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蒼茫殘局虛席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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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月二十六日,康城。
    風惜雲推開窗,外麵暮色初降,隻是前些日下的那一場小雪還未化完,白皚皚的殘雪映著天光,天色倒也未顯得陰暗。
    “冬日裏最後的一場雪也要盡了。”她幽幽一歎,“再來該是春暖花開了。”
    目光落在庭院中的一樹紅梅上,或也因花期將盡,梅瓣和著風吹簌簌飄落,殘雪中落紅如雨。
    把酒祝東風。且共從容。
    垂楊紫陌洛城東,總是當時攜手處,遊遍芳叢。 【注1】
    不知不覺中憶起當年與豐蘭息一道踏平斷魂門的光景,那時正是三月春光無限好的時節,桃開如雲似霞,兩人各攜一壇美酒,一路折花而歌,歌的便是這首詞。
    那時年少春衫薄,意氣相惜,無拘無束,瀟灑恣意,但而今……
    “聚散苦匆匆,此恨無窮。”她輕歎一聲,抬手接住一瓣隨風飄蕩的梅花,“今年花勝去年紅……”
    “可惜明年花更好,知與誰同。”一道清渺無塵的嗓音接道。
    風惜雲一驚,抬眸望去,一道比殘雪更白更潔、比落梅風姿更寂更倦的身影悄然立在院中。
    “好久不見。”
    兩人同時一句,然後微微一笑,隻是一語之後,卻有恍如隔世之感。
    天支山上兩人把酒言歡也不過年多時光,此刻回想,卻如前世一般遙遠,那時心惜意通,而今日卻是敵我不同。
    “想不到這最後的殘雪落梅竟可與玉公子同賞。”風惜雲輕歎,看著眼前如玉出塵的人,心頭微有遺憾與傷感。
    “能於天支山上同賞一輪月,能於康城同賞一場落梅殘雪,便是人生聚散無常,年華易逝,無緣也覺無憾。”玉無緣抬手從梅枝上拈一撮雪,手腕輕輕一揚,那雪便正落在風惜雲掌心,與掌心的紅梅相對,輝映成畫。
    “今日來的是天支山上的玉無緣還是冀王身邊的天人玉無緣?”風惜雲看著掌中梅雪輕輕問道。
    “青州女王風惜雲與武林名俠白風夕你可能分割開?”玉無緣淡淡反問,“雍王與黑豐息你是否又能兩者不同相待?”
    風惜雲默然。
    “所以天支山上的玉無緣與天人玉家的玉無緣又有什麽區別。”
    風惜雲看著他,那雙眼眸是可看透紅塵的明澈淨色,又是穿越紅塵的空茫倦色。這個人,無論何時何地,於她,總是心生一股痛惜,無由無解。
    看倦了紅塵,看淡了世情,所以他心若古井,無波無緒,所以他瀟灑去來,無跡可尋,可那雙眼睛裏為何總是蘊著那樣深沉的鬱色?
    世人敬仰他,戀慕他,依靠他,可世人又何曾看清他,看清他滿心滿懷滿身的疲倦、寂寥。
    無緣……
    風惜雲深深吸氣,垂眸,收斂起所有的情緒,“那麽玉公子此番前來有何貴幹?”
    玉無緣看著她,良久後伸出手來,“我來找你下一盤棋。”
    風惜雲一震,抬眸,盯住對麵那雙眼眸。
    映透了萬物,滌盡了萬物,偏還無情無塵。
    玉無緣抬手握住風惜雲的手,連著那落梅殘雪一起握於掌中,兩人的手都是雪一般白,雪一般冷。
    凝眸相視,四目相近,玉無緣平靜地,一字一字地輕輕吐出,“玉無緣與風惜雲為天下蒼生下一盤棋——下蒼茫之局!”
    “蒼茫之局?”風惜雲呆呆看著他。
    “對,下蒼茫之局。”玉無緣雙眸緊鎖惜雲,那樣的目光似從她的眼看到她的心底,“非以你之智,而以你之心!以你之心下一局你心中真正想要的棋,下出你心中最想要的!”
    以你之心下一局你心中真正想要的棋!
    下出你心中最想要的!
    那一語輕淡無波,卻如驚雷響徹,轟得她雙耳陣陣嗡鳴,擊得她心跳如鼓!
    什麽是她真正想要的?什麽是她心中最想要的?她……二十多年來,是否曾停步細細思索?她是否曾認真確認?她又是否曾如實回答?又或是她從未發問?
    可是眼前這人為何要這般問她?
    她心頭戰栗,一切在他眼中無所遁形,他看穿了她所有不自覺的隱藏,他看透了她所有不自覺的希冀!
    白風夕是知道她真正想要的,可風惜雲不會有她真正想要 !
    白風夕知道她最想要的,可風惜雲不可能擁有她最想要的!
    “以你之心為自己、為蒼生下這蒼茫之局吧!”
