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煙華 第十九章 銀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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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蠢貨!”站在城牆上的韓則鳴,在看到趙欣單騎衝入弩軍時,發出一聲類似哭泣的悲鳴。
手中揮舞著軍令旗,歸晚偏過頭,清楚地看到韓則鳴的眼角流出晶瑩的液體,心頭一陣愴然。回頭再觀戰場,一萬士兵,盡數戰死在沙場上。城牆下,堆積著重重屍體,大量的鮮血染開,猶如在大地上開了一朵血豔的牡丹花。
“督城守不住了!”軍師平靜地說道。
城中的守軍隻剩一萬不到了,而弩軍雖然因為剛才的突擊死傷慘重,人數依然是督城的八倍。督城被破也許隻是時間問題。
“不好!”江守尉沙啞地喊著,“弩王瘋了,他不休整隊伍,打算就這樣攻過來。”
聞言,所有的人都看向前方。本應稍做休整的弩軍重新在排列集結。也許是受了剛才突襲的刺激,弩王顯然不打算再給督城任何喘息的時機。
連軍師都有感到詫異,怔然地站在城樓上。誰都沒有料到經曆了這麽大的重創,弩軍居然不做休整,一時之間,也不知如何做出反應。
眉心深深折起,歸晚走上前,高舉手中軍令旗,輕輕一揮,城牆下的士兵見到信號,立刻排列成隊,分布在城牆內,各司其職,準備應戰。
韓則鳴被她的舉動嚇了一跳,眺望一眼前方,咬緊牙關,大喝:“兒郎們,守城!”
牆下傳出一陣應和聲,聲聲震天。
軍師走到歸晚身後,輕聲指點她下達命令。直到城中整裝以對,他疑惑地問:“到現在,你還相信能保住督城嗎?”
“不知道,”臨高而望,俯攬蒼穹,雲雲浮生,她看不透,
“人,總是要有希望,不然怎麽麵對下一刻的變數呢?”
沉吟不語地聽著歸晚的話,軍師神色複雜,心中似有百味交集,半晌,淡定的開口:“你舉錯了,應該主防北牆,那裏的根基薄弱。”
這時,弩軍已經像黑水般的湧到了城門之下,這很顯然是破城前的傾力一擊,偌大的隊伍中沒有一個人說話的聲音,隻有刀劍間發出的摩擦聲,征戰了一天,弩兵的身上沾滿了血汙,刀早已不複明亮,而是渡上了一層暗紅,他們沉住氣,慢慢地靠近督城的城門,踩過了堆積滿地的屍體,其中一大半曾經是他們的同伴。
時間似乎被停止了,越發顯得漫長,所有的視線都投射在城牆下,督城的守兵不自覺地握緊了手中的陌刀,咬緊牙關,死死地盯著前方。
這一刻,她惶惶不安,隻是,她站在高牆之上,不能有一絲退縮,她要比任何人都要鎮定,穩定軍心,這才是她應該做的。但是親身麵對這樣勇猛的虎狼之師奮勇撲來,她顫栗了……
死亡的陰影蓋天襲來。
“聽,這是什麽聲音?”站在城牆上的一個士兵突然高喊。這本來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但是那轟隆雷鳴般的聲音越來越清晰,直到無法讓人忽視。
“這是行軍的聲音,”軍師鐵青著臉,盯著前方不放鬆。他所擔憂的,是弩軍派了援軍。而其他將領也是擔憂同一點,因此都不發言,剛才湧起的一點點希望,在這馬蹄聲中忽明忽暗地搖曳著。
地平線上現出重重人影,漸行漸近,天地一線之間,緩緩現出青色,猶似從大地上漫出的雲朵,又如天際流淌出的清波。這一刻來得如此突然,城牆上一陣寂靜,驀地爆發出震天的歡呼。
“天青色,那是啟陵軍啊!”
所有的守城士兵都在呼喊,欣喜若狂,幾乎忘記了眼前的戰場。那聲聲的高喊蓋過了陣陣軍鼓,石破天驚地回蕩在督城的高空。
百味沉雜的感覺一點點從心底泛開,歸晚轉過頭,看到軍師激動地一把抓在城牆上,那表情似喜似驚。
臉上滾燙的感覺潸潸而下,歸晚哽咽著,連她自己都分不清是哭泣還是欣喜,抬頭間,涼意點點落在麵上,她茫然望天,雪如鵝毛,飛絮滿天,漫漫飄蕩,天地瑩白。
“下雪了?”
