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終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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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喬菲
第二天我上班,又有大量的筆譯要作,是即將召開的國際減災大會的資料,非洲代表呈遞的材料上附有蝗災蔓延時的照片,糧食植物被數十億隻衍變成粉紅色的蝗蟲齧嗜殆盡,村莊被饑餓和恐慌籠罩,消瘦的孩子身上落著蒼蠅,在衣不蔽體的母親肩頭哭泣。
我的心情壓抑,站起來,走到窗邊。
所以,還有什麽值得在這裏的我們抱怨?
吃的飽,穿的暖,在和煦的春天裏做著自己多年來想做的事情。偶爾心裏和情感的困難和波瀾,讓生活裏多了些值得品味的東西。
所以,我是如此幸運。
而我的家陽,他在非洲,他是不是跟他的父親一起圓滿完成了任務?在父親的身邊,他有沒有好好表現?他是不是正準備回來?外交事務中總有些不可預見的事件發生,家陽也許正忙於他自己的工作,因而直到現在也沒有給我打一個電話。
程家陽
我的電話掉在地上,落在一雙黑色的小腳邊,我抬起頭,一個黑男孩,不過四五歲的年齡,身體精壯,目光閃亮,手裏拿著給我跟我父親的食物。
他把食物放在地上,拾起我的電話,看一看,用一個法文單詞問我:“什麽?”
“電話。”我拿過來,把屏幕按亮,雖然在這荒漠中沒有信號,但那上麵有菲的照片,這對我,非常重要。
電話發出樂音,她的笑容出現在屏幕上。我讓他看一看。
男孩又用一個字問我:“誰?”
“我妻子。”我說。
我父親在後麵。
他仔細看一看,終於多恩賜了一個單詞:“她,漂亮。”
“那當然。”我說,看見男孩笑了,露出可愛的白色牙齒,“你叫什麽?”
“卡讚。”另一個人替他回答,是進了帳篷但岡上校,一隻手將男孩抱出去,回頭對我說:“我的兒子。”
他帶了水來,放在卡讚送來的食物旁,對父親和我說:“請。”
父親說:“謝謝。”
他坐下來,喝了一小口水,對太岡說:“有這些清水給我們不容易,你想得到什麽?”
“我的戰友。他們在政府軍手裏,留你們在這裏,是要換他們回來。”他站起來,要離開,看看我父親,“我知道,你是大人物,不過,我的戰友更重要,我隻給政府,也就是你們,兩天的時間。”他說完就走,父親對我說:“家陽,吃東西,喝水。”
送來的食物,是搗爛的薯蘺,象木屑混著生土豆的味道,父親說:“嚼的細一些,這樣胃裏不會難受。”
清水他喝的不多,留給我,我飲一口的時候,覺得眼眶酸,看著他,聲音就哽咽了:“爸爸,你這麽大年紀,還要這樣。”
他笑一笑,拍我的肩膀,卻沒有說出話來。
荒漠裏的氣溫,夜晚與白日相差。
我跟父親躺在被士兵看守的帳篷裏,凍的有些發抖。
小男孩卡讚進來,手裏拿了毯子,交給我之後仍不肯離去,站在一側,看著我。
我把毯子蓋在父親的身上,望了一眼黑男孩,我說:“你做什麽?”
他不回答,仍是看我。
我知道了。從口袋裏拿出電話:“是不是這個?”
他說:“電話。”接過來,自己按亮屏幕,新奇的擺弄,按鍵發出水泡的聲音,他更高興了。
我問他:“卡讚是什麽意思?”
他也許聽不懂這句法語,仔細想了想,說:“青草。”
我點點頭:“哦。媽媽呢?”
他看我,用法語很清楚的說道:“媽媽被白人和叛徒殺死。”
卡讚離開的時候,將電話還給我,我躺在父親身邊,他已經在這惡劣的環境下睡著了。
我覺得也真是疲憊,漸漸合上眼,就要睡了,蒙蒙朧朧諜到土著男人的歌聲,聽不懂什麽意思,隻覺得音調低沉悲愴,有幾百年的苦難埋在活著的人的喉嚨裏。
第二天,烈日曝曬,看陽光大約是快到中午的光景,卡讚來送飯,他的爸爸跟著他,太岡上校手裏拿著老式的卡式錄音機,對我們說:“在這裏說話,我們會送到政府和大使館去。”
父親拒絕說話。
我知道他的鎮靜和篤定,可我是沒有這般堅強的,有些話,對一個人,想要說了好久,如今真的到了這個時間,一定要讓她知道。
我說:“喬菲,我是家陽……”
說完了跟菲的話,我才發現自己的淚水流出來。
太岡讓部下把錄音機拿走,看我,問我:“程是你的父親?”
“是。”我說。
“你們不象。”
“不僅僅你這樣說。”
“我以為你是有骨氣的人,明明可以走,卻陪他留在這裏。”
“我是。”
“剛才跟誰說話?”
“我妻子。”
他看我,點點頭:“結婚多久?”
“還沒有,本來打算回去結婚。”
“說些什麽?”
