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落英山頭落英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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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夜悄悄遁去,白日又冉冉而來。
    落英山下,經過一夜休憩的七萬禁衛軍,恢複了體力與生氣,爬出營帳,開始生火做飯。很快地,有飯菜香味夾著酒香以及士兵的高歌聲一起在落英山下飄散開來,和著晨風送入山上的風雲騎耳鼻中。
    “這烤羊好酥好香!”
    “這燉狗肉光是聞香就讓人流口水!”
    “這酒夠烈!”
    “牛肉下酒才夠味!
    “山上的,你們也餓了吧?這裏可是有酒有肉呢!”
    “對啊,光是啃石頭也不能飽肚子呀!”
    “風雲騎的小狗們,趕緊爬下來,老子給你們幾根骨頭舔舔!”
    ……
    諸如此類的誘惑與辱罵三餐不斷,山中的風雲騎一一收入耳中,但不論禁衛軍如何挑釁,山中都是靜悄悄的,沒有回罵,也不見有人受不住誘惑而溜下山來。若非親眼見到風雲騎逃上山去,禁衛軍的人皆要以為山中根本沒人。
    如此一天過去了,夜晚又降臨大地。
    酒足飯飽又無所事事了一天的禁衛軍隻覺一身的勁兒無處發泄,對於藏在山中的風雲騎,心中自是十分不屑,這等行徑哪還夠資格稱為天下四大名騎之一!
    “我們幹嗎在這兒幹等?我們為什麽不衝上山去將風雲騎殺個片甲不留?”
    “就是啊!憑我們七萬大軍的優勢,幹脆直接殺上山,將風雲騎一舉殲滅了!”
    “想那風雲騎號稱當世名騎,可昨日見到我們還不是落荒而逃了嗎?真不明白大將軍為何不讓我們追上山去,若讓我們追上山,那昨夜便大獲全勝了,今天我們應該是在慶功了!”
    ……
    各種各樣的話在士兵們中傳開,而禁衛副統領勒源的帳中,三位偏將不約而至,半個時辰後,三位偏將皆麵帶微笑離開。
    而帳中的勒源卻在來來回回不停走動著,神情間猶豫不決又夾著一絲興奮,最後他望著懸掛於帳壁上的禦賜寶刀,神情堅定地自語道:“隻要成功,那大將軍便也無話可說!”
    而三位偏將,回去後即各點齊五千親信士兵,在夜色的掩映下,悄悄向落英山而去。
    落英山,雖有落英之稱,但其山卻極少樹木花草,除去山頂湖心的落英峰上長有茂盛的林木外,它的山壁基本都是由褐紅色的大石與泥土組成,所以從高處俯瞰,它便似一朵綻在平原之上的微紅花朵。
    而此時,模糊的夜色之中,無數的黑影正在這朵落花的花瓣之上爬行著,小心翼翼,唯恐弄出了大聲響驚醒了沉睡中的風雲騎。
    “大將軍。”
    在禁衛軍的主帥帳中,東大將軍正閉目端從,不知是在思考著什麽還是單純地在養神。
    “什麽事,利安?”東殊放睜開眼,眼前是侍候他的親兵,稚氣未脫的臉上嵌著一雙亮亮的大眼睛。
    “三位將軍似乎上落英山去了。”利安恭謹地答道。
    “哦。”東殊放隻是淡淡應一聲,似乎對這些違背他命令的人,既不感到奇怪,也未有絲毫怒氣,片刻後他才又道,“年輕人就是沉不住氣。”
    “大將軍,就這樣任他們去嗎?”利安卻有些擔心。
    “他們帶有多少人?”東殊放目光落向落英山的山形圖上。
    “各領有五千。”利安答道。
    “嗯。”東殊放微微點頭,然後再次閉上眼睛,“就讓他們去試試吧。”
    而在落花之上爬行著的禁衛軍,在要接近花瓣之頂之時,忽然從頭頂上傳來似極其驚惶的叫喊聲:“不好啦!不好啦!禁衛軍攻上來了!”
