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年華似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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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侍衛和下人們對我都有所忌諱,可日子還是過得死寂。曾經德秀宮一切的優渥待遇都被取消了。寧遠每日沉溺於聲色,對我不聞不問,皇後隻讓內務府給我維持基本生活的待遇。
一時間,皇上對我的冷遇、皇後對我的囚禁、陌兒四處為我奔走、皇上為了我處死麗婉容以及我腹中的皇兒,讓下人們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待我,因此大家都能繞便繞,盡量避免路過德秀宮。隻四五天的工夫,整個宮殿連同殿外很大一個範圍內忽然沒有了人聲,清靜的有些怪異。
我心中依然洶湧著對寧遠的歉疚,充斥著濃濃的悲痛,卻也不哭泣,常常忽然眼角一熱,再一轉念,那濕潤便消失的無影無蹤,這深厚的痛心與哀怨硬生生的沉積在心中,哽如巨石,我越發遠離了茶飯。人開始變得清瘦,整個瘦弱的身子上唯有肚子高高的隆起,仿佛寄生樹上依附著一顆毒瘤一般。
宮外已經是盛夏了,德秀宮地處繁華,宮外的甬道上卻先少有人來往,因此映射出一股涼意,宮內吸收潮氣的檀香已經用完,豆兒去內務府要,隻要來了一點,雖然珍貴卻也不敢斷然使用,唯恐被人做了手腳。
恰好接連下了兩日雨,淅淅瀝瀝的總也不肯停,被褥幾乎潮得能擠出水來,蓋在身上又濕又冷,反而屋外還暖和些,我便讓小米兒舉著傘,與我到院子裏的回廊邊上坐著,清新的泥土香和著細如牛毛簌簌落下的雨絲,越發讓我覺得哀傷,院子裏各種花朵草木在雨水的浸泡洗滌中越發清新,尤其是那棵碩大的芭蕉葉,在雨水的滴答拍打中,更加鮮亮。豆兒唯恐我著涼,送來一件披風,小心翼翼的披在我的身上,我這才忽然覺得有些涼意,忙裹緊披風,小米兒歎道:大夏天裏怎麽還會這麽涼?
豆兒笑:不是陰雨連綿?當然會有些陰涼,更何況現在就將入夜,娘娘還是不要在外麵站著了,屋子裏雖潮些,總不會讓娘娘著涼。
我沒有答話,反而伸出手去接回廊頂上落下的成串的水滴,本來有些發白的手在冰冷的雨水的衝刷下越來越蒼白,更加沒有了血色,豆兒忙半拉扯,半央求的把我扶進了屋內。
迎麵而來的潮氣和黴氣幾乎讓我作嘔,我是沒有受過這種苦的,自然覺得委屈,可若比起寧遠對我的絕情,也就不算什麽了。
我坐到床上,才發現褥子比原來厚了許多,豆兒忙說:前個奴婢的褥子拿到外麵晾曬過,如今就給娘娘用吧,隻是破舊了些,還望娘娘不要嫌棄!
我道:那你用什麽?
豆兒搖頭:奴婢身子壯,蓋這些潮被子也不會有大礙的!
我笑:那你們就和我躺在一起吧!
豆兒和小米兒遂脫鞋上來,一左一右的躺在我的身側,邊用腿來溫暖我得腿腳。我的眼神躍過小米兒的肩膀,看向帷幔之外掛滿水珠的窗戶,那小雨漸漸停住,月光晦暗不明,淡淡地似一抹灰影,靜靜的流瀉下來,那光亮照在小米兒裸露的肩膀上,越發顯得冰涼。我心中難免淒楚,卻又怕輾轉側身吵醒身邊的豆兒和小米兒,因此僵著不動。隻在惆悵裏,暗暗地歎息了一聲。
次日,陌兒來看我。皇上去承德的行程被連日的陰雨連綿所耽擱。
這幾日也隻有她敢無視皇後,不怕觸怒皇上,過來探望我。噓寒問暖,有時還會扶著我在庭院裏散步。
今日她一進內閣便抱怨道:怎麽這麽潮?內務府沒有給咱們檀香嗎?
