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歸去來兮終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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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的午後,天氣不冷也不熱,十分適合用來午睡。
貪睡的風夕此時當然是躺在房中竹榻上酣然大睡,韓樸坐在一旁,無聊地扳著指頭,想叫醒風夕,但知道叫醒她的後果是腦門會給她敲破,所以不敢,可要是睡覺嘛,卻又睡不著,因此隻好枯坐。
一隻蚊子繞著風夕的臉飛來飛去,似在確定哪兒是最好下口之處,韓樸瞅個準,雙手一拍,那隻下口不夠狠,動作也不夠快的蚊子便嗚呼於他掌下。但這一聲脆脆的響聲在這安靜的房中顯得分外的響亮,韓樸小心翼翼地看一眼風夕,確定沒有吵醒她後,才鬆了一口氣。
“你坐在這幹什麽?為何不去睡午覺?”窗口忽傳來問話聲,韓樸抬首一看,便見久微正立在窗前含笑看著他。
“噓……”韓樸豎起食指,然後指了指睡著的風夕,示意他聲音不要那麽大。
“放心吧,除非她自己想醒來,否則便是霹雷閃電也吵不醒她的。”久微瞄一眼風夕,“既然你不睡覺,不如到我房中說說話。”
韓樸卻道:“既然她不會被吵醒,那就在這裏說話不就得了,幹嗎要去你房裏。”
“也是。”久微推門而入。
“久微大哥,你認識姐姐很久了嗎?”韓樸將身下的長椅分了一半給久微。
“嗯,是有很久了,不比那個黑豐息短吧。”久微略側首回憶著,道,“當年之所以認識她,是因為她要搶我手中做了一半的鹽酥雞。”
“唉,果然,又是與吃的有關!”韓樸大人模樣地歎口氣,然後再問道,“那是多久以前?那時她是什麽模樣?”
“多久啊……唔,也許也快有十來年了吧。”久微眯起眼回憶,眼前仿佛又看到當日那個聞香而來,大白天裏施展著輕功飛進落日樓搶奪他手中鹽酥雞的女孩,“至於模樣嘛,她好像一直都是這個樣子,沒什麽大變化,哦,長高了一點。”
“哦?”韓樸聽著眼睛發亮,“那後來呢?”
“後來她就一直賴在落日樓裏,白吃白住了四個月才肯離去,離去的原因是聽說商州有一家如夢樓,那裏不但美人多,而且美人還擅做一道叫如夢令的菜肴。”久微搖搖頭,看著榻上的風夕,頗有些無可奈何的意味,“白風夕號稱‘武林第一女俠’,但我一直覺得她應該還有一個‘天下第一好吃鬼’的名頭才妥當。”
韓樸聽了,默默地看著風夕思索,然後綻開一臉歡喜的笑容,“要是我會做天下最好吃的東西,那麽……”
“那麽她就永遠都不會離開你是嗎?”久微不等韓樸說完便接口道。
“是呀。”韓樸眼睛亮晶晶的,“那樣我和姐姐就能永遠在一塊兒了!”
久微看著他那歡喜興奮的神情,看著他盯著風夕那依戀的眼神,不由歎息著搖搖頭,拍拍他尚有些瘦弱的肩膀,“韓樸,即算你是天下第一的廚師,她也不會永遠和你在一起的。唉,你真不應該這麽早就認識她。”
“為什麽?”韓樸疑惑地看著他。
久微不答,凝眸看著他,片刻後拍拍他腦袋問道:“你今年多大了?”
