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洞房花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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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雲說了這樣的話,劉協就算身為天子,也不能再提指婚之事了。劉協固然是失望不小,可孟小滿所受的打擊反倒比劉協大得多,直等到晚間在書房對燈獨坐時,她還兀自回不過神來。

    趙雲原來早有婚約!

    趙雲就快成親了!

    對於這個結果,孟小滿心中本是早有準備。她假扮曹操至今,早已清楚自己怕是再也不能脫身。趙雲戰功赫赫,又有了救駕的功勞在身,正是前途不可限量之時。劉協雖沒能把劉虞之女嫁給趙雲,但為表重視,還是擢趙雲為中郎將,加封都亭侯,叫眾臣無不讚歎這趙雲深得聖眷。就算孟小滿現在恢複了女兒身,以她的家世和年齡,也難有緣與趙雲相配。

    可人心大約就是這麽自私——就算早知道會是這個結果,事到臨頭,孟小滿還是覺得自己心裏像被挖空了一塊,仿佛隻要趙雲還未成家,她就還有一絲希望。假扮曹操這麽多年,戲演得久了,孟小滿總覺得她幾乎要忘了自己究竟是誰,唯有憶起當初心底的那一絲少女柔情時,她才覺得自己還像是個女人。可如今,就連這小小的念想,也終究到了不得不放棄的一天。

    因著這個緣故,孟小滿這幾天的情緒都不大好。有心想懶散幾日紓解心情,可她這新上任的大將軍,不但公務不得閑,私下間往來宴請、諂媚巴結的達官顯貴更是不少。孟小滿隻得強打精神,周旋於一眾大臣之間。

    當初孟小滿與荀彧等人選中許縣作為新的根基之地,本來也是因為此地在潁川郡中被戰火波及較少的緣故。等到朝廷遷都至此,曹軍大興土木,又設重兵把守,許都赫然成為百姓眼中的一方太平淨土。而今各方商賈紛紛雲集此地,城中繁華熱鬧,一日勝過一日。在洛陽時還食不果腹宛如乞丐的文武公卿,也各自拿出一路逃命也不曾丟下的體己爭先恐後買房置產,又過起了逍遙的日子。須知潁川一帶雖被黃巾禍害得不輕,可如今一有複蘇之相,地價也隨之飛漲起來。

    朝中這班貴胄,倒有大半是吃喝玩樂的行家裏手,一旦在許都安頓下來,便又重操舊業,整日鬥狗跑馬,樂得逍遙快活,仿佛天下動亂,全不與之相幹。他們設宴相邀孟小滿,酒席之上,自然少不了衣香鬢影的場麵。若不尋些上的了台麵的鶯鶯燕燕作陪,還怕是冷落虧待了孟小滿。

    當初孟小滿還覺得陶謙議事時設宴不夠莊重,如今才知那時候的徐州實已算大為收斂,至少沒有安排一班美人輪番往自己的身上貼。若是真曹操,大可毫不介意的逍遙快活,可這般應酬,卻苦了喬裝改扮的孟小滿,逢場作戲之餘,還得小心別被這些美人兒察覺了自己的真實身份。

    眼看趙雲婚期將近,自己卻偏偏總要在人前演一番假鳳虛凰,縱是如今有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官位,孟小滿卻覺著自己過的日子一發苦不堪言了。

    尤其在席間聽到有人提起當年曹操年輕時流連花叢的種種風流往事,孟小滿這戲演得就更是打起了十萬分的精神。這畢竟是她所不了解的曹操——曹操還活著的時候,一來多在軍中無暇尋歡作樂,二來他就是想尋歡作樂,也不可能把當年還是個小姑娘的小滿帶在身邊。虧得孟小滿現在年齡漸長,又在男人堆裏泡了這麽多年,什麽葷話也早都聽得多了,酒宴之上也頗能“入鄉隨俗”,一時間才算搪塞過去。

    眼見已經有人盤算著要送美女上門,加上又是新年將近,孟小滿幹脆主動打發了高順回昌邑,把丁佩、卞纖兒母子早早接了過來,又向劉協暫且告了假,這才算是過了兩天安生日子,也叫她享了一番“天倫之樂”。