豆兒笑說:給了,隻是咱們不敢用,怕裏麵會有文章。
陌兒點頭:這樣謹慎些倒好,我那裏還有一些,剪溪,你回去取些過來給德妃娘娘點上,這屋子潮成這樣,怎麽生受的了?
豆兒端過來一杯茶,說:咱們這裏也沒有什麽好茶了,娘娘湊合喝些,剪溪妹妹也先別急著奔波,稍候也不吃。再說今個天晴了,隻要等著外麵的濕氣散去,把被褥拿出去曬曬就好了。
陌兒有些歉意地對我說:妹妹實在無能,竟然不能幫助姐姐半分。
我笑著搖頭:何必這樣說?如今是皇上冷落了我,妹妹以後也還是少一些為我奔波,免得連累了妹妹!
陌兒拉我的手:姐姐不要氣餒,姐姐現在懷有身孕,太後不會對姐姐置之不理的,我會想辦法讓太後幫姐姐的。
我還是搖頭:我要挽回的不是榮華富貴和虛無的名分,即便太後恢複了我的權利和待遇,得不到皇上的關懷又有什麽意義?
姐姐是要等皇上回心轉意?
我將視線調向別處,寧遠現在應該極端厭惡我的吧,是我欺騙了他,他恨自己錯殺了榮妃,自然也恨我。而我,亦是怨恨於他的,這麽些年的情意,終究是錯付了?殺人、欺騙又怎麽會是我本意?他永遠都不如寧廣理解我!
也許,怨恨也是多餘的,從我再次入宮以來,他傷害了我多少次?誤會了我多少次?猜忌、懷疑、憎恨,哪一次都是忽然襲來,沒有一絲轉環的餘地。
我說:如果我還在奢望皇上回心轉意是不是有些傻?可若說不想他,就是撒謊了,或許我就這樣一直瞞無目的的活下去,等待也許有一天他會原諒我!
陌兒見我如此,不免有些難過,忙轉換話題說:皇上前幾日下旨,複了榮貴妃的位分,由於當時榮貴妃是帶罪之身,屍首沒有被好好保存,已經無法尋回,隻好為其建立衣冠塚。這幾日皇上沒有出行,對那些新晉的妃嬪漸漸沒了興趣,倒是開始上朝,下朝回來就去故皇後的衣缽堂裏靜坐,直坐到次日上朝----------
我忙問:這樣身體怎麽受得了?
陌兒笑說:你還是這樣關心?果然是真愛,皇上去衣缽堂所懷念的人大半也還是你,真不知道皇上要賭氣到什麽時候?
我忙恢複心神,平靜得說:被自己所深愛的人欺騙,定是萬般痛苦的吧!
陌兒點頭:太後也很是擔心,就怕皇上再次回到當年那落魄的樣子,還多次都問我為什麽皇上會忽然想起衣缽堂,我都不知道要怎麽回答呢!
我淡淡的笑笑,肚子忽然一陣胎動,我忙伸手過去捧住肚子,陌兒見狀忙問:身體如何?
我道:這幾日不像前陣子那麽貪吃貪睡了,時常覺得腳趾和大腿酸軟不堪,
小米兒接茬:問了陳太醫,說是用骨頭熬湯喝,平日多用豆腐和蔬果,便可緩解。隻是咱們現在的境況,就算有好骨肉熬湯也是不敢隨便吃的,皇後每日虎視眈眈,怎麽可能按兵不動呢?
陌兒點頭說道:你考慮的甚是,隻是姐姐的身體也怠慢不得,我倒是想到了一個妙計,下午我就去太後那裏請旨,讓皇後親自照料姐姐的龍胎,為社稷謀福!
我淡淡的笑:妹妹還是不要忙乎了,我這樣就很好!
陌兒站起來,說道:姐姐現在心情不好,光會說些喪氣的話,誰還沒有鬱悶彷徨的時候?隻要挺過去了,也就好了-------我這就去太後那裏,反正旨意下來,皇後也好,姐姐也好,都隻有接受的份。
我笑著目送她離去。
天氣開始變得悶熱,完全看不出昨天夜涼如水的跡象,外麵的泥土漸漸曬幹,豆兒審視了一下,才把屋裏的所有被褥和衣物拿出去晾曬,陽光充足,毒辣的照射下來,隻消片刻,那些被褥便蓬鬆起來,甩掉了濕氣,隻是屋內陰暗,無法全部見到太陽,因此還有些黴味,可巧剪溪丫頭送過來吸收潮氣的檀香,路途中被太陽曬得門頭是汗,豆兒為她擦擦,問道:叫別的丫頭送來就好,何苦你親自來跑這一趟?
