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垂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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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鄭宰思本想入內先說一聲, 身邊那人卻等不及了,早自行掀開簾子走了進去。

    裏頭,許姨娘扶著琉璃,給她捶背揉胸, 淚落不止。

    養謙正在安撫兩個小孩子,心中痛悶交加。

    原來先前溫姨媽為照顧琉璃,自己也熬病了,如今在家裏請醫調治,而宣儀公主偏又有了身孕,不能來相助。

    於是這府裏, 那府裏的種種,裏裏外外,多半竟都要養謙奔走。

    方才見琉璃不好,養謙五內俱焚, 又不知她叫什麽“師兄”是何意思,還當作是神誌不清之下的胡話。

    如今乍然看見個兜著風帽的陌生人闖了進來, 養謙驚愕,正要嗬斥, 那人已經抬起頭來。

    養謙猛地瞧清楚這來者是誰, 震驚非常,脫口叫道:“皇上?”

    原來這突然闖了來的, 竟然是小皇帝朱儆。

    朱儆來不及同他說話, 隻是匆匆地點了點頭就來到床邊。

    這會兒琉璃已經半是昏迷了, 朱儆俯身看去, 卻見她臉容清瘦了好些,更是滿麵病容,看著竟是混沌奄奄的模樣。

    刹那之間,少年皇帝竟然失語。

    此刻鄭宰思也隨著飛快地走了進來,養謙正不知道如何應對朱儆,見鄭宰思現身,才似有了主心骨,忙道:“鄭兄……”

    鄭宰思已經看見了朱儆之狀,抬手示意養謙不要出聲,然後快步走到跟前吩咐道:“叫這裏的人都退了吧。”

    養謙愣了愣,旋即便命在場眾人皆都退出。

    鄭宰思又同養謙低語了幾句。

    養謙皺緊眉頭,終於走過去,拉著明澈跟明德兩個,也退出了房內,鄭宰思看了一眼朱儆,自己也隨著退出。

    如此一來,整個房間裏隻剩下了琉璃跟朱儆。

    朱儆凝目看了半晌,忙找到琉璃的手,將她的手緊緊握在掌心。

    琉璃若有所動,似想睜開雙眼,卻隻是眼睫輕眨,仿佛連睜眼這點子力氣都消失殆盡了。

    朱儆禁不住失聲叫道:“母後!”

    琉璃眉峰一動,眼皮輕輕掀動,兩隻眼睛的眼神卻是渙散的,仿佛完全看不見朱儆在哪裏。

    朱儆見這幅模樣,竟如萬箭穿心,緊握著琉璃的手含淚叫道:“母後,你怎麽了?你不要嚇唬儆兒!”

    半天,琉璃喃喃道:“儆兒?”氣息一線,語聲希微,像是最模糊的一聲歎息。

    朱儆就著在床邊的姿態半跪半俯身下去,一邊攥緊琉璃的手,一邊望著她的眼睛。

    眼珠轉了轉,琉璃的視線終於落在了朱儆臉上,她怔怔地看了少年皇帝半晌,才道:“你……是誰?”

    朱儆忙道:“母後,是我。是儆兒!”

    “不要騙我,”琉璃慢慢地將目光轉開,悵然而傷感:“儆兒……才四歲,怎麽會……”

    朱儆見她又咳嗽起來,急忙忍淚,起身將琉璃半扶半抱起來。

    琉璃無力地將頭靠在他的肩頭,閉著雙眼,也不說話,仿佛不知什麽時候就會永遠地睜不開眼,亦不能再跟他說話。

    此情此境,朱儆竟又想起了那個不堪回首的夜晚。

    心中的痛楚翻江倒海,盡數化成淚湧。

    朱儆情不自禁把琉璃的肩頭攏緊了些,紅著雙眼說道:“母後,別離開我,別再離開我了,儆兒求你。”哽咽而泣不成聲。

    不知過了多久,琉璃才慢慢地說道:“別怕,儆兒。不要哭……”

    她有些撐不住,卻仍想安慰自己的寶貝孩兒:“母後、會一直都、都……陪在你……”

    不等琉璃說完——“你騙我,你騙我!”

    朱儆哭道:“就像是上次,你也是這樣說的,卻仍是離開我了!”

    琉璃聽到這裏,便又微微睜開眼睛:“上次……”

    突然她像是想起什麽來:“是了,我、我已經死過一次了。”

    她掙紮著坐起來,轉頭細看朱儆:“你、你是儆兒。”

    朱儆見她病的神誌不清,心如刀絞:“母後……我當然是儆兒。”

    琉璃盯著他看了片刻,眼神逐漸變得極為溫柔,手撫上朱儆的臉頰,琉璃道:“我的儆兒,長大了呀。”

    朱儆眼中的淚一湧而出,充滿依戀地把臉頰靠在她的掌心:“母後。”

    琉璃轉頭看看周圍:“師兄……四爺還沒有消息嗎?”

