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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嚐心懷忐忑出了門。

    他倒不擔心老宮人認出薛瓔。畢竟當初真正見過她女子扮相真容的,  籠統也就幾名宮婢,且早已被他放出了宮。而如今來的這位舊仆,大約是個宦侍。

    他入公主府主院堂屋時,老宮人還未到,  薛瓔坐在上喝茶,  一眼瞅見他鼻尖尚未消全的紅疙瘩,  在杯盞掩飾下悄悄抿了抿嘴,而後恢複正色,道:“坐吧。”

    他有些局促,  但麵上自然不可表露心虛,就扯點旁事,  問問魏遲近來如何。然而薛瓔隨口答了幾句之後,  還是繞回了正題:“颺世子也會一起來,  你等會兒表現得老實點。”

    魏嚐默了默,  有點不高興:“我哪兒不老實了?”

    薛瓔的目光下意識往他薄唇一落,  繼而迅撇開眼,  沒說話。

    魏嚐當然曉得她想到了什麽,  低低道:“不是你說那天的事,  權當不曾有過嗎?這會兒倒又怪我不老實了。我真要不老實,  還挑你溺水的時候?早八百年……”

    她的眼刀子霎時飛了過來。

    他停下碎碎念,  把頭扭向外邊,恰見林有刀領著衛颺,  以及一名腰背佝僂,  風塵仆仆的老人來了。

    魏嚐掩在寬袖中的手霎時握緊,  眼見倆人越走越近,垂著頭向薛瓔行了拜禮,緊接著,將目光轉向下的他。

    他早已不認得這個模樣大變的宦侍,心中也希冀三十年過去,對方的記憶已然模糊,但這老宮人卻在看清他臉的一瞬愣了愣,繼而一個踉蹌大退,嚇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薛瓔和衛颺一驚,對視一眼。

    在探知魏嚐身份這件事上,倆人其實倒也算在同一站線。衛颺趕緊彎身去扶他:“王老怎麽了?”

    王錦滿臉漲紅,被他攙著艱難起身,眼中淚花翻滾,一瞬不瞬盯著魏嚐,道:“君……君上?”

    魏嚐心頭一跳。這個衛颺回回正中紅心,逮個宮人也逮得這麽準,實在是他的克星了!

    他故作大駭狀,左看看右瞧瞧,而後指著自己鼻子說:“叫誰?我?”

    薛瓔也站了起來,上前幾步問:“你是指哪個君上?”

    王錦被這麽一問,似乎如夢初醒,覺出不對來,呆滯幾個數後,顫巍巍上前兩步,眯起眼再次細看魏嚐。

    屋內一片死寂,隻見他皺眉歪頭盯了魏嚐一晌,而後恢複了些許冷靜,趕緊向薛瓔告罪,道:“老奴認錯了人,駕前失儀,請長公主降罪。”

    薛瓔看了眼一臉懵懂的魏嚐,又轉向王錦,搖頭示意不礙:“坐下說吧,方才你將這位公子錯認成了誰?”

    幾人各歸各位,王錦曲著手恭敬道:“回長公主,這位公子眉目長相,有點像老奴曾服侍過的厲王。老奴老眼昏花,一時糊塗,竟喊出一聲君上,叫您見笑了。”

    薛瓔皺了皺眉:“是衛厲王,而非衛莊王?”

    “倒也有點像莊王,但更似厲王。”

    “你確定?”

    他沉吟一下,又看了魏嚐幾眼,為難道:“方才第一眼瞅著像極,多看又覺似乎不是那麽回事,老奴……老奴實在也記不清了。”

    薛瓔和衛颺再次對視一眼。

    三十年過去了,記不清也實屬正常,但王錦的第一反應不會騙人,魏嚐與衛厲王的容貌必有相似之處,且恐怕不止像了一點點。

    既然如此,對於他或與衛厲王血緣關係更近的猜測便得了些許印證。

    薛瓔也沒逼迫王錦再作回想,和善一笑,說:“王老當年服侍過厲王,想來比旁人更了解他一些,不知在你看來,他為人是否真如傳聞中那般凶殘暴戾,六親不認?”

    衛颺明白,薛瓔這是開始往裏查探了。而她想知道的,一定不是衛厲王為人那麽簡單,不過由淺入深而已。

    王錦點點頭,又搖搖頭,答:“厲王確實時時狂躁怒,還曾一夜間屠殺當年太尉府上百口人,但要說六親不認,卻也不是。老奴曾聽內殿下人說,厲王待他的君夫人非常溫和。君夫人新嫁入宮,他便視之若珍寶,就連湯藥都要一勺勺親口喂她喝。”

    魏嚐垂著眼,目光微微閃動。

    “湯藥?”薛瓔卻怪道,“你們那位君夫人身子骨不好嗎?”

    “不是,”王錦搖頭,“隻是安胎藥而已。”

    “新嫁入宮便已有身孕?”

