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番外4:琅華原是瑤台品——琅華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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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昔澤五年八月末,華州曲城。雖已是秋日,但地處南方的曲城氣溫依舊很高,正午的日頭毒得很,明晃晃地刺目,隻是再如何毒辣的日頭也不能阻這曲城的熱鬧與繁華。自天下一統以來,昔日的幽州便分為華州、純州、然州,州之下又各設六府。這三州之名合起來便是當今皇後閨名,皇帝陛下以其名命名其故鄉,足見夫妻情深,很是讓曾經的幽州,現今的華州、純州、然州的百姓們歡喜。而作為曾經幽州最富的曲城,如今已劃入華州,憑著曲城人特有的精明能幹,再加上代代累積的財富資本,今日的曲城或不敢稱皇朝最富,但其繁華程度比之昔日卻是有過之而無不及,是聲名遠揚的貿易商城。熙熙攘攘的街道市集,形形色色的商人旅客,琳琅滿目的珍奇貨物,不絕於耳的吆喝叫賣……如此在他城難得一見的熱鬧景象,在曲城卻是最為平常的。午時,一名年約三旬左右,著褐色布衣,貌似普通旅人的男子從東門進入了這富饒的曲城。他不緊不慢地走著,走在這繁華的大街上,看看兩旁店鋪、小攤上或珍貴或稀奇或精致的貨物,看看那街上滿臉朝氣,來往不絕的人群,眼中略有些困惑,但那些迷茫無損於他的儀態。方臉濃眉,深目高鼻,組成一張端正英挺、極富男兒陽剛之氣的麵容,身形高大,雙目明亮,雖是一身平民衣著,可看著這人卻覺得應是那戎裝駿馬、領軍千萬的大將,朗朗正正的英姿令街上的那些個婦人側目不已。褐衣男子在曲城轉悠了個半天,至薄暮時分,差不多將整個街市都看了個遍,那街上的人便也漸是稀少,陸陸續續地都歸家去了,他轉了半天也有些餓了,打算尋個店填填肚子,左望右瞅的,終於在約莫二十步前的方向尋著了一看起來適於普通百姓的平常飯館,當下移步前去。哐啷啷!那男子才走得幾步,忽從右麵急速飛出一堆東西,稀拉拉地落了一地,正擋在他的腳前,令他踏出的腳步頓住。那落了一地的,不是什麽醃臢物,全是珍珠寶石翡翠瑪瑙,落在地上,夕陽一照,光華燦耀,惑得人移不開眼。男子看著地上那些珠寶半晌,心頭微微歎息,然後才移開眼,轉首向右,想看看到底是什麽人竟棄珍寶如糞土,隻這一眼,卻震得心魂一跳。那是如火般燦嬈的石榴花吧?西天的晚霞也不及它一半的明麗,雍容的牡丹也不及它一半的豔媚,恣意地怒放著,恣意地妖嬈著,恣意地將萬般濃豔風情展現著,迷花人眼,惑魅人魂!“看什麽看!沒看過女人!”那清脆卻又潑辣的聲音將他驚醒,反射性地低首垂眸,目光落在腳下的珠寶上。“看什麽看!眼皮子別這麽淺!”那潑辣的聲音再次響起,並帶著一種明刺刺的嘲弄與輕蔑。男子再次轉頭看回去,右街邊敞開的半扇門前斜倚著一名女子,火紅的羅裙,半散的烏發,金釵橫簪,雪肌花容,高高地揚著下巴,斜睥著眼底萬物。滿身的滄桑風情,卻是一種公主般的高傲無塵。那些都似曾相識。男子想著,是視若無睹地轉身離去,還是……還不待他想清,一個含著萬分心痛的聲音便響起:“離姑娘,你不高興也犯不著拿這些東西出氣啊,要知道這每一件都是價值連城啊!你不喜歡也犯不著扔掉啊,要知道這每一件都是我精心挑選的啊!離姑娘……”“你有完沒完啊!”女子沷辣地叫道,柳眉一豎,“姑奶奶我今天就是看這些東西不順眼,怎麽著?這些個醃臢貨姑奶奶我就是喜歡扔,你又怎麽著?”一手叉腰,一手指著眼前人的鼻梁,“姑奶奶今天看著你就是生厭,你識相的便給我滾得遠遠的!否則姑奶奶待會兒扔的就是你!”那是個中年男子,錦衣華服,一臉富態,本是養尊處優讓人侍候慣的,聞言眉一跳已生怒意,可一看女子,卻又忍下了,和聲細語道:“你今天不舒服便算了,明天我再來看你。”說罷又是留戀地看了女子一眼才是轉身離去,看也不看地上那些珠寶,倒是身後的仆人一一將之撿起。女子眼角帶譏地看著,然後冷冷一笑便轉身回屋,隱約聽到裏頭傳來的三兩輕語。“我的兒呀,你就不怕得罪了龐爺?再說你生氣也犯不著扔那些寶貝呀!我的兒,那得值多少錢,何苦全扔了呢?”“媽媽你急什麽,明兒個他還不捧著更多更貴重的來。”“哎喲,我的兒,你倒是想得明白。”……男子聽著這些話,不禁有些好笑,又有些好氣。這天底下就是有這些個男人視家中賢妻如糟糠,拚著那舉案齊眉的不要,巴巴地奉上所有去討那勾欄裏姐兒的歡心,可人家全不當回事不說,心底裏還不知道怎麽蔑視侮罵呢。想著便要離去,可不知怎的,又忍不住轉頭看一眼門內,那火紅的榴花早沒了影兒,倒是一眼看到了正對門口的一幅畫,光線不大亮,隻模糊的覺著畫的是一個舞著槍的小將,旁邊還提著幾個字,看不大清。男子眉頭一動,再抬頭看看這臨街的樓房,樓頂的牌匾上三個金粉大字“離芳閣”,略一沉吟,轉身離去。 白日的曲城是繁華熱鬧的,夜晚的曲城卻是別有風味的。當夜幕遮起天地,曲城卻披上華衣,綺麗而妖嬈。一盞一盞明燈下是一處又一處的小攤。擺著精致小繡件的攤後,側身立著一位豆蔻少女,略帶羞澀抬首,你能不心頭一動?琳琅滿目的飾品後,那年華正茂的少婦正晃著皓腕上一個雕工巧致的銀鐲,你能忍住不多瞧一眼?各色水粉後,風韻猶存的大娘正用那半是滄桑半是風情的眸子瞅著你,你能不稍停腳步?那憨實的鄰家哥哥正用竹枝兒編著小老虎,你能忍住不伸手去碰碰?山水書畫後,清高又孤傲的書生正就著昏燈讀著手中聖賢書,你能不回首一顧?瘦小精明的大爺手一翻一轉,一張香味四溢的煎餅便落在盤中,你能忍住不咽口水?更有樓前簷下那一盞盞緋紅的花燈,在輕風中嫋娜舞擺著,那才是曲城最美最豔的風情。曲城最亮最麗的花燈在離芳閣。離芳閣在曲城,便如曲城在皇朝般有名。曲城是皇朝的積金城。離芳閣是曲城的銷金窟。當夜幕冉冉,星辰明月楚楚而出,便是離芳閣芳華綻放之時。離芳閣是曲城最大最有名的花樓,離芳閣的離華姑娘不但是曲城的花魁,乃至在整個華州那也是首屈一指的。提起離華,那是人人稱誦的,其人如榴花勝火,其歌舞冠絕華州,更兼得擅琴棋書畫詩詞文章,若非其身份低下,人們怕會將其與昔日的幽州公主,今日的皇朝皇後華純然相提並論了。想當年純然公主招親,幽王都傾盡天下英傑,而今日的離華,就算不能說傾倒天下男兒,但傾倒整個曲城的男人卻是輕而易舉的。若說言之過譽,離芳閣滿滿一堂賓客便可為證。大堂最前有一高約丈許的彩台,此時簾幕低垂,堂中賓客皆翹首以待,隻盼著那簾幕早早勾起,盼著那豔冠群芳的離華姑娘早早露麵。夜色漸濃,燈火漸明。從離芳閣開門至今,已一個時辰過去了,彩台上依是未有分毫動靜,堂中的客人大多是熟客,都知離芳閣的規矩,也都知離華姑娘萬般皆好,唯一脾氣不好,是以倒未有不滿,依是飲酒吃菜,偶與他人閑聊幾句,慢慢等候。可二樓正對彩台的雅房裏的客人卻是等得有些不耐煩了。從敞開的窗口可將整個彩台整個大堂盡收眼底,乃是離芳閣位置最好也價錢最貴的雅房。此時房中坐著兩名客人,皆是二十七八的年紀,儀容出眾。一個著淺紫錦袍,玉冠束發五官俊挺,一身的高華貴氣。一個雪發雪膚雪容,絕頂的俊俏也絕頂的冰冷,偏一身淡藍的長衣卻融化了幾分冷峻,淩漓若湖上初雪。“這離華姑娘到底美到何種程度呢?竟敢讓人如此等候!”紫衣男子略有些不滿道。藍衣男子沒有理他,隻是指尖敲著腰間劍柄。“雪人,你說這離華會不會有皇嫂的美貌?”紫衣男子再問。藍衣男子依未答話,隻是眼角瞟了他一眼。那略帶蔑視的目光刺激了紫衣男子,英挺麵容上那雙於男子來說大得有些過分的眼睛霎時流轉詭異的光芒,“雪人,這離華會不會有你漂亮?”藍衣男子冰冷的麵容頓時更冷一分,薄冰似的眸子射出鋒利的冰劍。“嘻……”紫衣男子卻毫不畏懼,一臉與其氣度不符的嬉笑,“若她……”慢吞吞地說著,長指卻是迅速地一挑藍衣男子下頜,“有你這等姿色,便是再等幾個時辰我也不介意。”啪!藍衣男子一掌拍下紫衣男子的手,目光冷冷地看著他,“聽說前幾天九霜將昀王府前的石獅一掌拍碎了。”紫衣男子聞言那滿臉的笑頓時僵在了那裏,半晌後才幹笑兩聲:“哈哈……我此次可是奉皇兄之命來辦事的,說起來……唉……”他忽然歎氣,“明明我在帝都練兵練得好好的,為什麽皇兄一回朝便將我打發到這曲城來辦這麽小小的一件事?” 藍衣男子此刻終於正眼看他,字字清晰地道:“因為你太聒噪了。”精簡卻鋒利,頓時將紫衣男子刺得跳腳,“死雪人,孤哪裏聒噪了!”他雖憤怒卻還是壓低著聲音。“哼,”藍衣男子鼻孔裏一哼,“陛下有品玉照顧即可,何需你日夜多嘴。”“死雪人,孤那是兄弟友愛,你敢指責,孤要治你以下犯上之罪!”這麽多年過去了,他念念不忘的仍然是這地位的高下。“哦。”藍衣男子很不以為然的應一聲。紫衣男子還待再說,卻見藍衣男子手一擺,“你等的美人出來了。”彩台上的簾幕層層拉起,一個紅衣佳人嫋嫋而現。“等回朝了一定要奏明皇兄好好治你。”紫衣男子依不忘哼一聲。這兩人正是皇雨和蕭雪空。皇朝征蕪射大勝而歸,隻是回帝都後舊患複發,一時嚇煞了朝廷內外,皇雨更是急得上跳下蹦的。雖有君品玉全心醫治,他卻依舊不放心,上朝下朝總不離皇朝身旁,時刻不忘念叨“皇兄不可操勞,皇兄要多休息多進補食”,倒不似堂堂皇弟,反倒成了皇帝的侍從了。皇朝煩不勝煩,正好派蕭雪空來華州處理軍務,便將他也打發來了,美其名曰“協助”,實則是想耳根清淨。兩人到了曲城,皇雨聽說了離華的美名,也就隨口問了問,那曲城的府尹對這位昀王的大名是早有耳聞,當下也不管那朝廷的律法諸多的禮製,隻管在離芳閣訂了雅廂,請這兩位貴人前往一觀。此刻簾幕拉起,兩人終於看到了久候的美人。紅色雖有令人眼前一亮之感,但總是太過濃豔而不為高雅之士所喜,可這離華姑娘一身紅衣非但不俗,反是相得益彰,肌膚若雪,羅裙一襯,隱生淡淡嫣紅,若朝霞遍灑雪原,豔光四射更透清華貴氣。“嗯,為如此美人幹等一個時辰倒也不虧。”皇雨當下讚道,“雖還稍遜皇嫂幾分,但已是麗色罕見。”彩台上,離華懷抱琵琶,緩緩走至台中錦凳上坐下,然後才抬目掃一眼堂中,不行禮,不言語,也未有笑容,冷冷淡淡的,端是透著十分的高傲。說來也怪,那堂中的客人大都是有幾分財勢的人物,可對著這傲慢無禮的離華姑娘卻未生半分怒意。蕭雪空也看著台上的美人,那樣的容顏自是少見,可他看著的卻是那一雙眼睛。杏仁似的雙眸黑白分明,看著堂中眾客如視無物,那不是做作的傲慢,而是骨子裏與生俱來的傲骨。“這樣的人為何會在這樣的地方。”他不禁輕輕念一句。“喲,雪人竟也會憐香惜玉了?”皇雨頓時取笑。“按規矩,請上雅房的客人點曲。”離華抬眼掃向正對彩台的雅房中的皇雨和蕭雪空。房中兩人聞言倒是一怔,都不知離芳閣有這規矩,況且兩人也沒這逛花樓的經驗,又都是武將,聽過的歌也是士兵唱出的雄豪壯烈之曲,在這花樓總不能點《破陣子》吧。蕭雪空當下垂眸,不予理會,皇雨沒法,對著彩台的美人頗是瀟灑地笑笑,可一時還真想不起來應該點什麽曲,隻好道:“姑娘看什麽適合便唱一曲就是。”把這難題丟了回去。離華柳眉一挑,看一眼房中的兩人,這等儀容風範的人物,在這種地方倒是第一次見,心頭一動,勾唇淡笑,目光掃過台下眾客,隱隱嘲意帶出。“既如此,那離華便鬥膽了,若唱得不中意,還請客人原諒。”說罷,指尖輕拔,琵琶聲動,寥寥數響,卻是金石之音,令人心頭震動。 如畫江山,狼煙失色。金戈鐵馬,爭主沉浮。倚天萬裏須長劍,中霄舞,誓補天! 離華才一啟喉,房中皇雨、蕭雪空頓時正容端坐,全神貫注。 天馬西來,都為翻雲手。握虎符挾玉龍,羽箭射破、蒼茫山缺! 女子清音,唱來卻是鏗然有力,氣勢萬均,堂中眾客隻覺朔風撲麵,金粉碧欄的離芳閣頓時黃沙滾滾,刀劍鳴耳,萬軍奔湧,仿身臨那碧血滔天的戰場。長街上一個白衣少年正緩緩而行,當那一縷高歌入耳時,腳下一頓,便再也無法前行,茫然回首,歌聲不絕,他移動腳步如被歌聲所牽,一步一步走入離芳閣,那門口守門的伸手想要攔,卻被他袖一甩,全摔到街上去。 道男兒至死心如鐵。血洗山河,草掩白骸,不怕塵淹灰,丹心映青冥! 離華的歌還在唱,琵琶錚錚,似響在人心頭,劃起滿腔熱血。那少年已走到台前,堂中眾人都為歌聲所攝未有察覺。少年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著台上的歌者,那神情竟似癡了,卻不知是為台上的人還是為歌。 待紅樓碧水重入畫,喚纖纖月,空穀清音、桃花水,卻總是、雨打風吹流雲散。 