    朱儆聽她突然提起範垣,臉色一僵。

    琉璃望著他,忽然說道:“儆兒長大了,是真正的帝王了,母後之前糊裏糊塗的,沒什麽值得稱道的,一輩子最欣慰的就是有了儆兒。”

    深深地吸了口氣,琉璃撫過朱儆的頭:“你的性子從來都不像是我,多半像是你父皇,這樣才好,身為帝王,當然要英明睿智,難道要像我麽,愚蠢糊塗的,總是會做錯事。”

    朱儆道:“母後並沒有糊塗愚蠢。”

    琉璃笑笑:“兒子當然是覺著娘最好,也最聽娘的話了,是不是。”她抬手按了按太陽穴,“儆兒,你能不能,向娘起個誓。”

    朱儆忙問何事,琉璃咳了數聲,才啞著嗓子道:“你向朱家的列祖列宗起誓,你會善待明澈跟明德,絕不會為難他們兩個。”

    朱儆猛然一顫:“您、說什麽?”

    琉璃力氣不支,低低道:“有些話你不愛聽,我便不說了,隻是母後再糊塗愚蠢,卻也知道,為人絕不能昧了良心,你容不下範垣,有你的道理,我不怪你,可卻不能無動於衷,我上輩子對不起他,這輩子……又害了他,如今隻能親自去跟他賠禮了。”

    “你、你說什麽……”朱儆睜大雙眼,過了會兒才總算反應過來,失聲叫道:“我不許你這樣說!”

    琉璃笑望著朱儆道:“儆兒,你已經長大了,事事自有主張,已經不需要別人為你操心,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明澈跟明德,他們畢竟還小呀。你、能不能答應我,會把他們兩個當成至親一樣友愛相待,不許、絕不許害他們!”

    朱儆叫道:“母後!”

    琉璃反握住他的手,枯瘦微冷的手正在發抖:“答應我,不然的話,就算我去了黃泉底下,也終究不得安生!”

    ***

    這日,鄭宰思護送少年皇帝回宮。

    一路上朱儆始終一言不發,隻在望寢殿而行的時候,朱儆問道:“之前從揚州傳來的消息,真不真?”鄭宰思道:“回皇上,派去的人還未回來,不過依我看來,那屍首未必就是範垣。”

    “是嗎?可有何憑據?”朱儆回頭。

    鄭宰思苦笑:“皇上恕罪,並無憑據,非但沒有憑據,據送上京來的那幾件遺物看來,卻的確是範垣的無疑。隻不過臣覺著,範大人……不至於就這樣無聲無息地在外地殞了性命罷了。”

    朱儆擰眉,喃喃道:“原來隻是猜測。”突然又道:“這消息朕已經嚴命封鎖不許外漏了,怎麽她卻重病的這樣厲害,是不是也從哪裏聽說了風聲?”

    鄭宰思道:“皇上雖下令噤聲,但那些東西一路從南邊送上京城,中間難免有消息不密的時候……”

    朱儆沉默,繼而道:“但若如你所說,範垣並沒有身死,那怎麽這麽長時間他都不見露麵,如今純兒生死一線,也不見他的消息,難道他竟能忍心至此?依我看來……以他的性子,隻怕除非是真的死了,不然的話……”

    鄭宰思歎道:“皇上說的也不無道理。也許,是真的凶多吉少。”

    兩人說話間,內閣徐廉從外而來,自從範垣失蹤,徐廉便從次輔被擢升為元輔,也算是眾望所歸罷了。

    徐廉上位之後,陸陸續續提拔了幾名自己的心腹,以及素日來看好的人才等,比如鄭宰思便入了閣,而養謙也榮升為翰林學士。

    徐廉上前行禮,因見皇帝麵有戚然之色,雙眼通紅顯然是哭過,徐廉卻十分精明,依舊泰然自若,謹慎小心之狀。

    隻說了幾件內閣亟待要辦的事,請了朱儆示下便自去了。

    ***

    三日後,是個陰雲密布的黃昏,城門將關閉的刹那,有一輛馬車緩緩駛出。

    馬不停蹄,沿著官道一路繞山轉水,走了兩天,便停在一個蘆葦叢生的渡口旁邊。

    車內,明澈早按捺不住,率先跳了出來,又把明德接了下地。

    兩個小孩站在馬車旁邊,打量著周圍,見湖麵上水鳥翩飛,路兩邊古木掩映,蘆葦蕩中依稀有幾間房屋若隱若現。

    而在不遠處,停著一葉扁舟,隨波搖曳,舟上似乎還有人,戴著鬥笠披著蓑衣,手中握著一根竹竿,鵝毛浮標被水底的魚兒啃咬,在水麵上一上一下的飄動,十分自在悠閑。

    明澈忍不住叫道:“娘,你快來看,這是什麽地方?”

    車簾子一動,是琉璃慢慢地挪了出來,她的臉色仍有些憔悴,隻是精神要比先前看起來強了好些。

    琉璃靠在車廂邊上,囑咐:“你們兩個不可亂跑。”

    明澈本急不可待地想去一探究竟,聽了這話,隻得乖乖地立在原地。

    琉璃歎了口氣,扶著車門,正要下車,突然聽到明澈叫道:“那是……”

    原來先前那垂釣的小舟不知不覺中已經靠攏了岸邊,而那垂釣的“船夫”也緩緩站起身來。

    琉璃抬起眼皮隨意一瞥,但就是這一眼,卻仿佛叫人渾身的血液都凝固起來了。

    那船夫一身蓑衣,卻掩不住高挑的身形,依稀還看著有幾分眼熟,而當他慢慢抬頭之時,也露出了鬥笠底下的容顏。

    先映入琉璃雙眼的,就是那雙夢縈魂繞,無法淡忘的鳳眸。(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