是有什麽誤會?”

    鄭媛道:“什麽誤會,這東西我是認得的,這是端王殿下身上佩戴之物……怪道最近不見了,你倒是怎麽得手了的?”

    原來鄭媛是鄭家的小姐,端王妃也是鄭家的人,兩人算起來還是侄親關係。鄭媛經常出入端王府,自然知道這些。

    大家聽了,頓時嘩然。

    琉璃卻被鄭媛這信誓旦旦的一句話給弄的懵了。

    鄭媛得理不饒人,竟是一副要拷問琉璃的樣子,隻問道:“快說,你哪裏得來的,是不是王府裏有什麽你的內應,勾搭著偷盜出來的?!”

    琉璃正要狠狠地啐她,就聽到那個熟悉的聲音說道:“的確是有內應。”

    琉璃轉頭,卻見身後站著的,赫然正是她遍尋不著的那位朱公子,隻不過跟昔日的打扮大為不同,此刻的他,身著銀白色江崖海水滾龍錦袍,頭戴攏寶珠嵌白玉的忠靖紗帽,比先前相見,更加人物出色,貴不可言。

    院子裏眾家姑娘小姐們見了,早紛紛行禮下去,口稱:“參見端王殿下。”

    連鄭媛也鬆了手:“殿下,”又忙道:“殿下丟了的玉佩,原來是給她偷了去,難道王爺都知道了?卻不知……內應是誰?”說話間忙雙手呈上。

    琉璃愣愣地站在原地,擰眉無語。

    “她的內應麽,”端王朱睿琮接過玉佩,方道:“就是我。”

    眾人都驚楞了。

    鄭媛驚慌失措:“王爺、是在說笑?”

    “哪裏說笑了,”端王則笑看著琉璃:“這是我親手送給她的,你是不是也要把我一塊兒治罪?”

    琉璃看看端王手中的玉佩,對上他含笑的明亮眼神,說出了第一句話:

    “我的泥人呢?”

    ***

    手腕被捏住,有一絲絲疼。

    琉璃垂眸,正對上範垣蹙眉凝視的眼神。

    範垣道:“你心不在焉的,是在想什麽?”

    就像是那個直眉楞眼的泥人,冷不防地就從回憶中跳到了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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