    這樣的喊聲嚇了禁衛軍一大跳,還未來得及有所行動,頭頂之上便有無數大石飛下。
    “啊!”
    “哎喲!”
    “痛死我了!”
    ……
    這一次的叫聲卻是禁衛軍發出的,山頂飛來的大石砸在他們頭上,飛落在他們身上,砸破了他們的腦袋,壓斷了他們的腰腿,有的還被石頭直接從山壁上砸下山去,摔個粉身碎骨……一時間,落英山上隻聞得禁衛軍此起彼伏的慘叫聲。
    不過,石頭終也有砸完的時候,當頭頂不再有亂石飛落之時,禁衛軍們咬牙一口氣爬上山頂,而那些呆站在瓣頂,兩手空空的風雲騎似乎對於他們的到來十分的震驚且慌亂,當禁衛軍的大刀、長槍臨到麵前時,他們才反應過來,但並不是拔刀相對,而是抱頭逃竄。
    “啊……禁衛軍來了!快逃吧!”
    “禁衛軍攻來了,快逃命吧!”
    “呀!快跑呀!”
    ……
    好不容易爬上瓣頂的禁衛軍,還未來得及砍下一個敵人,便見所有的敵人全都拔腿逃去,動作仿如山中猴子一般的敏捷,讓禁衛軍看傻了眼,隻不過憋了一肚子火的禁衛軍如何肯放過他們,當然馬上追趕著敵人。
    隻不過此時都不是往上爬,而是往下跑,這便是落英山獨有的地形。從第一峰瓣到第二峰瓣,需走下第一瓣壁,然後經過低窪的瓣道,再爬上第二瓣。所以此時不論是風雲騎還是禁衛軍,因是往下衝,所以其速皆是十分的迅疾。隻不過風雲騎先前在山頂丟石頭,比起被亂石扔砸後使盡吃奶之力爬上瓣頂的禁衛軍,體力自要勝一籌,所以禁衛軍便落後一截,而且曆來逃命者比起追殺者意誌更為堅韌,奔跑的速度也就更加快,因此漸漸地拉開了距離,當風雲騎跑到瓣道底時,禁衛軍還在瓣腰之上,而就在此時,從第二瓣腰間射出一陣箭雨,從風雲騎的頭頂飛過,直射向第一瓣腰上的禁衛軍!
    “哎喲……”
    又是一片慘叫聲起,瓣腰之上的禁衛軍倒下了一大片,而瓣道底的風雲騎則借著箭雨的掩護,貓著腰迅速地爬上第二瓣。
    “快往回撤!”
    在那連綿不絕的箭雨的攻擊下,三位偏將隻好停下追擊的步伐,命令士兵暫退至瓣頂之上,隔著這麽遠的距離,飛箭是無法射到的。
    而這一夜便是如此僵持著過去。
    風雲騎躲在第二瓣之上不出動,以逸待勞,但隻要禁衛軍往下衝,他們便射箭,隻是要禁衛軍退下山去卻是無論如何也不肯的。首先爬上此山可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並犧牲了許多士兵的生命,二則無功如何向大將軍解釋私自出兵的理由,所以禁衛軍這一夜隻能忍受著山頂的寒氣蜷縮在一起。
    當朝陽升起,山頂上被十月底的寒夜凍得僵硬的禁衛軍,終於可以稍稍活動他們的四肢,爬起身來,好好看一下昨夜讓他們大吃苦頭的落英山,前方早已無風雲騎的蹤影,隻不過當看到地上風雲騎留下的東西後,三位偏將卻興奮地叫起來。
    呈在東殊放麵眼的是一堆野果的果核,以及幾支樹枝削成的簡陋木箭,箭上還殘留著幾片樹葉。
    “大將軍,三位偏將昨夜偷襲風雲騎,已成功占領第一道峰瓣,而風雲騎一見我軍到來即落荒而逃,足見風雲騎已被我軍之威嚇破膽!而且他們以野果填腹,以樹枝為箭,可謂器盡糧絕,此時正是我們一舉殲滅他們之時,請大將軍發令全軍攻山吧!”禁衛副統領勒源臉不紅心不跳地以十分洪亮的聲音向東殊放稟報。
    東殊放聞言卻是不語,隻是沉思地看著眼前那一堆果核及木箭,半晌後,他才開口問道:“現在是什麽時辰了?”