    曹昂已經成人,早就開始跟著曹洪、曹仁這些叔輩在軍營打滾,如今在曹軍之中也有了自己的事情做,在家的時候也不太多。曹丕和過去曹操收養的族子曹真、曹休這幾個孩子也不時跟在曹昂身後東跑西顛,孟小滿樂得看他們弟兄關係親近,雖然每日早間照例叮嚀教訓幾句,卻也不太拘束他們。

    倒是丁佩總要耳提麵命一番,怕這些毛頭小子血氣方剛,在這新都城中給孟小滿這大將軍惹出麻煩來。光是這份眼界,就叫孟小滿不由得讚歎丁夫人實在是個賢妻。她當年還曾對丁夫人的態度不喜,可這些日子下來,她也總算明白了丁夫人當初為何有那麽大的怨氣。曹操想來是個風流性子,她這無關之人尚為趙雲成親之事心有不甘,更何況曹操本來就是丁夫人的夫君,丁夫人又怎會不生氣?

    曹華、曹節姐妹都有了大姑娘的樣子,平日裏幫著丁佩料理家務井井有條,全不用人操心。孟小滿卻看得出,這姐妹兩個想來是覺得平日自己一向隻偏寵卞纖兒,這算是變相的在為丁夫人撐腰。整個曹府也隻有孟小滿清楚,卞夫人才是有苦說不出。這些年為了幫她在丁夫人麵前隱瞞身份,卞夫人沒少受委屈。幸好曹丕精明機靈,曹彰天生力大,曹植更是小小年紀就有讀書過目不忘的本事,三個兒子都十分出色,也算是對卞夫人的安慰了。

    孟小滿本就喜歡孩子,加之每每思及自己李代桃僵之事,都難掩愧疚之情,待孩子們更是加倍疼愛。她往日裏整天忙碌,難得有空,此番索性閉門謝客,悶在家裏不是看曹彰練武,就是陪曹植習字,對兩個女兒更是幾乎有求必應,做足了慈父的派頭。

    可是大約老天爺看不得孟小滿這般躲懶,她在家閑了沒兩日,就又有事情找上門來,還是她最不想麵對的事——趙雲的親事。

    早先一聽下人來報,說荀彧、程昱和郭嘉一同登門求見,孟小滿這心就不由得一緊。這可是朝廷定都許縣以來的頭一個新年,意義非比尋常,決不能出什麽事端。

    郭嘉之前一直作為軍師隨同曹軍在外對付李傕、郭汜、楊奉、韓暹等人追擊天子的兵馬,眼下他既然回來了,足以證明那些跳梁小醜已不足慮,天子都許已成了定局。這本該是件好事,但荀彧、程昱也一起出現,就不尋常了。屬下結黨聯營,向為上位者所忌,這三人乃是她頭等的心腹謀士,各有重任,若非大事,他們怕不會這樣湊到一起。

    這麽想著,孟小滿便不在客廳見客,而是命人將眾人請進了書房。她心裏惴惴不安,臉上卻不露半分痕跡,語氣輕鬆,先笑著打趣郭嘉道:“奉孝捷報頻傳,既是今日凱旋歸來,怎麽不早派人送封信來,吾也好為你設宴慶功!”

    郭嘉仿佛神色一滯,方含笑道:“天子初定新都,嘉若是在此時打了敗仗,豈不是給主公丟臉?此乃分內之事,嘉怎敢居功。”

    見了郭嘉的反應,孟小滿不由暗悔自己失言。其實她早知道,郭嘉這仗打得並不十分順利。郭汜兵敗時被部下所殺,楊奉、韓暹敗投袁術,可李傕之前卻叫曹軍吃了點虧,吞並了郭汜餘部,兵退弘農。

    李傕軍一向秉承董卓西涼軍的尚武遺風,若說設伏、佯攻之類的計策倒不稀奇,可接連詐敗這種有損武將臉麵的事情,李傕本該做不出來——可這次他偏就這麽做了,還贏了一仗,甩掉了曹軍的追擊。

    若沒有這一勝,李傕也沒辦法趁著楊奉、韓暹兵馬來攻時成功偷溜,更不會找到吞並郭汜兵馬的機會。不過勝敗乃兵家常事,反正李傕也已經隻剩苟延殘喘的份了。接到戰報時,孟小滿自忖換成自己,也未必能做的更好,可剛剛那話,倒像是有點話中帶刺了。