我想一想:“無論有什麽事,我要她象以前一樣愉快的生活;還有一件事,一直沒有說過,我愛她。”
太岡說:“本來有好日子,不應該放棄。”
我看定他黑色的眼睛:“你呢?你過什麽日子?你的人過什麽日子?你們讓別人過什麽日子?”
太岡說:“日子曾經平靜過,吃飯,睡覺,耕作,做愛,生孩子,直到白人來。
教給我們宗教,槍炮,避孕套,還有跟自己的兄弟殘殺,掀動我們內戰。
而他們拿走的是,石油,鑽石和黃金。”
“我們來這裏修鐵路。”
“不應該打擾寧靜。”他站起來走到門口,背對著我說:“磁帶,你的妻子,她會看的到。”
喬菲
三天過去了,算上他離開的那天,82個小時。
我沒有家陽的消息。
辦公室裏,局裏,部裏,沒有人議論,沒有人詢問,沒有人告知。
不過,我知道的是,殉職工程師的遺體已經運回,而家陽和他的爸爸,還留在那裏。
我喝茶,吃飯,工作,喂家陽的小龜,給它們換水,陪準備照婚紗相的"bo bo"選影樓。
我的戒指讓她看,我說:“怎麽樣?酷不酷?”
她驚訝的張大嘴巴:“哇歐,你何時釣上金龜婿?”
“說的沒錯啊,確實是金龜婿,”我笑嘻嘻的說,“你還記得程家陽?”
她就更驚訝了,想一想,頭搖的象撥浪鼓:“喬菲,我可不信,你把我當饅頭泡吧。”
我哼了一聲:“你等著,他馬上就從非洲出差回來,我要在你之前結婚。”我看看她,又看一看對麵鏡子裏的我自己,不知道是在對誰說:“你等著。”
減災大會召開的那天,我與師姐搭檔,為與會法語地區代表做同聲傳譯,準備充分,狀態上佳,中午的時候,處長過來,握我的手,先說祝賀,又在我耳邊說:“喬菲,有個人要見你。”
我隨他來到會展中心的一間隱秘的辦公室,打開門一看,卻都是熟人。
程家明,他的母親。
家明說:“喬菲,坐下。”
我說:“下麵有餐會,我要去陪同領導。”
家陽的媽媽說:“喬菲,坐下。”
她的聲音沒有那天見我時的囂張與跋扈,此刻聽起來,是溫柔的,是疲憊的。
我真的,害怕。
他們要對我說些什麽?
我不想留在這裏,在家陽回來之前,我不想見到他們。
我要走。
忽然聽見家陽的聲音。
模糊不清,但確是他的聲音:“菲,我是家陽,對不起讓你等我,我會盡快回去。
……
如果一時不能,我想你自己還是要愉快的生活。
你要知道,我跟你在一起,是我最開心的時光。
還有,一直忘了跟你說,我愛你。”
我好長時間沒有動,愣著,站在那裏。
家明走到我身邊說:“家陽和我的父親,在非洲被反政府武裝挾持,我們失去聯係,這是對方送來的他們的錄音帶,經過技術分析,確實是家陽。”
我覺得好象聽不太懂他的話,便說到:“是啊,我知道,這是家陽。他現在在哪裏?”
“現在,國家和當地政府,軍隊正在積極營救。”
我回頭看看他:“是這樣?”
家明點點頭。
我抻了個懶腰:“我當是怎麽了,不是還在營救嗎?”我看看家陽的母親,“救出來了,就請讓他給我打一個電話吧。”
我要走,聽見家陽母親說:“喬菲,我們想讓你知道,因為你有這個權利。
你心裏著急難受嗎?不如歇一歇,接下來,讓別的翻譯去做。”
這是關懷的,讓人溫暖的話,可是,我覺得沒有這個必要。
她不知我為人。
我背對她,清楚的說:“謝謝您。我是有一點著急,不過,如果是家陽,他這個時候,會不再繼續下去嗎?”我向門口走,還在對他們說,“我是幹這一行的,我是個。”
程家陽
太岡將我從帳篷裏帶出來,對父親和我說:“對不起,政府還沒有妥協的跡象,所以,這個人,得先殺掉。”他看看我,“我不對你說對不起,我跟你都沒有錯。
父親是個漢子,這個時候,麵不變色心不跳,隻是一字一句的對太岡說:“你自己知道下場就好。我會要你10倍的還回來。”又看我,良久,眼光閃亮,“家陽,你是好孩子。”
我沒有說話,向父親微笑。
走了幾步到外麵,想起來問太岡:“那個錄音帶寄走了?”