    “已近酉時。”勒源答道。
    “哦。”東殊放沉吟半晌,然後才淡然道,“先送些糧上去吧,他們昨夜應該都沒來得及帶上吧,餓一天了可不好受。”
    “是!”勒源垂首,接著又追問,“大將軍,我們何時攻山?”
    東殊放不答,目光落回那幾支木箭上,神色凝重。風雲騎真已至這種地步了嗎?風惜雲便隻有此般能耐?墨羽騎至今未有前來援助的動向,難道……
    “大將軍。”帳外傳來利安清脆的聲音。
    “進來。”
    “大將軍,探子回報,墨羽騎已啟程前往交城。”
    “交城!”東殊放濃眉一跳,“帝都危矣!”他猛然起身,“勒將軍,傳令全軍整備,戌時攻山!”
    “是!”勒源的聲音又響又快。
    暮色之中,望著對麵雀躍的禁衛軍,林璣已知主上第二步計劃也順利完成。他抬手取下背上的長弓,“兒郎們,要開始了!”
    前方的禁衛軍在確定後方的援兵即將到來時,他們那本已將告罄的耐心此時更是絲毫不剩,紛紛拔刀在手。
    “弟兄們,讓我們在大將軍麵前再立一功吧!”三位偏將大聲道。
    “好!”
    禁衛軍齊聲吼道,然後浩浩蕩蕩地從瓣頂衝下,打算給那些嚇破膽的風雲騎狠狠一擊,在軍功簿上記下最大的一功!而一直隱身的風雲騎此時也在第二瓣頂之上現身,夕暉之下,銀芒耀目,有如從天而降的神兵!
    “兒郎們,讓他們見識一下真正的風雲騎!”林璣同樣大吼一聲。
    “喝!”
    霎時,三萬風雲騎齊齊從第二瓣頂衝下,仿如銀洪從天傾下,瞬間淹至,那一萬多名禁衛軍還來不及膽怯,寒光已從頸間削過,腦袋飛向半空,落下之時,猶自睜著的眼睛清楚地看到自己的鮮血將那褐紅的山石浸染成無瑕的血玉,有如天際掛著的那輪血日……無數的淒嚎聲在低窪的瓣道中回響,那尖銳的兵器聲偶爾會劃開那些慘叫,在落英山中蕩起刺耳的回音。
    當血輪完全墜入西天的懷抱隱遁起來時,禁衛大軍終於趕至,看到的隻是遍地的屍身以及寥寥可數的傷兵,風雲騎已如風似雲般消失!
    “殺!”
    從東殊放齒間隻蹦出這一個字,此刻,他已連憤怒與悲傷都提不起!
    “殺!”
    天光朦朧,刀光卻照亮落英山,悲憤的禁衛軍浩蕩無阻地衝往第二瓣頂,已打算不顧一切地與風雲騎決一死戰,但他們的計劃似乎從遇到風雲騎開始,便無一成功!
    “人呢?”
    從東、北兩方一鼓作氣衝上來的禁衛軍,卻連半個風雲騎的影子都沒有看到,入眼的是一個天然的湖泊,湖心之中一座小小的山峰,淡淡弦月之下,湖麵波光粼粼,清新靜謐的氛圍令殺氣騰騰的禁衛軍們霎時便消了一半的煞氣,而巨石天然圍成的湖堤似是在招手邀請他們前往休憩片刻。
    但從西、南兩方衝上瓣頂的禁衛軍卻無此等好運,前麵等著他們的並非清湖美景,而是勇猛無敵的風雲騎!
    風雲騎凝聚成一支銀箭,直射向西南方一點之上的禁衛軍,無數的禁衛軍被銀箭穿胸而過,殷紅的血染紅了箭頭,卻未能阻擋銀箭半點去勢,銀箭以銳利無比的極其快捷幹脆的動作射向落英山下,淡月之下,銀箭的光芒比月更寒、更耀眼!