    他臉色微變,忙頷道:“老奴失言了。”

    薛瓔淡淡一笑:“你別怕,都過去那麽多年了,不會有人追究你失言過錯。”

    王錦以衣袖作掩,透過眼縫悄悄看了看魏嚐。

    魏嚐對上他的目光,卻又很快移開。

    王錦便默了一默,繼續道:“老奴之所以稱自己失言,是因此事為傳聞得來,是否屬實卻無從知曉,故而擔心擾亂長公主視聽。”

    “沒關係,你隻管說你知道的就是。”

    他隻好道:“當時王宮裏頭傳聞說,君夫人與厲王為奉子成婚。而衛薛聯姻,也是厲王一手促成,就為給未婚先孕的君夫人一個名分。”

    這一點,倒與薛瓔此前現薛嫚疑似“早產”一事對得上。隻是原來並非日子早了,而是未婚先孕。

    她蹙了蹙眉,沉默半晌道:“我倒也曾聽颺世子講過一個傳聞,說那位君夫人,與她國中弟弟公子徹形如一人。”

    王錦點點頭:“的確有那麽個說法。宮闈秘事,真真假假,就連宮裏人也分辨不得。甚至還有傳聞說,厲王一心一意待君夫人,君夫人卻是薛國派來的細作,目的便是誕下王嗣,而後除掉厲王,扶幼子上位,以圖掌控衛國朝政,最終為薛所用。”

    薛瓔稍稍一怔,忽覺胸臆間像悶堵了一口氣似的,喘息變得困難起來。

    魏嚐察覺到她的異常,偏頭道:“怎麽了?”

    她極力壓下那股莫名的心悸,擺擺手:“沒事。”

    “臉都白成這樣了還說沒事?”魏嚐起身上前,伸手探了探她額頭,觸到一片冷汗,忙向外道,“林有刀,宣醫士來!”

    薛瓔向來康健,也非常清楚自己的身體狀況,隻覺眼下並不似突急症,而是打從心底生出一種不適,連帶渾身都起了負麵反應。

    她冒著虛汗,一把反握住魏嚐的手借力,以眼色示意王錦,朝衛颺道:“颺世子先帶他回府吧。”

    衛颺見她這般,也似有些緊張,麵露憂色,卻做不得什麽,拱手道:“長公主請務必及時就醫,好生歇息。”說罷便和王錦一道退下了。

    這邊薛瓔眼見人走,一下脫力歪倒了去,被魏嚐一把攬住。

    他死按著她的腕脈,想號出點什麽脈象來,卻因不懂醫,隻覺她心跳得不大穩而已。他再次摸了摸她的額頭,急道:“你別嚇我,以前過這樣的急症嗎?”

    她靠在他身上,迷迷糊糊聽見問話,搖了搖頭,許是一身冷汗虛弱至極,便吐露了真言:“好像不是身體,是心裏難受……薛嫚她為什麽利用……”

    魏嚐一怔,電光石火間,忽然記起她前幾天問他雲泉飛瀑一事。他的下巴貼著她額,垂眼問:“你對薛嫚和衛厲王的舊事,是不是有什麽特別的感觸?”

    薛瓔痙攣的手攥著魏嚐的衣袖,像握住了什麽救命稻草一般,沉默了好一陣,完一身虛汗後,漸漸平息下來。

    她費力將自己支起,而後緩緩點頭,不意這一點,不知何時積蓄在眼眶裏的熱淚便大顆大顆滾落下來。

    魏嚐慌了神,一邊拿食指給她拭淚,一邊聯想到她上回莫名落淚的古怪,說道:“你別哭……薛嫚她沒有,沒有利用衛厲王。”

    薛瓔神色怔忪:“沒有?”

    魏嚐此刻顧不上那麽多。薛瓔殘留了前世記憶及感情這一點,是他當真始料未及的。

    事出突然,他心無旁念,隻是見不得她哭,於是安慰道:“對,她沒有。你不是翻過很多關乎衛厲王的典籍嗎?他那麽聰明的一個人,怎會瞧不出枕邊人對自己是真情還是假意?薛嫚若真一心算計,又怎可能接近得了他?”

    薛瓔恍惚漸退,清醒了幾分,將他的話在腦袋裏來回濾了一遍,慢慢坐直身板,轉眼見醫士匆匆趕至,意欲上前來替她診脈,擺擺手說:“我已無礙,先下去吧。”

    她絲依舊濕漉,但原本渙散的目光卻恢複成了敏銳的樣子,唇瓣也添了些許血色。她直直盯著魏嚐,問:“你是怎麽知道的?”

    魏嚐大力吞咽了一下,沒說話。

    她苦笑了一下:“魏嚐,別再說謊了。拿黃蜂蜇臉,是為了不讓王錦有所現吧?你早就知道,自己跟衛厲王長得很像。還有宗耀,他也被你收買了,是嗎?”

    魏嚐無從反駁,繼續沉默。

    “是,我承認,我一直不曾全心信任你,總將你一言一行來回思量,判斷真假。一再被人試探猜忌,你應該很不舒坦,但是魏嚐,”薛瓔深吸一口氣,鄭重道,“直到今天,終於確信你從頭到尾都沒說實話,都是在騙我,我也很不舒坦。”

    她指著自己的心口,一字一頓道:“非常不舒坦。”

    魏嚐的嘴唇打了打顫。

    “事到如今,可以說實話了吧?你究竟是誰?跟衛國,尤其衛厲王是什麽關係?又為何混入公主府接近我?”

    魏嚐垂了垂眼,而後緩緩抬頭,盯住了她:“三十年前那一戰中,衛厲王沒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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