“是春雪!新一年的開端,代表春天來了!”不知是誰在耳邊解釋著。
淚水模糊著視線,她四顧著,螢潔的雪花飄落大地,眺望遠處,她竟然看到天青色的軍旗中,其中有一麵似乎飄搖著“樓”字……
是夢嗎?還是幻覺?一再拭眼,她終於看清了那碧水一色,張揚飛舞的旗。
“他來了!是他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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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抑不住的驚慌,可湛提韁回馬,對上耶曆一雙寒刀似的利眸,“啟陵的援兵到了,我們趁現在退兵吧。”
“攻城!”絲毫不理會可湛的建議,耶曆陌刀高舉,遙遙指向前方。班駁的城牆上,本已疲憊不堪的守兵因為看到了希望而突然間朝氣蓬發。而弩軍,本來的勇猛之姿,因為看到督城的援軍,士氣大降,現出彷徨迷茫之態。看到如此情形,耶曆突然感到一陣憤怒,那是二十多日來,攻城無功而返的氣餒,突然在一瞬間,全湧進了心頭,堵在了心口間,他看著弩兵們露出了疲憊,看著鮮血流在了督城外的大地上,看著可湛憂慮過甚的雙眼,入目的一切,在他心中燃起一把火,越燒越旺……
不甘!
他的十萬雄兵鐵騎,居然被阻在了這道城牆之外。
“王,看軍旗,那是漳州白巍,他是老將,兵法老練沉穩……我們不如先行退兵,回弩都再整兵馬,卷土再來。”可湛紅著眼,攔在耶曆的麵前。他們年輕睿智的弩王,此刻擰著眉心,炯炯的雙目透著寒光,竟比刮過臉龐的北風更為冷冽。
耶曆盯著忠心不二的可湛,聽著他的諫言,眼前隔著霧似的模糊,透過可湛望到的前方卻又異常清晰,那些督城的守兵狼狽中帶著堅毅的身影,和督城城牆似乎融成了一體,佇立在前方。
夾緊馬腹,一衝向前,可湛想攔也攔不住,隻能騎馬跟在其後。耶曆一路來到隊伍的前方。弩兵看到了主帥,士氣頓時又高揚起來。圍在督城前方的弩兵自動地讓開一條道,讓耶曆通過。
毫無阻攔地來到城牆下,耶曆把眼前的一切看地更加清楚。督城守兵已決定拚死守城,那種視死如歸的氣勢,他征戰沙場多年,似乎也是第一次遇到。正如可湛所說,此刻還有退兵的機會,趁啟陵的援軍還在後方,此刻退兵,就不會悲腹受敵。隻要回去重整弩軍,卷土重來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握著陌刀的手顯得異常冰冷,他仰起脖,臉上突然感到冰冷一片,視線驟然被白色所充斥。
“下雪了!”