“十歲。”韓樸雖不解他為何突然問他年紀,但依然老實回答。
“十歲呀,是會對女孩子朦朦朧朧生出戀慕的年齡了。”久微摸著下巴,“隻不過我勸你不要喜歡上她。”
“你亂講!”韓樸一聽,立馬跳起來,並同時往風夕看去,見她依然酣睡,才放心下來,轉過頭瞪著久微,“我才沒喜歡上她!她這樣的女人,我……我……”他很想貶損風夕一頓,以示自己的清白,不過“我”了半天也沒能吐出半句話來,心底裏似乎很是抗拒說風夕的不好。
“好吧,你不喜歡她,你還小呢,還不懂什麽叫喜歡。”久微安撫地揮了揮手,“你現在隻是覺得和她在一起非常的開心,隻要是和她在一起便覺得安心,覺得這世上什麽風啊雨啊刀啊劍啊的,都沒什麽可怕的。韓樸,我說得對不對?”
韓樸眨了眨眼睛,半是承認,半是茫然地點了點頭。
“唉,我倒是能理解你的感覺。”久微又歎了一口氣,目光掃過榻上睡得“不省人事”的風夕,“她這樣的女人,看起來糟糕至極,可這天下間卻沒有任何人和事能難住她,便是天要塌下來,她都可以撐回去。你這麽小,遇著這樣一個她,不啻遇著一座永遠也無法攀上的高山。”
韓樸畢竟隻有十歲,心智未熟,隻覺得這人的話他聽懂了,卻又似乎有些沒懂,更不明白這人為何要說這些,可隱約間又覺得他說得很對。
“所以我才說你不該這麽早就認識她。”久微看著韓樸的目光中隱約帶出一絲憐憫,“她這樣的人,你找遍天下,找上百年也未必再能見到一個,以後你又如何再看進其他人。”
韓樸越聽越糊塗。他幹嗎要去找她?姐姐不就在這裏嗎?
久微看著韓樸那雙迷惑的眼睛,搖頭微微一笑,問韓樸:“你見過純然公主嗎?”
“見過。”韓樸點頭。
“純然公主有傾國之容,你覺得如何?”久微再問。
韓樸立刻搖頭嗤之,“比起姐姐來,差遠了!”
久微伸手揉了揉他的腦袋,“天下第一的美人在你眼中都如此,你還不明白嗎?以後這天下間還有哪個女人能入你的眼呢。”
“我為什麽要看別的女人?”韓樸抬手撥開他的手,“女人都很麻煩,你不如把廚藝傳給我吧,等我學會了,我就可以一直陪著姐姐,這樣就夠了。”
“孺子不可教也,遇上她是你之幸,亦是你之不幸!”久微終於放棄點醒這顆木魚腦袋的想法,轉身離去,“純然公主以絕色美名留世,而白風夕——必然是一則傳奇!”
“怪人怪語。”韓樸衝著久微的背影吐了吐舌頭,然後回頭看著風夕的睡顏,“還是姐姐說話有趣些。”言罷在長椅上躺下,側身向著風夕,安心地睡去。
久微所住的院子裏種滿了花樹,初夏正是百花爛漫之時,所以院子裏花香繚繞。
夜晚,在高大的梧桐樹下擺一張木製的搖椅,旁邊再放上一張矮幾,幾上擺幾碟點心,配上一杯清茶,然後躺在搖椅裏,仰看浩瀚星空,享受涼風習習,再與知己閑話淺談,那等愜意的滋味,神仙也不過如此吧。
“唉,這日子舒服得像神仙過的啊!”風夕躺在搖椅上感歎,輕輕搖晃著,隻覺得周身如置美酒醇香裏,熏然欲醉。
久微聞言隻是捧著茶杯淡然微笑。
風夕閉著眼睛伸手從矮幾上拈了塊點心送入口中,一邊吃著一邊再次感歎,“久微,要是天天都能吃著你做的東西就好了。”
“行啊,你請我當你的廚師就可以天天吃到我做的東西。”久微將茶杯放在矮幾上,在一旁的竹椅上坐下。
“唉,我身無分文,漂泊不定,怎麽請你當廚師啊。”風夕歎氣,“況且我又不是黑狐狸,膳食、茶水、衣物、用具等等,都得專門的人侍候著,走到哪都跟著一堆的人,多麻煩啊,還是一個人自由自在。”
久微搖頭一笑,伸手取過五弦琴置於膝上,道:“我最近學了一支歌,唱給你聽。”
“好啊。”風夕翻轉過身,睜開眼睛看著他。
久微指尖撥了撥琴弦試音,然後按住琴弦,片刻,手指劃下,琴音頓起,淙淙兩三聲,曲意隱帶淡淡哀思。
肅肅風行,杳杳雲影。
短歌微吟,紅藥無開。
青梅已熟,歸燕無期,
長街悵悵,竹馬蕭蕭。
久微的嗓音低沉裏微帶沙啞,將歌中的希冀與無奈一一帶出,讓人仿如身臨其境,滿心蒼涼。
韓樸與顏九泰都為歌聲所引,皆啟門走至院中。
搖椅上,風夕仿佛也被這歌中的哀傷所惑,抬手遮住一雙眼眸,默默無語。
許久後,院子裏才響起她沉晦的聲音,“久微去過青州?”