    “集中一點突破重圍?不愧是風惜雲!”東殊放雖震驚卻也不由得讚歎, 手重重揮下,“速往支援,兩邊夾攻,必要將風雲騎圍殲於落英山中!”
    “是!”
    頓時,禁衛軍便全往西南方向衝去,隻是狹窄的瓣頂無法讓如此之多的人並行,因此不少的禁衛軍從瓣壁或瓣道而行,平坦的瓣道無疑要比陡峭的瓣壁方便輕鬆多了,所以禁衛軍漸漸地往瓣道行去。
    當瓣道中滿是行進的禁衛軍之時,隻聽到轟的一聲巨響,震得人耳欲聾,緊接著接連響起轟轟之聲,所有的人還未從巨響中回過神來,滔天的湖水已掀起高高的巨浪,猖狂呼嘯著湧來,原本靜謐的山湖頓時化作可怕的水獸,張開巨口,向他們撲來!
    “啊!”
    禁衛軍發出驚恐的慘叫,拔腿往瓣壁上退去,但瓣道中已是擁擠混亂一團,還來不及跨開腿,背後激湧的湖水已從頭頂淹至!有些人甚至連一聲驚叫也來不及發出,無情的巨浪就已將他們整個吞噬……
    “救命!”
    “快救人!”
    “把手伸過來!”
    “快啊……”
    ……
    不論是瓣道中求救的人,還是瓣頂上想要救人的人,他們都隻能徒勞無功地將手伸出,破堤而出的湖水激烈而又猛速地湧出,將瓣道中的士兵狠狠地撞向瓣道,然後產生一個又一個回旋,卷走一個又一個生命,身著沉重鎧甲的士兵,在洪流之中笨拙無力地扭動著四肢,然後一個一個地沉入湖水中……不過頃刻間,又有數千的軀體沉向那無底的寒泉!
    從堤口洶湧流竄的湖水在將瓣道淹沒後,被高高的瓣壁所阻擋,無法再向瓣頂之上的禁衛軍伸出無情的手,然後在吞噬了無數的生命後慢慢平息。
    站在高高的瓣頂之上,看著在腳下湖水中沉浮著的士兵屍首,東殊放緊握雙拳,滿臉的憤恨,卻無法吐出半句言語!想他帶兵一輩子,卻在短短的幾日內屢屢失算於一個不及他一半年齡的小女子!
    遙望西南方向,那裏的喊殺聲也已漸漸消去,看來風雲騎已突破重圍了!七萬大軍,竟被那個風惜雲玩弄於股掌之間!他東殊放一輩子的英名,此刻已盡數折損!
    “風惜雲啊風惜雲,不愧是鳳王的後代!果是不同凡響!”東殊放仰首望向夜空,弦月在天幕上散著黯淡的光芒,仿如他此刻頹喪的心情。明日不知是否會升起皓朗的星月,隻是……模糊地感覺著,以後的那些朗月與明星,都已與他不相幹了。
    忽然,他的目光被湖心山峰上閃現的一抹光芒吸引,一瞬間,頹喪的心神為之一震,這麽黯淡的天光下,怎會有如此明亮的銀芒?隻有一個解釋——那是鎧甲折射了月光的光芒!是了,破堤之後,他們根本來不及逃走的,必是藏於湖心的山峰之中!差一點便忽略了!