歌至最後,萬千氣勢嫋嫋淡去,餘下的是千古悵然。一曲盡了,滿堂皆靜。“‘歌盡曲城’實至名歸。”樓上皇雨悠然讚歎,“想不到竟可在此聽到青王的《踏雲曲》,想不到這青樓女子也可歌金戈鐵馬!”“風塵多有奇人。”蕭雪空舉杯向空而敬。台上的歌者眸光空濛地望著前方,似遙落萬裏長街外,似沉入白骸青冥中。“你唱得很好,你知道我的姐姐在哪兒嗎?”一個仿若古琴幽鳴的聲音輕輕響起,霎時驚醒眾人。“呀!那小子怎麽在這裏?”皇雨此時方看到那白衣少年驚道。蕭雪空看向那少年,眉頭一動,心頭卻是歎息,“萬水千山,不見不休。”“唉,還真是個死心眼的小子。”皇雨惋歎。“你說什麽?”離華如夢初醒,看著眼前陌生的白衣少年,儀容俊秀,卻眸帶鬱結。白衣少年看看離華,忽而一笑,“當年鳳姐姐歌藝妙絕天下,隻是人間早已不聞,而今有你,倒也不差。”“鳳姐姐?”離華全身一震,杏眸盯緊白衣少年。“‘落日樓中棲梧鳳,啟喉歌傾九天凰’,你身為歌者難道竟不知嗎?”白衣少年忽有些不滿。“鳳棲梧!”離華眸中閃著奇異的光芒,“你認識鳳棲梧?”“嗯。”白衣少年淡淡點頭,似乎認為認識這曾名動九州的歌者沒什麽大不了的,“你的歌唱得很好,我請你喝酒吧。”那語氣也是淡淡的,似乎便是請皇帝喝酒,皇帝也應該欣然答應才是。“哪裏來的臭小子,還不快給老子滾出去!”那守門的兩人此時一瘸一拐地衝到台前,伸手就要將少年拖走。“住手!”那兩雙手還未觸及白衣少年的衣角,但聞台上離華一聲厲喝,柳眉高高挑起,“本姑娘的客人,你們敢無禮!”“姑……姑娘,這小子他……”“還不給我滾出堂去!”離華驀地站起身來,手一指門外,杏眸圓睜,“哪裏輪得到你們說話?”“姑娘……”“滾!別讓我再說!”離華懷中的琵琶猛然砸向台下兩人,那兩人馬上閃身躲開,琵琶砰地碎成數塊。“是,是……我們馬上滾,姑娘別氣。”兩人趕忙退出堂中。堂中眾客皆屏息靜氣地看著這一幕。曲城人哪個不知,離華姑娘生氣時須得順著,否則必是堂塌樓倒方可罷休。“唉喲,我的兒呀,你這是怎麽啦?”離芳閣管事的離大娘一聽到稟告慌忙趕來,卻隻見台上氣喘籲籲的離華,台下碎裂的琵琶,一個長身玉立的白衣少年及滿堂安靜的賓客。“罵了兩條狗。”離華挽袖淡然道。“罵便罵罷了,可不要氣著自己了,我的兒可比那些狗要金貴百倍啊。”離大娘滿臉堆笑。“今日累了。”離華抬手撫撫鬢角,杏眸掃一眼堂中,冷傲間卻偏生分外勾人,“明日離華跳一曲舞吧。”此言一出,不說離大娘那臉上的笑容更深了幾分,便是堂中眾客也麵露雀躍。離華的歌當是冠絕,可離華的舞才真正的惑動華州,隻是離華願每日一歌卻百日難得一舞。“我的兒,累了便去休息吧。嬋兒,快扶姑娘回房。”離大娘一臉疼惜,馬上令人扶離華回房。一名清秀小婢趕忙上前侍候,離華走了幾步,忽回頭看著那白衣少年,“你是誰?”白衣少年平靜地回答:“我是韓樸。”“哦。”離華點頭,杏眸略帶挑逗地瞅著韓樸,“我是離華,請你喝酒,來嗎?”“好。”韓樸十分爽快地答應。“那便隨我來吧。”離華轉身離去。韓樸隻是輕輕一躍便無聲地落在台上,跟在她身後,轉入後台不見影兒。“呀!這小子可真有豔福!”堂中眾客一片豔羨。離大娘看離華離去,忙轉身招呼眾人,滿臉的笑若花開般燦爛,可惜是朵瘦黃花。“各位客人,我們離芳閣的姑娘們特為各位準備了一曲《醉海棠》,還有奴家珍藏的五十年的女兒紅,各位盡可開懷。”“這五十年的女兒紅酒勁兒可大著呢,離大姐姐,咱若都醉了那如何?”有人調笑著。一聲“離大姐姐”喚得離大娘心眼也開了花,一雙眼都隻見縫兒了。“喲,我的大爺,咱離芳閣別的說不上,可就不缺這舒軟的床鋪,體貼解意的美人呀!您便是醉上一輩子,離芳閣也包侍候得您周周到到。”“哈哈,有道是酒不醉人人自醉,離芳閣海棠盛開,大娘,快拿酒來……”“就來就來……”絲竹再起,台上美人魚貫而出,再加那醇香的美酒,頓時歡聲笑語滿堂。樓上,蕭雪空起身,“走吧。”“嗯,”皇雨也起身,卻有些猶疑,“那小子還這麽小就和那離華去……嗯……若是做錯了事怎麽辦?咱們真不要理嗎?怎麽說他也和青王有些淵源。”蕭雪空一頓,然後挑簾而出,“白風夕的弟弟豈要我們操心。”“也是。”皇雨點頭,再看一眼大堂,正要抬步時卻是一愣,“咦?雪人,那不是解廌府的總捕頭印春樓嗎?他怎麽跑到曲城來了?”已走出門的蕭雪空聞言不禁回跨一步,順著皇雨的目光看去,正見幾人走入大堂,雖皆是常人裝扮,可眉眼間的氣宇卻與眾不同。“他身旁的好像是曲城的都副唐良和捕頭冼信宇,身後的那幾個大約是他們的屬下。”“他們到這兒來幹嗎?”皇雨盯著他們,“那神色可不像是來喝花酒的。”兩人對視一眼,沉吟片刻,一個念頭湧入腦中。“該不是韓樸那小子犯了什麽事吧?”兩人同時脫口而出。“若以他那性子,沒做些‘除惡懲霸、劫富濟貧’的善事倒令人奇怪。”皇雨喃喃道。蕭雪空點頭,“以他的武功,出動印春堂倒也是應該的。”“喂,雪人,若他真犯了事你管不管?”皇雨斜眼瞅著蕭雪空。蕭雪空想了想,道:“還是先問問看是什麽事吧。”“嗯,也對。”皇雨點頭同意,“那你喚唐良上來問問。”“這事應該印捕頭最清楚,還是你喚他來問問。”蕭雪空卻道。“為什麽要我喚?”皇雨不解,“你喚還不一樣。”“他屬解廌府,不歸我管,而你是昀王,百官俯首不是嗎?”蕭雪空瞟他一眼。皇雨盯著他半晌,然後眨眨眼,道:“若他回帝都後和二哥說了我在這喝酒的事,二哥又跑到皇兄麵前參我一本,皇兄到時將我禁足王府一年半載可怎麽辦?”“那是我大皇王朝之福。”蕭雪空想也不想便答道。“雪人你!”皇雨氣結。“你不叫,他也看到我們了。”蕭雪空忽指向那正驚愕抬頭看著他們兩人的印春樓諸人。 離芳閣後園占地極大,又分成了好幾個小園,那都是給閣裏有地位的姑娘們住的。白華園便是離華的住處。此時正是桂香飄飄時節,園中桂樹下擺有一張小桌,桌上幾樣小菜,兩個酒壇,菜沒怎麽動,地上倒是有幾個空酒壇。離華與韓樸相對而坐,兩人似是酒逢知己,酒興正濃。“原來除姐姐外,還有女子也這般好酒啊。”韓樸一張臉白中透紅,分外俊俏。離華抱著酒壇一氣灌下半壇,玉麵暈紅,已有幾分酒意,杏眼如絲,媚態可掬。“我一晚上已聽到你提‘姐姐’無數次了,你姐姐到底是誰呀?老是念著她,不說還當你念著你的小情人呢。”“胡說!她是姐姐!”韓樸瞪眼怒視。“哈哈……”離華搖搖有些眩暈的腦袋,“姐姐便姐姐吧,她是誰呀?說來看我識不識得。”韓樸抱著酒壇灌下一口酒,含糊道:“你不是唱她的曲麽,你怎能不知道她。”“嗯?”離華杏眸微睜,有些迷糊。“我找她好久了。”韓樸放開酒壇,抬頭看著頂上的桂樹,眸中深深的愁鬱彌漫上俊秀的臉龐,“蒼穹大地到處都有她的影子,萬裏山河到處都有她的聲音,可我就是見不到她。”清朗的聲音忽幽沉艱澀,“那麽多的人知道她,我就是見不到她……”本來清澈的眸子忽地蒙上濃霧,似要遮起那深深失望與哀傷。看著他,離華心頭驀然一跳,脫口道:“真像啊!”“像什麽?”韓樸問她。“哈哈……”離華笑得意味不明,“像我。”韓樸聞言眉一皺,他朗朗男兒怎可像女人。可看她,嫣紅的雙頰,渙散的目光,足以昭示她的醉意,晃一晃腦袋,不與她計較。“哈哈……你這模樣真像以前的我。”離華抱起酒壇又灌下一口,“憂愁抑鬱煩悶苦惱……我都嚐過……哈哈……像……真像呢……那時我也如你這般地思慕著一個人,癡癡地等著……傻傻地等著……等啊等啊……哈哈……一直等到……哈哈……”笑聲漸響,卻是苦澀萬分。“他變心了?”韓樸看她那模樣猜測道。“變心?不,他沒變心。”離華立馬否定,“他那麽好的人怎麽會是那變心的壞蛋!”見她如此維護那人,韓樸倒覺得有些稀奇,抱起酒壇入懷,隻是看著她,卻不追問。“他真的沒變心。”離華又嘟囔一句。韓樸無意識地笑笑,舉壇猛灌幾口,頓時覺得頭有些暈了,眯起眼想要看清眼前,“他既沒變心,那他在哪兒?你為何又在這裏?”“哈哈……”離華傻傻一笑,“我嗎……因為我逃家了啊……我……我要做江湖女俠,然後……就到了這裏。他嘛……哈哈……”她鬆開酒壇,直起了身子,抬首,透過桂枝,今夜的月半明半暗,“他死了呢。”輕輕柔柔地吐出,和著酒香與夜風,融入寂寂長空。有什麽從眼角溢出,順著鬢角隱入發中,留下一道冰涼的微痕。韓樸又灌一口酒,酒意衝上頭腦,身體似乎都變輕了。“既然他沒變心,那你便無須傷心。要知道……這世間雖有許多白頭到老的夫妻,可他們的心從來沒有靠近過,比起他們,你可要幸福多了。”“幸福……哈哈……”離華忽然大笑,指著韓樸,杏眸中水光淩淩,“你這傻小子年紀小小怎麽能知道!哈哈……他沒變心,那是因為……是因為他的心從未在我身上!”脫口而出,霎時隻覺所有的偽裝、所有的堅持都在這一刻崩潰了,那些碎片四處散落,有些落在心頭,劃出道道深痕,血淋淋地疼痛非常,眼眶裏陣陣熱浪,怎麽也止不住淚珠地傾瀉。韓樸半晌無語,呆呆地看著對麵淚傾如雨的女子,那麽陌生卻異常的美麗,那麽的悲痛憤怨,可是卻不想去安慰勸解,隻覺得哭得非常的好,似乎自己身體裏有什麽借著她的淚傾瀉而出。“醉了吧?”他喃喃嘀咕,抱起酒壇灌酒。“哈哈哈……嗚嗚嗚……”離華又哭又笑,忽舉起酒壇直灌,一半入口一半濕了衣衫,“當年的我……哈哈……你知道我是誰嗎?哈哈……”這一刻應是毫無顧忌的,不管對麵是誰,不管這是什麽地方,也不管明日,這酒衝開了往日的束縛,“我便是北州的公主白琅華,曾經的北州琅玕花!哈哈,知道吧?”“不知道。”韓樸眯著眼,那樹在移,那月在搖。“哈……你這小子竟然不知道!”離華生氣地敲敲酒壇,“我白琅華貌比琅玕花,那什麽天下第一美人的純然公主,什麽驚才絕豔的惜雲公主,那全都比不上我的!知道嗎?”“你在說……說大話……哈哈……”韓樸傻笑。“那是真的!”離華瞪圓杏眼,隻是再怎麽瞪也沒半點威嚴,紅玉似的臉,酒意朦朧的眸,嫵媚入骨,可惜麵對的是不解風情的韓樸,否則哪個男人能不骨酥肉軟。“當年我是尊貴的公主,那麽的好……那麽的喜歡他,為什麽……為什麽他竟然不喜歡我?”“為什麽?”韓樸乖乖地追問一句,一顆腦袋不住搖晃。“為什麽啊……哈哈……”離華笑得詭異又尖銳,靠近韓樸的耳朵輕輕地,涼涼地道,“因為他心中藏著一個人!”“藏著誰啊?”韓樸繼續問道。“哈哈……藏著一個他永遠都隻能仰望著的人……哈哈……他藏得再深再重又如何,他永遠都不可能得到那個人……你說可笑不可笑?”“不可笑!”韓樸卻道,“你笑什麽?”他迷惑地看著她,“笑你自己嗎?”“笑我自己?”離華重複一遍,忽而恍然大悟般拍桌大笑,一邊笑一邊點頭,“哈哈……可不是麽……小兄弟……還是你聰明……知道是笑自己……”“笑得真難看。”韓樸皺皺鼻子。“胡說!”離華一拍桌子,卻整個身子都軟了,伏在桌上嘟囔道,“我白琅華貌壓華純然,才逼風惜雲,你怎麽可以說我難看?!”“你說什麽?”韓樸趴在桌上,努力抬頭想要聽清楚。“我說……他為何不喜歡我?”離華抬頭,抱著酒壇搖晃著,“我那麽好,他為什麽不喜歡我……為什麽……”“嗯,我也想問姐姐,她為什麽這麽久了都不來見我。”韓樸也抱起酒壇搖晃著,“五年早就過去了,我也藝成下山了,可她為什麽還不來接我?”兩人隔著酒壇相望,然後都傻嗬嗬地笑起來,笑著笑著忽又大聲哭起來,一時園中夜鳥驚飛,花木同悲,直哭了小半個時辰兩人才止了淚,哭了這麽久,酒意似輕了幾分。“你說我姐姐會不會來見我?”韓樸用衣袖擦擦臉問道。“你說我可不可以回到十七歲?”離華睜著淚眼問道。“哈哈……”兩人又大笑起來。“十七歲啊,多麽好的年紀……那個時候正是我遇上他的時候。”離華抬頭看著夜空,淚又蒙上眼,黑漆漆的天幕 ,模糊的淡淡疏星,“正當韶華,天真爛漫,而不是如今,滿身瘡痍,心如老嫗……”“嗯,”韓樸聞言直起身,隔著桌俯近她的臉,審視片刻後道,“還沒老,論姿色,我看過的人中除了純然公主和鳳姐姐外,你是最好看的。這麽美的你當有那長著慧眼的人來喜歡你,那時你自會開懷。”“哈哈……”離華輕笑,一推韓樸,“比你姐姐如何?”“我姐姐……”韓樸迷糊的腦子忽然清醒了幾分,染著酒意的眸子一亮,“你們豈能與我姐姐相提並論!”“哈哈……你小子真沒救了!”離華指著韓樸大笑,“隻是你姐姐到底是誰呀?”“如畫江山,狼煙失色。金戈鐵馬,爭主沉浮。你今晚都唱著她的曲怎麽不知道她是誰呢。”韓樸笑道。忽然站起身來,手一揮,腰間長劍出鞘,這一刻,他身形穩如鬆柏。“我也知道唱姐姐的詩歌。”他輕聲道。身形一動,長劍劃起,園中霎時劍光若雪。 杯酒失意何語狂,苦吟且稱展愁殤。魚逢淺岸難知命,雁落他鄉易斷腸。葛衣強作霓裳舞,枯樹聊揚蕙芷香。落魄北來歸蓬徑,憑軒南望月似霜。 輕而慢地吟唱著,揮劍卻是急如風雨,偏又帶著從容不迫的寫意,身如蒼竹臨風,劍如銀虹繞空,細小的桂花被劍氣一帶,飄飄灑灑若輕雨飛舞。