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桂花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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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湛露不知他心裏百轉千回的念頭,放下托盤,低頭卻看見他衣襟上一片鮮紅,不覺驚呼起來:

    “郎君……受傷了?”

    他竟還沒注意,低頭看看自己的衣襟,伸手一摸,才發覺原來是腿上劃了好長一道口子,大約是在逃走的時候被天兵的方天畫戟劃傷的吧。

    他苦笑了一聲。

    自從他明夷君生在這世上,一向踢天弄井,肆意妄為。他得意時,莫說是一個小小天兵,就算三清四禦,他也可張開大口,一下吞下肚去。這千萬年來,他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未曾料想過自己竟有一日會落到如此狼狽不堪的境地。

    果然是天道無常。這天道,他是越來越琢磨不清楚了。

    想到這數萬年來因果,明夷君恍惚了一會兒,一時間竟忘了餓。他拿起酒壺,斟了一杯酒,一口喝了下去。

    這酒並不烈,入口綿甜,香醇無比。除了桂花香以外,其中更有一種說不出的特殊香氣。明夷君在人世遊走多年,桂花酒也喝過不少,卻從未嚐過這樣的好滋味。他本來不嗜酒,嚐了這酒,卻忍不住一飲再飲。開口讚道:

    “好酒!”

    沒有別的客人,湛露就站在他身後不遠伺候著,一邊暗暗打量他。這樣一個人,在這樣的天氣裏來到這小店裏,怎麽看都透著古怪。

    湛露不免想起老人們常常講起的那些故事,故事裏總有個才華橫溢俊俏非凡的書生,獨自在草廬苦讀,趕上大雨天,又總會有一個妖豔至極的女子前來敲門,這個美女若不是鬼,就必定是狐妖,來尋這書生,要吸他精氣,最是危險不過了。

    這郎君這般特異美貌,難不成是個狐妖?

    狐女惑人的故事,老人們實在講了不少,男妖狐的故事,湛露卻是沒聽過。隻是她想著,世間陰陽雌雄相對,既然有狐女,自然也要有狐男了,萬萬沒有隻有狐女能化人的道理。千金小姐的深閨難進,要來找她這樣當壚賣酒的女子,卻是容易得很。

    湛露越想越覺得是,不覺打了個激靈。

    狐妖到底是怎麽吸人精氣的?老人們沒詳細說過,可故事一講到此處,那些酒客卻仿佛都知道的樣子,一起露出讓人難以捉摸的古怪微笑,讓人覺得那隻怕是一件妙事。

    若是這些酒客表現得不那麽古怪,她可能也不至於好奇。偏偏那奇怪的神情激起了她的好奇心。她也偷偷問過阿箸娘子,可惜什麽答案也沒得到,隻換得頭上被鑿了幾個爆栗。

    她悄悄打量那獨酌的美貌郎君,他受了傷呢,一定需要養傷,他也會吸她的精氣嗎?

    雖然是這麽想,湛露竟是不怎麽害怕。恍恍惚惚之間,竟然覺得,自己已是孑然一身,如今連酒肆也保不住,活著也沒什麽趣味,若是舍了此身,能救這美貌郎君,卻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正在這時候,忽然聽見眼前的人冷冷道了一句:

    “小人兒異想天開,竟將本座與淫|邪下賤的狐妖並列,真是有眼無珠。”

    湛露是小孩兒心性,不過是胡思亂想而已,自己也明白做不得真。不想這郎君竟是將自己心中所想一語道破,這才明白眼前這郎君果然不是人類。聽他那語氣,自己竟是無意間得罪了他,未免嚇得魂不附體,竟是一動也不敢動了。

    卻聽得那郎君卻又和緩了語氣,道:

    “不過念在你還算是有心,肯為本座舍身,本座也就不與你計較了。本座倒是很久沒吃過人,身上這點小傷,也用不著你舍身,隻把那酒再拿一壇來就是了。”

    聽他這麽說,湛露方才鬆了一口氣。看來他大概是不會殺她了。這一放心,就想起方才自己心裏想的那些,都叫他聽了去。她雖然懵懵懂懂,卻也甚是害臊,麵上一下子紅了,連忙跑去廚房拿了酒來。

    明夷君將那一壺酒喝光,用筷子夾起一片牛肉放入口中,不覺皺了皺眉。

    醬牛肉本是酒肆之中尋常的下酒菜,通常要選用上好的牛腱肉,放上醬油八角蔥薑等物,小火慢燉一兩個時辰,放涼了切片便成。酒肆之中常煮醬牛肉,因此都存著多年的老湯,隻要用老湯煮,便可以煮得極入味,最是酥嫩甘美。然而這裏的醬牛肉,又幹又柴,嚼起來滿口盡是渣滓,不僅口感不好,而且無味之極,那感覺,簡直就像在嚼一塊幹木頭。