“嗯。”久微停琴抬首,“三個月前我還在青州,聽聞這支《燕歸》是青州公子風寫月所作,青州的街頭巷陌人人會唱。”
“長街悵悵……”風夕喃喃輕念,放下手,凝眸望天,“竹馬蕭蕭……”
“想來寫歌的人一直在等待著誰吧。”久微眼光掃過風夕,然後也抬首望天,夜空無垠,繁星點點,看著令人更覺寂寥深廣。
“很久都沒有回家了,我也很久沒有聽到這支歌了。”風夕眸中泛起漣漪,如鏡湖閃爍,華光淋漓,“寫這歌的人已逝去六年了,六年的時光,可讓一具鮮活的肉體化為一攤白骨。”
“夕兒是否想回家了?”久微轉頭看她,目中閃過一抹隱秘光芒。
風夕沉默。
又過了許久,她才喃喃輕語,“回家……是的,我應該回家了,現在也必須回家了。”
聞言,久微淡淡一笑,目中帶著了然的神色。
“姐姐是青州人?”韓樸走到風夕身邊坐下,與她相處了這麽久,他今日才知她是青州人。
“嗯。”風夕點頭,自搖椅上坐起,伸手輕輕撫了撫他的頭,然後轉頭望向顏九泰,“顏大哥,煩你準備樸兒的行裝。”
“是。”顏九泰想也不想地點頭,緊接著醒悟過來,“那姑娘呢?”
韓樸也追問:“姐姐,為什麽是準備我的行裝,你呢?”
風夕沒有理會韓樸的追問,隻看著顏九泰道:“顏大哥,你曾以久羅人的身份向我起誓,終生忠誠於我。”
她的話令久微猛地轉頭看住顏九泰,眸中光芒難測。
“屬下曾經發誓。”顏九泰再次在風夕身前跪下,執起她的手置於額上,“但有吩咐,萬死不辭!”
風夕站起身,以掌覆其額頭,神情莊重,“那麽,顏大哥,我要你答應我,在以後的五年裏,你需守護於韓樸身邊,不讓他有任何不測!”
“是!”顏九泰鄭重應承。
得到承諾,風夕扶起他,道:“顏大哥,明日你即帶韓樸前往祈雲塗城境內的霧山,去最高的回霧峰上,找一個張口便吟詩,且自認為是絕代美男的老怪物,告訴他,有人還他八年前逃走了的徒弟,到時他自會收樸兒為徒。樸兒至少要在山上習藝五年,這五年裏,你必須寸步不離霧山地守護他。”
“屬下必不負姑娘所托!”顏九泰再次應承。
韓樸一聽卻是急了,“姐姐,難道你不和我一起?”
