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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怨君恨君恃君愛(三)

    二月初四。

    今年的冬天去得格外得遲。眼下已至農曆二月,老天爺卻又降了細雪來。

    春漸至。雪染梅梢輕細。

    汴京城中,人群熙攘。瞧那路上行走之人,皆因天氣還未完全轉暖的緣故,俱都還不敢褪下冬衣,因而這捕頭蕭奈,在人群中便顯得有些乍眼了,他仍是穿著那身單薄官衣,薄薄兩層布,緊緊裹著男人那結實健碩的身軀,他倒是也不曾畏過冷。

    眼下這蕭四郎,正背上背著個老人,整個人步履生風,跨步而行。他背上那老頭瞧著他這副精神模樣,一麵伏在他肩上,一麵笑道:“阿郎好體力。老頭兒我這腿一摔斷,好幾個小郎君說要背我去醫館,哪個也背不起來,隻你力氣這般大,不愧是平時抓賊的人物,想來也是曆練出來了。”

    蕭奈笑了一下,爽朗道:“老先生您啊,算輕的,咱背起來,再輕鬆不過。”

    這慈眉善目,長須長眉的老先生拍了拍他的肩,又溫聲道:“好嘞,阿郎啊,到地方了,把我放下來吧。”

    蕭奈連忙笑著應了一聲,停下步來,小心彎腰,將這老先生放到了地上來。這操刀鬼蕭四郎先是擦了擦額角滴落的汗,隨即漫不經心地抬起頭來,先是一怔,隨即邊上前攙扶著老先生,邊道:“原來您是住這一帶。我平常倒是也常往這邊來,卻不曾見過您。”

    那老人微微一笑,又問道:“此處按理說來,並不算是阿郎的轄區,你怎地會常常來這裏轉?”

    蕭奈望了眼那小院,似是回想起了什麽往事一般,笑道:“先生多半也知曉,這裏有處女工院子,做織繡的活計的。實不相瞞,此間院落,乃是我一舊人所有。那人……於我有恩,平常偶有空暇,便會來這裏轉轉,瞧瞧有沒有甚能幫得上忙的。她現如今,大抵也算是過得好了罷,我也沒什麽能幫得上她了,隻管盡心盡力。”

    那老人點了點頭,又嗬嗬笑道:“我是才來汴京城中的,就在瓦肆裏給人說書。阿郎你是心善之人,背我背了這麽久,從城門到醫館,又從醫館到住處,都不曾聽過你一聲喘,你當真不易。我也沒甚麽可幫你的,隻會看一點點相,會那麽一點啊,玄學。”

    言及此處,蕭奈一笑,正要擺手婉拒,那老人卻已握住了他的腕子,那手上的力道著實讓蕭奈暗中心驚,不由得麵色微凝,望向麵前之人。那人輕輕一笑,緩緩說道:“阿郎,破鏡或可重圓,人失不可再得。是缺是圓,是失是得,全都看你自己如何決斷了。阿郎,記得我這一言,日後必能用得上。”

    蕭奈眨了眨眼,頗為爽朗地一笑,話是聽入耳中了,也在心裏稍稍咂摸了一番,卻也稱不上是奉為真言了,隻有禮有度地送了這說書的老先生,並不曾信以為真。

    那老人走後,這操刀鬼蕭四郎在原地立了一會兒,半晌過後,有些自嘲地一笑,搖了搖頭,正欲抬步離去,忽地瞥見自己方才望著的那兩扇緊閉門板,竟是緩緩自內推了開來。蕭奈一驚,心上微動,下意識閃身,避到了僻靜處去。

    他平緩氣息,再向外間看去,便見一個華服女子身後跟著數名仆從,從兩道門扇間急步走出,柳眉倒豎,顯見是心中憤然,才發過不小的脾氣。蕭奈定睛一看,卻是認不出此人是誰,但見她華服麗冠,身邊仆侍環伺,便知是個尊貴人物,心下不由得隱隱生出擔憂之情來。

    那華服娘子才乘了車輦,驅車遠去,蕭奈拍了拍身上塵土,見四下無人,便自陰影間跳了出來。他略略一思,便又到了那女工院子前,正欲招手叩門,便見著門扇又被人裏麵打了開來,映入眼簾的,正是弄扇那張愈發顯得成熟的臉。

    撞見蕭四郎後,弄扇先是一怔,隨即眨巴著一雙淨若琉璃般的大眼睛,笑道:“勞煩蕭四哥惦記了。”

    蕭四郎正色道:“方才見有人離去,可是遇上了甚麽事兒?若果真出了麻煩,二娘那裏又遞不進消息,咱可以幫著從中調和一番。”