    他又嚐嚐那兩道小菜,一道太鹹了些,另一道又太淡,除此以外,倒是平平,說不上好吃,倒也不至於難吃到哪裏去。

    明夷君吃遍了天下的美食,自然懂得分辨好壞。隻不過天下做得糟糕的菜肴,他也吃過不知有多少,倒不至於因為菜不好就吃不下飯,隻是少了興味罷了。記得從前他到這裏來,也曾吃過醬牛肉,卻不是這個味道。

    看這小丫頭忙進忙出,這酒肆大約隻有她一個人支撐。可惜當年好好一間酒肆,如今竟是敗落成這樣了。

    菜不好吃,他也無心細細品味,便低下頭,一盤食物頃刻吃得罄盡。他剛吃完,湛露已經拿著酒過來了。她放下酒,遲疑了一下,到底還是大著膽子說了一句:

    “郎君既然受了傷,隻怕還是不要飲酒更妥當些。”

    明夷君抬眼瞟了她一眼,湛露連忙垂下了眼簾,也不知是羞是怕。

    他也不說話,隻是哼了一聲。這菜這般差,這酒卻是妙絕。他把酒壺往湛露那邊推推,她會了意,拍開酒壇上的泥封,把酒倒在酒壺裏。

    他倒了一杯酒,又細細品味一番,隻覺得神清氣爽,心情也好了幾分。轉頭又去看那心思奇異的妞兒,問了一句:

    “這酒是誰釀的?”

    湛露連忙答話:

    “是小女子自己釀的。”

    明夷君有些吃驚,這酒如此之妙,他從未嚐過,隻道是當地哪家有名的酒坊精心釀造的,卻想不到它竟是出自這樣一個小妞兒之手。不過想想也是,這小酒肆已經如此破敗,又哪裏有錢去酒坊訂名酒呢?

    “這桂花酒味道倒是好,本座從未喝過。”

    聽見這郎君誇她的酒,湛露便來了精神:

    “這是今年秋天剛開的桂花浸的,我一朵朵揀出來,費了好些心血呢。浸的時間雖然還短,下的工夫卻大。”

    明夷君又呷一口酒:

    “本座嚐你這桂花酒,有一股特殊香氣,與別家的都不相同,你可是放了什麽別的香料?”

    湛露忙答道:

    “既是郎君問起,湛露不敢欺瞞。我想這桂花雖然香甜無比,然而放在酒裏,到底顯得過於甜膩,便往其中加了一味陳皮。陳皮略帶酸味,可中和桂花的甜膩,其中更有一種特別的辛香之氣,與酒味相合。桂花陳皮兩味又都有化痰止咳暖胃健脾的功效,秋天喝我這桂花酒,是再好不過的。”

    明夷君點一點頭:

    “確實是好酒。這菜也是你做的?”

    “是我做的。”

    明夷君輕笑一聲,淡淡說了一句:

    “酒釀得如此好,菜做得如此之糟,倒也是一件奇事。”

    湛露知道自己做菜不可口,但是這麽被當麵說出來,卻還是第一次。她臉色一白,辯解似的答道:

    “釀酒的手藝是家傳的,至於做菜……我小時生過一場大病,病好之後味覺就壞了,辨不出五味。我這酒肆是小本買賣,請不起別的廚子,也就隻好這樣了。”

    聽她這麽一說,明夷君開始覺得有些可惜。嚐了她這酒,他便知道這小妞兒本來是極有天分的,可惜失了味覺,又沒有人好好調|教,致使做不出好菜來。

    不過現在不是惋惜的時候,還是先填飽肚子才是。這麽想著,他吩咐道:

    “再給本座拿些餅餌菜蔬來。”

    湛露早看見他麵前碗盤都空了,不禁暗暗為他的食量吃驚,因為忌憚他懂讀心術,不敢多想什麽,連忙又跑進廚房準備去了。

    得知那郎君並非人類,她心裏到底是驚懼萬分,隻怕自己行動慢了,一時間惹了他不悅,便要張口吃人。這郎君如此美貌,恐怕也隻是惑人的障眼法,倘若化了原形,又不知是怎樣可怖的妖物。她不敢細想,隻怕那郎君查知,隻是手上快快地準備著。

    外間裏除了雨聲,一點動靜都沒有,湛露料想那郎君在喝酒,大約還可以等上一會兒,心裏略略安定了些。

    她如前般準備好了一盤肴饌,怕那郎君著急,連忙急匆匆端出來。她出得廚房門口,抬頭一看,便看見那郎君的所為,嚇得驚叫一聲,手上一鬆,托盤掉在地上,摔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