    湖心的山峰上,風惜雲坐在一塊大石上,周圍環立著數十名士兵,左側則站著堅決不肯和林璣一起突圍的修久容。從那些鬆樹的枝縫間可以清楚地望見前方的情形,看著在湖水中掙紮沉浮的禁衛軍,她神色安寧,隻是一雙比星月還清亮的眼眸閃現著複雜無奈的光芒。
    當湖水終於重歸平靜後,風惜雲側耳遙聽,然後輕聲道:“林璣他們似乎已經成功突圍了。”
    “嗯。”修久容點點頭,“主上的計策成功了。”
    “現在該是醜時了吧?”風惜雲抬首望向東北方,“應該要到了。”
    “主上應隨林璣一起走才是。”修久容目光穿透樹枝,遙望對麵禁衛軍,秀氣的長眉有些擔憂地皺起,“若被他們發現……”
    “我若不留下,他們或許就與禁衛軍同歸於湖水中了。”風惜雲目光掃過身前的士兵,“況且我留下……”她轉首看著修久容,目光清澈,“久容,你應該知道才是。”
    “嗯。”修久容忙不迭地重重點頭,白皙的麵孔上又淺淺地浮上一層紅暈,“久容知道。”
    風惜雲再次微笑,笑容純澈透明,帶著淺淺的溫暖。
    修久容看著她,胸膛裏溢滿出歡喜與滿足。
    主上,久容明白的。
    決不置己於樂土而置兵於險地!
    主上,這是您一直以來堅持的原則。戰鬥之時,您永遠都是站在最前方的。
    而且,這回連番決戰使我軍疲憊,可是隻要您留在這落英峰,留在這禁衛軍層層包圍的險地,那麽我們風雲騎必然鬥誌高昂,因為他們要救您出去,他們必然能打敗禁衛軍——在與墨羽騎會合後。
    主上,久容全明白的,所以久容一定會保護您的!久容以性命保證,決不讓您受到傷害!
    時光流逝,夜空上的弦月正悄悄地斜遁,落英山上的禁衛軍,落英山下的風雲騎,都在各自準備著。
    山峰之前的禁衛軍並未急著撤下山去,似在等待著什麽。
    山峰上,數十名銀甲士兵靜默地守衛在他們的主上身前,目光直視前方,而修久容則是默默地,悄悄地凝視著他的女王。
    斑駁月影下,風惜雲黑色的長發披瀉在白色長袍上,夜風中搖曳如絲絹,額間的玉月瑩瑩生輝,映亮那張清俊無雙的容顏,星眸裏清波瀲灩……
    他輕輕地,無聲地移動雙足,於是影子慢慢靠近,悄悄地相依,偷偷地戰栗地伸出手,夜風中飄飛的發影便在他的掌中歡快地舞動……
    主上……
    一絲滿足而歡欣的笑容浮現在修久容那張殘秀的臉上。
    “唉。”
    一聲歎息忽然響起,嚇得修久容的手猛然垂下,滿臉通紅,一顆心跳得比那戰鼓還響,一聲又一聲響得腦袋發暈發脹。
    “醜時將盡,為何還未有行動?”風惜雲目光從夜空收回,纖細合宜的長眉微微蹙起。
    抬手安撫著胸膛內亂跳的心,修久容微微移開一步,“或許……”
    “久容,決戰之時沒有任何或許!”風惜雲打斷他的話,麵向東北方,目光穿透林隙落得遠遠的,聲音帶著長長的歎息,還夾著一絲無可辨認的失望,“墨羽騎沒有來。”
    修久容無言以對,隻是關切地看著他的女王,看著她微微垂首,看著她抬手撫額,似要掩起一切的情緒,可是……他清楚地看到她眼中閃過的那一抹比失望更深切的神色,那撫額的指尖是在微微顫動著的,擱在膝上的左手已不自覺地緊握成拳,白皙的皮膚下青藍色的血管清晰可見。
    主上,您是在傷心嗎?主上,您是在生氣嗎?
    因為雍王令您失望了?