“寄走了。”
“很好。”
他們要帶我去哪裏行刑呢?我被黑人上校推著往前走。
我突然看到卡讚站在不遠的地方,我對太岡說:“我有話對你的兒子說。”
太岡沉吟,終於招手讓兒子過來,我把電話放在男孩的手心裏,對他說:“這個,你留著,你跟我的妻子一樣,她也叫青草。”
尾聲
程家陽
忘了在哪裏讀到過,說,人在死前,大腦會以超過平時10倍的速度運轉,所有的回憶浮現在眼前,臨死的人在這種刺激下,痛哭流涕。
我如今在這種狀況下,知道這不過是道聽途說罷了。
否則為何我的心裏一片寧靜?連一絲的波瀾都沒有,許多事情,許多的人都忘記了,隻覺得,好象是,開心的活過,哪怕時間短暫,我曾經真正開心的活過。
行刑之前,我的眼被用黑布蒙上,被擋住陽光的那一刹那,我在心裏說:
“再見,喬菲。”
喬菲
我摘下耳麥,舒了一口氣,覺得肩膀酸了,自己揉一揉。
師姐說:“菲菲,去我家吧,我婆婆今天燉魚吃。”
我說:“謝謝您了,我回家還得忙呢。我的那兩隻小烏龜啊,麻煩的很。”
我離開會場,坐公交車回家,在離家不遠的小市場買了泥鰍和我自己吃的東西,到了家裏,先清理魚缸,又給兩個小家夥喂魚,忙活完了,才輪到我自己,悶飯,炒菜,開玉米罐頭,一不小心,就把手劃傷了,一道小口子,流了點血。
這時候,我的氣就上來了,我“咣”的一下把盛大米飯的勺子扔在桌上,氣急敗壞的說:“有完沒?您這班加的也忒久了吧?誠心躲我了是不是?幾句肉麻的話就給我打發了?把自己當瓊瑤了?我告訴你,你給我趁早回來挨罰,那兩隻烏龜沒人給你管,你自己回來料理,我受夠了。”
我盛了滿滿一碗大米飯大口吃。心裏還憤憤的想著,我明天就去買一套皮衣皮裙的內衣,再弄一條鞭子鎖鏈帶刺碟球什麽的,程家陽回來,我sm虐死他,這個不讓人省心的小子。
程家陽
可是,打我的子彈卻不是一發,實際上,在臨行刑的這一刻,忽然有震天的槍聲,我的身邊有無數發子彈穿梭,我想,是不是,有人來救我們了?
我還在慶幸,腿上一涼,然後劇痛,那裏中了一槍,我倒下的時候,疼的齜牙咧嘴的,心裏恨恨的想:“要救,也不早點救;要救,也不布置好,害老子我受傷,真疼啊……”
我醒過來,是因為被人用手電扒開眼睛照,我一個激靈,嘴裏說:“不許碰我爸。”然後就睜開眼睛。
穿白衣的中國醫生,駐當地大使站在我的床邊,還有,我父親。
我掙紮著想要坐起來,可是腿上有新傷,疼的厲害。
父親說:“家陽,你覺得怎麽樣?”
“還好,我沒事。”我說,“您呢?”
他搖搖頭:“沒有問題。”
“發生了什麽事?”
“我們被政府軍解救。”父親說,“隻等你情況醒過來,我們回國。”
我接過父親遞過來的水,看看他:“太岡他們呢?”
“遊擊隊被全部殲滅。”
我心裏在想,這個黑軍官太岡也是一條好漢啊,他跟我說,我們都沒有錯。
我說:“爸爸,還有一個人,他怎麽樣了?”
喬菲
中午吃完飯,我打了個盹,最近因為吃的多,睡的多,體重長了很多。
睡的正香甜的時候,被人蠻橫的推著肩膀叫醒。
我眯著眼睛看,是處長。
“上班時間睡覺,你想挨收拾啊?”
“不是午休嗎?”我擦擦嘴巴。
“快接國際長途,作好記錄。”他說完就走了,嘴裏還叨咕著,“這年輕人都懶成什麽樣子了。”
我不敢怠慢,拿著紙筆,接起電話。
對方說了一聲“喂”,我就呆住了。
“家陽?”
“菲。”
我們都沒有再說話,這樣在電話的兩端沉默好久,我感覺,仿佛幾天來脫了殼的靈魂如今又輕飄飄的回到我的身上,好象即將枯死苟延殘喘的植物如今體內又有綠色的汁液在溫暖的走動。
“你怎麽才打電話?家陽,我擔心了。”我說,聲音開始哽咽。
“有點事,耽誤了。”他說,他的聲音真好,清水一樣。
“什麽時候回來啊?你的那兩隻小龜把我折騰慘了。”
“很快。”
他停了停,“菲,回去之後,我們結婚。”
“你也別想跑。” . 首發
他笑,溫柔的說:“那之前,你要見一見爸爸媽媽,還有哥哥。”
“好,家陽,以後什麽都聽你的,你快回來吧。”我迫不及待的說。
“菲,我在這裏要辦一個手續。
雖然沒有與你商量,但我想,你會同意。
我收養了一個黑男孩,以後他是我們的孩子,
他叫卡讚,名字跟你一樣,是青草的意思……”
我從小身處逆境,無論遭遇怎樣的困難,意外和不公平,我沒有哭過;我使勁全力,逆流而上,努力的學習和工作,每每筋疲力盡,心中失望的時候,我沒有哭過;當遠走他鄉,忍受孤獨,失去縶誠的朋友,被親愛的人誤解遠離的時候,我沒有哭過;即使在所擁有的幸福,握在手中的愛情如千鈞懸於一發,即將失去的時候,我沒有哭過。(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