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君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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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範垣出宮的時候, 正遇上鄭宰思。

    鄭侍郎走到跟前兒:“範大人這會兒怎麽在宮裏?”

    範垣不答, 正要走過去, 鄭宰思又說道:“哦,對了,我早就聽謙弟說過今兒是純兒的生日, 府裏頭暗中操辦的很是熱鬧, 隻是聽說純兒……怎麽, 皇上還留她在宮裏?”

    他這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範垣卻隻是看了鄭宰思半晌,並沒答言。

    鄭宰思見範垣一反常態的沉默,便摸了摸鼻梁:“罷了, 就當我一時多嘴, 請大人莫怪, 我也是太操心了罷了。”

    範垣正要轉身, 聞言道:“鄭侍郎。”

    鄭宰思答應了聲:“在。”

    範垣道:“前陣子皇上召張莒進京,你事先該知道的吧。”

    鄭宰思頷首:“原來是這件事,我的確是曾皇上說過一句。”

    “那你可知道,皇上召張莒回京是為什麽?”

    “這自然是因為張大人的差事辦得好, 所以皇上才召他回京升賞的, 難道範大人不知?皇上還親見了張大人,勉勵過他呢。”

    範垣道:“你好像漏說了一件事。”

    兩個人目光相對, 鄭宰思笑道:“智者千慮還必有一失呢,我自然不至於能麵麵俱到, 還請大人賜教我漏了什麽?”

    範垣道:“皇上不是還曾過問起南邊兒那件案子嗎。”

    “南邊……您、莫非是說, 關於謙弟的那案子?”

    “鄭大人不知道這件案子?”

    “實不相瞞, 我之前曾經聽謙弟說起過,”鄭宰思輕輕在自己額角敲了一下,如夢初醒:“隻是沒想到皇上這次召張莒回來,也問過他這件呢?”

    範垣緩緩地籲了口氣:“鄭侍郎,你這戲,在別人跟前演罷了,我不愛看。”

    鄭宰思無奈地聳了聳眉峰:“我可不懂範大人的意思了。”

    “世人皆欲殺,我獨愛其才,”範垣緩聲道:“我向來對你另眼相看,你也的確向來行事謹慎精明,隻有一件,我希望你適可而止。”

    鄭宰思道:“請說。”

    範垣道:“純兒的事,你別再插手。”

    “尊夫人的事?”鄭宰思笑道:“這我可就不懂了。”

    範垣凝視著他道:“你懂不懂,我的話放在這裏,我別的都可以遷就,隻是你得記得,不要在她的身上做文章,不要逼我做我不想做的……到時候焚琴煮鶴,大煞風景。”

    範垣的話像是寒風,將鄭侍郎臉上的笑影凍的有些僵。

    終於他道:“大人是在威脅下官?”

    範垣深看他一眼,輕輕拂袖轉身。

    鄭宰思望著他漸漸遠去的背影,忍不住大聲道:“那大人不妨再明告訴我,我到底做了什麽,惹得大人不喜?”

    範垣的腳步慢了一慢,頃刻,他微微側首,卻並沒有回頭,仍舊去了。

    鄭宰思其實也知道範垣絕不會說出口。

    他這一句,不過是惱妒之下的挑釁罷了。

    鄭宰思身後的小太監見範垣遠去,才敢喘一口氣兒。

    方才這兩人說話的時候,他特意站的遠遠的,但鄭宰思最後那句極大聲,想裝聽不見都不成。

    隻好若無其事地上前陪笑說道:“鄭侍郎請,皇上別是等急了。”

    鄭宰思收回目光,輕輕一笑。

    若說如今整個朝堂上朱儆最寵信的人,鄭侍郎稱第二,就沒有人敢是第一了。

    尤其是經曆過之前鄭氏夫人自戕一事,就在整個鄭國公府的人都義憤填膺,紛紛想要範垣倒台的時候,鄭宰思卻一反常態地保持沉默,私底下朱儆詢問他如何看待此事,鄭宰思隻說道:“雖然臣跟範大人向來不是一路,但總覺著這不是範大人的行事。”

    更因他曾為養謙求情,事後朱儆細細尋思,深信鄭侍郎是個不偏不倚,理智清明的人。

    朱儆派密使往南邊兒一節,也是鄭宰思暗中協助,否則隻怕瞞不過範垣的眼線去。

    何況當初陳伯病重,也是鄭宰思私下傳信,事後朱儆暗中詢問他為何會替陳伯傳消息,鄭宰思隻說:“也是巧合,因聽溫侍讀說起陳伯身體不適,那日經過,便進去看了一眼。”

    那時候陳伯已半是昏迷,鄭宰思忙叫人去請大夫,陳伯醒來之後,卻拜托了他一件事,就是讓他請朱儆來府裏。

    朱儆本想打聽鄭宰思是不是還知道別的,聽了鄭宰思所說,卻毫無異樣,於是作罷。

    範垣雖然隱隱察覺,但也許隻有鄭侍郎自己才最明白,他知道什麽,做了什麽,又為什麽這樣做。

    鄭宰思來到景泰殿的時候,卻發現陳衝跟趙添等都躬身立在殿門口。

    見他來到,趙添道:“皇上如今在裏頭跟範夫人說話呢。”

    陳衝打量了他一會兒,卻不言語。鄭宰思對趙添一點頭,特意走到陳衝身邊問道:“皇上跟夫人說什麽呢?”