    “希望林璣能見機行事,千萬不可莽撞了。”片刻後,風惜雲放下手,神情已是王者的冷靜與端凝。
    十個簡單的木筏落在湖麵上,每一個木筏上站著十名全副武裝的禁衛軍,然後一群脫掉鎧甲,赤著胳膊的士兵在猛灌幾口烈酒後,跳進冰冷的湖水,推動著木筏快速向湖心的山峰遊去。
    “本以為他震怒之餘不會想到我們藏在山中,想不到這東大將軍竟沒有馬上撤下山去……”風惜雲看著湖麵遊來的禁衛軍,不禁站起身來。
    “看來他是想活捉我們。”修久容道。
    “想來是如此。”風惜雲淡淡一笑,從地上撿起一把石子,“若隻是這般而來,我們倒也不怕。”
    “嗯。”修久容也取下背上背著的長弓。
    而那數十名士兵,不待吩咐,紛紛取弓於手。
    當禁衛軍的木筏離山峰不過十丈遠之時——
    “射!”修久容輕喝。
    數十枝長箭疾射而出,無一落空。
    “哎呀!”慘叫聲起,木筏之上頓時倒下數十人,混濁的湖水中湧出一股殷紅,可緊接著夜風似被什麽擊破一般發出呼嘯聲,湖中的禁衛軍還未弄明白怎麽回事,咚咚咚……又倒下數人!
    長箭與石子絡繹不絕地射向湖麵,慘呼與痛叫聲不斷,片刻間,一百五十名禁衛軍又喪生於湖中!
    “大將軍。”勒源見根本無法靠近山峰,不禁看向東殊放,“這如何是好?”
    “哼!本想活捉,看來是不行了!”東殊放冷冷一哼,“本將就不信沒法逼出你們來!”抬手一揮,“火箭!”
    話音一落,數百支火箭齊齊射向落英峰。
    隻是……如若東殊放知道山中之人是風惜雲,那他或許便不會射出火箭,而是向她宣讀皇帝的詔書,那或許……落英山的這一夜便有不一樣的結局!
    “我攻其以水,他攻吾以火,還真是禮尚往來啊!”風惜雲長袖揮落一枝射來的火箭諷笑著道。
    火箭如星雨射來,有射向人的,有直接射落於地上的,地上枯黃的落葉頓時一點即著。
    “久容,看來這次我們可要死在一起了。”
    火箭還在源源不斷地射來,山峰上的火從星星點點開始,漸漸化為大團大團的火叢,熾紅的火光之中,風惜雲回頭笑看修久容,那樣滿不在乎的神情,那樣狂放無忌的笑容,一雙清眸不知是因著火光的映射還是受火的渲染,閃著一種不顧一切甚至是有些瘋狂的灼熱光芒。
    修久容揮舞著的長劍微微一頓,神情一呆,但也隻是一瞬。
    “主上。”他單膝一屈,長劍拄地,目光如天湖般純淨明澈地看著風惜雲,“主上,墨羽騎不來沒有關係,我們的風雲騎一定會來!雍王不需要您沒有關係,我們風雲騎、我們青州需要您!亂世天下,人有千百種拔劍的理由,但是我們風雲騎、我修久容隻為您而戰!”
    聲音並不高昂,他隻是平靜地敘述著他心中所想,那樣的淡然而堅定。一枝火箭從他的鬢角擦過,一縷血絲滲出,鬢旁的發絲瞬間著火,可他卻一動也不動地看著他的女王,誠摯而執著地看著他的女王!
    “久容。”風惜雲長長歎息,手伸向修久容的鬢邊,仿如寒冰相覆,熄滅了火,也染上那赤紅而溫熱的血。
    “修將軍,主上就拜托你了!”
    隱忍的聲音似含著莫大的痛楚,回首,卻見那數十名士兵正緊緊並立環如一個半圓形擋在他們身前,那不斷射來的火箭在他們身後停止,射入他們的身體!
    “愚蠢!”風惜雲一聲怒斥,手一揮,白綾飛出,將飛射而來的火箭擊落,“孤可沒有教你們以身擋箭!”
    “主上,您一定要活下去!林將軍一定會來的!我們風雲騎因您而存,為您而戰!”
    火已在士兵們的身上燃起,血似要與火爭豔一番,爭先湧出,將銀甲染成鮮豔的血甲,可是數十雙眼睛依舊灼亮地看著他們的主上,身軀依然挺得直直地保護著他們的主上!
    “你們這些笨蛋!”