    弄扇轉了轉眼珠,卻是抿唇一笑,擺了擺手,道:“咱家這院子,背後靠著的是身懷龍胎的阮貴妃,哪個不長眼的敢上門來惹?方才那位貴人,正是高儀公主。先前她訂了衣裳,卻又嫌做工不仔細,偏說是咱們故意怠慢,說到底,不過是借機發泄罷了,先前也著人來鬧過一二次。二娘那裏,她不敢去鬧,也隻敢來招惹咱們這些小魚小蝦了。不妨事的,蕭四哥不必擔憂。”

    蕭奈聞言,神色微凝,隨即點了兩下頭,邊笑著,邊低低說道:“是,這正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似你似我,都插不上話兒的,隻管受著便是。”

    二月初五。花萼怯寒猶積雪,鳥聲催報已知春。

    夜半明月照積雪。因著關小郎近來不敢似從前那般下藥,傅辛的病症緩和許多,忍著痛,竟也能下地行走,如常人一般了。

    饒是身子不適,傅辛也堅持在那理政殿裏批閱罷了折子,才來了流珠這裏。他雖是十分倦怠,卻仍是強打精神,勾著一抹笑意,緩緩踱步,往宮苑裏走去。候在門口的仆侍見了,正要引頸通報,傅辛卻擺了擺手,示意他莫要出聲。

    官家跨過門檻,入得殿內,還未曾走到裏間,便隔著數十步外,遙遙見得流珠正攬鏡自照,神色仿佛十分癡迷,視線幾乎恨不得凝到那鏡子上去。流珠這般表情,傅辛是從未見過的,眼下見了,實在令他心中生疑,兩道墨眉不由得緊緊擰在一起。

    他沉下臉來,瞥了眼門口候著的仆侍,召了他近身,隨即又眯眸問道:“你家娘子這是怎的了?”

    那仆侍正是他的眼線,聽得官家開口,忙低眉順眼,輕聲答曰:“貴妃近來日日攬鏡,便連用膳之時,都要時不時瞧上幾眼。奴聽人說,那似乎是貴妃自別的貴人處得來的寶物,窺之可見天庭,可望地獄,具體如何,奴也試著瞥過幾眼,可那鏡子乃是黑石製成,便連普通的人影都照得比不得銅鏡,更比不得西洋鏡,奴也瞧不出甚麽。”

    傅辛噤然,不動聲色。

    望著那數十步開外,攬鏡癡癡自照的小娘子,眼瞧著她那細長頸兒,白的身子,黑的眉,紅的唇,琥珀色的眼兒,高高隆起的小腹,傅辛驀地想起了十數年以前,初識十幾歲的阮流珠之時,她的種種奇怪舉動來。

    她當年時不時便說“死了便能回去了”,到底是要回哪兒去?她當年在國公府內長了十餘年,便是主母苛待,不曾著人教導與她,她也不該甚也不懂,還說什麽要逃出汴京,獨身一人,自己養活自己這種天真之語。彼時的她,出言大膽,行徑古怪,處處皆是疑點,才令他生了興致出來。

    他偶爾也曾異想天開,這小娘子,會否如那些誌怪奇譚裏說的那般,果真是山間的白狐修煉成精,下山曆劫,卻一個不小心,栽到了他這真龍天子手裏麵?隻是這不過臆想罷了,人心遠比精怪可怕,精怪之說,實不可信。

    隻是此時此刻,流珠這副反常的模樣,卻令傅辛生出了如年少時那般扭曲的妒意,及控製欲來。

    他忍著關節處的徹骨之痛,緩緩抬步,一步一步,接近神色癡迷的流珠身側。

    半晌之後,流珠才算是從其中猛然抽離而出,意識到了身邊這比洪水猛獸還要危險的男人的存在。瞥見傅辛之後,她一時慌亂,下意識的第一個動作竟是將鏡子扣到了軟榻之上。

    傅辛微微一笑,溫聲道:“二娘怎地這般慌亂?不過是個鏡子罷了,又不是甚麽寶物。”

    流珠睫羽微顫,隨即柔聲道:“官家無聲無息,端的嚇了兒一跳,便連兒肚子裏的孩子……”說話間,她緩緩摸上小腹,“也嚇得狠狠踢了兒一腳呢。”

    稍稍一頓,流珠又細聲細氣地說道:“官家,兒又有些想吐,勞你幫兒把那巾子拿過來罷。”

    傅辛依言而行,轉身去拿。

    一背對過流珠,男人的眸光愈發沉晦起來。他太了解阮流珠的了,那麵鏡子裏一定有什麽東西,是阮流珠能看見的,而似他這等凡人,耗盡心血,窮極一生,也定然看不透的。

    他不允許這樣的東西存在。管它是寶物也好,是妖物也罷,毀了便是。

    她在他的手掌心裏,被他押在金絲雀籠裏,合該好好待著,好好地,把著那一雙褐色的媚眼兒,隻望著他一個人,隻伺候他一個人,隻讓他一個人進入那溫熱的寶處……決不能有別的什麽人或物,分走了她的心神,更或者是,將她帶離他的身邊。

    毀了它——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