    陳衝揣著手道:“老奴怎麽會知道呢。”

    鄭宰思笑道:“有什麽事兒是陳公公你不知道的。”

    陳衝撇了他一眼:“這有什麽稀奇,比如鄭侍郎跟皇上之間的事兒我就不知道。”

    鄭宰思仍是笑著回道:“原來公公指的是朝堂上的政事,那不知道也就罷了,免得犯了太/祖皇帝傳下來的禁令。也是為了公公您好。”

    陳衝哼了聲。

    正說到這裏,忽地聽到殿內似是朱儆的聲音,厲聲叫嚷道:“混賬,朕要殺了他!”

    眾人聞聽,皆都色變。

    ***

    琉璃覺著自己很對不起朱儆。

    雖然“死亡”並不是人力可能控製的,但對一個年幼的孩子來說,沒有什麽是比失去母親更痛苦的,同時對琉璃而言,那遽然發生的“死亡”便是原罪,畢竟她從此便沒盡到為人母親的責任。

    然而,自打那天在朱儆麵前終於承認了自己的身份,小皇帝的態度有些怪。

    朱儆並沒有就叫琉璃一聲“母後”,甚至在琉璃抱緊他的時候,朱儆隻是遲疑了會兒,小手輕輕地在她身上碰了碰,卻並沒有回抱琉璃。

    他也並沒立刻做出什麽其他的反應,除了叫她暫時留在宮中之外,再無其他的動作。

    這樣……也許不算太壞。

    畢竟琉璃的身份委實太過敏感。

    朱儆也沒有跟琉璃說過多的話,他一切如舊似的,用膳,上朝,批閱奏折。

    有時候也會來看她,甚至並不是真的用眼睛“看”,隻是坐在旁邊,若有所思。

    琉璃知道朱儆心裏不會像是表麵看來這樣平靜,這孩子心中一定有無限的思謀。

    隻不知等他想明白所有後,會是一個怎樣的結論。

    先前聽了朱儆所說“天倫之樂”的話,琉璃心頭微震。

    但外間畢竟並非說話之處,朱儆卻又轉身,加快腳步往景泰殿返回。

    回到寢殿,喝令所有人退出,朱儆才終究忍無可忍:“你如果真的是母後,你為什麽要嫁給範垣?為什麽不早點告訴朕?”

    琉璃道:“我本來想告訴你,隻是……怕你那時候年紀小,不會信。”

    朱儆提高聲音:“那你為什麽要嫁給他?你難道、難道不明白這是大逆不道嗎?”

    範垣對自己的情深,自然不能跟小皇帝明說,因為那就更“大逆不道”了。

    而當初琉璃之所以答應範垣求娶,也正是想借機能進宮多跟朱儆親近,但這種種如何能出口,否則更不利於範垣。

    琉璃默然道:“儆兒,我畢竟不是先前的皇太後了。是溫家的阿純。”

    畢竟尋常百姓家的婚喪嫁娶,是人之常情,既然重生為溫純,尚有母親兄長,又有家中親眷,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然無法抗拒。

    朱儆也明白琉璃所指,語塞之下卻仍道:“你、你……但不管怎麽樣,你都應該、應該不嫁才是!”

    琉璃低下頭去。

    其實朱儆說的對,假如對方不是範垣,假如不是那個能進宮跟儆兒時常相見的誘惑……就算生為純兒,她一輩子也絕不會再嫁。

    朱儆見她不答,知道自己說對了症結,突地又問道:“範垣呢,他知不知道?”

    琉璃一怔。

    朱儆卻又想到當初範垣求賜婚的事,臉漸漸地鐵青:“他知道的,對嗎?”

    琉璃察覺朱儆突變的口吻,心中一顫:“他當然不知。”

    朱儆狐疑地看著她:“當真?”

    琉璃點頭。

    朱儆卻不是個容易被糊弄的孩子,略一想,即刻叫道:“你騙我!範垣何等的精細,連陳伯跟陳衝都能看出來,他難道會一無所知?你騙我是不是?”

    琉璃簡直兩難。

    朱儆霍然起身,他原地來回踱步,怒火升騰:“可惡,他一定是知道的,所以那次……朕說要給鄭侍郎賜婚,他才是那樣要殺人的表情,他、他還膽大包天地要朕賜婚,他是在羞辱朕!混賬!他一定是知道的!朕要殺了他……”

    朱儆還沒有說完,琉璃已經喝道:“住口!”