風夕轉身麵對韓樸,伸手憐愛地將他拉到身前,“樸兒,姐姐要回家去了,暫不能再照顧你了,所以你要學著自己照顧自己。”
“可是……我可以和姐姐一起去啊,我不需要姐姐來照顧,我會自己照顧自己,我隻要和姐姐一塊兒就好!”韓樸瞪大了眼睛,仿佛一隻即將遭人遺棄的小貓般惶急焦灼。
“樸兒,你不能和姐姐一起去,那會毀了你。”風夕輕輕擁住韓樸,“所以姐姐送你去霧山老怪那裏,那個老怪物人雖怪,但一身武功卻當世罕有,你一定要好好學,學盡老怪物的本領。”
“不要!不要!”韓樸死命地抱緊風夕,將頭埋在她的腰間,“姐姐你答應過我,永遠不會丟棄我!你答應過的!你答應過的!”
風夕抬手托起韓樸的臉,隻見他眼中含著一汪淚珠,卻強忍著不肯落下,心頭微有惻然,“樸兒,姐姐答應過你,便決不會丟棄你。姐姐隻是送你去學藝,五年後我便去接你,到時我們便可再次相見。”
“不要!我不要去!我要跟著姐姐!姐姐那麽好的武功,我可以跟姐姐學!我不要跟那什麽老怪物學!”韓樸大聲叫著,淚珠終於破堤而下。
風夕靜靜地看著他,神情是從未有過的端嚴,那雙總是帶著笑意的眼睛此時一片平靜,靜得沒有一絲波瀾。
“姐姐,樸兒不要去!樸兒會好好練武的,不會要姐姐分心照顧的,樸兒會乖乖聽顏大哥的話的,姐姐,你不要丟下樸兒好不好?”韓樸哽咽著,一雙手抓緊風夕胸前衣襟,臉上淚水縱橫也顧不上擦,就怕一鬆手,眼前的人便不見了。
“樸兒。”風夕從頸上解下紅繩,繩上串著翡翠玨,紅色的玉魚,碧色的玉荷,紅碧相合有若天然,“雙玉合一為玨,這翡翠玨是姐姐出生時,姐姐的爺爺親手給姐姐戴上的,現在姐姐將一半送給你。”她取下魚形玉飾放入韓樸手中,“姐姐說過五年後見,就一定會在五年後見的,你要相信姐姐。”
“可是……”
“樸兒,你不是說過要照顧姐姐嗎?那麽你去學好本領,五年後你就能照顧姐姐了。”風夕抬手拭去他臉上的淚水,“而且男兒不可輕易流淚,知道嗎?”
“我不想和姐姐分開!”韓樸握緊手中半塊玉。
“人生數十載,區區五年算什麽。”風夕抱住韓樸,這孩子此時隻到她胸前,但五年後他或許就能長得和她一樣高,甚至是比她高了,“樸兒,聽姐姐的話,和顏大哥去霧山,五年後姐姐就去接你,好嗎?”
韓樸抱住風夕,既不能答應,又不能不答應,隻好緊緊地抱著她,將頭埋在她的懷中,似乎不麵對外麵的世界,他便可以不離開這個溫暖的懷抱。
久微與顏九泰在一旁默默看著相擁的姐弟。
許久後,風夕抬頭望向渺遠的夜空,“久微,我要回家了,請你去我家當廚師如何?”
靜默片刻,久微頷首,“好。”
景炎二十六年,四月五日。
幽州王宮裏,純然公主與冀州世子皇朝舉行了盛大的婚禮,因公主是幽王最心愛的女兒,其婚典可謂幽州三十年以來未曾有過的奢華,王都上下一片歡騰。
四月六日,大婚的第二日,純然公主堅持要在這一天宴請她的兩位朋友風夕與豐息。幽王對於心愛的女兒總是有求必應,因此午時王宮即派了車馬將二人接入宮中。
宮中侍從按純然公主的要求,在金華宮的偏殿裏置下一桌酒席。
午時四刻,主客準時入席。華純然與皇朝坐於主位,左右兩旁分別坐著豐息與風夕,另加玉無緣作陪,五人圍坐一桌,倒不似王室酒宴,反似是朋友相聚。
這一頓,除了風夕時不時在桌下踢著豐息,然後看著美豔如花的華純然衝他擠眼外,大體來說是很平靜的。彼此敬上兩杯,閑談幾句,像是相識很久的朋友,又像是才相識不久的朋友,一種淡如水的氛圍。
這種平靜直至幽王到來才被打破。
眼見幽王到來,幾人起身行禮。
禮後,幽王的目光隻在豐息與風夕身上掃了一眼,便落在玉無緣身上,“孤早就聽說玉公子風采非凡,今日一見果然不同俗流,簡直是天下無雙!”