離華看著園中舞劍的白衣少年,恍惚間似回到那個十七歲,回到銀甲如霜的風雲騎營陣前,仿看到那個容易害羞的年青將軍,在同僚的起哄下有些無奈地紅著臉起身,拔劍起舞,劍光如匹,人矯如龍,劍氣縱橫中是一張俊秀得令人心痛的容顏……“久容……”劍光散去,那人回首,白衣朗淨,卻不是那銀甲英秀的將軍。“你在看誰呢?”韓樸回首問她。那樣悲切而帶痛意的目光當不是看他。寶劍寒光爍爍,離華酒忽然醒了,輕輕一笑,道:“你小子可真大膽,竟敢說青王是你的姐姐。”“你都可以是北州的公主,我為何不能是青王的弟弟?”韓樸手按著胸口,那兒有半塊翡翠玨。當年年少無知,可這麽多年,他已長大,看清了很多事,想明白了很多謎。“哈哈……說得也對。”離華起身,腳步有些晃,扶著桌,抬手指向天邊月,“老天爺的眼睛看得清楚,我是北州琅華,青州風雲騎大將修久容的妻子;你是韓樸,青州青王風惜雲的弟弟,哈哈……我們實在有緣……今夜相遇,桂下醉酒……哈哈……”韓樸卻對她的話恍若未聞,自語般輕吟著:“昨夜誰人聽簫聲?寒蛩孤蟬不住鳴。泥壺茶冷月無華,偏向夢裏踏歌行。”手一挽,長劍回鞘,“那時候姐姐說我不懂‘泥壺茶冷月無華’的清冷,而今我懂了,可她卻不在。你知不知道她在哪兒呢?”“不知道。”離華答得幹脆。那兩個人,無論是功業千古的青雍雙王,還是武林傳奇的白風黑息,無論在天下人心中他們何等崇高……她,卻願永遠也想不起來,此生唯願永不再見!“多謝你的酒,我要去找她了。”韓樸轉身離去,長劍在地上劃下一個孤寂的影 ,“天涯海角總有盡頭。”白衣一展,眨眼便消失於夜空。離華呆呆地目送他離去,那背影單薄卻倔強。一陣風吹過,她不禁瑟縮,緊緊抱住雙臂,想求一點暖意。他,前路茫茫,迷霧重重,可他認定了要走到底。而她……路已絕。夜深了,回首,滿桌狼藉,滿園寂寥 ,唯有夜風不斷,拂過酒壇發出空曠的輕響。 萬籟俱寂,萬物俱眠。沉沉的夜色裏,離華依舊獨坐園中,燈早燃盡了,隻餘天邊斜月,灑下淡輝,伴著園中孤影。砰砰砰的拍門聲猛然響起,在這寂靜的夜裏分外響亮,驚醒了沉浸於往事中的離華,她迷茫抬首,一時間分不清置身何處。“開門!”這聲音簡潔有力,伴著的拍門聲也是沉穩而有節奏。“離華,快快開門。”離大娘的聲音卻有些急。神魂一點點回體,站起身,卻差點摔倒,抬手扶住石桌,隻覺得頭暈目眩,四肢綿軟。她蹣跚地走到門邊,才一打開門,便湧入一群人,幽暗的園子中頓時燈火通明。“什麽事?”離華厭惡地皺了皺眉。“搜!”為首的男子一揮手,數人已衝往屋內。“幹什麽?”離華厲聲喝道,來不及阻止,隻能看著那些人直奔屋內。“請姑娘見諒。”為首的男子抱拳施禮,倒是大方得體,“因事情緊急,多有得罪。”“深更半夜破門而入,姑娘我殺人越貨了嗎?”離華冷冷地看著他道。“我的好姑娘,你小聲點。”離大娘趕忙一扯離華,小心翼翼地朝那男子笑笑,然後挨近離華輕聲道,“你在這後園離得遠沒聽到,今夜前麵可是鬧翻天了。這位是解廌府的總捕頭印大人,他們在抓逃竄的重犯,這犯人不知怎的潛到我們閣裏來了,可厲害呢,印大人他們早做好了布置,卻還是給那人逃了,大人擔心犯人還躲在閣裏,所以各園都查看一番。姑娘莫生氣,這也是為著閣裏頭的安全嘛,否則你想想,有這麽個重犯待在閣裏,你叫我們怎麽安心過日子,那往後可怎麽……”“好了,大娘。”離華不耐煩地打斷離大娘的話,轉頭瞅著印捕頭,“快點完事,別耽擱姑娘我休息。”“那當然。”這位捕快的總頭兒對於離華的態度倒沒生不滿,依舊有禮地道,“印某還想請問姑娘,夜裏可有聽到什麽響動或是見到什麽異常?”離華打個哈欠,才道:“今晚上唱了一曲後碰上一位韓公子十分可心,於是便請韓公子來我這裏喝酒,我們倒是相談甚歡,可沒聽到什麽,也沒見到什麽異常。”說著斜眸瞟一眼印捕頭,波光盈盈卻隱帶冷嘲,“韓公子走後我不勝酒力,坐在園子裏歇息,吹吹這秋日涼風想醒醒酒,連房門還沒進大人們便來了。”“哦?”印捕頭看看園中那些空酒壇,看看滿桌殘羹,又看看離華疲倦的神色,聞著滿身的酒氣,知其所言不假,又獨自在園中四處走走,一雙眼睛不放過一草一木。“印捕頭。”園外傳來一聲呼喚,緊接著是輕而勻稱的腳步聲,然後從門口又走進兩個人。印捕頭一聽到呼喚便趕忙轉身,一見那兩人馬上躬身行禮,態度極為恭敬。“如何?”走在前麵的皇雨問道。“暫沒有發現。”印捕頭恭謹答道。蕭雪空抬目細細掃視園子一眼。一旁的離華見到那樣的目光不禁心驚,似乎隻這一眼,這園子裏裏外外便被那一雙冰似的眸子看個清清楚楚,連房門牆壁都不能阻擋。此刻近了,可清楚地看清兩人容貌,紫衣人玉冠俊容一身華貴,一望之便知是高位之上的人,而這藍衣人一頭雪似的長發十分奇特,麵容之美連她這華州花魁都生出自愧弗如之感,心頭一動,忽想起以前曾有人調侃著說過“掃雪將軍雪發雪容可謂男中純然,無愧雪空之名”的話,再看一眼兩人氣度,再加那印捕頭的態度,心裏當下十分地肯定了兩人的身份。“味道好重。”蕭雪空皺皺眉頭。眾人聞言嗅嗅,園中除桂花香外還有一股濃鬱的香味,是從那開啟的房門中傳出。“是檀香。”印捕頭道,轉頭問向離華,“姑娘未曾入房,這檀香是何人所點?”離華滿不在乎地掠掠夜風吹亂的發,淡然道:“我房中日日夜夜月月年年都燃著檀香,從未斷過。”“是呀,大人。”離大娘趕忙上前,“離華一向睡眠不好,本來點著檀香是為安神的,但後來離華說喜歡這味兒,白天也點著,自她住這園子以來,這檀香便從沒斷過,都是從漱香齋特別製的,一枝可粗長著呢,早上點一枝可以一直燃到第二日早上,這香都是離華自己點的,從不假手他人,這在我們離芳閣可是上上下下都知道的,便是曲城,隻要來過白華園的也都知道呀。我們離華有名的可人兒,這曲城誰人不愛呀,白華園的客人也像這檀香一樣從沒斷過,而且來的可都是些貴客呀,像城西龐府的龐大爺,邱校尉家的大公子,劉家綢莊的劉大爺,百瓷坊的百坊主,曾府尹家的二少爺,還有李參將呀,黃主簿呀……”“閉嘴!”冷不防蕭雪空一聲冷喝,頓時嚇斷離大娘滔滔不絕的說詞,聲音不大卻震懾全場,離大娘更是大氣也不敢出了,畏宿地看著他,不知道是哪句話說錯了,惹惱了這個美得不像話也冷得不像話的人。園中侍在一旁的那些捕快、士兵本還為這燈火下豔色逼人的花魁而心跳加速,可此刻聽著離大娘數舉著這些白華園的入幕之賓 ,一時皆諸般不自在了,看著離華的目光也有些異樣了,有些甚至不自覺地後退幾步,本想一親芳澤的美人此刻不知怎的肮髒醜陋了些,這檀香嫋嫋的白華園一下子臭氣熏天了。離華聽到蕭雪空這飽帶怒意的喝聲倒是有些訝異,不禁移眸看向他,卻正對上那雙如冰般明澈的眸子,心頭一震,轉頭避開,卻又隱隱不甘,又轉回頭,杏眸一眨,波光盈轉,嫵媚地挑逗,“這位公子以後多來白華園走走,便慣了這氣味的。”話一出,蕭雪空頓時一呆,不知該作何反應,一旁的皇雨卻是忍不住笑了。正這時,入屋搜尋的諸人陸續回報,皆無所獲。印捕頭聞言皺眉,然後轉頭看看皇雨,皇雨點點頭。“都回去。”印捕頭吩咐屬下,又轉身向離華抱拳,“打擾姑娘了。”離華不置可否地點點頭,目光不看他人,隻瞅著那株桂花。眾人一時退去,皇雨扯著蕭雪空,“走吧。”蕭雪空跟隨其後離去,走至門邊忍不住回頭,正碰上離華轉來的目光,離華慌忙垂首再次避開,蕭雪空輕輕一歎,離去。“雪人,你不會動心了吧?”園外皇雨打趣著蕭雪空。蕭雪空搖首,心情有些沉重,“隻是覺得她不應該待在這裏。”這位離華姑娘,盡管滿身風塵,卻有些刻意,一個人的眼睛是她內心最好的映照,那不經意間流轉的清華傲氣足以昭示著她的出身,更而且……那樣灰暗絕望的眼神很熟悉,如同數年前的自己,隻是……他忍不住輕輕歎息。園內,離華聽到那話,聽到那一聲長長歎息,心頭一酸。“姑娘也累了,早些歇息吧。”離大娘伸手想扶她進房。“大娘回去休息吧。”離華手一轉不著痕跡地避開,然後引著離大娘出門。離大娘離去後,離華關上園門,走入屋內,一閉房門,滿室黑暗撲麵而來,沉沉地壓得她無力軟倒在地,悲從中來,再也忍不住慟哭出聲,偏又壓抑著,細細的淺淺的,如受傷的孤雁,雖傷痛重重卻依要小心的不能哀鳴,隻怕一聲啼鳴便引來危機,分外淒切悲涼,聞者傷心。十七歲……十七歲……十七歲……那是她最幸福也最痛苦的一年!她是北州尊貴的琅華公主,她是美麗純潔的琅玕之花,她深得父兄寵愛,她……在火海劍光中遇到他!她與他,公主與將軍,英雄與美人,青王親自賜予的姻緣……那真是最最快樂,最最幸福的事!可是……眨眼間,國破家亡,父死郎亡!天上地下卻是那樣容易的一個轉變!國不成國,家不成家,親人死散,無處可安。想離了那個讓她痛徹心扉、冷徹入骨的地方,想著擺脫一切的悲痛,天長海闊,重新再活,誰知……愚昧無知的她啊,何曾真正識過人間疾苦,何曾真正見過地獄……戰場啊她見過可還算不得了,戰場隻有生與死,那生死不能的才是地獄!十七歲……她也度過她一生最最痛苦的日子!從地獄轉過一圈,看過了惡鬼邪魔,無知幼稚終於離她而去,她終於成長,換得了滿身瘡痍。嚐盡人間苦痛,識盡了人間愛恨,她方才明白,昔日自以為是的美好姻緣竟是如此可笑,她一心愛戀的良人原來從不曾鍾情於她身上,那雙羞澀的眸子看她何曾有過波瀾,何曾有過一絲柔情,青王賜下的手鏈,那段姻緣的信物……他最後不是要了回去麽。隻可笑她不曾明白,還可悲地認為那是他要去作念想的……哈哈……那是念想,卻不是為她,而是……為那個賜物的人!她……不過是他的主上賜給他的,他是永遠也不會違背他的主上的命令的!罷了,罷了……他死了,琅華也死了,她隻是離華。活下來了便活著,她要好好看著,她要看看這老天到底有沒有眼,她一生無惡,便要得如此結果?那麽他們……憑什麽那兩個便是神仙眷侶?憑什麽!拚盡一身糜爛,拚盡一身肮髒,她就是要活著,她就是要看著,要看她到底會有如何一個結果,她最後會得一個什麽結果!可是剛才的那個人……那樣幹淨的眼睛,那樣憐憫的眼神……他憑什麽憐憫她,憑什麽同情她!她是公主!他不過是個將軍!他憑什麽那樣看著她,他憑什麽說那樣的話……她是公主!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憑什麽要讓那個人高高在上地可憐她!憑什麽!雙臂緊緊抱住,咬牙止住衝喉而來的悲泣。哭有什麽用,不哭!決不要哭!這世間,沒人珍惜你的眼淚便決不要哭!砰!一聲悶響,似有什麽重物落在地上,驚醒了沉入悲痛深淵的人。響聲過後卻是一片寂靜。半晌後,離華起身,憑著記憶,摸索著點燈。昏黃的燈下,可看到房中倒伏著一個人,一身黑衣,雖身軀蜷縮著,但依舊可看出是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閉著眼睛,麵色蒼白,似已昏迷,可手中依舊緊抓住一個畫軸,背上一柄長劍。離華走過去,蹲下身子細細打量,這男子不正是白日裏街上被她罵的人嗎?近得身才發現那黑衣多處破爛,且濕濕地透著濃濃的血腥味,肩膀上還缺了一塊布,抬頭,果發現橫梁的釘上掛著小塊黑布,想來這人剛才是藏身於梁上,實支持不住了才摔下來,看來受傷頗重。再想想剛才那些闖入園中的人,有些明了情況。“皇朝的昀王與將軍要抓的重犯便是你嗎?”離華彎唇勾一抹淡笑,“看來我這房裏的檀香倒是無意中幫你掩了這血氣。”眸子一掃那人濃黑的眉毛,站起身來,俯視著地上俳佪於生死之間的人,半晌後不無諷刺地道,“既然他們要抓你,我便救你吧。反正我已是如此,再壞也實在想不出還能壞到哪裏了,哈哈……” 黑夜過去,白日返來。清晨的陽光透過竹簾照入,正落在案上那枝桂花上,淡黃細小的花瓣兒頓時變得格外挺秀,嫋嫋淡香縈繞環室,清雅宜人。他睜開眼,入目的是緋紅的羅帳。“醒了?”很脆亮的聲音。他轉頭,逆光裏一個窈窕的身影,麵貌模糊,仿如夢裏仙女般縹緲。“既然醒了,那看來便死不了了。”清脆的聲音中夾著冷刺刺的嘲諷,很是耳熟。他猛然清醒了,翻身便起,卻牽動傷口,一聲悶哼,又倒回了床上。“你……你是……我……”看清了眼前的人卻叫他吃驚不小。這不正是昨日那將珠寶當醃臢的女子嗎?虧得她那一番作為反讓他尋著了一直在尋找的東西。“是我救了你,誰叫你摸進我房裏了。”離華在床前坐下,手中一碗稀飯,“這粥給你喝,再餓也沒有了,還是我省下來留給你的。”將碗往床邊小凳上一放,便起身轉至妝台前梳發理妝。床上的人看著她怡然自得的模樣有些疑惑,又打量了一番房中景象,華麗富貴,倒正襯了她離芳閣頭牌姑娘的地位。“我這房中雖沒我的允許不會有人進來,但你還是小心些吧,不要讓閣裏的人發現了,免得連累了我。”離華一邊梳著發一邊說道。