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冬天來了,人又開始盼望夏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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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前有座山,叫靈台方寸山,山上有個洞,叫斜月三星洞,洞裏蝸著一個人,叫菩提老祖。
古往今來,但凡聖者賢人都隱居在深山老林裏,而住進洞裏的則是神仙級人物了。當年菩提先生也曾胸懷大誌意氣風發,自負仰知天文俯察地理中曉人和,賢比嶽毅管仲智敵諸葛李靖,於是常常拿著直鉤到河邊釣魚,期待哪天有周文王之類前來請教治國平天下之計,可是一盼十年,除了來了幾個精神科醫生,鬼影也沒見著。之後又上山蓋了間茅廬,編些“打出來流出來就是不能生出來”之類的順口溜教小孩,冀望哪天有三國劉玄德之流三顧茅廬隆中對話,不料一晃又十年,除了幾個兒童文學編輯偶爾來催稿,無甚驚喜。
如是整了幾十年,落得個無米下鍋的破落戶下場,最後迫於無奈,出到那花花世界去找工作,麵試了上百次,屢屢不如意。到底這是個證書時代,處處有文憑便是娘,連五星級酒店的經理的情人的三姨媽的隔壁的一條狗請保姆也聲明要“本科學曆”。可憐菩提先生學了幾十年算術最後去了喂豬,漸漸心灰意冷,一時想不開,出家當了和尚,不再過問凡塵俗事。沒想到竟修成了正果,如今聲望直追我佛如來。
悟空下山才半年,此番回來卻有恍如隔世的感覺。時間真是種絕妙的東西。它短暫的時候你覺得很漫長,它漫長的時候你覺得很短暫。悟空邊上山邊看風景,想著哪棵樹是一千年前爬過的,哪塊石頭是一千年前坐過的。一切人和事曆曆在目,似乎所有地方都殘留著自己昨天的影子,可一千年就是這麽過去了。
傷逝。悟空突然想到這詞。須臾不自覺地笑了笑,仰天長嘯,聲音震徹山林。
這天的靈台方寸山與往日有所不同,悟空走到半山腰了還不見一個人影。昔日白天黑夜山上山下都是練功的師兄師弟,因為大家都施了法術,普通上山的人看不到他們,但悟空修為遠在這些師兄弟之上,總能看到他們的一舉一動。可今日山上山下顯得格外冷清,甚至蟲鳴鳥叫都沒了。
悟空想到關於本來的問題。難道自己身處於另一個時空,之前的小鎮才是本來?若是這樣,那小白龍同樣是徒勞無功了。同時又想到老和尚,想到他和忻欣討論過的“本來存在與否”的問題。老和尚到底是有心還是無意,興許他早意識到空間震蕩了。
沉思中,忽聞一聲音道:“我等你很久了。”
悟空一驚,抬頭,看到一張熟悉的麵孔,裂風。
“你沒死?”
裂風臉上仍是固有的冷漠,說:“你都沒死,我怎麽會死?”
悟空思緒有點亂,道:“你來這做什麽?”
“如果……”裂風語氣意味深長,“如果我告訴你,這山上的人全被我殺了,你會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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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海。
小白龍回到西海已是第二天早上,忙著趕路,一路風塵仆仆,沒來得及歇息和吃東西,此時又累又餓。
在沙灘上,小白龍化為人形。這時太陽從海平麵上探出半個頭,紅通通映得東方天際一片火燒雲,大地尚在熟睡,沙灘上有著若有若無的暗紅。有個人影筆直地站在海邊,初時小白龍以為是尋短見的,心裏盤算著一會怎麽救人,可馬上聽到那人影對著大海飽含**地喊:
啊!大海——
你他媽的是多麽大!
大呀大,比什麽都大
……
走近一看,原來是個漁夫,不過看他漲紅著臉一副激進派詩人的派頭,小白龍又不忍心打擾他,想走開,可漁夫去把他叫住,說:“兄弟,看你一身書生要扮,想必也喝過幾年墨水,不如過來一起吟詩作對……”
小白龍連忙拱手道:“大叔才情橫溢出口成章,我不敢獻醜。”
“不必客氣,互相切磋一下而已。”
“大叔為何不打漁而有雅興在此吟詩作對?”
“打個屁,昨晚到今早忙了一夜俺隻在樹上抓了個螃蟹……”
“在樹上?”