    竟給嗬斥了……朱儆一愣,不可置信地抬頭看過去。

    琉璃臉色發白,指著他說:“儆兒!你是不是又忘了自己的身份!”

    朱儆心頭震動,麵前站著的明明是“溫純”,他的眼前,卻突然出現了那個總是溫柔待他的母後。

    他愣了愣:“你、你……”

    琉璃閉了閉雙眼,痛心疾首,皺眉道:“你如果想責怪誰,那就怪母後,都是我不好,在的時候沒有教好你,後來又……無法好好地看護你。”

    朱儆咽了口唾沫,扭開頭去,低低嘟囔:“我才不怪母後,母後沒有錯。”

    琉璃深深呼吸:“儆兒,你知不知道,母後這輩子最後悔的一件事是什麽?”

    “不知。”朱儆搖頭。

    琉璃說道:“是曾聽信讒言,把範垣下獄。”

    朱儆一怔,旋即緊緊皺眉。

    “所有的一切都是因這而起,但是你知不知道,”琉璃道:“讓我做出這種錯誤決定的,除了當時的讒言之外,還有什麽?”

    朱儆疑心她是想趁機給範垣開脫,為他說話,便戒備而狐疑地問道:“什麽?”

    琉璃凝視他:“是那次,你回到寢宮,你滿是委屈地跟母後說,範垣打你。”

    朱儆一抖,雙眼圓睜。

    琉璃已經走到他的身旁,將朱儆的手拉起來,望著這已經長大了不止一圈的少年的手,眼中的淚搖搖晃晃,琉璃說道:“那時候你把手探在母後眼前,帶著哭腔說範垣罰了你,說你怕他,讓母後給你做主。”

    朱儆幾乎屏住呼吸,琉璃道:“就是因為你這句話,因為看見你那粉嫩的發紅的手心,才讓我下了決心要拿下範垣,因為我無法容許任何人傷害儆兒,哪怕是他。”

    淚從眼中墜落,打在小皇帝的掌心,卻像是烈火一樣炙熱。

    朱儆幾乎想抽回手,卻又像是沒有力氣,淚卻不由自主湧了出來。

    琉璃道:“我曾說過,不管如何,儆兒在我心中都是最重要的,現在也仍是,不管我為你做什麽都是應該的,不管你對母後做什麽,母後也都不會在意,因為你是母後最疼愛的孩子。”

    朱儆渾身發抖,此刻心中一閃而過的,是那驚魂一夜,他裝腹痛叫琉璃來陪自己。

    以及……那顆藥。

    “真的嗎?”朱儆的心顫,禁不住輕聲地問,“不管、不管我做了什麽,母後都會原諒嗎?”

    “是。”

    朱儆的心怦怦大跳:“那就算、就算是我……”

    就像是吃了一把黃連,朱儆的喉頭發澀,每一個字艱難地卡在那裏,無法掙脫。

    琉璃望著小皇帝發白的臉色,拉著朱儆的手,將他輕輕抱入懷中。

    溫聲喚道:“儆兒。”

    朱儆突然鼻酸:“嗯。”

    琉璃道:“不管你做什麽,母後都會原諒。為了你,母後什麽都可以,死都可以。”

    “嗯……”朱儆的眼淚刷地流了出來,慶幸琉璃看不到。

    而那一聲百感交集的“母後”,也在刹那間跳上舌尖,在唇間徘徊。

    “但是,”琉璃語氣一變:“有一件事你絕對不能做。”

    朱儆帶淚的雙眼微睜,聽琉璃在自己耳畔說道:“你記住!你絕對不能再跟母後犯一樣的錯誤,知道嗎?”

    朱儆知道琉璃指的是什麽,她是不許他對範垣出手。

    朱儆緩緩地離開了琉璃,他仰頭望著麵前的女子。

    這……仍是陌生的溫純的臉。

    就如同當初範垣跟琉璃相認之初,——範垣雖覺著這是琉璃,但目睹“溫純”的容貌,仍是無法過去心上那道坎。

    而此刻的朱儆,也是一樣。

    小皇帝飛快地定了定神,往旁邊走開兩步。

    半晌,朱儆盯著旁邊的長桌一角,咬牙說:“好,我可以答應你。”

    琉璃心頭陡然一寬。

    朱儆卻又說道:“但你也要答應我一個條件。”

    “是什麽?”琉璃遲疑地問,剛剛生出的喜悅打了折扣,她隱隱猜到這個條件一定非同等閑。

    朱儆這才轉頭又看向她,目光在她的臉上逡巡:“你得答應我,不要再回範府。”

    “什麽?”

    “你不能回範府,你得留在宮裏。”朱儆似下定決心般,昂首道,“你是朕的母後,就得留在宮裏陪著朕!”(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