烏黑如綢的長發在雪白的指間滑動,一綹綹的盤成發髻,玉釵鬆鬆簪起,再插上一枝金步搖,長長的珠飾顫顫垂下,在鬢間搖曳,眉不描而黛,膚無須敷粉便白膩如脂,唇絳一抿,嫣唇如丹,珊瑚鏈與紅玉鐲在腕間比劃著,最後緋紅的珠鏈戴上皓腕,白的如雪,紅的似火,懾人眼目的鮮豔,絳紅的羅裙著身,翠色的絲絛腰間一係,頓顯那嫋娜的身段,鏡前徘徊,萬種風情盡在。床上的人看得有些癡迷。他出生於武將世家,從記事起便日日與軍營裏那些粗獷的漢子為伍,長大後也隻知戰場上敵人如虎,再而後便是淪落江湖,從不曾識得女子柔情,也不曾有半日閑情,更不曾如此躺在香閨羅帳裏看美人對鏡理妝,如此的綺麗風情,一刹那令他產生身在幻境之感。“你身上我給你擦洗過了,那傷口雖塗了藥,但也不知是哪年哪個客人留下的,管不管用就看你運氣。你那衣服早破了,昨晚我便燒了。”離華轉頭瞟一眼床上的人,“哈,你也別不好意思,男人的身子我見得多了,比你身材好的多得是,姑娘我沒占你什麽便宜。”轉回頭,將一個金圈串著的玉鎖掛於頸上,對鏡細看一番,滿意地起身。“多謝姑娘。”床上的男子抱拳道謝,臉上坦蕩,倒沒有扭捏。“姑娘我不稀罕你謝。”離華撇撇嘴,走至梨木架上取下畫軸,“這畫軸似乎是我們閣裏的,你拚了命的就為著偷它?”“那畫……請姑娘給我。”床上男子一見畫軸,臉上頓時緊張。離華展開畫,看了兩眼,畫上一個舞著槍的銀袍將軍,那將軍年紀甚輕,英姿煥發,甚是符合少女心中那如意郎君的模樣,畫旁題著四字“穿雲銀槍”,除此外並無甚奇特。“名畫佳作我也見過不少,這畫在我看來最多算中上之品,你為何定要此畫?”離華一揚畫挑著眉頭問道。男子不語,似有難言之隱。“這畫是我的,豈能你要便給的。”離華將畫一卷。男子聞言,忽地目射精光,緊緊盯住離華,“姑娘說……這畫是你的,不知姑娘是從何處得此畫的?”“這畫……”離華微一思索,然後道,“似乎是一位從風州過來的客人送給我的。”“風州?”男子目光一凝,鎖起眉頭,陷入沉思。曾經的青州如今已分為風州、雲州、月州。離華又打開畫看看,畫上那銀袍將軍眉間英氣勃發,無論時光如何流逝,都不能磨滅,倒似要襯她今日的頹靡,心頭忽生惱恨,指下用力,畫紙噝噝作響。“姑娘!”男子低聲喝道,目光炯炯地看著離華,“請姑娘莫要損畫!”“哈,為何?”離華挑釁地勾唇,“我的東西我要怎麽樣你能奈何?”男子定定地看著離華,片刻後輕聲道:“姑娘若不順心可將氣發我身上,但求姑娘莫要損畫,那畫於我……於我來說比性命更重要。”“比性命更重要?”離華重複一句,垂眸再看一眼畫,不解中更添怒意,“這畫重在何處?這畫上的人?墨羽騎的將軍就這麽了不起嗎?”男子一聽不禁驚奇,“姑娘識得這畫中的人?”離華閉口,握畫的手卻抖起來。“姑娘,你識得這人,可知他是誰?他現在何處?”男子不顧身上傷口猛然起身急切地問道。離華聽到他的提問倒是一怔,揚揚手中的畫問道:“你不識得畫上的人?”“我未曾見過畫上的人。”男子搖頭。“既然不認識,那幹嗎一定要得到此畫?當初我之所以留下此畫,不過是因畫上之人曾經相識,可除此外,這畫還有何稀奇的地方能讓你視之重過性命?”離華再仔細看一遍畫,實看不出有什麽特別到能重過性命的地方。男子沉吟,似在思考到底要不要說出實話。離華凝眸看他片刻,最後自嘲地笑笑,道:“你無須煩惱,姑娘我不稀罕你的秘密。告訴你吧,這畫大約是在兩年前得到的,畫上的人是昔日雍州墨羽騎四將之一的‘穿雲將軍’任穿雲。”男子聞言,抬目看向離華,目光清亮,神態坦誠,“多謝姑娘告之。非我不願與姑娘說實話,我乃罪人,不想累及姑娘。”“哦?”離華似笑非笑地瞅著他,本想冷言諷刺,可看著那樣明亮誠懇的眼睛,心下一堵,咽了回去,“既然你想要,我便送與你吧,反正沒要錢的。”她將畫遞給他。男子看著離華片刻,道:“多謝。”簡單卻鄭重。伸出雙手,垂首,額貼被麵接過畫軸,態度甚是恭敬。離華看著心頭一動,遞畫的手不禁一緊。“姑娘?”男子疑惑地看著她,不解她為何突然握得那麽緊。“哦……你休息吧,我去找找,看能不能給你弄到衣裳和傷藥。”離華轉身離去,剛走至門邊,身後卻傳來男子的問話。“姑娘是誰?”極輕的聲音卻似驚雷劈在離華的耳邊,腳下一個踉蹌,差點沒站穩,閉目吸氣,隻當沒聽到,猛地拉開門,疾步走出,可那低沉的嗓音卻如附骨之蛆般傳來。“姑娘不是這種地方的人。”砰地合上門,秋陽燦目,刺得她眼眸生痛,痛出眼淚來。房內的人看著那扇閉合的門,目光中有著疑惑與深思。這畫中之人既是墨羽騎的將軍,她一個華州的青樓女子為何會識得?穿雲將軍他雖不識得,但其名卻早有耳聞,不單是他,墨羽四將聲名遠播,可從未曾聽說過誰有風流韻事,若她為雍州人,當年戰亂,雍州一直安泰,她沒必要從雍州千裏跋涉來華州,而且……雖然她言語低俗,滿身風塵,可總覺得有幾分刻意,那雙眼眸黑白分明,怎是豔幟高張的花魁所能擁有,那偶爾睥睨的一眼,是青樓女子再如何驕傲也不會擁有的,那是與生俱來、身居高處的人視眾如下的眼神! 等離華再回房時,便看到床上的人出神地看著畫軸,指尖摩挲著畫上的字,神情恭敬中猶存思念。她將手中黑色的布衣往床上一拋,再從廣袖中掏出幾個饅頭遞過去。“這都是偷的,你先將就著。”床上的人回過神,平靜接過,“辛苦姑娘了。”離華瞟一眼被男子珍而重之地放於枕邊的畫軸,唇一動,卻終是忍住了。男子慢慢起身,正想穿上衣服,園外忽傳來砰砰敲門聲,房中兩人同時一驚,對視一眼,離華擺擺手,走至床前扶男子重新躺下,將錦被蓋嚴實又放下羅帳,才啟門走至園中問道:“誰?什麽事?”“姑娘,奴婢是嬋兒。大娘著奴婢來問問姑娘,曾府壽宴,前些日早有派人來請過姑娘,但姑娘都回絕了,今日曾府的大管家又親自來請,大娘問姑娘要如何答複?”嬋兒隔著門道。離華開門,瞅著門邊的小丫頭,“曾府的壽宴是今日?那大總管可有說什麽?”“回姑娘,那大總管帶了許多的禮物,還備了四人抬的大轎,說他家二少爺就愛聽姑娘唱的曲,今日壽宴也不做大了,隻約了些親友。奴婢瞅他們態度倒是十二分的誠懇。”“哦。”離華略一沉吟,然後道,“你去回大娘,就說我應了,讓曾府的人稍等會兒,我準備下就來。”“是。”嬋兒趕忙回去複命。離華轉回房,勾起羅帳。“我出去一趟,你現在一身傷,動也動不了,就先在這養著吧,這園子還算靜,不會有人隨便闖進來。”又看一眼沾血的被麵,“昨晚上的藥不夠,這血總是滲著,你衣裳也暫時別穿了,等我晚上帶藥回來敷了再穿吧,否則髒了衣裳再偷便難了。”離華交代完了,也不理會人家是否答應了,轉鏡前再察看一番妝容,便啟門去了。床上男子思索了一會兒,決定暫時留下。一來左腿上的箭傷透骨而出,令他整條腿都無法動彈,左肩的那一劍雖未傷筋骨,卻入肉甚深,一動便綻開血口,再加身上那些細傷口,別說走出離芳閣,隻怕連這房門都出不了,便是出去了,大約也是出了離芳閣就被那些四處嚴密搜查的捕快抓起來了,那時還會連累這救自己的離華姑娘。先在這兒躲幾天吧,等能動了再想法離去,況且……他終於找到了線索,怎能不留著性命! 黃昏時,離華回來了,卻帶傷而歸,頓時離芳閣驚作一團。“哎喲我的兒啊,你這是怎麽啦?好好的一個人出去,怎麽……怎麽變成這樣啊?”聞訊而來的離大娘一看離華身上的血當場嚇傻了,趕忙上前察看,卻見離華一張臉蒼白如紙,轉頭再見眾人圍成一團,不禁罵道,“你們這些沒用的還傻站著幹嗎,還不快去請大夫!若延誤了,看老娘不剝你們的皮!”頓時有人跑去請大夫。離大娘扶住離華,直咋呼,“哎喲我的兒啊,這都流血了……天哪,到底是怎麽回事啊?嬋兒,叫你小心侍候姑娘,你就這麽侍候一身血地回來了?回頭看我不抽死你!哎喲我的兒啊,心痛死大娘了,來,快些躺著,一會兒大夫就來了。娌兒,快去催催,那大夫怎麽還沒到?我的兒,小心些,大娘扶著你呢,娥兒,快來幫把手扶住姑娘……”扶著離華躺下,一會兒曲城裏醫術最好的陳大夫便氣喘籲籲地來了。察看傷勢,包紮傷口,開方抓藥,交代注意事項,等大夫忙活完了走人時,這曲城裏也傳遍了離芳閣的花魁離華姑娘在曾府二少爺的壽宴上隻因敬了二少爺一杯酒就被二少爺那號稱“二老虎”的妻子當眾拔釵刺傷的事兒。“好了,大娘,我隻是傷在肩膀,自己進去就行了。大家都還沒吃飯呢,都過飯時了,先去吃吧,餓著難受。”白華園前離華拒絕了眼前一眾要扶送她回房的人。“哎喲,看我糊塗了吧。”離大娘一拍巴掌,“姑娘定也餓了吧,嬋兒,快讓廚房去做些可口的給姑娘送來,記得還要煲一盅好湯給姑娘補血。”“一整天都沒吃,待會兒多送些,口味清淡點。”離華撫著傷臂皺眉道。“對,受傷了要忌口,嬋兒記得吩咐廚房做些藥膳。”離大娘趕忙接道。“是。”嬋兒領命去了廚房。“鬧了這麽久大家都累了,早些吃飯休息去吧。”離華抬起右手揉揉眉心,有些不耐煩地看著門口的眾人。“姑娘累了吧,那早些歇息,我們便先回去了,晚間我再來看看,娥兒今夜就留這兒服侍你吧。”離大娘一看離華臉色,趕忙識趣道。“晚間不必勞煩大娘了,離華隻是傷著胳膊,還能動呢,不用人服侍。”離華看一眼包紮好的左臂,然後從離大娘手中接過大夫留下的傷藥包,“讓嬋兒待會兒送飯和熱水過來就可以了,我想早些睡。”“那好。”離大娘點頭,離華不願人進白華園那是眾所周知的事,“你先去歇息著,娥兒快去準備熱水。”“是。”離大娘領著離芳閣的眾人離去。離華待他們走遠了才推門進去,天色已暗,園內更顯幽沉,無一絲聲響。特意加重腳步,又一把推開房門,檀香濃鬱的香味撲麵而來,穿過外廂,繞過屏風,珠簾一勾,那羅帳就如她離開時一般低垂,心裏不禁有些緊張,不知那人是否有聽她的話,還是……已經離去?放輕了腳步,走至床前,伸手,微微一縮,最後還是輕輕勾起帳簾,幽暗的帳內一雙亮晶晶的眼睛正看著她,那一刻,心跳忽然停止,可刹那間,卻又雷鳴般跳動,又急又快!“你……”開口卻又不知要說什麽。“姑娘回來了。”床裏的人倒是鎮定地開口。“嗯。”離華點頭,轉身點著燈,房中頓時明亮起來。“姑娘那是……”男子眼利,一眼便看出離華左臂不適。離華微微抬一下左臂淡然道:“遇著個醋壇子,給金釵劃了一下,血雖流得多,但傷口不深,沒什麽要緊的。”“哦。”男子放下心來。“倒托這事的福,那大夫留了許多傷藥,倒不用煩惱怎麽替你找藥了。”離華將藥包放桌上,右手打開,瓶瓶罐罐倒是不少,從中挑了一個白瓷瓶,“陳大夫的醫術很不錯,自製的藥也是城裏有名的好,你起來,我給你上藥。”“這……”男子想起被下寸縷未著的身子。離華看一眼男子自知他為難什麽,有些好笑又有些感慨,“你隻坐起就行,我給你背上上藥,前麵你自己上吧。”男子點頭,慢慢坐起身子。離華拿著藥走近,燈光下的身子昨夜早已看過,可此刻卻依為那累累傷疤驚心。那麽多,那麽深,常人受任何一處隻怕早已沒命,可眼前這人卻……唉!等上完了藥穿上衣裳,園外也傳來嬋兒的聲音,飯送來了,離華開門接了打發了人。菜色果都是些清淡的小菜,分量很足,兩人吃了足夠,隻那飯……原隻給離華一個那可吃兩頓了,但一個大男人吃怕是需要三份才行,湯倒是有一大盅。離華移過一個小幾置於床上,將菜碟擺好,用帶來的兩個小碗,分別盛了一碗湯一碗飯,餘下的連盒一起全遞給床上的人。“將就下,省得碗多了讓人起疑。”又返身從櫃裏取了雙銀筷自己用。男子看離華那一小碗飯心下感動,將手中大盒裏的飯往離華碗中拔,道:“我曾四日未進一粟照樣活著,每日能有一飯充饑足已,姑娘莫委屈自己。”結結實實地壓了又壓,小碗裏足放了兩碗的分量。離華看著這往自己碗裏撥飯的人,眉宇平靜,神色坦然,似是一件再自然簡單不過的事,可她……這一生卻從未曾有人將碗中的飯分一些給她。無論是從前富貴還是而今的卑賤,這樣平常裏透著親密的事她從未曾體會過,看著燈下那張寫滿滄桑卻又充滿堅毅的臉,離華恍惚了。男子撥了幾口飯,卻見床沿坐著的離華猶自怔怔地看著他,眼中神色奇異,不禁問道:“姑娘為何不吃?”“哦。”離華回神,看看碗中堆得滿滿的飯,自己平常便是這一小碗也吃不完的,唇動了動卻終沒說什麽,隻是安靜地一口一口吃完整碗飯,又喝完那碗湯。完了,男子將碟裏剩下的菜全倒自己碗中吃盡,又端了湯盅要再給離華倒一碗,離華忙攔住他,“你喝吧,我今日實已算吃得多的了。”男子看一眼離華,然後笑笑,不再客氣,又慢慢將一盅湯喝完。正吃完了,娥兒又送熱水來了,離華收了銀筷,將碗碟收進食盒給娥兒帶去,自己接過熱水進來。倒了一盆水給男子擦洗了一番,然後放下帳簾,又移過屏風,將剩下的熱水倒了浴桶裏。幽靜的夜裏,隻有窸窸窣窣羅衣落地的聲音,然後是嘩嘩水聲,一縷有別於檀香的幽香淡淡地縈繞於房中。男子側臥於床裏,閉著眼想睡下,可頭腦卻是清醒異常,無一絲睡意。