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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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湛露在門口,已經站了有一會兒了。

    她聽了阿箸娘子的話,心裏有些不安,就跑去偷聽,想不到卻聽見明夷君的話。

    “……本座將要遠遁,留下阿露這孩子沒人照顧實在是放心不下……本座不在的時候,阿露就全靠你照顧了,你務要護她一世周全。”

    他說出的每一個字,都像是一塊石頭,狠狠砸在她心上。

    等她意識到的時候,她已經把門推開了。她直愣愣地往前走了幾步,來到明夷君的麵前。

    青玄狐見此場景,悄悄化成小狐狸從門縫裏溜了,房間裏隻留下他們兩個人。

    明夷君看著她,他看見她的臉上帶著好看的微笑,她的笑容婉麗,仿佛春日的落英,那模樣比平常任何時候都美。

    她全都聽見了,明夷君知道的。

    他本來以為她會哭,他已經做好了要看著她哭的準備,可是她沒有哭,她隻是一直笑著,她笑得越來越厲害,已經笑出聲來,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了。

    如果她哭了,明夷君或許還能想出點什麽辦法來安慰。可是她就這麽笑著,讓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而她終於漸漸地止了狂笑了,她沒有哭,但她的眼睛裏全是悲戚,明夷君從裏麵看見了死一樣的灰色,這顏色他很熟悉,他已經見慣了:從前被他所吃的人,時常要露出這樣的神色來。

    可是他未曾見湛露流露出這樣的神色來,哪怕在她最害怕的時候也沒有。她的眼睛裏總是跳躍著最生動的生,在今天以前,他甚至沒法想象,當她的眼神裏存了絕望,會是怎樣一種樣子。

    然而今天他看見了。

    最生動的生的背麵,就是最絕望的死意。

    她的唇角仍然是帶著笑意的,她就這樣嘴裏噙著笑,向他說道:

    “郎君要走,阿露是沒法阻攔的。可是郎君的壽數有萬萬年之久,郎君的未來永遠沒有盡頭,阿露卻隻有這短短幾十年時光啊。”

    饒是明夷君經多識廣,也禁不住湛露這一聲。他歎道:

    “前幾日我在外麵時,收到睽君的消息了。饒是睽君那般大能,如今也被人所困。我們幾個若不戮力齊心,隻怕天下都要被傾覆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到了那時候,又哪裏談得上壽數呢?”

    湛露聽他說得這樣鄭重,輕輕歎息一聲,到底,隻聽她又道:

    “郎君原本不是還說要娶我?郎君說的話,還算數嗎?”

    她唇角的笑意並沒有消失,甚至,在她說這句話的時候,她的眼睛還閃過一絲光芒,似乎是她唯一的希望。那唇角帶著的笑容顯得那樣苦澀,這笑容扯動了明夷君的心了。他也笑:

    “怎麽會不算數?等小阿露加了笄,我就娶你。”

    湛露仍是笑:

    “郎君何必等到那時候,到了那時候,說不定郎君已經走了。郎君不在,我又去找誰來替我加笄呢?”

    她這麽說著,走近了他。他看見她渾身顫抖著,她踮起腳尖,用手扶著他的肩膀,去夠他的唇。

    他低下頭,感到那甜美的芳唇在他的唇上輕啄了一下。他聽見她聲音顫顫巍巍:

    “郎君……不要走……如果郎君一定要走,那就先殺了我。”

    她的聲音顫抖著,眼神卻很強硬,從絕望裏透出堅定來。她總是這麽倔強,一下子就打碎他所有的計劃。明夷君心中憐意大起,伸手抱緊了她軟軟的小身子,柔聲誘哄道:

    “我和小阿露定下了二十年之約啊,你莫不是忘了?你想要現在就逃避二十年以後的責任,本座可不依。”

    湛露笑得極為淒楚:

    “郎君如今又要用這話來哄騙我了。郎君卻不肯想一想,您把阿露獨自留在此處,留下二十年的牽掛,讓阿露的每一天都將在對郎君的思念中度過。如此生不如死,我倒寧願與郎君永世不再相見。如此這般,或許阿露還有將郎君忘卻的可能啊。

    我不用郎君幫我恢複味覺了,就算是沒有味覺,隻要好好努力,我一定也能成為出色的廚師。如果郎君要走,就請現在走吧,不要再回來了。”

    她的聲音雖然淒楚,言語卻極為堅定。明夷君聽了此言,心如刀絞。萬萬年裏,明夷君於時間的荒野之中走過,未曾與人有過如此的糾纏,未曾聽什麽人說過這樣的話。命運奇異的線已經通過她的言語將兩人纏住,明夷君明白此刻他已經沒有辦法回避。

    他沉默半晌,終於開口答道:

    “你道我有萬萬年的壽命,卻不知萬萬年的壽數也隻是虛空,萬物方生方死,而我存在於這世上,飄飄乎如遺世獨立,並無依憑,也無人依憑於我。生與死,悲與歡,滅與不滅,於我而言並無差別。

    我本應一直如此,直至於萬萬年。然而你卻讓我與人世有了牽扯,此時你說要與我永不相見,或許再過十年,二十年,你還可以忘卻一切,然而你向波心投的石子不會消失,漣漪將一直蔓延下去,永世永生。別離的苦痛總可以用相見來補償,如今我求你忍耐數年的時光,等我回來了,我們便可以齊享永世的歡了,那麽就一定會做到。”

    湛露明白他是一定要走的了,不過他的話字字真情,讓她原本下定決心硬起的心腸又軟下來,她悲喜交加,嘴角悲戚的苦笑還未斂去,眼中又盈滿歡喜的淚水,她一時間經不起這樣的刺激,昏厥過去,軟倒在明夷君的懷裏。

    明夷君抱緊了懷中的小人兒,輕吻她的前額。她的額頭光潔,皮膚滑嫩。如果是以前,明夷君大概會對她的美味垂涎不已吧。然而此時,他察覺到他的內心之中,似乎早已經有了食欲以外的東西出現。

    這東西不是一下子出現的,似乎數月之前,就有種子種在了他心裏,此時它已經萌發長大,就算是剪去枝葉,它的根須也要蔓延生長下去的。

    如果是人類的話,會把那東西叫做情愫吧。然而明夷君身為饕餮,卻有些不願意承認自己有除了食欲以外的欲念和感情。

    這仍然是食欲吧,他這麽自欺欺人地想著。渴望和自己的食物在一起生活,並且永世生活下去,這才是極致的食欲。對,是食欲。隻不過,是最特別的食欲,這種食欲隻會對她產生。

    經過這許多事情,即使是明夷君也會感覺到倦怠,他決定要休息了。他需要睡一個比平時更長些,更安穩些的覺。於是他念起了咒文。

    這咒文的力量,可以讓聽見咒文的所有生靈都昏睡過去。他念著咒文,他知道本來昏倒了的湛露呼吸慢慢變得非常平穩,麵色也恢複了正常,她睡著了;變成狐狸在門邊傷偷聽的青玄道士倚著門邊,打了個哈欠就睡著了;在廚房裏胡思亂想坐立不安的阿箸娘子也睡了,她直挺挺地倒在廚房地板上,那模樣還像一雙筷子。

    屋子裏所有細小的蟲兒也都睡了,整個酒肆裏,除了呼吸的聲音,再也沒有了別的響動。

    明夷君小心翼翼地把湛露放下,寬衣解帶,低吼一聲,變回了青色的巨獸。他的身軀幾乎占滿了房間裏所有的空地。

    他用他巨大的爪子輕柔地撥過湛露,讓她非常舒服地躺在他的懷裏,枕在他的前肢上。他輕輕包裹住她的身體,小心翼翼地擁抱著她,也陷入沉沉的睡眠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