    其實除了孟小滿,誰也沒想得這麽細致,郭嘉更是沒放在心上。當初戰報送回許都時孟小滿都沒有責備怪罪,哪會等到現在再出言諷刺,他一個大男人,哪有這麽小心眼?可他心裏惦記著的事情,偏偏這時候當著大家的麵沒法出口,倒叫孟小滿誤會了。

    “彧此番前來,是有件要緊事要同主公商議一二。”還是荀彧開口,才岔開這一茬。孟小滿這個主公待郭嘉最為親厚已是眾所周知的事,在旁人看來,先招呼一句剛回來的郭嘉,那真是再正常不過了。

    “哦?”

    “是為了子龍的婚事。”荀彧一說出這話,孟小滿頓時十分詫異,荀彧那如玉的俊臉上也閃過一絲不自在。這事細論起來是趙雲的私事,荀文若謙謙君子,沒的在人背後說嘴管閑事的道理,可是他偏偏不能不和孟小滿交代一番。

    “此事可是有什麽不妥?”孟小滿察言觀色也猜得到荀彧的為難,忙給了他一個安撫的眼神,忍不住追問。

    郭嘉在一旁看著,嘴唇微動,有心不想叫荀彧說出來,又沒理由阻攔。

    “主公有所不知,當初剛到東郡時,子龍便曾托人回鄉找過他雙親當年為他訂婚的那戶人家,可是連年戰亂,那戶人家早沒了蹤影,聽說全家早在十幾年前就死在了黃巾賊的手中。”荀彧見孟小滿臉色微變,隻以為她是擔心趙雲,並未多想,又續道:“此事子龍早就知情……偏偏之前天子賜婚,子龍有心回絕,才把這樁婚事說出來。”

    趙雲確是忠厚耿直,不會耍什麽心計,可他不是傻瓜。皇帝這指婚的用意,他清楚得很,不然也不會當機立斷找了托辭回絕。

    “此話當真?”聽了這話,孟小滿心中忍不住一喜。但她旋即找回了理智,轉喜為憂道:“子龍這……可是欺君之罪。”

    “正是,彧本不該私下裏多嘴多舌,可之前子龍相托打探消息的正是我荀家人。”荀彧無奈道,“天子今日突然下旨為子龍選定婚期,明年開春就完婚。”

    荀彧自有荀彧的顧慮,當初因荀諶等一幹荀家人都還在冀州袁紹手下,趙雲是托他幫忙打聽的消息。這事本來於荀彧而言不過舉手之勞,也沒當什麽機密,誰知如今有了這種變故?

    孟小滿緊抿雙唇,一時不知如何應對。若是趙雲的妻室是他早年就定下親的對象,她的心裏還好過些,換做別的女人,她怎麽能甘心?

    郭嘉忽然從旁清了清嗓子,將孟小滿從這般百轉千回的心思中拉了出來。

    見孟小滿望向自己,郭嘉這才開口:“子龍至誠君子,對主公更是忠心耿耿,主公需早點拿個主意才是。”

    他最知道孟小滿的心事,也最能猜到孟小滿現在的心思,就是因為猜得到,所以才更不願意看孟小滿去管趙雲的事——他真巴不得自己猜不到,還能少點心煩。隻要想起自己當初竟還助長過孟小滿對趙雲那一絲情苗,他就恨不得尋一帖後悔藥吃。

    郭嘉忍著心頭一股酸意說完,就見孟小滿沒事人似的給了他一個放心的眼神,說道:“子龍如此待我,吾豈可辜負他一番忠心,此事吾再同子龍商量商量。”

    其實孟小滿嘴上說的和心裏想的全不是一回事。她隻當郭嘉是提醒她不要失態,也確實恢複了平時的樣子,可那股不快這會兒早從心底又竄了出來,撩得她胸口發悶。到了最後,竟然還是得她親自把趙雲推給別的女人。不過,趙雲這厚道人難得撒一回謊,卻憑白的與人多了一個把柄……

    “子龍對主公忠心耿耿是好事,隻是臉皮也忒薄。其實男婚女嫁,天理倫常,此事早該和主公通通氣,提早打算才是。”程昱突然十分“沒眼色”的橫插了一句,先抱怨趙雲一番,而後話鋒一轉:“然子龍之事……以吾觀之,事情怕是另有蹊蹺。”