聽著帳外的聲響,聞著縈繞於鼻的幽香,這一刻,心頭的滋味竟是平生未有。帳簾再啟時,幽香伴著燈光撲麵而來,令他不禁睜目,卻在那一眼癡了。素白中衣,濕潤黑發,玉麵丹唇,鉛華盡洗,卻是芙蓉天生,清麗不可方物。看著他那樣的眼神,離華也是一呆。“琅華原是瑤台品。”正當兩人神搖意動時,門外忽傳來輕緩地吟哦,兩人同時一震,“甘露育出珍珠果。”聲音雖輕,卻字字清晰,猶帶著淡淡惋歎,離華聽清了那聲音,麵上不禁露出了淺淺笑容,安下心,衝男子搖搖頭,然後啟門而出。桂花樹下,白衣少年舞劍如龍,團團劍華比那天上的月還要耀眼,銀芒裹著那點點星黃瀉了滿園,清朗吟哦仿若古琴沉鳴,一字一音皆撩動心弦。“一朝雷雨斷天命。”劍風颯颯,急卷黃花,“墮入凡塵暗飄零!”半空花飛,似倦似憐,劍光斂去,終落塵埃。月下桂花,清影搖曳,夜靜風涼,少年如玉。“我來是想問你,要不要我帶你離開這裏?”桂花樹下,白衣少年輕輕淡淡地說著,可離華的心中卻激千層濤浪。園中很靜,門邊的人靜靜地站著,樹下的人靜靜地等著。良久後,離華緩緩開口,“你帶我離開,能一生不棄我?”韓樸眉頭不自覺地微微一皺,道:“我又不是你什麽人,何談一生不棄?你難道就不能自己過活?”離華看著韓樸半晌,忽然間哈哈笑起來,笑出了眼淚,笑彎了腰。“你笑什麽?”韓樸一揚眉頭,“若不是看在你與姐姐有淵源,我才不理會你呢。”離華收住笑,眸光淩淩,“你因看在青王的麵上所以要‘救’我?”韓樸斂起眉頭,“你既是琅華公主,想來淪落此處必有苦處,所以我助你離開。”“離開?”離華似笑似譏地看著韓樸,“外麵天高海闊,山清水秀,人善如佛嗎?”“外麵雖非樂土,但在我看來卻是自在。”韓樸答道。“哈哈……自在!”離華一聲長笑冷厲如霜,“你可知我為這‘自在’兩字受了多少苦?你看在姐姐的麵上要‘救’我這可憐人出苦海,可……可當年若不是風惜雲與豐蘭息我能有今天?滅我家國,害我父王,讓我無處可安,這不都是拜你的好姐姐所賜嗎?”“你!”韓樸聞言不禁有了怒意,“當年我雖不在姐姐身邊,可我早找過齊恕他們,那幾年發生了些什麽事我早叫他們告訴我了,姐姐當年視你如妹,待你愛護有加,你莫要恩怨不分!”“恩?那樣的恩……你休要再提!”離華厲聲喝道,隻覺得胸口翻湧,這麽多年的恨與怨因著眼前這個人此刻全部糾結發作。“姐姐與那……人是滅了北州沒錯,可你若說姐姐做錯,若敢怨恨姐姐,你休怪我對你不客氣!”韓樸一張俊臉氣紅,清朗的眸子此刻冷厲地盯著離華。“我就是要怨,就是要恨,你又能如何?怎麽?要殺了我嗎?”離華走下台階,一步一步逼近韓樸,眸中是又毒又利的恨意,“憑什麽她滅了國殺了人卻是彪柄史書的千古功業?憑什麽我國破家亡卻不能怨恨?憑什麽我千金之軀卻被那些惡人糟蹋?憑什麽我堂堂公主卻要淪落青樓?憑什麽你敢站在這裏指責我?”一連串的詰問衝口而出,埋了那麽深,藏了那麽久的淒苦怨恨全部衝向眼前這個揭起她傷疤的人。“你說被惡人糟蹋是什麽意思?”韓樸本是惱怒萬分,可聽到最後萬丈怒火全消了,皺緊眉頭看著離華,“你到底是怎麽到了這離芳閣的?”“哈哈……你不知道啊,我來告訴你。”離華放聲長笑,此刻她完全不顧會驚起他人,完全不顧守了許久的秘密就此曝光,此刻的她被一腔怨恨所控,理智早已離她遠去,隻想將滿腔的愛恨怨仇宣泄而出,“‘自在’,可不都是因為這兩字啊,當年他死了,父王死了,北州亡了,可我想外麵天高海闊,任人逍遙,我便忘了那家國破滅的仇恨,棄了琅華公主的身份,以一個平民百姓的身份重新活過,不要榮華富貴,也擺脫那份刻骨傷痛,但求江湖山水自在一生。哈哈,我這想法沒有錯吧?”她眼睛灼亮異常地望著韓樸,眸子燃著瘋狂的焰火。韓樸默然,隻是等待她繼續說下去。“自在一生……哈……你看我想得多麽美好,多麽容易啊。”離華冷冷地笑著,一雙杏眸裏卻是透骨的哀涼,“那年冬天,我帶著品琳離了王宮,想著天高海闊,江湖快意,自有我白琅華一番天地,一番瀟灑,哈哈……可你知道我們遇著了什麽嗎?哈哈……山水哪裏又清幽幹淨了,不過才走到第一座山便遇著了一窩盜匪,他們……他們……”離華的聲音忽然嘶啞起來,目光幽幽如鬼火般盯著虛空某處,燃燒著怨念與恨意,死死地盯著,韓樸那一刻忽覺得全身一冷,秋風似乎有些寒徹骨了。“他們數十個大男人,把我和品琳抓去了,輪番著來,日日夜夜的沒完沒了。”鬼火般的目光盯在了韓樸身上,那聲音低啞的如從地獄傳來,帶著森森鬼氣與寒意,綿綿不絕地在耳邊響起,聲聲回蕩。“你聽懂了嗎?”那藍幽幽的鬼火慢慢靠近,那惡鬼森森露出一口白牙向他逼近,“數十個大男人呢,一窩盜匪呢,他們強暴了我和品琳,灌了我們藥,日日夜夜地蹂躪,你都懂了嗎?”韓樸猛地退了一步,麵色慘白地看著一步之遙的人,那張扭曲猙獰的麵孔如地獄惡鬼,哪裏是昨夜豔冠群芳的美人。“你害怕了?你覺得肮髒了?”離華卻又逼近一步,近得氣息吐在韓樸臉上,“可是還沒完呢,你要好好地聽著,一字一字地給我記著。那樣生死不知人鬼不辨的日子過了一個月,那些強盜玩膩了便將我們賣到了妓院,哈哈……妓院裏倒不灌我們藥了,因為客人不喜歡玩死人,可是……可是品琳卻瘋了!她已被那些盜匪逼瘋了!哈哈……”她慘笑著,笑出了滿臉淚水卻不知,一雙手不知什麽時候抓住了韓樸的臂膀,緊緊地扣住,指甲深深陷進肉裏,“妓院裏怎麽會要一個瘋了的妓女,所以他們將品琳像扔醃臢貨一樣扔了出去,然後……然後一輛馬車就這麽衝了過來……將品琳活生生地……活生生地……”離華眼睜得大大的,瞳孔擴大,如沒有神魂的木偶一般,身子搖搖晃晃戰栗著,聲音越來越低,可是韓樸卻還是清楚地聽到了,“品琳她的頭斷了,她的身子上全是血,她的手和腿都奇怪的彎曲著,她的……”“夠了!”韓樸打斷,伸手扶住眼前的人,“我都知道了。你……你忘了吧。”“不,我怎麽可以忘了!”離華猛然清醒了,掙開韓樸,眸子中又燃起了鬼火,“我怎麽可以忘了品琳!我怎麽可以忘了她不成人形地攤在大街上的樣子!我決不會忘記!當初無論他們如何鞭打折磨,我都不肯接客,可是那一天我求著他們讓我接客,因為我要賺到錢,因為我要求他們買副棺木安葬品琳!”韓樸看著她,連張幾次口卻無法出聲。“琅華原是瑤台品……哈哈……真是多謝你的詩!”離華看著眼前的白衣少年,看著他臉上的痛楚,心下一陣快意,“見到你姐姐時,可一定要告訴她,琅華現在活得好好的,而且一定會繼續活下去,因為她要看看這老天到底有沒有眼,看看這天下到底還有沒有公理,看看那‘仁義無雙’的雍王、青王是不是一生攜手天涯笑傲天家,看看這世間惡人是否無惡報,好人淪地獄,看看白琅華這一生還會得些什麽,最後會有一個什麽下場!”“你……”“去呀,快些找到你的姐姐,一定要記得告訴她。”離華笑得分外的明媚,卻是惡毒扭曲,“我一直愁著見不到她呢,有你替我傳話真是太好了。”“你……”韓樸看著離華那一臉怨毒的笑,看著那雙充滿怨恨的眸子,滿懷的同情憐惜忽地收住,緊緊看她幾眼,最後吐出一句,“你和姐姐相比果然是天地之遙!”離華臉上一僵,但很快又笑了,“我這低賤的妓女又怎能與仁義無雙、才華絕代的青王相比!”見她一再地諷刺他敬若天人的姐姐,本就是傲氣性子的韓樸差點當場發作,可一看那慘厲悲痛的眸子,想起她剛才所說,終是收了一腔怒意。但他自小就跟隨風夕,一生追著風夕的腳步,在他眼中,人無論男女都應如他姐姐那樣,強大得可傲視天下,縱橫四海,可一手撐起家國,掌握命運前途,而非遇事即怨天尤人淒苦自憐,是以雖聽了離華的淒慘遭遇,雖同情,但並不因她的遭遇與現在的身份而抱異感,可他心底裏卻對她實有幾分憤慨與輕視。“你認為你今日皆是因為雍王和姐姐滅你家國所致,可你為何從沒想過自己的責任?”沉默了半晌,韓樸終於開口,猶帶稚氣的俊臉上卻有一雙沉鬱而智慧的眸子,“姐姐與你同樣生在王家,可她是名揚四海、才冠天下的惜雲公主,你不過是有著‘琅玕之花’美譽的琅華公主;亂世臨頭,她不但守護了自己的家國,還可指揮千軍萬刀奪得半壁江山,而你隻會眼看著家國破滅,再躲避逃離所有的痛苦與責任;她可為天下蒼生棄位讓鼎,你卻一朝淪落便再也無法站起;無論是天高海闊還是山險水惡,她自可縱橫瀟灑,而你卻隻會將自身淒苦全責怪他人,隻會日夜怨恨而從未想過如何自救重生。你這樣的人又怎配我姐姐視你如妹,又怎配做我姐姐的仇人!”“你……你竟敢……你竟將……”離華將一腔怨恨全灑在韓樸頭上,隻是因為遷怒,卻不想反被韓樸指責一番,一時又羞又惱,氣得說不出話來。韓樸卻不為所動,“沒錯,你是受盡苦難應予同情,可你有今日,難道不也是因你自己的無知無能所造成的?”他一言刺中要害且毫不留情,“姐姐他們當年對帝都的皇帝都未有加害,更何況是你,你若肯待在北州王宮,怎會遇到盜匪?姐姐他們離去時,無論是對國、對臣、對民,都有一個妥善安排,難道他們會獨獨棄你於不顧?天下人本就有善有惡,你天真地以為外麵的世界一片幹淨自在,卻從未想過以自身之能能否存活於世,這又怪得了誰?”“你……”離華想要反駁,卻又不知從何駁起。“難道我說的都沒有道理?難道隻有你所說所想才是正確的?”韓樸沉鬱的眸子中有雪亮的鋒芒,“人貴自知,可你連半分自知之明都沒有。可憐你白活了這麽多年卻從未曾長大,從未曾看清人世。人生那麽長,悲歡喜樂苦痛憂愁何其的多,有幾人一生快樂幸福?便是姐姐那樣的人,難道就沒有承受過淒苦憂痛嗎?活著,不要老想著昔日,正在過的是今日,抬頭看的是明日。”離華沒有怒斥,韓樸也沒有再說話,院中一時靜寂異常。離華呆呆看著眼前的白衣少年,明明比她小,明明一張臉還透著稚氣,可偏偏卻對她講了一堆的道理,這堆道理還讓她啞口無言。可是……這些年來她就是憑著這股怨這股恨活著,她的信念就是要看他們有個什麽下場,而她……最終得個什麽果。可此刻,這少年卻說錯了,全部都錯了……怎麽會,怎麽可能!腦子中一團混亂,怨痛恨悲酸甜苦辣全在心頭絞著。韓樸看著夜風中離華單薄嬌小的身影,心頭沉重非常,緩了口氣道:“本來……我聽說你受傷了,所以想來看看你要不要我幫忙,隻是……”本因她與姐姐的淵源想伸手幫助一把,卻未曾想到會揭起她那麽深那麽痛的傷疤,非他所願,想來亦非她所願。“我不會跟你離開,也不要你的幫忙。”離華咬著唇道,抬眸看他,已沒了那入骨的怨恨,可眸中的淒涼卻更深更重,“我離了這兒,還不一樣無法活,你無法護我一生,我也不是你那絕代非凡的姐姐,我是無知無能的白琅華,我……我……”有幾分賭氣又有幾分認真,“這一生,我就要一個護我寵我對我不離不棄的人!若沒有,我寧肯在這爛掉死掉,也不要外麵的自在幹淨!”韓樸看她良久,最後隻淡淡一句,“隨你。”離華牙一咬,低著頭。兩人一時又不說話了,隻有彼此怒火過後略有些粗重的呼吸。半晌後,韓樸移目看向那閉合的房門,道:“你房裏藏的那個人就是昀王他們要找的人吧?”“什麽?你……”離華一驚,臉色發白。“別擔心,我可不喜歡管閑事。”韓樸撇嘴道,目光落在她受傷的手臂上,“你這傷……就是為著他?”離華反射性地按住手臂,沉默了片刻,才道:“你怎麽知道?”“哼,”韓樸冷哼一聲,“他的呼吸雖盡力放緩了,別人聽不出,但武功天下第二的我可是聽得出的。”離華知道瞞不過他,一時倒也放鬆了,“他不是……”“不必跟我說什麽。”韓樸擺手,“我隻是提醒你,若隻是那什麽印捕頭倒沒什麽,但不巧得很,昀王和蕭雪空都在這裏,他們可是十個印捕頭都比不上的,你小心些。”“嗯。”離華點頭。“那我走了。”韓樸轉身,剛抬足又頓住,回頭看一眼離華,思索了片刻,然後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瓷瓶拋給她,“既然你要救他,那這東西便送給你吧。我也不會再來找你,以後是生是死、是悲是喜,全看你自己吧。”話音未落,足下一點,人已飛躍而起,眨眼即消失於茫茫夜色中。離華呆呆站在院中,看著手中猶留體溫的瓷瓶怔怔出神。今夜大悲大痛,全不似這隱忍數年的自己,可是……能將滿腹怨恨傾吐而出卻是全身一鬆。握緊手中瓷瓶,推門進屋,無論麵對的是什麽! 剛挑起簾子,便見應躺在床上的人衣冠整齊地立於房中。哼,是覺得這裏太髒了太惡心了要離開了嗎?離華自嘲地笑笑,卻是滿不在乎地走進房裏。“東陶野見過琅華公主。”房中的人卻大出人意料之外地屈膝行大禮。離華當場愣住,片刻後反應過來,隻覺得諷刺異常,尖聲道:“你這是在嘲笑我麽!”“陶野昔日曾聞北州琅華公主有‘琅玕之花’的美名,今日方知名不虛傳。”跪在地上的人——東陶野——朗聲道。“閉嘴!”離華厲聲叫道,冷冷盯住他,“你也敢來譏嘲我!”東陶野抬首,目光炯炯地看住離華,那褐黑的眸子坦然清澈。“剛才那人所言是有道理,可也非全然正確。