“是啊,它還拚命狡辯說自己是蜘蛛,俺說你別蒙俺,別以為上了網俺就不認得你了。”
“……”
漁夫歎了口氣,說:“日子不好過啊,以前俺是打獵的,可現在的荒山野嶺全都開發了,不是做了旅遊景點就是蓋了豪華別墅,樹木都扒光了,打個屁獵,除非到動物園打。後來俺學打漁,開始一兩個月還好,怎料這兩天西海魚魚蝦蝦一堆一堆的死,一網撒下去隻扯去幾塊石頭……”
“什麽?”小白龍心頭一震。
太陽升起,西海海水是一望無際的紅,血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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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原。
豬八戒不知道在等待什麽。是等著小鎮出現還是等著自己出現在小鎮上。毫無目的的等待讓人空虛無聊,每隔一刻他就站起來看一遍四周,一次比一次鬱悶,可荒原一次也沒變過。
好想好好睡一覺。然而頭頂是毒花花的日頭,隻怕一覺醒來已經被烤熟了。豬八戒開始懷念淋雨的時候,一如前段時間淋著雨的時候懷念有陽光季節。夏天盼望冬天,可冬天來了,人又開始盼望夏天了。怎樣才能知足呢?
不遠處是泥土動了一下,豬八戒懶洋洋地往那瞟了一眼,驀地,那堆泥土爆開,伸出一隻血淋淋的手臂。豬八戒大驚失色,屁股像裝了彈簧陡然彈起。隻見那手臂甫一探出,皮肉即時盡數剝落,隻剩白森森的手骨,俄爾,白骨自動斷碎,掉到地上化作一撮骨灰,微風拂過,骨灰如沙塵般揚起,散落到各處。而與骨灰稍一接觸的地麵,霎時變成黑色,生長在上麵的雜草頃刻之間枯萎,動物爬過,當場斃命。
隨後地下接二連三伸出幾十隻手臂。和第一隻一樣,破肉剝落,白骨化灰,骨灰所到之處,大地焦黑如炭,寸草不生,眨眼間那黑色已經蔓延了一大片。
鬼爪?!不是地府的玩意嗎?豬八戒估計又是空間震蕩惹的禍。陰陽兩界本來有著無懈可擊的結界,一旦裂開,陰間異物會亂成一團,不斷往陽間湧出。所謂鬼爪,是平時小偷小摸的人下了地獄被砍掉的手臂,這些斷肢殘臂在地府呆久了,帶著極重的陰氣,即使被陽光曬化,它所散發的屍氣也能侵蝕陽間生物。
無數鬼爪爭先恐後伸出地麵,雖然陽光猛烈,將它們盡數曬化,但殘存的屍毒仍肆無忌憚大麵積擴散,不消片刻,偌大的荒原已經有一半化作焦土。
豬八戒被瘋狂蔓延的黑色逼得一退再退最後不得不撒開兩腿跑了起來,而屍毒儼如長了眼睛,豬八戒往哪跑它往哪跟進,跑著跑著,豬八戒忍不住回過頭打望,不看猶可,一看馬上嚇了得軟了腿差點跑不動。隻見一望無垠的荒原斯時是一望無垠的黑色,原來淡藍的天空也被大地的黑色渲染成陰暗的灰色。烈日未退,炙熱的陽光烤在焦土上,騰起嫋嫋黑氣,奇臭無比。朗朗乾坤竟與修羅煉獄無異,其情形讓人不寒而悚。
我靠,奇觀啊!豬八戒停下來一邊喘氣一邊思量對策,可縱是把腦細胞全部想死也也無計可施。除非能飛起來,可科學家證明豬是沒有飛行本領的。打算用悟空送的救命毫毛,但想想事情未到絕境,現在用了,下次再遇到危險就完蛋了。
豬八戒一咬牙,跑吧,累死也比毒死強。遂展開輕身功夫踏草飛奔,殊不知顧得了上麵顧不了下麵,一不留神居然給一塊大石頭絆倒,摔個五體投地。爬起來時衣服卻已濕透,原來剛才摔倒在一潭積水裏,可幹旱的荒原哪來的積水?豬八戒抬頭望在,隻見烏雲流卷,大雨傾盆,再掃了一圈身前身後,看到螞蟻般匆忙的人影和積木般棱角分明的房子,不禁長長地鬆了口氣。
他回到小鎮裏了。
雨還在下。小鎮此時並不太平。鎮裏的男女老幼都忙得哪開了鍋似的,抄家夥的抄家夥,指揮的指揮,趕東奔西走西往北,地上的積水被匆忙的腳步踏得濺飛老高,到處是呼號聲和吆喝聲,一副大軍壓境如臨大敵的陣象。
豬八戒拉住一人問:“怎麽了,發生了什麽事?”
那人揚了揚手中的鋤頭,喊道:“殺妖怪!”
“什麽妖怪?”