    這話可是說中了孟小滿的心事,她眯起眼睛,靜待程昱下文。

    “子龍回絕天子賜婚已有數日,一直沒見聖旨,偏偏如今突然……主公近日休沐在家,朝中之事,又多由天子並董國舅主持……”程昱捋捋長髯,意味深長的瞧著孟小滿說。

    荀彧也道,“天子日理萬機,還不忘撥冗關心子龍的婚事,隻怕也有董國舅的功勞。”

    孟小滿掃了一眼在坐三人的慎重神色,頓時恍然:難怪荀彧、程昱兩個匆匆叫上剛回來的郭嘉一同來見孟小滿,趙雲的婚事不過是個引子,想來這才是正題!

    其實也不怪荀彧和程昱擔憂,自從定都許縣,除孟小滿一步登天,官拜大將軍外,曹軍之中,人人加官進爵,個個有封有賞。天子甫一立足就這般以權動人,以利誘人,日子久了,有誰還能死心塌地的為孟小滿效命?加上天子還有意重用扶持董承這等外戚為親信,做到這般地步,用意已經再明顯不過了。

    若是那一日趙雲沒有回絕天子指婚,便等若為曹軍投靠天子開了個頭。到時候劉協自可以借著趙雲之手慢慢奪取孟小滿的軍權。等剪除了孟小滿的羽翼,劉協坐穩了皇位,就算孟小滿身負大將軍的官銜又能如何?

    桓帝時的梁冀,靈帝時的何進,還不都是大將軍,可有哪一個得了善終?再看看護送過劉協的那位韓暹大將軍如今的淒慘處境……大將軍,從來就不是個吉利的官銜,不是那麽好當的。

    孟小滿若是看不清這些,也白過了這些年。硬著頭皮應酬數日,她收獲頗豐。陳宮和董昭描述的再細致,也比不過她親眼所見,親耳所聞。她這兩天借故躲在家裏,固然是有趙雲的原因,可也是以退為進,想看看劉協會有何舉動,自己的屬下又有什麽打算——這後半句,卻是不能對任何人說明的了。

    現在看來,說不定董承是打聽到了什麽風聲,想拿著趙雲的婚事做筏子挑事爭權。若再進一步想,隻怕天子也已知情,才下旨試探……事已至此,孟小滿竟是不能再對趙雲的婚事不聞不問了。

    說也奇怪,一思及此,孟小滿反倒不由露出一個笑容來,“既如此,子龍的婚事,吾卻不可慢待了。”

    但凡做謀士的都是聰明人,看她近日諸多應酬又休沐在家,好似心不在朝堂,不免借著趙雲的婚事點醒主公一句。現在見孟小滿似乎胸有成竹,雖不知孟小滿有何打算,可眾人也都安心不少。至於別的話,誰也不再多開口。就連郭嘉也沒把話說透,有的話,不說,大家心照不宣,說出來可就是大逆不道了。

    至於像董昭這樣,專等荀彧等人走了才登門拐彎抹角提幾句,還不忘給孟小滿戴戴高帽的,就比尋常聰明之外又多講究幾分人情世故了。

    轉眼到了元日當天,天子頒下聖旨,改元建安,還在宮中設禦宴辭舊迎新。君臣同僚間熱熱鬧鬧一團和氣,什麽勾心鬥角爭權奪利,好似一下子成了沉到水底的汙泥,連影子也看不見。

    許都的這股和樂氣氛從過年一直持續到開春時趙雲成婚。既有聖旨欽定婚期,趙雲的親事自然是許都一大盛事。就連天子都送去賀儀,文武百官又有哪個人敢不把此事放在心上?