幽王的話一出,殿中幾人頓各有反應。
風夕看一眼幽王,再看一眼玉無緣,唇角的笑裏便帶出了兩分深意。
豐息眸光閃了閃,笑容如常。
皇朝眉峰微動,看一眼幽王,神色如常。
華純然則有些訝然,父王如此誇讚一個人可以說是絕無僅有的。是以她凝眸看向玉無緣,雖有天下第一公子的名頭,可在她看來,眼前的三名男子,才貌各有千秋,卻何以父王獨對玉公子另眼相看?
“無緣不過江湖草莽,豈擔得幽王如此謬讚。”玉無緣微傾身致謝,麵上神色一派平淡。
“公子實至名歸,哪有擔不得的。”幽王上前一步,伸手虛扶,“孤自聞公子之名起,便期盼有朝一日,我幽州能擁有公子這等賢才。”
“蒙幽王如此看重,無緣愧不敢當。”
玉無緣平靜無波的語氣讓幽王眉頭微皺,但轉而繼續和藹笑道:“公子謙虛了,孤求賢似渴,公子之才足當國相也。”
玉無緣神色淡然,麵上亦有微笑,隻是說出的話依然不軟不硬的,“無緣草莽之人,難當大任。”
幽王聞言麵色一沉。
華純然立時移步,上前挽住幽王的手臂,故意委屈地道:“父王,你就知道關心國事與賢臣,也不關心關心女兒嗎?”
聽了女兒的嬌言俏語,幽王重展歡顏,“這等醋純然也吃,真是個孩子。”
“父王看別人都比看女兒重,女兒當然吃醋了。”華純然扶幽王在桌前坐下,“父王,女兒為你斟酒,喝了女兒斟的酒後,父王以後就要把女兒看得最重。”
“哈哈哈哈……”幽王大笑,“駙馬,你聽聽,我這個女兒醋勁可真大,你日後可有得苦頭吃了。”
皇朝卻道:“若真如此,小婿甘之如飴。”他移眸看一眼華純然,對上她的目光時,微微一笑,“隻有對看重之人,才會吃醋,不是嗎?”
華純然微怔,然後嬌羞低頭。
“哈哈哈哈……”幽王再次哈哈大笑。
“這可真是有意思。”風夕微笑輕語,目光瞟一眼豐息。
豐息抬眸,與她目光相對時,淡淡一笑。
滿殿歡笑裏,玉無緣的目光輕輕地,不著痕跡地看一眼風夕,然後平靜無波地收回。
笑聲未止,殿外忽然匆匆地走入一名侍從,看服色品級不低,當是幽王近侍。
“陛下。”那內侍走近幽王,然後俯在他身旁耳語一句。
幽王一聽,頓時麵色一變,然後便滿麵喜色,“哈哈哈哈……這可是天助孤也!”
殿中幾人聞得此語,神色各異。
“父王,何事讓您如此開心?”華純然問出了幾人心中所想。
“喜事啊!天大的喜事啊!”幽王起身,端起酒杯就滿滿飲下一杯。
“什麽喜事?父王說出來,讓女兒也高興高興。”華純然伸手執壺,再為幽王斟滿一杯。
幽王再次舉杯,一口飲盡,然後將酒杯重重擱在桌上,抬頭看一眼殿中幾人,道:“方才接得密報,青州青王病危。”
一語出,殿中幾人皆麵色一變。
“此消息可靠?”皇朝問道。
“自然!”幽王此刻斂了笑容,麵上便透出冷厲,“探子回報,此消息青州非但不瞞,風行濤反而是要詔告天下,看來整個大東不日都將知曉!”