人是應自強自立,可非以人人皆類青王。青王文才武功莫說女子,便是男兒,古往今來又有幾人可與之比肩。雖說人應自信,不應妄自菲薄,可人必須承認有一些人就是比自己出色,無論先天才慧還是後天成就,就是要勝出許許多多的尋常人,那樣的人是讓人驚歎向往,可那樣的人畢竟是少數。世間營營,眾生萬象。公主纖纖女子,曆經國破家亡卻可放手仇恨乃是智;可棄榮華尊位走入江湖乃是勇;身心遭劫卻可生存至今乃是堅;厚葬忠仆乃是義;肯施手救助傷者乃是仁,如此智、勇、堅、義、仁的公主,普天中又有幾人可比?而能有忠仆生死相隨,必是可敬可愛之人!”離華呆呆地看著他,似乎不明白他都說了些什麽,屏息呆立。“青王天姿鳳儀已是神話,可公主曆悲喜憂患,有愛恨情仇,乃是活生生的真實人生。所以公主無須與青王相較,也無須與任何人相比,琅華公主就是琅華公主,不是惜雲公主,不是純然公主,是這世間獨一無二的琅玕花!”東陶野一氣說完已是麵色發白,跪在地上的身軀已有些抖,可他的神情卻依是那樣的坦蕩真誠。房中靜靜的,隻有東陶野因傷痛而有些粗重的喘息。“我也有智、勇、堅、義、仁之性?我也是可敬可愛?我是獨一無二的琅玕花?”很久後,離華喃喃念著,似笑似泣地看著東陶野。“公主是這世間唯一被讚為‘琅玕之花’的琅華公主!”東陶野的神色肯定而朗然。離華猛然抬手撫住臉,沒有痛哭,沒有哀泣,可身子卻如風中落葉般顫動,指間淚珠滾落。她,貴為公主時,雖享盡榮華與寵愛,偏生她心底卻是好勝的,她不忿華純然比她美貌,她不平風惜雲比她有才,她總想著有一天超越她們,可最風光之時也是在她們的陰影之下。而今她們,一個貴為當朝皇後,母儀天下;一個已成傳奇,萬世傳誦。她……她卻淪為下賤,曆盡苦難,與她們更是天遙地遠!可是他……他卻說,她不必與人相較,無論是尊是卑,她就是她,她是北王的女兒,是北州的公主,她也是可敬可愛,她是世間獨一無二!這一生,何曾有人對她說過這樣的話。這一生,何曾有人如此看她。莫要說永遠視她如天真小兒的父兄,他們的眼中隻有寵溺;而那些臣子侍婢眼中的她,隻是個任性無知的公主;甚至昔日對她愛護有加的風惜雲,她看她,不也與那雍王一樣,憐惜中帶著一絲戲謔。可是他……他卻是這樣看她。當她是平常人,當她是活生生的人,認為她可敬可愛……這一刻酸楚難當,這一刻悲喜交加。這一刻便是天崩地裂,便是無間地獄,她……也無憾。東陶野隻是靜靜地跪著,靜靜地看著,沒有溫存的拭淚與撫慰,隻是看著並等待著。也不知過去多久,當離華,哦,不,是琅華,白琅華放開撫臉的手,淚痕猶在,眸中猶存淚水,可她的神色已變。沒有怨恨淒苦,也非冷若冰霜,那臉白白的,那眸澄澄的,那笑純純的,那是美麗無倫的琅玕花。“東陶野,我知道的,東殊放大將軍之子,‘撫宇將軍’東陶野。”白琅華清清脆脆地道,“琅華不過一州公主,哪能受將軍此禮,請將軍快快起身。”她彎腰扶起他,“小心起來,若崩了傷口,便又白忙一場。”“多謝公主。”東陶野就著她的挽扶起身。白琅華扶他小心躺回床上,道:“現已是皇氏王朝,我雖不忘身份,但這‘公主’兩字還是省去。你比我年長,我喚你‘東大哥’,你喚我‘琅華’可好?”“好。”東陶野爽快答應,轉而卻道,“皇氏王朝我決不承認,我隻知道我的陛下才是天下之主,皇朝不過是竊國的叛臣!”白琅華聽到他的話不禁一怔,此時算是明白了他為何會被追捕。但自北州破滅父王逝去,無論是東氏王朝還是皇氏王朝,於她都無所謂。她的一方天地窄得很,隻容得下她自身,所以東陶野的所言所為,於她來說無甚關係。“我不懂這些,隻是既與大哥相遇,必會護住大哥。”白琅華上前為他拉起被子,“夜了,大哥早些歇息,於傷有利。”東陶野淡淡一笑,配合地閉上眼。白琅華正要放下帳簾,忽想起韓樸給的瓷瓶,剛才順手擱桌上了,忙取了過來,道:“大哥看看這藥如何?”東陶野睜眼,接過瓷瓶,拔開塞子,聞著藥香不禁麵露異色,趕忙湊近鼻下聞聞,神色便有些激動了,“這是韓家的外傷靈藥紫府散,這東西不是已絕跡江湖了麽,你從何處所得?”“剛才韓樸給的。”白琅華道,看他如此神色,不禁也有幾分高興,“如此說來這東西很好?”“豈止是好。”東陶野起身,白琅華趕忙扶起他,“我本擔心我這傷沒個把月是好不了的,可有了這藥,大約五六天便能好了,這東西千金難買,想不到他竟肯給你,倒是很有義氣。”“那小子……”白琅華想起韓樸俊俏又傲氣的臉,不禁笑笑,“他心裏眼裏除了他的姐姐,這世間便是至寶之物、至尊之位,於他大概也是不屑一顧的,又豈會在乎區區一瓶傷藥。”思及他聰慧卻憂鬱的眸子,心頭卻忍不住沉沉歎息。“哦?”東陶野想想,然後道,“他叫韓樸,想來便是昔日武林世家韓家之人。紫府散與佛心丹乃韓家獨門靈藥,當年韓家就是因為這個而慘遭滅門。我聽他聲音很年輕,想來韓家遭難之時他年紀更小,那麽小的時候便遭逢家破人亡的痛事,倒是可憐,與琅華的境遇實有些相像,想來對你另眼相看也是因這同病相憐了。”他這一番感慨出發點倒是好的,奈何全沒猜中韓樸的心思。韓樸一生最敬愛的人便是風夕,是以一生行事也都隨著風夕,隻是憑心任性而為。他說要請白琅華喝酒是因為她唱了姐姐的曲,並且唱得好,他願幫白琅華離開,不過是因姐姐曾憐惜過她,他留藥倒真是看在白琅華的分上,卻並非同病相憐,而是不想她再為傷藥而自傷,隻因他看出白琅華今日的釵傷乃是故意為之,究其原因是這離芳閣沒有傷藥可治東陶野。而白琅華聞言卻是另一番思量:你說韓樸可憐,與我境遇相同,卻是錯矣。他雖遭逢家難,可他同時卻得到一個更勝親人的姐姐風夕,有她的庇護他又哪裏可憐了?習了一身的本事,可以笑傲江湖,傲視天下,以後定也是名聲響當當的人物,又哪裏與她相同。可一抬頭,卻看到那雙褐色眸子,溫柔堅定地看著她,一瞬間,忽又覺得心暖了,那剛起的幾分不平與淒楚又消失無影了。韓樸留下的藥果然非常好,上了藥的第二日,傷口便愈合了,第三日已可下床慢慢走動,到了第六日,除腿上透骨射出的箭傷外,其餘皆好了八成。這些日,白琅華借口臂傷而不見客,那離大娘倒沒生不滿,隻知道因離華受傷而來探望的客人絡繹不絕,奉上的珍奇禮物讓離大娘笑得合不攏嘴,雖說離華一個也未見,但離大娘自打理得妥妥的,將那些客人們的心吊得緊緊的,另一麵,好湯好藥地侍候著離華,盼著這棵搖錢樹快生好起來。如此半月過去,東陶野的傷痊愈了,白琅華的傷更是早好了,而且拜紫府散的功效,連個疤也沒留。這一日,離大娘將白琅華請了去,那模樣那語氣不過是想問問白琅華何時可接客,畢竟這老不露麵的,斷了客人們的念想可不妙。白琅華想了想,然後應承當晚跳一曲舞。離大娘聽得當下兩眼放光,趕忙去預備下。這邊白琅華走回白華園,一路卻是又喜又悲。喜的是東陶野傷愈,悲的卻是……卻是那麽的多。他的傷好了,自然要離去了,他心心念念地是找尋他的陛下,他切切掛記的是他弟兄的安危,每一日他都恨不能插翅飛往他的陛下身邊,每一夜他都擔心著他那些逃亡在外的弟兄的生死。那傷折了他的翅,這離芳閣阻隔了他與他的弟兄……他就要去了,他也該去了。外麵無論天高海闊還是山險水惡,都不能阻了他的腳步,那是他的世界,而她……而她……猛然扶住園門,心痛如絞,忍不住細碎的哀鳴。她真的要終老這離芳閣嗎?真的要做一輩子離華嗎?離華……琅華……她的心裏當自己是琅華,可她的身子已隻能做離華!這卑賤汙濁的身子……推開園門,靜寂無息,疾步走過,推開房門,依是靜寂。走了,真的走了。一顆心頓時如墜淵底,幽幽蕩蕩地杳無著落,失魂落魄地挑起簾幔,卻見那人正立在簾後。當場呆立,傻傻地看著。“怎麽啦?”東陶野眉頭一斂,抬手想要扶那傻傻站在簾下的人,卻有什麽涼涼地落在掌心,一看,那人臉上的淚珠似斷線的珍珠,全落在他伸出的掌心上,涼涼的,令他一顆心頓時酸痛起來。“琅華。”他情不自禁地伸手環住落淚的人,“為什麽哭?受了什麽委屈?和大哥說,大哥幫你。”笨拙地拍拍她的頭又拍拍她的背,心仿似給什麽揪住了,糾結地疼痛著。這個懷抱多溫暖堅實啊!白琅華閉上眼,她盼了半生,她爭了半生,其實白琅華永在風惜雲、華純然之下又如何,她隻要有這樣一個懷抱就可以滿足,在這個懷抱裏,她永遠是天地唯一的琅華!“琅華不哭……琅華不哭……”曾經是號令千軍的將軍,刀光劍影走來九死一生的勇士,此刻卻隻是笨拙地,安撫孩子一般地安撫著懷中的佳人。到後來,東陶野不再吱聲,任由琅華埋首懷中無聲的哭泣。也不知過了多久,東陶野才聽到她低低地輕喚一聲:“大哥。”“嗯,”東陶野馬上應到,“琅華,怎麽了?”白琅華抬首看他,東陶野卻在那一刹癡了。盈潤水浸的眸子楚楚含情,長長的眼睫上還顫顫地沾著一滴淚珠,雪白小臉若初綻的白生生的花瓣般嬌嫩柔軟,緋紅的唇畔是花中那一點丹蕊,是清的也是豔極的。他沒有親眼見過琅玕花,可是眼前的人便是那傳說中天庭落下的仙花,是一朵純白不染纖塵的承著天庭瓊露的無瑕琅華!他情不自禁地,仿佛神魂不受控製般地緩緩低頭,似害怕碰碎一般,溫柔地將唇印在那朵琅玕花上,印去那涼涼的,鹹鹹的露珠。白琅華歎息地閉上雙眸,唇際微彎,那是一朵比琅玕花還要純潔,還要幸福的笑容。“大哥,我今晚要跳舞,你還沒看過我跳舞吧,當年雍王和青王也曾讚我的舞與鳳姐姐的歌並為天下第一,大哥今晚看我跳舞可好?”然後……你永遠地離去,我永遠地留下。“好。” 那一夜的舞,很多年後,曲城的人都還津津樂道,那是從未見過的無與倫比的舞蹈。那一夜的離華姑娘,棄她一貫喜著的紅裝,換上一襲雪白的羅裙,淡淡妝容卻清麗動人。輕紗廣袖如煙般縹緲,紗羅長裙若雲般飄逸,袖飛裙舞在那高台,煙飄雲行在那高空,那人是瑤台人,那舞是飛天舞,那一夜傾倒離芳閣所有的賓客,那一夜迷惑了天地星月,離芳閣是從未有過的靜謐,天地是從未有過的恬淨,所有的人都沉浸在那絕倫的舞姿中,所有的人都癡迷於那絕麗的花容中。“很美很絕望的舞!”清醒而冷冽的聲音在歎息。今夜,離芳閣的客人前所未有的多,可正對彩台的雅廂中依是半月前的那兩位客人。“這樣的舞此生第一次見,大概也是此生唯一一次見。”皇雨唇邊的笑似讚歎那絕麗的舞,可一雙眸子卻是前所未有的冷厲,“雪人,這些日子我聽你的沒有動他們,但現在小鬼已盡,當除首惡!”冷厲的目光盯在閣中某個隱秘的地方。“等我見過離華姑娘後再行動吧。”蕭雪空淡然道,目光落在彩台上那纖弱的素白身影,然後轉個方向,那裏的人影已消失。“好。”皇雨目光落回彩台,“雪人,這位離華姑娘我可以放過,但東陶野我必要取他首級!”大大的桃花眼中,此刻流溢的是冰冷的光芒,“凡是敢壞皇兄千秋大業的人,我一個不饒!”蕭雪空回首看他,這樣冷煞無情的皇雨他不陌生,戰場上那一劍斬下敵首的皇雨便是此刻模樣。 白琅華一舞過後,便離了大堂。繞過一處精致的花園後,便是通往後園的長廊。閣裏的人此刻都在大堂侍客,這裏便分外的冷清,緩緩走在長廊上,緋紅的廊柱與昏黃的宮燈一一甩在身後。“離華姑娘。”寂靜的夜裏忽然響起的呼喚令白琅華一驚,抬頭,前方不知何時站著一人,淡藍的長衣,雪似的容顏,是他!白琅華心頭巨跳,掃雪將軍蕭雪空!他為何在此?他想幹什麽?難道……難道是來抓大哥的?一念至此,頓時亂了神思。“離華姑娘。”蕭雪空再次喚道,冰眸一眼便看穿了白琅華的慌亂。白琅華定定神,笑了笑,“不知將軍喚離華何事?”將軍?蕭雪空暗中一歎,自己從未點明身份,她便是看出來也應裝作不知,偏是這樣直接地喚出,豈不是自亂陣腳。白琅華一說完便後悔了,忙又道:“將軍容貌特別,民間甚多傳說,離華也曾聽過一些,所以一見將軍便知道了。前些日離華無禮,還望將軍海涵。”說罷盈盈施禮。“姑娘不必多禮。”蕭雪空搖頭,“我來,是為……”他看著對麵的女子,一時卻不知要如何開口。白琅華疑惑地看著他,這一看忽然發現這位將軍在燈光下更是美得不可思議,不禁暗想,這樣美麗的人上了戰場如何號令千軍,那些士兵會聽他的?忽又想到另一張秀美卻殘缺的臉,心頭一痛,定了神思。隻是忽然奇異地不慌亂了,這個掃雪將軍不知為何並不令她害怕,心底裏就是覺得他並不若外表冷漠,不會傷害她。“琅華公主。”蕭雪空再一聲呼喚卻讓白琅華全身一震,可轉瞬一想,以他們的能力,要查出她的真實身份又有何難。“公主可願隨我們去帝都?”蕭雪空猶豫了一下,終於開口,“陛下與皇後娘娘定然會善待公主。”白琅華猛然抬頭,驚怒羞憤一一從心頭掠過,最後卻在那雙如冰的眸中化為烏有。“妾身是離華,將軍喚錯了。”白琅華綻顏笑笑,風情豔冶。“那……離華姑娘可願去帝都?”蕭雪空又問。“去帝都幹什麽?”白琅華擺出一臉的驚奇,“難道將軍要為妾身在帝都築一座離芳閣來個金屋藏嬌?”說罷眼一眨,嫵媚而挑逗地看著他。