剪溪道:別人我不放心,這檀香你們先用著,過幾日我再來送,我們娘娘還在慈寧宮呢,我得趕快過去伺候著!
說罷,也來不及喝口水,又匆匆的走了!
我走到屋外,回廊間的陽光被或繁或疏的樹葉一隔,篩成了碎碎的斑點。院子裏的花早已謝了,樹上結了不少青青的小果子,似小孩子緊握的拳頭。夏日裏悶熱的風,帶著淡淡的花香灌滿我輕薄的衣衫,近七個月的身孕,已經很明顯了。
記得我初次懷孕的時候,也是這樣的季節,也是同樣的希望與絕望交織,曾經有過得快樂和幸福都如過眼煙雲,終究要被憂愁所替代,仿佛是少女閨閣裏的美夢,在時光中匆忙轉身,匆匆去了再不回來。
風吹散了我的長發,和著遠遠的不知名的蟲鳴,輕柔拂過我日漸尖削的臉龐,我忽然無措地痛哭起來。縱使是痛哭,也被我極力壓抑成一縷輕微的嗚咽,散在了似水的年華中。
豆兒見我如此,忙過來安撫我,扶我進屋裏。輕輕的為我搖著扇子,我又一次硬是忍下了暗湧的悲傷,沉沉的睡去。
我做了一個遙遠的夢,還是我剛剛被太後喚進宮的那一年,也是午睡著,天氣熱,寧廣帶著惠兒睡不著,偷偷跑出去捉知了和綠色的蠶寶寶,還把蠶寶寶偷偷放到我得手背上,朦朧中我感覺到手上有東西在蠕動,忙睜開惺忪睡眼看過去,立時被那大蟲子給嚇得號啕大哭,寧遠在旁邊的書房裏看書,聽到這聲響忙過來,把寧廣和惠兒訓斥了一番,而後溫柔的哄我------------忽然畫麵一轉,寧遠處理完國事,忙過來看我,結果我因為懷孕正在床榻上睡得香甜,寧遠不舍得叫醒我便在一旁靜靜的端詳著我,等待我醒來,我說:皇上,您再這樣可要把臣妾給寵壞了。寧遠微笑:朕就是要把你寵上天!--------
那些情話依稀而蒙昧地在耳邊,低回而溫柔。讓我一時分不清今夕是何夕,誤以為自己還是被寧遠所深深寵愛的女子。
輾轉掙紮,醒來時已經是晚上,口中幹渴,正要喚了豆兒取水來喝,忽然覺得腹中一動,似被踢了一腳,我有些無奈的說:這小家夥,越來越不老實了。
豆兒道:這都七個月了,可不是活動的厲害?看來,肯定是個淘氣的大胖小子。我隻是微笑,道:“我現在倒希望不是男孩。”
豆兒“咦”了一聲,問道:“娘娘不希望是皇子麽,隻有皇子,娘娘才又可能翻身,重得恩寵啊。”
我淡漠的搖頭:“恩寵?我受了半輩子恩寵,到如今,還不是失去?以我現在的境遇,這孩子並不一定能得他父皇的喜歡,也許連看一眼都不屑呢,我又何必讓孩子去受這委屈?隻要她能平平安安的長大就好。”
豆兒若有所思,輕聲道:“這倒也難說,奴婢隻希望這孩子能夠平安了。”
我淡淡的微笑,再不言語。這個孩子活生生的,在我的肚子裏成長。七個月了,寧遠甚至從來都不曾聽過他在我肚子裏發出的聲響,也許寧遠從來就不曾在意過我們吧!
我捧著肚子,悲涼的體會著生命的偉大和蓬勃,我真切的感覺到了他的存在,這種親近感和自豪感讓我知道,我並不是一個人,無論發生什麽,都還有一個人在陪伴著我,我所有的怨憤和仇恨,悲哀和愧疚,在此刻消弭殆盡,唯有這一點生命,才是我所有的希望和愛。
豆兒笑說:娘娘這一覺睡得可真久,生生就錯過了白天,現在天都黑了,倒也不冷,娘娘要不要出去走動?