    白綾仿如白龍狂嘯,帶起的勁風將三丈以內的火箭全部擊落,眼睛狠狠地瞪視著那挺立著的十具火人,瑩瑩的水光滑過臉際。
    “主上,我們先尋個地方躲一下。”修久容拖起風惜雲便跑。
    風惜雲任他拖著,到了一處山洞。
    山洞被外麵的火光照亮,洞穴並不深,三麵皆是石壁。
    “久容啊,我們不被燒死,也會被熏死。”風惜雲倚在石壁上,看著洞外越燒越旺的山火,臉上是從未有過的苦笑,一雙眼眸卻是水光濯濯。
    修久容垂首看著手中的那一隻手,這是此生唯一的一次,以手相牽,這麽的近,一次足已!他運轉真氣,將全部的功力集中於右腕,他隻有一次機會。
    “久……”風惜雲剛開口,瞬間隻覺得全身一麻,然後左腕被修久容緊緊攥住,還來不及思考,全身大穴便已被修久容製住。
    “久容,你……”風惜雲不能動彈,唯有口還能發音。
    “主上,久容會保護您。”修久容轉至她麵前,此時他麵向洞口,熾熱的火光映射在他臉上,讓那張雖然殘缺卻依然俊秀的容顏更添一種高貴風華,“十三年前久容就立誓永遠效忠於您!”
    “久容,”風惜雲平靜地看著他,但目中卻有著一種無法控製的慌亂,“解開我的穴道,不許做任何傻事,否則……孤便視你為逆臣!”
    修久容聞言隻是淡淡一笑,那笑潔淨無垢,無怨無悔。然後他伸出雙手輕輕地擁住風惜雲,那個懷抱似乎比洞外的烈火更炙熱,刀光一閃,霎時一片溫暖的熱雨灑落於她臉上,一柄匕首深深插入他的胸口,鮮紅的血如決堤的河流,洶湧而出!
    修久容一手撫胸,一手結成一個奇異的手勢置於額頂,麵容端重肅穆,聲音帶著一種遠古的悠長,有如吟唱,“久羅的守護神,吾是久羅王族的第八十七代傳人久容,吾願以吾之靈魂為祭,祈求神靈恩賜,讓吾血遇火不燃,讓吾血護佑吾王安然脫險!”
    “久容……”風惜雲隻是輕輕地吐出這兩個字,便再也無法言語,眼睛睜得大大的,眼珠定定的,仿如一個石娃娃一般呆看著修久容。
    一瞬間,一道淡青色的靈氣在修久容的雙手間流動,他一手將風惜雲攬於胸前,讓那洶湧而出的鮮血全部淋灑在她身上,一手捧血從她的頭頂淋下,順著額間、眉梢、臉頰……慢慢而下,不漏過一絲一毫的地方,鮮紅的血上浮動著一層青色的靈氣,在風惜雲的身上遊走、隱逸……
    血從頭而下,腥甜的氣味充塞鼻端,她從來不知道人的身體裏竟有那麽多的鮮血,仿佛可以淹沒她,也從來不知道人的血竟是那麽的熱,燙入骨髓的炙痛!
    “主上,您不要難過……久容能保護主上……久容很快活……”修久容俊秀而蒼白的臉上浮起溫柔的微笑,他抬手笨拙地拭去風惜雲臉上無聲滑落的淚珠,那樣的晶瑩珍貴,如同他懷中的珍珠,“主上,您一定要安然歸去……風雲騎……青州所有……所有的臣民都在……等著您……”
    本來輕輕擁著她的身體終於萎靡地倚在她肩上,雙臂無力地垂下,落在她的背後,仿佛這是一個未盡的擁抱,張開最後的羽翼,想保護他立誓盡忠的女王。
    “久容……”一絲輕喃從那幹裂的唇畔溢出,脆弱得仿佛不能承受一絲絲的力量,風惜雲的手猶疑地,輕輕地,極其緩慢地伸出,似有些不敢,又似有些畏懼地碰觸那個還是溫熱的軀體,指尖觸及衣角的瞬間,那雙手緊緊地抱住那個身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