蕭雪空一窘,平生未有女子敢對他勾引挑逗,實不擅應對。“將軍若看上妾身了,不用去帝都的。”白琅華輕移蓮步挨近他,“就在這裏……今夜將軍可願去妾身的房中?”蕭雪空急退三步,如避猛獸,白琅華不以為意,依步步逼近,燕語鶯聲,“妾身自問閱男人無數,可從未見過將軍這等人物,妾身心慕將軍,還望將軍成全妾身,今夜便與了妾身。”說著纖手伸出就要撫上他的臉。“公主不願離開,是為著東陶野?”蕭將軍縱橫沙場,豈是挨打的料。白琅華伸出的手定住了,嬌笑的臉瞬間慘白。“琅華公主。”蕭雪空清晰地再次喚道,“請隨我們去帝都可好?陛下聖明,皇後寬仁,必會善待公主。”夜再次沉寂,風拂過長廊,燈在瑟瑟搖曳,影淩亂地晃蕩。半晌後,才聽到白琅華微弱的聲音:“不,我不去,琅華已死。”“那麽……”蕭雪空的聲音驀然一沉,目光緊緊盯在那張蒼白的花容上,“今夜請公主……請離華姑娘早些安歇,無論發生什麽事,請好好保重自己!”“你……你們是要……”白琅華驀地瞪大杏眸驚恐地看著麵前的人。“姑娘心裏明白就行。”蕭雪空目光不移,“雪空言盡於此,姑娘……以後願上蒼佑福姑娘。”說罷,轉身就走。“等等!”白琅華急忙喚住。蕭雪空回頭,“姑娘還有何事?”“為什麽?為什麽一定要抓他?為什麽就不能放過他?”白琅華緊緊抓住衣袖問道。“姑娘既知他是東陶野,難道就不知道他都做過什麽?”蕭雪空反問道。“他做過什麽……”白琅華喃喃,可馬上又堅定地道,“即使他做過什麽,那也是忠君之為!”“忠君?”冰雪似的人難得地動了一絲怒容,“沒錯,他是忠臣,忠於他的君主,但他殺了我皇朝八名將領,他四次聚眾起事,令我皇朝數千無辜士兵、百姓喪命!於東氏他是忠臣,可於皇氏他是凶手!”“這些難道全是他的錯?”白琅華憶起前塵,心頭猛起怒火,憤然反問,“若非你們野心勃勃,大東朝依舊好好的,我北州不會滅亡,我父王不會死,陛下不會生死不知,東大哥不會這些年來風雨奔走,辛苦尋找,他殺的那些不過是叛臣,他起事為的是複國,他哪裏有錯了?臣奪君位無錯,臣護君主反有錯了?”蕭雪空瞠目看著她,似不敢相信這樣的話是從她口中說出來的,這個被稱為“琅玕之花”的公主,昔日也曾是才貌可與純然公主、惜雲公主齊名的人物,竟然……竟然……是這等的……他深深吸一口氣,才開口道:“請問姑娘,景炎陛下十六歲即位,在位二十八年,請問他有何作為?”冰眸利利地看住那張若琅玕花般美麗的臉,“在那二十八年裏,大東日漸分裂,各州更是戰事頻起,作為一國之主,他卻從未有過任何作為,他隻是坐在皇城裏看著,看著亂世成形,看著百姓離亡,請問這樣的皇帝,於國於民有何用?請問這樣名存實亡的大東,有何存在的意義?”白琅華唇一張,卻又無話可說。“姑娘再看看而今的王朝,四海歸服,百姓安康,疆土之廣、國力之強比之大東最強之時還要昌盛,你去問問百姓,他們是要做東氏王朝的子民還是要做皇氏王朝的子民?你去問問他們是要景炎陛下還是要皇朝陛下?公主出生王家,竟是如此狹隘,隻是以個人視天下而不知以百姓視天下!”蕭雪空的目光已現冷淡,“再且,我主仁厚,愛惜人才,但凡有才之士皆可重用,這東陶野,陛下曾多次相招,但其冥頑不靈,不知悔改,屢殺臣將,屢次率眾生事,屠害無辜百姓,擾亂民心。此等人,便是陛下要饒,我也不留!”最後一語冷厲無情,瞬間刺傷了白琅華的一顆心。“東陶野的忠心我感同身受,是以我不乘人之危,也不以陰謀相害,但是……”蕭雪空鄭重道,“請姑娘轉告,他是東氏的撫宇將軍,我是皇氏的掃雪將軍,今夜,就如兩軍陣前交鋒,我與他離芳閣外一決生死!”話音落地之時他已轉身離去。“等一下!”白琅華急忙喚道,一顆心惶惶的。誰對誰錯她無法分清也不想分清,她……隻要他活!“姑娘還有何事?”蕭雪空站住頭也不回地問道。“若是……若是他以後不再……若是他以後銷聲匿跡,不再出現,你還定要與他決一生死嗎?”蕭雪空回頭,昏黃燈下,那雙眼睛卻是雪似的亮,“姑娘認為他會肯?”冷淡的語氣中有著一絲毫不隱藏的嘲諷,“他若肯,便不會有今日。昔日的墨羽騎、風雲騎幾位將軍,他們哪個不曾與陛下為敵,可今日他們是威名赦赦的皇朝六星。不怕告訴你,景炎陛下是被青王送往淺碧山護起來了,那裏還有雍王昔日的部下任穿雨、任穿雲兩兄弟,我們陛下清清楚楚地知道,但他未動他們分毫!對於前朝君臣,陛下已仁至義盡。”白琅華臉色煞白地看著前方的人,似無法承受那樣無情的話語,她踉蹌後退幾步,“不要殺他……你們不能殺了他,他……他……”不能殺他的理由有千百個在腦中滾動,可出口的卻是,“他是好人,不要殺他。”“好人?”冰雪似的容顏有一絲恍惚,半晌後才沉沉歎出,“這世間,好人也有必死的理由!”“必死?”白琅華一瞬間墜入寒潭,周圍都是冰冷刺骨的水,綿綿地滅頂而來,“為什麽?”她茫然地呢喃著。為什麽……這一生並不長,可生死成敗,悲傷哀樂卻已曆盡太多,她不解的事很多,她要問的太多,可問出時,又盼望得到哪一個答案?“世間生生死死何其多,有幾個是以人的好壞來定?姑娘又以什麽來定人的好壞?”蕭雪空再看一眼琅華,轉身,“姑娘自己保重。”“一晚好嗎?”微弱的祈求輕渺渺地飄來,“讓我們好好過完今晚好嗎?”那是卑微的絕望的乞求。很久後,久得白琅華都要絕望時,前方才傳來重重的一個字,“好”。雪似的將軍也隨即融入夜色不見。 “謝謝。”白琅華對著黑壓壓的夜空道。長廊空寂,燈火昏暗,杏眸失去光彩地盯著頭頂的那盞燈,夜風拂過,籠中的燭火便無助地搖擺著,就如此刻的她,隨時都有湮滅之危。回想起蕭雪空剛才那驚訝的目光,她不禁恍惚地笑了。他也失望了吧?他想不到曾貴為一國公主的人會說出那樣的話來。狹隘?哈哈……若是風惜雲在此會如何呢?應該是大義凜然吧,又或根本不用蕭雪空出麵,她就會親手殺了東大哥,隻因……青王心念蒼生!哈哈……又或是蕭雪空低首向她祈求呢,她那樣的人又怎麽會和無能的她一樣卑微地向人祈命呢,她隻需長劍在手,自可護得重視之人的周全,豈會如她……豈會如她!哈哈……白琅華無聲的笑,臉上是狂肆的淒涼的淚。可她白琅華不是風惜雲!蒼生在她眼中有若蟲蟻,她要護的隻有東大哥!無論對錯,無論成敗,她隻護他。為他,她也生死可拋!她這一生,隻有東大哥。抬步回走,燭火在搖晃,長廊在搖晃,極目是無垠的黑暗,就像她這一生。可她隻能走著,一步一步地走過……岌岌可危、頃刻傾覆的一生!夢遊似的推開園門,關上。夢遊似的推開房門,關上。挑簾,點燈,那人正摩沙著手中畫軸,望著窗外出神。燈光將那人自沉思中拉回,轉身,明亮堅定的眸子移到她身上,溫暖的笑浮起:“琅華,你回來了。“嗯。”輕應一聲,溫柔的笑浮起。“琅華,今夜的舞,我至死不忘。”他再次開口,溫暖的笑不變。“嗯。”依輕輕應,溫柔的笑。“琅華,”他移步走到她麵前,抬起右手,輕柔地撫上她的臉,“琅華……”他輕輕地喚著。“嗯。”她癡癡地應著。從額頭到鬢角,從眉眼到臉頰,他終是忍不住將她緊緊攬入懷中。“琅華,我必須走了,他們已經來了,琅華……”閉目,掩起眸中所有的情感,壓住胸口澎湃的情緒。“為何剛才不走?”若剛才從大堂逃脫還有機可乘,可此刻……他們早布好網了。“琅華,我不會不告而別的。”東陶野擁緊的臂又緊了幾分,緊得發疼。可白琅華卻恨不得能再緊些,再緊些,可緊入骨血,可以連體,可以生死與共……生死與共!“大哥,”很久後,白琅華抬頭,“你要去哪裏?”東陶野放開她,舉起左手中的畫軸,目光沉沉地穿透前方:“我要去風州,這畫是陛下畫的,是從風州傳出的,陛下可能在風州,我一定要找到他。”風州……轟隆!天空猛然響起驚雷,屋外的風有些急了。白琅華看向窗外,輕聲道:“要變天了。”“嗯。”“大哥,”白琅華對著黑沉沉的夜空,“你要如何離開?”東陶野不答,隻是虎目中閃現刀鋒似的光芒。“大哥,你要找的人在風州,可他們也知道,你去了那兒也會……”白琅華咬住唇。“我已死過很多回了,”東陶野淡然道,手緊緊抓著畫軸,“這條命本就是陛下的。”一陣急風從窗邊掠過,白琅華一陣瑟縮,秋風有些涼了。“大哥,你帶我離開好不好?”極輕地問著,風吹過,便散了。東陶野沉默不語。“大哥,你帶我離開好不好?”白琅華回轉身定定地看著他。東陶野不出聲,隻是目光穿越她落在窗外的夜空,雷聲隱隱,風急塵揚,要下大雨了。“不好。”很久後,東陶野的回答清晰地響在風中。白琅華慢慢轉身,關起窗,那雷聲風聲便小了。“大哥嫌棄琅華?”“不!”很快很堅定地回答。“那為什麽不願意?”白琅華移步走近他。“我不要你死。”東陶野看著她。“死?”白琅華偎近東陶野,目光迷蒙,“什麽是死?什麽是生?”東陶野垂目,看著那張近在咫尺的嬌容。“大哥要琅華死在離芳閣嗎?”白琅華忽然淺淺笑開,無憂無怖。東陶野沉沉的眸子中閃過一絲動搖。“大哥便是死了也不算死。”白琅華把頭貼近東陶野的胸膛,閉目傾聽他沉穩的心跳,“可琅華活著,卻已死了很久了。”東陶野落在身側的手慢慢抬起。“大哥,你要琅華孤零零地死在離芳閣嗎?”平靜而輕淡的聲音,卻在瞬間擊垮堅盾。東陶野的手終於穩穩地落在白琅華的背上,合攏雙臂,圈起一片溫牆,“琅華,我帶你離開,一生護你寵你,不離不棄。”平靜地輕淡地承諾。“好。”懷中的人露出淡然卻滿足的笑,一滴淚順著眼角鼻梁流至嘴裏。 夜更深了,風更急了,月早隱入黑雲,除了偶爾響起的驚雷,天地再無聲息。兩人的手緊緊握在一起,穿過長廊,穿過花園,穿過大堂,仿佛是禦風歸去的仙侶,雪白的衣裙在風中飛掠,緊緊纏著一片黑色的袍角。踏出門外,長街空曠,夜風急掠。才轉過一個街角,夜色中走來一道人影,雪似的容發在黑夜中散著晶冰似的冷芒。握在一起的手彼此握得更緊了些。那道人影在離他們三丈外停步,手輕輕搭上劍柄。“你答應的。”白琅華前踏一步。蕭雪空輕輕皺眉。“一個晚上。”白琅華的拳緊緊握起,“蕭將軍,琅華隻要一晚!”目光相碰,乞求的,堅定的,淒切的,那冰冷的視線動了一下,轉向另一雙眼睛,無畏的,警惕的。蕭雪空搭在劍柄上的手落下了,沒有言語,一個轉身,如來時般突兀地消失於夜色中。無須言語,東陶野與白琅華握緊手飛奔,奔過長街,奔向城門,城門竟是開的,無暇多想,隻是前去……時間不多,他們要走的路還長還遠。奔過了寬敞的大道,又奔過崎嶇的小路,也不知多久,終於到了一處山下。兩人停步稍作喘息,抬首望向那黑幽幽的山,隻要翻過這座山便離了華州,進入地形複雜的雲州,他們要追來便不是那麽容易了。“唉,雪人老是這麽心軟。”一道很精神的嗓音劃破夜風,擊碎了他們的希望。兩人同時一驚,轉身,黑暗的樹林中緩緩走出數條人影。“東陶野,孤在此候你很久了。”皇雨的聲音很輕鬆,甚至帶著笑意,可黑夜中閃著光的眸子冷得令人心顫。“你是?”東陶野看著夜色中那道挺拔從容的身影,手搭上了背上的長劍。“孤是昀王皇雨。”皇雨很客氣地答道。“昀王皇雨?”白琅華不由自主地抓緊了東陶野。“正是孤,這位想來就是琅華公主了。”皇雨轉向琅華,“公主的舞真是美呢。”“你……昀王,蕭將軍答應了……”白琅華急切地道。“他答應可不是孤答應了。”皇雨打斷她,依然很客氣的,“公主現在是要回離芳閣還是要隨我們回帝都都可以的,隻要放開手走開就好了。”“不。”白琅華想也不想地搖頭,側首看向東陶野,黑夜裏看不清臉,可是看得到他那雙閃亮的眸子,“我要和東大哥在一起。”“如此,也算是英雄美人,真是可歎又可惜。”皇雨很是遺憾地搖頭。東陶野拔出長劍,將白琅華輕輕推向一邊,“等我。”“好。”白琅華點頭。皇雨目光看著東陶野,道:“東將軍當年一人盡敗華國三位公子,真是英雄了得,孤一直以未能與將軍一戰而遺憾。”他緩緩抽出長劍,“若孤今夜死了,你們便帶東將軍回帝都。”後一句卻是對那些屬下說的,獨戰東陶野是他對一代名將的尊重,也是他對自己本領的自信,但東陶野也非等閑之輩,想當年華國三位公子以數倍於他的兵力都被其盡斬於馬下,是以若有萬一,他決不能讓其生離,再生戰事擾亂皇朝的安寧,那時屬下則無須再有顧忌,自可一同而上,殺死東陶野。“是。”那些人真的依言退開。轟隆隆!天雷滾動,夜風更狂了,沙石飛走,樹木搖動,暴雨即將來臨。拔劍相對的兩人卻一動也不動,劍尖微微垂下,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住對手。皇雨的那些屬下都很鎮定地站在遠處觀望,而白琅華此刻也很平靜地站在風中默默注視。風一下停了,雷聲又靜靜歇了,那兩人依沒動,周圍彌漫著緊繃的氣息,一觸即有山崩地裂之危。砰!山中忽然傳來一聲極清脆的碎裂聲,令靜默的諸人都是一震。東陶野幾經生死危難鍛煉出的沉穩這一刻發揮作用,他抓住皇雨刹那間的閃神機會行動了,但不是撲向他的對手皇雨,而是急速後退,長臂一伸,抱起白琅華便沒入黑暗的山林中。