我點點頭,豆兒忙過來為我穿鞋,又小心翼翼的扶著我出去,我坐在回廊之上,望著高遠的天際,紅牆樓閣高起的四方天空在夜色中,依然藍澄澄的如一汪碧玉,沒有一絲雲彩,似乎永遠是那樣明淨。庭院裏一株黃色的夜來香開了,幽幽的散發著清香,我端詳著那花,莖蔓上有老去頹敗的枯枝,也有競香鬥豔的初放花蕾,就好像這宮裏的美貌女子,老了一群,又有新的一群進來,鮮紅的嘴唇、亮潔的臉龐、如波的眼神、窈窕的身段、歡快的笑聲。曾幾何時,我也是這枝頭綻放的最豔的嬌羞花朵?
一陣悲傷伴著夜涼如水,靜靜的流淌在靜謐的空氣中!
遠處忽然傳來一陣簫聲,悲涼而婉轉的曲調在空氣中盤旋,我問:是何人在奏曲?
豆兒忙差人去尋,不多時,便帶過來一個素衣打扮得女子,不施粉黛,卻有傾城傾國之貌,身材婀娜,很是個精致的人兒!
她跪下道:怡才人叩見德妃娘娘!
我平靜的整理自己的衣裙,笑說:你吹得真不錯,隻是太過悲傷,說吧,為何在這眾人都不敢接近德秀宮的時候在我宮外奏曲?
怡才人笑笑:臣妾以為這些小曲能給娘娘解悶!
別人對本宮避之唯恐不及,你倒湊上來,你隻說明來意吧,我想不到你從我這裏還能得到什麽?
怡才人抬起頭來,緩緩地說:娘娘難道真得就任命了嗎?
我冷冷的看著她,她鎮定了一下心神才說:臣妾認準娘娘以後必定會東山再起。
我淡淡的說:那麽你想要從我這裏得到什麽呢?
怡才人的麵色忽然凝重,充滿了怨恨的說:臣妾不過是要為自己討個公道罷了!
我“噢”了一聲,問道:你還沒有侍過寢吧,不過一個才人,如何為自己討回公道?即便有這個打算,也要尋對人!
怡才人忙跪下:臣妾自認沒有尋錯人,因為臣妾和娘娘有共同的敵人,就是告發娘娘的合淑媛。
我依然提不起任何興趣,怡才人無奈隻好娓娓道來。
原來,怡才人與我為同屆秀女,並與當年的合貴人情同姐妹,本來入選為才人之後,以她的容貌定能榮獲聖寵,無奈其早已心有所屬,正是為入選妃嬪繪製畫像的齊姓畫師,為了不侍寢,並能與愛人雙宿雙飛,她懇請齊姓畫師將她的容貌繪製的相當醜陋,又拜托畫師將合貴人繪製的美若天仙,雖然這一切對兩位妃嬪的宮中生活並沒有帶來什麽實質性的變化,卻還是隱藏著陰謀。
原來齊姓畫師一直深愛著合貴人,她之所以故意對怡才人表露出愛慕不過是為了合貴人的計劃,隻要讓怡才人見不到皇上,合貴人便又多了一份受寵的幾率---------
由於二人均未受寵,所以這件事情也一直沒有暴露出來,直到前陣子合貴人被我選中,尤其是升為婉容之後,竟然伺機除掉了齊姓畫師,怡才人這才知道她根本就不愛畫師,一切不過是利用罷了。
怡才人恨透了合淑媛,這才想到了我,她說:娘娘,臣妾勢單力薄,後宮又局勢已定,想要出頭實在是遙遙無期,娘娘若看得起臣妾,臣妾定為娘娘效力。
聽了這個故事,我不禁感慨,後宮的這些女子,為了受寵到底費了多少心機,又失去了多少?
我說:受寵並不一定是好事,也許到時候你會後悔莫及,更何況本宮現在也沒有這個本事,把合淑媛視為眼中釘的人太多了,你另尋去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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