幾人頓又是一愣。
“青王為何要如此行事?”華純然不解。
“哼!風行濤此舉何意,孤亦不知,但是……”幽王目中射出厲光,“孤卻不可坐失良機,這回定要報當年失城之辱!”
殿中幾人聞言,卻都心知,幽王說的乃是六年前,他征討青州不成,反是失了柰、斡兩城之事。
華純然心頭一跳,“父王,那您是準備?”
“哈哈哈哈……”幽王再次大笑,看著心愛的女兒,“風行濤一死,青州便柱石崩塌,父王率領大軍前往,將青州拿下當純然的新婚之禮如何?”
“這?”華純然頓時遲疑。青、幽兩州都為大東諸侯,雖說父王有君臨天下的雄心,但青王一死父王即出兵征伐,這無論如何都有些說不過去。當下她搖著幽王臂膀,微帶嬌嗔道:“父王,女兒才成婚一日,您就要出征,女兒不依。女兒三月後便要與駙馬去冀州,到時山高路遠,與父王難得相會,女兒要父王留在宮中,讓女兒與駙馬盡盡孝心。”
女兒的話讓幽王頗為欣慰,但征伐青州,拓展疆土更讓他心喜,是以他慈愛地拍拍女兒的手,“純然,你的孝心父王知道,隻是你女兒家不懂,這戰機不可失。”說著他轉頭望向皇朝,又看一眼玉無緣,目中盡是精明的算計,“駙馬要盡孝心倒是容易,隨孤出征青州如何?”
皇朝眉頭一挑,然後朗朗一笑,“父王有命,小婿當遵。況且小婿也早就想會一會青州的風雲騎,會一會惜雲公主!”
“哈哈,有駙馬相助,孤自然事半功倍!”
在幽王誌得意滿的笑聲裏,華純然為幾人斟滿了酒,豐息目光望向風夕,風夕微微垂著眼眸,神情難辨,而皇朝與玉無緣對視一眼,交換了一個隻有他們才知道的眼神。
“既然父王心意已定,女兒便祝父王旗開得勝,平安歸來!”華純然將酒奉與幽王。
“我們也預祝幽王凱旋而歸!”
“哈哈哈哈……都與孤幹了此杯!”
金華宮裏,那一刻暗流激湧。
日頭微西時,豐息與風夕告辭離去。
從幽王宮出來,站在宮門前,風夕回首看向王宮內連綿的屋宇,良久後,她的唇邊勾起一絲略帶寒意的淺笑,“戰機不可失嗎?”
“幽王要出征青州,你呢?是繼續逍遙江湖,還是?”耳畔傳來淺問聲,風夕回頭,便見豐息神情莫測地看著她。
“那你呢?”風夕不答反問。
“我?”豐息眉頭優雅地挑了挑,“我打算去青州看看,既然不能娶到幽州公主,或許我能娶到青州公主。”他說完,手一招,鍾離、鍾園各牽著一匹駿馬走來。
風夕麵無表情地看著豐息,而豐息也神色淡然地看著她,宮門前一派平靜,隻是無聲無風裏,卻似有一股氣流湧動。
鍾離、鍾園兄弟在離他們三丈遠的地方站定,再不敢向前走一步。他們知道,豐息袖中的右手必然拈成一個起勢,而風夕袖中的手定已握住了白綾,隻需眨眼間,兩人便可能拚出個生死!
在常人看來,或許不過片刻,但在鍾離、鍾園看來,卻仿佛過了一個晝夜。
終於,風夕出聲了,“你到底知道多少?你又想幹什麽?”
在她出聲的瞬間,周圍似乎有什麽散去了,鍾氏兄弟又可自在呼吸了。
“你知道多少,我同樣也就知道多少。”豐息微微一笑,抬步走向鍾氏兄弟,“你要不要和我同路呢?”