這一變故快若閃電,眾人回神,眼前已空。皇雨笑了,“這倒是有些意思了,哈哈……好久沒有圍獵了,你們便隨孤去打獵吧。”話一落,他即閃身飛入山林,屬下也迅速跟上。夜黑,山林中更黑,基本上眼睛無法視物,其中不知隱藏了多少危機,可白琅華這一刻卻一點也不害怕,甚至是高興的。她知道,緊緊抓住她手的人本是一個戰士,是那種對等的戰鬥中便是戰死也不後退的勇士,可是他現在為著她,放棄了戰鬥!是為她!是為她白琅華!黑暗中白琅華幸福地笑了,閉上眼,握緊東陶野的手,不停地往前奔,前方便是萬丈深淵她也心甘情願。風又起,樹木沙沙,間或有斷枝哢嚓聲。也不知奔出多久,身後驀有颯颯裂風之聲,隱約傳來一聲急呼“皇雨”!她腳下一個踉蹌撲在東陶野背上。“琅華。”有些焦急地喚著。“大哥……我腳歪了一下。”黑暗中白琅華喘息著。“我背你。”“不……沒什麽事,我們快跑。”白琅華站直身子。“嗯。”東陶野抓住掌中纖柔的手盡量托住她,再次前奔。這是他們唯一的機會,這黑夜,這深山,這樹林,這狂風驚雷都在掩護他們,隻要逃脫了便能活下來。知覺似乎已離了身軀,唯一知道地是抓緊那雙手,腳下不停,眼前漸漸開闊,淡淡的光依稀可視。砰的一聲,瓷壇摔碎的聲音在林中霍然響起,緊接著一個略帶悵意的聲音,“這一壇酒怎的如此少?”“韓樸!”白琅華一聽這聲音全身忽有力了,“韓樸!”她大聲呼喚,“韓樸!”她不怕追兵了,那個人……那個人會救她們的,他一定會和他的姐姐一樣的!“韓樸!我是琅華!韓樸!”激動的急切的呼喊聲在山林中蕩起回響,又很快淹滅在風聲雷聲中。“皇雨!”身後遠遠的也傳來呼喚。白琅華顧不得了,一路奔一路高呼:“韓樸!韓樸!”“好吵!”隨著一個懶懶的聲音,一道人影在樹梢上飛行而來,一手抱著酒壇,一手提著一盞燈,無論風如何狂卷,燈籠不搖不息。“韓樸!”白琅華此刻見著他便如見著親人般激動,疾步向他奔去,都越過了東陶野。“不要叫了,聲音真難聽。”韓樸將燈掛在樹上躍下來,皺著眉頭看白琅華。那燈雖暗,卻已夠三人看清彼此。“韓樸救我!”白琅華臉色煞白,可一雙眼卻閃著喜悅的亮光。“琅華!你……中箭了!”東陶野的聲音有些抖,觸目驚心的是白琅華背上的長箭和那濕透衣裳的鮮血。“總算追上了。”追了這麽久,皇雨的呼吸也不再平緩。韓樸一看他手中的長弓,眼睛裏頓時冒起了火花,咬牙切齒地道:“我姐姐顧惜的人你們竟敢傷!”當下拔劍而起,奪目的劍光霎時劃破夜的黑紗,淩厲雪芒刺向皇雨。“皇……韓樸住手!”追趕而來的蕭雪空一到即被那勢不可擋的一劍刺得膽戰心驚,不及細思,飛身而上,長劍迅速拔出,橫空攔向韓樸的劍。叮!劍在半空相交,發現銳利刺耳的響聲,驚醒了眾人,也令橫劍相交的人一驚。一個心驚當年隻會叫著“姐姐救命”的孩子此刻已可與他橫劍相對了,而另一則驚異於天下第二的自己竟無法一招製敵。險險逃過一劫的皇雨此時方從那一劍中回過神來,不禁怒從心起,“韓樸,你知道你在幹什麽?”“哼哼,我就看到你在幹壞事!”韓樸鼻孔裏哼了哼。“韓樸,這事你不要管。”蕭雪空道。“哼哼,”韓樸又哼了兩聲,“這事我管定了!”“韓樸,你不要是非不分就亂幫忙。”皇雨被韓樸這幾聲“哼哼”哼得火氣更旺了些。“誰說我是非不分了?”韓樸眼一翻,斜視皇雨,“首先,這位姑娘是我姐姐顧惜的人,憑這一點我就決不能讓你們傷她!第二,你們有八個人,而他們才兩個人,以多欺少,是你們錯!第三,他們一個是纖纖弱女,一個是重傷未愈的傷者,你們是八個身強力壯、武藝高強的大男人,以強淩弱,是你們的錯!哼哼!我有說錯麽?”“你!”皇雨氣得眼睛發紅。“哼哼!我是,你非!”韓樸再哼兩聲,也不給人家答話的餘地,長劍一揚,便又揮向皇雨,“你們快走!”這後一句話卻是對白琅華他們說的。“他……”東陶野還有些擔心韓樸,“而且你的傷……”“沒事。”白琅華打斷他,拉起他就跑,“傷不重。”“你們不能走。”蕭雪空急追。“你也別走。”韓樸的劍從皇雨麵前轉了一個彎,拐向了蕭雪空。“韓樸!”蕭雪空的喚聲已帶警告。“你們都不許追!”韓樸一直抱在左手中的酒壇忽飛起,掌心內力一吐,那酒水便如密雨似的罩向那六名追出的屬下,那雨點打在身上竟如重石捶擊般的痛,“再走出一步,可別怪我!”五指一攏,那酒壇頓時四分五裂落下,掌心卻扣著六塊小瓷片。那六人一時皆頓在那裏。“韓樸,你再鬧可別怪我不客氣!”皇雨是真的生氣了。韓樸不說話,劍一下指向他,一下又指向蕭雪空,招招淩厲竟是毫不容情,而他們兩人卻頗多顧忌不敢下重手,反而受製被困。“你們還不快追!”蕭雪空百忙中嗬斥一聲,那六名屬下趕忙追出,可眼前人影一閃,韓樸卻撤劍撇了蕭、皇兩人擋在了他們麵前。“韓樸,這非兒戲!”蕭雪空冰冷的眸子也冒出了火光。“我不會讓你們去追的,那是我姐姐曾經保護過的人!”韓樸的聲音很冷靜。一道閃電劃過夜空,清晰照見了韓樸的臉。轟隆!驚雷響起,那一刻卻似同時捶在八人的心頭。嘩啦啦暴雨終於傾盆倒下,將呆立的八人淋個濕透,可那落下的雨水卻在少年身軀寸許之外如碰石壁般飛濺開去。劍氣!八人心頭同時閃過這個念頭,他年紀這麽輕竟已練成劍氣!少年靜靜地站在那兒,單手揚劍,神情淡定,隻一雙眸子閃著奪目的銳氣。 跑了多久,跑了多遠,已全然不知道,有樹枝劃破衣裳劃破肌膚,雨水早已將全身淋了個濕透,可全然顧不得了,背上的傷似乎消失了,已感覺不到疼痛,意識漸漸模糊,可腳下不停,本能地緊跟著東陶野的腳步,隻為那緊握著她手的手。前方終有了一絲亮光,是天亮了嗎?還是已跑出了山林?“琅華,我們終於走出來了。”是嗎?太好了。腳下一軟,再也無力支撐。“琅華!”東陶野急忙一把扶住她。“大哥,我……我隻能走到這了……”白琅華的聲音低得幾乎淹沒在風雨聲中。“我背你。”東陶野一矮身抱起她就走。“不……”白琅華手軟軟地推著他,“大哥……你走吧……你的陛下在淺碧山……不用擔心,他們……沒有害他……”“琅華。”東陶野的聲音在風雨中依是那麽的堅定有力,“無論生與死,我都不會放開你的,今夜我才說的,一生護你寵愛,不離不棄!”“哈哈……”白琅華輕輕地笑了,轉眼又喘息起來。東陶野趕忙停步,四麵環視,見前方隱約有一塊山石,忙抱她去那,可那山石卻無遮蓋,雨水依無情地澆灌而下。白琅華掙紮下地,東陶野將她扶在懷中,靠著牆壁躬身遮掩著她,盡量讓她少淋些雨。白琅華抓住他的手,緩緩道:“到此刻,我終於知道了。”一道閃電劃過,那蒼白的臉上浮著倦倦的自嘲的笑容,“無論是名將還是大俠,我白琅華……今生都無此能……我原隻合那……雕欄玉砌中受人養護……偏生我不服……若……若是……”“琅華,你不必做什麽名將大俠,你有我保護,你就做你自己,一朵最美最潔的琅玕花。”東陶野咬住牙,小心地擁住她,不敢碰她背上的那枝長箭,可他整個人都在發抖,仿佛難抵這雨水的冰涼。黑暗中,那雙黯淡了的杏眸又閃現了微弱的亮光,眼前的人看不清五官,可她卻清楚地看到他的眼睛,那麽明亮,那麽堅定,那麽專注地看著她。“原來……這便是我白琅華最後的結局。”她微微歎息,卻帶著淡淡的滿足,“嗯……我喜歡……比起……無法確定的往後……我倒喜歡這個收梢……至少我現在十分確定……”她的頭輕輕倚向東陶野懷中,那雙暴雨中依然溫熱的大手正小心翼翼地摟抱住她,那卷被他視為性命的畫終於被拋棄了嗎?此刻定然滿是泥汙了吧?她心頭浮起喜悅,“大哥……我現在是不是在你心中是最重要的?”“琅華,不隻現在,還有以後,一直一直到我死的那一刻,你都是我心中最重要的人。”東陶野將白琅華抱在懷裏,緊緊地抱住,心頭眼眶同時酸痛,虎目裏終忍不住滾下滾燙的淚珠,一滴滴落在白琅華的臉上,那熱度慢慢沁到她的心裏。“那樣啊……我開心……死也是開心的……”白琅華歡欣地笑了,終於有一個這樣的人了。“琅華,你不要死,不要離開我,我以後一定會好好珍惜你,珍惜你勝過這世間的一切!琅華……這世間隻有你和我……隻有你和我……”東陶野咽喉被什麽堵住了,呼吸間都是撕裂的痛。“大哥……”白琅華吃力地睜開眼睛,極力想看清麵前的人,“我很開心……真的很開心……雖然我……沒有華純然的傾國美貌……沒有風惜雲的絕代才華……可我……可我有你……有你視我最重……就這……我就沒輸她們……我開心……大哥……”“琅華……琅華……怪我……若不是我,你就不會……”東陶野隻覺有一千把刀在絞著五髒六腑,痛不欲生,卻隻能無助地緊抱住懷中的人。這一刻,他但盼蒼天開眼,這一刻,他願和魔鬼交易!不要奪走他這一生僅剩的一份溫情,不要奪走他懷中珍愛的女子!她是如此的美好,蒼天你怎忍心!“大哥,你不要難過。”白琅華忽似有了力氣,伸出手來緊緊揪住東陶野胸前的衣襟,仿如緊握住那顆滾燙的、完全屬於她的心,“現在是我這一生中最開心的時候,比當年……比當年青王賜婚時還要開心……這些年來我都在地獄裏……是大哥……大哥是來帶我走的……是在救我……我開心得很……”“是的。”東陶野垂首貼近懷中的人兒,淚水混著雨水一起流,“我是來帶你離開,我們……要去天高海闊之地……”“嗯,”白琅華偎近他,忽然一陣瑟縮,“冷……大哥……我很冷……抱緊我……”眼皮卻漸漸合上。“琅華……不冷的,我抱著你呢,不會冷的……我帶你去天高海闊之地,那裏四季溫暖……琅華……”東陶野緊緊抱住,似要融入骨血般地緊。“嗯,不冷了。”白琅華雙眉展開,唇角勾起,一朵若琅玕花一樣無瑕美麗的笑,“陶野,我們要早些相遇,我是公主……你是將軍……我們是英雄美人……也要是千古佳話……陶野,來生要早……”轟!空中一聲巨響,雷霆怒滾,暴雨更急更猛了,傾了一天一地,泥水飛濺,雨霧迷蒙,天地一片混沌中。山石下,東陶野慢慢抬頭。這一刻是天地最寧靜的一刻,他清晰地聽到琅華一遍一遍地在他耳邊訴說著,我們是英雄美人,我們是千古佳話……天地這一刻也是最明亮的一刻,他清楚地看到琅華美麗的麵容,雪白的羅衣,雪白的臉,黛色的眉,嫣紅的唇,唇邊一朵甜美的笑,好像閃著光一般耀眼。“琅華,你是這世間最美、最好的姑娘,不論是華純然還是風惜雲,都比不上你。”東陶野緩緩垂首,冰冷的唇印在那雪白雪冷的額頭,“琅華,你是天上最純潔、最高貴的琅玕花,這汙濁的塵世怎配留你。”起身,抱起琅華,蹣跚前行,任那狂風暴雨。“琅華,我帶你走,那瑤台天池才是你的歸處。” 數天後,白州東查峰頂。兩道人影佇立良久,最後其中一人似受不了那股沉默的氣氛,跳起腳來叫道:“雪人,你幹嗎這樣看著我?”另一人依然沉默。“我明明瞄準的是東陶野,她自己要替他擋的,怎能怪我!”那人很是惱火地道。另一人還是沉默。那人忽然不氣也不跳了,很冷酷地道:“在我眼中,皇兄第一,皇兄的江山第二,九霜第三,二哥三哥和你們第四,其他的人誰死我也不傷心!”另一個不知是被他這話所氣還是逗得,唇角終於動了,“我要把他們埋在這裏。”說完轉身看向那株高大的琅玕樹下緊緊相依的兩個人。“你要埋就埋,難道我會阻你不成!”那人恨恨地道。一個時辰後,那株琅玕樹下堆起了一座新墳,墳前無碑。數月後,又有兩人登上了東查峰頂,已是寒冬臘月,卻正是琅玕結蕾之時,滿樹團得緊緊的、指頭大小的白色花蕾,如穹蓋似的籠罩著那座無碑墳墓。墳前立著兩人,白衣如雪,黑衣如墨,寒風揚起衣袂,飄然似天外來客。“想不到一去經年,歸來時卻是如斯情景。”白衣人幽幽歎息。“她不是你的責任。”黑衣人淡然道。“可我終未能護得住這朵世間唯一的琅玕花。”白衣人黯然傷懷。“女人,你護住的已經夠多了。”黑衣人挑起長眉,墨玉似的眸子幽沉沉地看不清情緒,“聽說韓樸那小子正滿天下地找你。”“樸兒嗎?”白衣人轉頭,黑發在風中劃起一道長弧,“好些年沒見他了,都不知他現在長什麽樣了。”“那小子麽……”黑衣人狹長的鳳目閃起詭魅,“說起來,這兩年我們不在,武林中可發生了一些變化。”側首看著白衣人,臉上浮起淡淡笑容,說不盡的雍容清雅,“既然江山給了皇朝,那我們就來做做這武林的帝王吧。”雲淡風輕得仿如伸手摘下路旁一朵野花般的容易。“你做你的,別拖累我。”白衣人毫不感興趣,揮揮手瀟灑離去,“我要去找我弟弟,然後我要去把黑目山的那窩土匪給滅了!”“說的也是。”黑衣人點頭,“武林皇帝當然是我做,以後封你個皇後吧。”這話一出,白衣人腳下一頓,回轉身,清亮的眸子亮得有些過分,“要做也是我做女皇,你做皇夫!”“要比嗎?”黑衣人長眉高高揚起。“白風黑息可是叫了十多年了。”白衣人同樣挑起長眉,並笑得甚是張狂。“那麽拭目以待。”“走著瞧。”東查峰頂的話無人聽到,可上天為這話作了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