本以暗色浮沉的天空飄落著雪花,翩飛如蝶,沉寂的戰場上瑩白紛亂,雪色落在了弩軍如墨漆黑的戰衣上,格外地紮眼。耶曆靜看著,麵無表情。而所有的弩兵都凝神看著他們的王,等待下一個命令。而身後不遠處,啟陵援軍的馬蹄聲鏗鏘有力地接近。
可湛看到耶曆緩緩揚起左手,知道這是退兵的信號,心頭大石落地,不由露出苦笑。正在他要回頭傳令之時,耶曆的動作卻半途驟然而止。近圍一圈的弩兵們無不驚異。而他們的王怔然地看著南邊的城樓,久久不能回神。
弩兵們不約而同地抬起頭,看向城樓的那個角落。多年後,依然有當時在場的士兵如此回憶道:那一幕,深刻地讓人難以忘懷,城角上,站著一個女子,站在雪花飄飛裏,當時誰都沒有想到舉著軍旗調動守兵的居然是這麽一個女子。士兵們都很悲憤,等看清了那女子,那悲憤忽而沒了。她有一頭黑色的長發,黑地如同草原的夜空,風吹起她的發,在雪中,他似乎都能清楚地看清那些發絲,像極了天朝的綢。那時天空已經快暗了,雪中偶爾折射出白色光芒,攏在那女子身上,一瞬間,就讓人想起了月神廟裏的神像。
跟那些弩兵一樣的吃驚,可湛好容易調回視線,發現耶曆那樣專注地看著城樓上的女子。那種表情,似乎已經忘記了戰場,忘記了身後的啟陵援軍,那眸中還蘊著深情,破繭而出地顯露著,憤慨,愛慕,甚至是癡迷,一一流轉過耶厲的瞳。可湛看地萬分驚心,在他印象中,他從未見過弩王有過這種神情。
雪落在臉上,點點的陰冷,透過茫茫雪色,耶曆一眼就看到了她。
如同四年前一般,她這樣靜立在眼前。他還記得他被俘進京,逃入京城偏巷,那夜是如此寂靜,巷中的青磚泛著黃暈的光華,他見到她刹那間的轉身。
同樣的夜色,她送他出城,無奈之下飲他的鮮血,手腕上那溫熱的觸感,像是滲入了骨髓,一想起,這種悸動就隨之竄入心底。
這個女子,如影隨形在心中糾纏了四年,他依然想望著她,即使在督城之外,她含恨而對……
就這樣望著她,他幾乎忘卻了一切……
他突然很好奇,在他癡望著她的同時,她為何對城下重迫而至的弩兵視而不見,反而眺望著遠方,視線專一無二。他倏地轉頭,順之看向遠方。
天青色的軍旗已經非常地接近,而主帥營處,飄飛著一麵“樓”字旗,耶曆眉角高揚,利芒直射,清楚地看到,那是一個俊秀的男子,如玉溫澤,風拍打著衣袂,翩若驚鴻。驀地讓他想起一個人,他雖然不曾親眼得見,卻聽無數人提過,啟陵權相。看他也別無二致地望著城樓上,那種安心和欣喜的表情,狠狠地刺痛了耶曆的心。
他偏過頭,看著這兩人隔著千軍萬馬地兩兩相望,那仿佛已經遺忘了塵世的快慰。
高揚命令退兵的手緩放下,耶曆定定地看著城樓上那抹清麗的身影,多日來的壓抑,深藏在心中的火猶如被點燃了,灼熱地燙著他的胸膛。他記得,臨行軍前,掛在主帥營中的張羊皮地圖,上麵縱橫交錯著一道道的山川河脈,那是他從小到大的願望,那是弩族沉睡百年的野心。
他帶著弩族的精銳勇士,想要越過這樣的險關,開辟一個新天地,居然就在這裏,被一個女人,一雙纖纖玉手,擋在了督城之外。這個女子,曾讓他對啟陵產生了無限的憧憬,同樣也是這個女子,此刻與他一牆之隔,咫尺天涯。而她,自始至終,沒有低下頭來看過一眼。
她給了他一個美麗無雙的想望,而她,也在這二十三日中,破壞了他從小到大的夢想。
心火越熾越旺,燃起了殺戮之心,眸中掠過詭譎的光彩,耶曆手一轉,搶過身邊近侍的強弓,搭箭上弦,箭尖直指城樓上。
連他自己都不懂,他在等待什麽,也許……
也許,在等她的回眸……
“王……”發現耶曆突兀的舉動,可湛驚呼,卻在轉首之際,看到耶曆神態悲愴,那微卷的眼睫上,沾了雪塵,在眨眼的頃刻,化成了淚水,滑下他那張刀雕似的臉頰。要說的言語在這一刻凝住,哽咽在喉間。
弦緩張,拉至滿月,耶曆盯著那浮世沉浮的蒼穹下,唯一能吸引住他眼光的人,她忽而對著遠方露出笑容,在他那珍藏的記憶中,從沒見過她如此開懷欣慰的笑容,幸福不經意地溢出來一般,清雅如菊,似月光華。
心如弦,繃地他隱隱生疼,握著弓箭的手指關節泛出白印,他咬著牙關,死死盯著前方,那是絕望的不甘……
箭翎微微顫動,他拉緊後弦,至勁而鬆,箭矢流星般地飛射而出。
銀芒破空。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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