他話音未落,耳畔微風一掃,白影已飛掠上馬,“駕!”一聲輕叱,馬便張蹄馳去。
看著遠去的一人一馬,豐息搖頭一笑,“早該如此,何必強忍。”他說完,翻身上馬,一揚鞭,直追風夕而去,遠遠傳來他吩咐鍾氏兄弟的聲音,“你們倆回家去。”
兩人兩馬,飛馳而去,不過眨眼間便已失去蹤影。
“我們走吧。”
“嗯。”
鍾氏兄弟轉身離去。
風夕與豐息禦馬而去,一路風馳電掣,披星戴月,五日後便到了青州王都。
城門前,風夕下馬,抬頭仰望高高的城樓,目中有片刻的怔然。豐息下馬後,靜靜站在她的身旁,並不曾驚動她。
凝望了片刻,風夕牽馬入城,豐息自然隨後。
王都內,自然繁華一派,兩人牽著馬走在街上,卻於喧鬧中感受到了一股凝重的氣氛,顯然百姓們亦因國主的病情而憂心。
一路往前,穿過繁華人群,穿過長街小巷,從熱鬧走向安靜,從擁擠走到開闊,而後前方宮宇連綿,莊嚴大氣,那裏便是青州的王宮。
風夕不曾停步,直往王宮而去,豐息了然一笑,跟在她身後。
王宮前的侍衛們遠遠看得有兩人走來,待到近前看清了來人麵貌,頓是驚喜萬分地叫道:“是殿下!殿下回來了!”
一時,宮門前的侍衛紛紛行禮,無不是滿臉喜色。
風夕站定,並不曾回頭看一眼豐息,隻對那些侍衛道:“都起身吧。”
“殿下,您可回來了!主上他……”
“我知道。”風夕打斷侍衛的話,將韁繩拋下,“將馬安頓好,這位豐公子是我朋友。”說完,她便直往宮內走去。
踏入宮門,是一片開闊的廣場,再放目望去,遠處殿宇重重,有無數的侍衛層層守護著。
“殿下回宮!”侍衛的聲音遠遠傳開。
立時,目中所見,無不躬身行禮,耳中所聽,無不是“恭迎殿下回宮”!
風夕從容走過,一路往英壽宮而去。
英壽宮前,內廷總管裴鈺已領著侍從、宮女跪地相迎,“恭迎殿下回宮!”
“都起來。”
英壽宮裏,青州之王風行濤躺在床榻之上,睜著眼睛,靜靜地等候著。
宮外那一聲聲“殿下回宮!”傳入他耳中,令他滿心歡喜,他那個喜愛漂泊的女兒終於回來了。
“父王!”
腳步聲傳來,然後有人在床榻前跪下,輕柔地握住了他的手。
風行濤轉頭,便看到床前跪著的風塵仆仆的女兒,“夕兒,你終於回來了!”瘦骨嶙峋的臉上露出一絲慈愛的笑容,他抬手揮了揮,裴鈺帶著所有侍從悄悄退下。
“父王,是女兒不孝。”風夕握緊父親瘦削的手。
“傻孩子,你活得開懷,父王便也開懷,這就是孝心。”風行濤抬起手輕撫女兒麵頰,心中湧起自豪歡喜,他的女兒聰明美麗,更文武雙全,普天下的男兒都少有比得上的。
“父王,您生病了為何不早點通知女兒?女兒也好早日歸來,也不至……”風夕看著病入膏肓的父親,內心湧起深深的愧疚。
“夕兒,父王不是病了,而是要死了。”風行濤毫無顧忌地講出自己生命已到盡頭的殘酷事實。
“父王。”風夕聞言心頭一痛,握著父親的手更緊了,似乎不握緊一點,父親下刻就要離去。
“傻女兒,你哭什麽,每個人都會有這麽一天,沒什麽好傷心的,你就當父王隻是離開你一段日子,過後你還會來與父王相會的。”風行濤抬手拭去女兒眼角流出的淚珠,臉上的神情極為平靜,“況且父王等這一天也已很久了,父王想念你母後,父王就要與她相會了,父王高興著呢。”