那人不再答理,發力甩開豬八戒的手,往鎮口奔去。
豬八戒再次看上天空,恰逢一道電光劃過,陰暗的子規鎮上空似乎罩著一層薄膜,一時沒弄清楚是什麽,遂借力躍上一間較高的房子的屋頂,居高臨下,目及四方,看到整個子規鎮都罩在一個半圓的薄膜裏,而所謂的薄膜無疑是忻欣用魔法結成的防擴罩。
這麽大的防護罩得消耗多大的能量啊,那翼精靈不要命了?豬八戒往防護罩外麵看,看到的竟是黑鴉鴉的食人魔。
食人魔是陰陽界最凶殘的怪物,他們生前要麽是殺人不眨前的江洋大盜,要麽是草菅人命的貪官汙吏,因為作惡太多,被打進陰陽界永世不得超生。所以這種怪物對人類有著與生俱來的怨恨,凡人若是遇上它們,必是死無全屍。
豬八戒仰天長歎,看來要曆史重演,地府陰陽界跑出來的這些妖魔鬼怪,豈是凡人能對抗得了的?
進攻子規鎮壓的食人魔不下兩百,好在數量不多,無法形成圍攻攻之勢,隻三五成群分成幾十股力量,不斷衝擊防護罩,子規鎮衙門兵卒和數百居民也零零散散分作幾十個據點與食人魔抗衡。忻欣的防護罩具有除雨水外任何東西無法進入但任何東西都能出去的特性。軍民們要麽用火攻,要麽往外放箭,要麽抄著扁擔鋤頭瞅準備靠近防護罩的食人魔狂扁。一時三刻內居然占著上風,人心頗為振奮。
子規鎮南側的山神廟旁有一團火在不住地晃動,看樣應該是火精靈。忻欣一定也在那裏。豬八戒不再多想踏著連綿的屋頂往火光處奔去。
進攻山神廟防護罩的食人魔達十來個之多,所以忻欣必須親自坐鎮這裏,召喚火精靈和防護罩的能力消耗讓她愈來愈吃不消,臉上血色全無,喘氣愈發急重。這樣下去頂多再撐一個時辰,她不冀望以一已之力殺退群魔,隻求悟空小白龍他們可以趕在局勢尚未崩潰前趕回,這是目前唯一支持著她堅持下去的信念。
令忻欣大失所望的是,該回來的沒回來,不該回來的卻回來了,這時豬八戒出現在他麵前。
“老和尚呢?”豬八戒劈頭就問。
忻欣沒來好氣,說:“我叫他呆在客棧,哪也別去。”
“你沒事吧!”豬八戒借著火精靈的光,看到忻欣臉青唇白眼圈黑。
“廢話。”忻欣瞪著他,“猴子和小白龍呢?”
“……”
“靠,我說你不用給這麽絕望的眼神我看吧,猴子固然有本事,但豬爺爺我也不是等閑之輩!有什麽要幫忙的你盡管說。”
“你?”忻欣睨了豬八戒一眼,“怕是越幫越忙。”
“別門縫裏瞧人——把人看扁了。”適時有個食人魔往防護罩撞來,豬八戒為證明自己能耐,用盡十成功力轟出一掌,竟把這個疏於防備的食人魔轟得粉碎。看得旁觀的十來個民軍歎為觀止。豬八戒頗為得意,眼看又一食人魔撲過來,他如法炮製又能是一掌,但這個食人魔有所提防,身上泛起綠光,縱是捱了豬八戒一擊也隻是裁了個跟頭,無甚大礙,旁觀人等不禁投以一陣噓聲。
防護罩外麵的幾個食人魔忽然停進攻,圍在一起嘰嘰喳喳說著一些不為人懂的話,俄爾當中一個仰天巨吼吼聲震聾發潰。
忻欣身邊一個軍爺問:“他在幹什麽呢?”
豬八戒臉色稍變,說:“好像是想……召集人馬……”
果然,西北側跑來幾個食人魔,稍後又有幾十個浩浩蕩蕩開來,片刻,東北邊也有食人魔聚了過來。
忻欣的聲音有點發抖,說:“它們要集中全力進攻我們這個據眯。剛才我們占上風是因為它們力量過於分散,現在它們學聰明了,我這裏一旦被攻下,整個防護罩就會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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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台方寸山。
如果我告訴你,這山上的人我全殺了,你會怎麽樣?裂風這樣問。
悟空定了許久,眉毛一挑,置之一笑,繼續往前走。
裂風閃身擋在他麵前,問:“你不想報仇?”