    隻不過其他人頂多是送份賀禮,到婚禮當日登門來做個賀客,孟小滿卻是實實在在比趙雲這個新郎還費心思打點這樁婚事。甚至於趙府上下繁雜冗事,從布局到擺設,從仆傭到管事,她也不時親自過問。趙雲父母早亡,孟小滿作為上司,又比趙雲“年長”,為他操持婚禮,於情於理也說得過去。

    郭嘉自然知道孟小滿如此上心,其實多半還是因為這是趙雲的婚事,隻不過就連郭嘉,也不知孟小滿這回心中的苦意——這新娘童氏,原是孟小滿同趙雲商議時,趙雲親口說出來的人選。

    童氏是趙雲恩師童淵之女,童淵和趙雲同鄉,對外說當年趙雲訂下的就是童家的親事,董承也抓不住把柄。

    趙雲既能說出這樣好的人選,孟小滿原該為此放下心頭一塊大石,可偏偏這塊石頭是直直砸下來的,砸得她生疼,疼得她在婚禮上還兀自回不過神,覺得嘴裏的每一口酒都是苦的,偏還一口連一口的停不下來。恍惚間,童氏那秀美幸福的笑容漸漸眼前晃成了一片看不破的光暈,晃得她再也看不清趙雲的臉。

    “主公若在此未能盡興,不妨再到我府上痛飲幾杯,如何?”郭嘉笑眯眯的湊近孟小滿身邊,擠眉弄眼的舉酒爵相邀道。

    別人許沒注意,郭嘉卻一直看得清楚。打從童家姑娘一出現,孟小滿的雙眼就像是粘住了似的總盯著新娘子瞧。若不是郭嘉發現得早,隻怕被有心人看見,再編排出什麽閑話來。可聽到郭嘉這話的賀客們,彼此交換了一下眼神,卻是露出了一個會意的笑容——想來這曹孟德是嫌婚宴這等場合太過寡淡,沒有平日裏的酒宴風流肆意來的得趣,那郭奉孝倒是會投其所好。

    孟小滿卻不知旁人的猜測,聽到郭嘉這話,方覺自己有些失態,笑著含混應道:“那便……叨擾奉孝了。”

    郭嘉心中一驚,他素知孟小滿因守著身份的機密不敢多飲,隔著那喬裝改扮的麵具,也看不出她真正臉色,可聽她如今開口,分明已有了幾分醉意。

    孟小滿是真的喝多了,平日裏她在外喝酒,都把三分酒意裝出八分,可今天心中煩悶,失了節製。她隻覺得暈乎乎的,看著還能若無其事同趙雲告辭,屏退身邊一幹侍衛,可人一出門,就晃晃悠悠真奔著郭嘉的府邸去了。

    郭嘉跟在一旁瞠目結舌——他剛剛不過是隨便扯個借口轉移旁人注意,哪想到孟小滿喝醉了居然當了真。

    郭嘉的宅邸就在孟小滿的大將軍府隔壁,他本想把孟小滿送回去,可看她現在醉成這個樣子,腳下都畫起了八字,終歸放心不下。反正郭府上下就他這一個主人,隻要他屏退下人,再不怕孟小滿露出什麽破綻的。

    “奉孝邀我前來,想必是有好酒?快快命人取來,今天可是個好日子,吾要與奉孝再痛飲幾杯。”孟小滿兀自不覺自己酒醉,隻管繼續要酒。

    “主公……”郭嘉本有心勸上幾句,可聽了這話,反倒開不了口,硬擠出一個笑臉,“嘉這就拿好酒來,陪主公喝個痛快。”

    早在孟小滿進來時,他就已經遣走仆從,聽孟小滿要酒,幹脆親自搬了個不大的酒壇進來,又轉過身去一旁櫃中去取酒爵:“這可是嘉的珍藏,主公不妨嚐嚐。”

    待郭嘉回轉過身,要為孟小滿斟酒,才見她靠著小幾斜坐在坐榻之上,早已除去麵具,露出本來的麵貌,雙頰酡紅,雙眼盈盈如波,抬起手不住的扇風,顯是酒意衝頭,熱得難受。

    見了孟小滿這般模樣,郭嘉不禁憶起最初察覺自己對她心動的那夜,更覺她比記憶中又多出幾分嫵媚之意,心跳不由得比平常快過數倍,好不容易穩住心神,酒卻隻斟了半杯就遞了過去。

    孟小滿哪裏肯依,硬是要他又續了個滿杯,到後來索性奪過酒壇自斟自飲,語氣中多了一絲實實在在的苦意:“奉孝知我心事,平日便罷了,今日還不許我多喝幾杯麽?”