“嗯,女兒不哭。”風夕嘴角一彎,勾出一絲笑容,“女兒也不傷心,隻當父王去找母後了,再過些年女兒也會與你們會合。”
“嗯,這才是我風行濤的好女兒!”風行濤笑了笑,然後掙紮著要起身,風夕趕忙扶他坐起。
“夕兒,我青州第一代青王風獨影,雖為女兒身,卻是英姿颯爽的名將,追隨威烈帝征戰天下,立下赫赫功勳,所以授封為王,是大東朝裏唯一的女王!”風行濤言及先祖時,眼中有著崇敬,“父王死後,自然是你繼承王位,你便是大東朝的第二位女王!”他目光落在女兒的麵孔上,目光裏有著慈愛與讚賞,“夕兒才智武功絕代,青州交與你,父王很放心。隻是……”說到這裏,他話音停住,微微喘息著。
風夕見之,忙抬掌按著父親的胸膛,以內氣為他疏通氣脈。
過了片刻,風行濤搖了搖頭,“好了,夕兒,父王等你回來就是有話要跟你說,趁著這會父王還有精神,你坐下來好好聽著。”
“嗯。”風夕眼見父親如此情形,知他已是強弩之末,盡管心頭愧疚悲痛,可此刻亦隻能暫且拋開,在床邊坐下認真聆聽父親的訓言。
“縱觀現今天下,帝室沒落,而各國人才輩出,已是風雲際會之時,六州互衡的局麵難以維持。所以,女兒,你要麽雄心萬丈,做個更勝先祖、開天辟地以來從未有過的女皇;要麽你不作不為,直待雄主出世即以國相獻,如此則可免青州百姓受戰亂之苦,你亦能繼續逍遙天涯。”風行濤諄諄叮囑女兒。
“父王的話女兒記下了。”風夕頷首應允。
“好,你記著就好。”風行濤放心地點點頭,眼中那慈光的光芒慢慢轉成憐憫,“夕兒,做一國之君,其中之艱難非你可想,若是可以,父王當不想將如此重任壓於你的肩上。是以,日後你若是選擇雄主以國相獻,心中無需覺得屈辱,也不要害怕他人的斥罵,更不要覺得愧對先祖。要知道朝代更替本是必然之事。”
“到底要如何做,女兒會想清了再決定。”風夕看著父親,鄭重承諾,“父王,女兒保證,無論怎樣,都不會讓我青州百姓受苦!”
“嗯,父王相信你。”風行濤點頭,有些疲倦地閉上眼睛,“我青州雖不及幽州富庶,但曆代所積想來也不輸它。所有的東西,父王都放在了那裏,以備你日後要用。”
“女兒知道。”風夕扶父親重新躺下。
風行濤躺下後閉目休息,風夕坐在床邊看著父親,這一刻她隻想這樣陪著父親。
過了片刻,風行濤忽然睜開眼睛,看著女兒,看了許久,目光裏帶著懷念與悵然,“其實細看,你口鼻之間甚是肖似你母後,但你的性子卻不像她孤傲要強,這很好。你母後……我與你母後青梅竹馬,少年夫妻,本是恩愛非常,卻隻生你一女,為著王嗣,我納了些嬪嬙,自此你母後便視我為路人,至死不讓我近其身。夕兒……是我負了你母後,以至我終生無子,這就是負心之人的懲罰,我……”
“父王,這麽多年過去了,母後早就消氣了。”風夕想起早逝的母親,想起她永遠幽怨冰冷的神情,心頭黯然。
“嗯,她若還不消氣,我這就要去找她了,到時親自向她請罪。”風行濤再次閉上眼睛,“我倦了,夕兒你遠道歸來也累了,先回宮去休息,晚間再來看我。”
“嗯。”風夕替父親理了理鬢發,又看了看,才起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