悟空止步,一片枯黃的樹葉打著轉掉下來,悟空伸手托住,說:“秋天了,葉子黃了。”
裂風蔑視一笑,說:“一萬年前統率三軍所向披靡的齊天大聖,今天就熊樣了?你聽到嗎?所有被你殺死的靈魂都在詛咒你。你記住,你身上承擔著一萬年前的人的痛苦。”
“你也知道是一萬年前的事了。我都忘了,你怎麽還記得?”悟空手掌一覆,黃葉悠揚落地。
“你忘不了。”
“我明白,你一直企圖用我的過去來壓製我,坦白說,我是忘不了,誰叫我記性那麽好呢,隻是我已經不在乎了。離開花果山那天起我一直思考一個問題,什麽是永恒?後來我找到答案了。”
“哦?”
“過去。隻有過去是永恒不變的。所以我告訴自己,接受不變的過去。以前我過不了自己那關,是因為我無參透這點。馬兒要走長途,須卸下重負,輕裝上路,當過去不再成為羈勒我的負擔時,我變得更強大了。”悟空嘴角一提,笑得十分自信。
裂風兩隻空洞的眼睛無神地看著遠方,一隻麻雀從他頭頂掠過,這副軀殼即時化為一道紫氣,隨風而去。
悟空笑了,提氣飛跑上山。沿途看到師兄弟們分左右兩列候著,悟空用眼神和他們每一個人親切地打著招呼,走得太快的緣故,身後帶著一陣黃葉。
斜月三星洞內,菩提老祖在蒲團上打座。悟空輕步走到他麵前,跪下,合什。
“回來了?”菩提老祖緩緩睜開眼睛。
“是的。師父。”悟空答。
“上山時看到什麽?”
“什麽也沒看到。”
“聽到什麽?”
“什麽也沒聽到。”
“為什麽?”
“假象,本來就沒有。”
“你有名字了?”
“是的。”
“叫什麽?”
“悟空。”
“啊?《七龍珠》裏的啊,你不怕人家告你?”
“請師父賜姓?”
“姓孫吧。”
“為什麽?”
“沒為什麽。信口胡謅,讓後人絞盡腦汁研究去吧。”
“可師父你一世英明……”
“就是因為一世英明才信口胡謅。我有資本。誰叫我是名人呢,我用粗話罵人,報紙還評論我罵得粗話罵得有哲學,罵出了後現代主義。”
“……”
“你記住,名言都是名人說的,所以叫名人名言。魯迅可以用‘大約的確’寫文章,你就不可以。這是名人的好處。”
“……”
菩提老祖敲打著木耳,道:“你這次上山,想問空間震蕩的事,對吧?”
悟空點頭,說:“陰陽界跑出不少妖魔鬼怪,隻怕越來越多,難以收拾。到時形勢一亂,人心必亂,一旦亂了人心,泱泱大地便無處安寧,縱然掀起第二次滅魔大戰,也是亡羊補牢得不償失。”
“你不是隨唐三藏前往西天拜佛求經嗎?管這等閑事做什麽?”
“取經目的是普渡眾生,不是為了取經而取經。弟子不忍冷眼笑看蒼生疾苦,況且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聽來,你誌存高遠啊。”
悟空笑笑,道:“其實理想大多時候是虛的,現實點講,弟子想找點事做,不想一天到晚空著兩手無所事事,若是這樣,豈不空有一身本領了?”
“悟空啊,”菩提老祖歎息一聲,道,“你未必是做大事的人,但你必定是不凡的人,以後在外頭還是少提你和為師的幹係吧!”
“為什麽?”
“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新人葬舊人。我教出你這一徒弟,既是幸運又是不幸。幸運的是有你繼續我的理想和修為,不幸的是,你日後的光輝勢必蓋過為師。現在人家提起我,習慣稱‘如來的師弟菩提老祖’,往後人們提起我,想必會說‘孫悟空的師父菩提祖師’,我這輩子都活在別人的光環或者陰影之下,是何等的悲哀啊!”
“……”
菩提老祖停止敲木耳,轉過身,麵對著悟空,道:“說回空間震蕩的事吧,早些時候我在天界也略有耳聞。近來天庭似乎刻意封鎖消息,越來越少人敢提起。我也差點忘了這一樁事。為師早已經是方外之人,本不該再問凡間俗事,隻一心悟禪,然而青年時候一腔治國平天下的熱血尚殘存於骨髓之中,揮之不去,好在栽培了你,讓這股熱血可以在你身上得到延續——對不起,又跑題了。”
“這麽說,師父你也不知道這空間震蕩的底細?”
“神仙並非無所不知。你想全麵調查空間震蕩的來龍去脈,隻得上天庭了。”
“天庭那地方……”悟空無奈一笑,“我怕我上到那裏忍不住和他們動手。”
“該出手時就出手,管他那門子神仙,不過事先聲明,出了事千萬別來找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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