    “主公又何必如此,”郭嘉心裏又是心疼,又是妒忌,偏偏哪種心思也不能直言,搜腸刮肚半天,才道:“此事……都是嘉當初對不住主公。”

    “你不必放在心上,我有今日的地位,反倒該謝你才對,又怎會怪你?”郭嘉語氣忐忑,孟小滿卻毫不在乎。趙雲之事她固然難過,卻從不曾遷怒郭嘉當年攛掇自己走了這一步,“我隻是不甘……奉孝,依你看來,我比童夫人相貌如何?”

    孟小滿在郭嘉麵前一向坦率,又喝多了酒,愈發言語無忌,卻苦了郭嘉,張口結舌半天,也不知該如何回話。趙雲的夫人,他不過稍瞥了一眼,現在連模樣也記不太清楚,在他眼裏,天下女子也再沒有比孟小滿更好的了——可這話又怎好說出口?

    “天色已晚,醉酒傷身,主公還是早些休息吧!”

    看郭嘉避而不答,孟小滿卻心中不快,她踉踉蹌蹌站起身,走到郭嘉麵前,伸出手,一把抓住他胸前衣領,扯得郭嘉一趔趄。她喝多了酒,本就腳下虛軟,一下栽倒在郭嘉身上。郭嘉本來正想起身扶她去歇息,這回卻直接躺倒在了坐榻上。

    兩人四目相對,都覺得這動作有些似曾相識。隻不過當年的孟小滿,還是隻露出尖牙利齒的小老虎,現在的她……感覺到身上的柔軟觸感,郭嘉突然覺得這初春的天氣真是燥熱得很。

    孟小滿見身下郭嘉神色變幻,竟有些狼狽慌亂,突然生出一股頑皮之意,她扯著郭嘉衣領,俯下頭在他喉結上半啃半吻了一口,眼神迷離:“奉孝,男人歡喜這樣是不是?你看,我也會的……我比童夫人強,是不是?”

    郭嘉被這突襲倒吸了一口冷氣,連忙應道:“自然是強過許多,可主公,你這是……”

    “我連大將軍都做了,比男人還強,那做女人也該不輸別的女人才是。”孟小滿似乎不滿郭嘉剛才話中敷衍,不高興的瞪了一眼郭嘉,皺著眉頭,一臉不悅之色:“還是奉孝嫌我貌比無鹽?”

    “怎麽會?”郭嘉抬手撫過自己喉結,盯著俯視自己的孟小滿,笑容柔和,忽而坦率起來:“以嘉看來,這世上再沒有比主公更美的姑娘。”

    孟小滿像是沒料到郭嘉會這樣回話,睜大了眼睛,迷茫的看了他好一會兒,也笑了出來:“猶記當年奉孝對我說過,芳華易逝,宜將珍重。既然能得奉孝這般推崇,又是良辰吉日,我就要在今天也來一回洞房花燭……”

    說著,竟又低頭湊近郭嘉,輕輕在他頰邊頸側吻個不休,還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臉上,教他用手覆住自己半邊臉頰。郭嘉手掌的皮膚細膩,骨節分明,掌心溫熱,惹得孟小滿情不自禁的在這樣的手掌中如貓兒般輕輕蹭了又蹭,她早覺得心底仿佛生出了一團火,撩撥得她癢癢的,可一旦和這人肌膚相接,就緩解了好些。

    郭嘉長歎一聲,硬起心腸抽回自己的手掌,一隻手撐著坐榻翻了個身,另一隻手掌卻放在孟小滿身後,將她輕輕放在自己身邊,刻意和她拉開一點距離,語氣輕柔得像是在哄一個任性的小孩:“小滿,你喝醉了,等你酒醒了,一定會後悔的。”

    “郭奉孝,你當我是喝醉了和你玩笑麽?我做事從來不後悔——”孟小滿舌頭打結得越來越厲害,動作卻兀自不停。她湊近郭嘉耳邊嘬了嘬他的耳垂,見他身體一僵,嗤笑一聲,又把手探進了郭嘉前襟,透過中衣,直按住他胸前一顆凸起,又揉又搓玩了起來。“郭奉孝,我是你的主公,我的話你敢不聽?你若是不從我,我就……我就……”

    孟小滿這裏玩的高興,話都還沒說完,郭嘉卻出乎她意料的突然把她整個人打橫抱了起來。被她大膽撩撥了這麽半天,就是柳下惠也要動情,何況郭嘉對她心儀已久,哪裏還忍耐得住?

    孟小滿嚇了一跳,本能的伸出手臂勾著郭嘉的脖頸,覺得整個人全身軟得像一灘水,蜷在郭嘉懷裏,貼著他的胸口,舒服得很。那顆心裏一時間又是緊張,又是期待,酸苦不甘早丟到腦後,真當洞房花燭就在今宵,心中一時間除了抱著自己的這個男人,竟再無他念。

    這一夜顛鸞倒鳳自不必敘,二人盡歡之後交股而眠,一覺睡到天明。

    可等徹底清醒過來,孟小滿便恨不得有個地縫讓自己鑽進去了。昨天她雖然喝多了酒,可還影影綽綽想得起得自己是怎麽跟郭嘉到了郭府,怎麽耍起酒瘋,把他好一番調戲的壓在身下,摘下麵具逼問他自己和趙雲的新夫人究竟誰更漂亮,還有郭嘉出乎她意料的臂力、那些肆無忌憚的吻、以及後來……

    她雙頰如火的回過神來,這才意識到自己現在人還光溜溜的在郭嘉懷裏,那個被她吃幹抹淨的男人合著雙目睡得正甜,唇角竟還含著笑意。

    孟小滿正想發作的恐慌在看到那和平日的狡黠截然相反的安然睡顏時全被忍了回去。她也不是第一次見郭嘉的睡臉,當初去徐州的路上,她已經不知看過多少次。可那時候的郭嘉總是眉間輕蹙,沒有一次像今天這樣的一臉心滿意足。這幅模樣,竟讓她慌亂的心情漸漸平靜下來,舍不得打斷他的美夢。

    可隻要想到郭嘉如此心滿意足的緣由,孟小滿雙頰又不由得緋紅發燙,她輕手輕腳的把自己的腿抽出來,又抬開郭嘉的胳膊,抱著自己的衣裳溜下榻去,匆忙穿戴起來。

    這一起身,昨晚殘存的餘韻馬上帶了出來,孟小滿隻覺得腦袋昏昏沉沉,身上又酸又疼,真比小時候練武還苦。她一邊咬牙忍著,一邊把衣裳袍子往身上套,忍不住在心裏腹誹郭嘉這些日子身體真是養得好過了頭。待她係好袍帶,才發現床上本來睡得香甜的人正睜著眼睛似笑非笑的盯著自己,也不知道什麽時候醒過來的,偏就沒有開口。

    孟小滿強忍著羞意輕咳了一聲,郭嘉不開口,她更不好說什麽了。若是郭嘉像平時那樣言語輕佻,她或者還能借機發發脾氣遮羞,可昨晚之事,她自問真是怪不到郭嘉身上。

    酒醉還有三分醒,她昨夜借著酒意如何挑逗郭嘉,如何對他上下其手,甚至起初郭嘉如何婉拒自己,自己又如何固執荒誕逼人家從命,到現在都還曆曆在目。郭嘉自追隨孟小滿以來,多次自作主張,這次倒算是正經八百的“奉命行事”。可出了這種事,饒是孟小滿現在年歲已長,多知人事,早不似當年麵薄,也覺得難堪非常。

    這麽慌亂,孟小滿算是徹底顧不得昨夜看著趙雲娶妻時的哀怨心情了,甚至還有些埋怨自己。她明明已經早做好了心理準備,如何到了昨晚喝了點酒,竟忽然又嫉妒起來?甚至還酒後亂性,口口聲聲絕不後悔的做出這樣的事情來。

    可憐如今殺伐決斷的朝中重臣,現下雙頰飛霞紅如赤火,腦袋裏一團漿糊,隻記得自己所作所為,卻全沒想起自己昨晚是為什麽突然黏住郭奉孝不放手來。

    郭嘉和孟小滿相處多年,還從沒看過她這般羞澀模樣。就是昨夜,她身雖初試,也是表現得大膽潑辣,全沒今日這般小女兒情狀。他看的好笑,雙手支榻坐起身來,正欲開口,卻沒料到還沒說話,孟小滿就慌慌張張的逃出門去了。(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