    那聲音近在眼前,如耳語輕淡低柔,那聲音從遙遠的天際傳來,如暮鼓晨鍾直叩心門!
    二十七日,寅時末。
    淡淡的晨曦中,喬謹輕輕放開韁繩,馬兒便稍稍走得急了,蹄聲在人煙未起的清晨顯得格外的清晰。康城已巡視完畢,該去向青王稟報諸事兼問安了。
    才行至康城府邸前,他偶一個抬頭,頓心頭一跳,韁繩不自覺拉緊,馬兒一聲嘶鳴,停下步來。
    “將軍?”身後跟隨的士兵疑惑地叫道。
    喬謹定了定心神,下馬,將韁繩交由親兵,“你們自去換班就是。”
    “是!”
    待所有士兵都離去後,喬謹輕輕一躍便飛上屋簷,幾個起縱,便落在府中最高的屋頂上,一道白色身影正倚坐於屋頂上,微寒的晨風拂起她的衣襟長發,她卻毫無知覺一般,隻是怔怔地看著前方,清亮的眸子似要穿透茫茫虛空望到極遠極遙之處,又似早已望到盡頭,所有已盡在眸中。
    “青王,風寒露重,請保重身體。”喬謹微微躬身。早就聽穿雲說過青王昔日化名白風夕行走江湖時是如何無忌的一個奇女子,隻是他卻還是第一次見到。
    “喬將軍。”風惜雲目光依望前方,“這世上你有沒有最想要的東西?”
    “呃?”喬謹一怔。
    “將軍未曾想過嗎?”風惜雲回首,眸子仿是天幕上未隱的寒星,是這世間最亮的光源,“將軍跟隨雍王多久了?”
    “自十四歲跟隨主上,已十四個年頭。”喬謹恭敬地答道。
    “十四年了麽?”風惜雲偏首,淡淡一笑,“這麽多年啊,那即算不能全部了解,那也應該略知一二吧。將軍知道雍王最想要什麽嗎?”
    “主上想要的?”喬謹又是一愣。
    “嗯。”風惜雲點頭。
    主上最想要的是什麽?喬謹一時竟答不出來。
    江山帝位嗎?看起來似乎應該是。
    “我帶著你們,將這萬裏山河踏於足下,讓你們名留青史。”
    那是很久前主上說過的話,那時主上還隻是一個纖弱少年,可他說出此話時他們沒有一人置疑,他們都相信那個淡吐狂語的少年一定會帶他們實現,那這算是他最想要的嗎?
    目光望向眼前的女王,不過一襲簡單的白色長袍,黑發直披,隨意地倚坐於屋頂上,卻依是風華清絕。當日東旦渡大戰中那一箭後主上言行一一浮現於腦中。
    這世間,什麽才是主上心中最重要的?此刻,似明了,又似模糊。
    “喬謹愚昧,不知主上最想要什麽。”喬謹深深躬身,“隻是喬謹覺得,青王於主上,足抵這萬裏江山!”
    “哈哈哈哈……”一陣清越的笑聲便這樣輕輕蕩開,隨著晨風散於天地。
    喬謹依舊躬身不敢抬頭,這笑聲如此好聽,但他辨不出悲喜。
    笑聲漸漸消了,屋頂上一片靜寂,很久後,風惜雲才幽幽地歎道:“不論哪一樣才是最重要的,我成全他。”
    喬謹一震,可還未等他想明白,身前風動,抬首,已無人影。
    二十八日,雍王王駕至康城的日子。
    午時剛過,康城城樓上,風惜雲靜靜佇立,遙望前方,身後立著喬謹、任穿雲。
    也不知等了多久,等得任穿雲脖子都拉長了不少時,城樓上的風惜雲驀然飛身躍下城樓,城樓上的將士還來不及驚呼,便見她輕盈如白蝶般落在城下的一匹駿馬上,而後,她一抖韁繩,駿馬張開四蹄,飛馳而去。
    一路風馳電掣般,不到一盞茶的工夫,前方已見塵煙,她拉住韁繩,馬兒放慢了速度,然後停步佇立。
    荒原上,她靜靜等待,風吹起那白衣長發,似欲隨風飛去,風姿意態,畫圖難書。
    蹄聲如雨落,銀甲、黑甲的將士如淺潮般快速蔓延,鋪天蓋地般要淹沒整個荒原,待看到前方那一騎之時,大軍慢慢緩速,隔著十丈之距齊齊停步,於馬背上躬身行禮,然後兩旁分開,露中大軍擁護中的玉輦。
    荒原前方一騎靜立,大軍之中玉輦靜駐,隔著那不遠也不近的距離。
    這一刻,雖有千軍萬馬,卻是安靜至極,天地間隻聞風吹之聲。
    嘎吱一聲,車門開啟,鍾氏兄弟走出,然後一左一右打起簾子,躬身恭候車內的人。
    一道墨黑的人影從容走出。
    那一天的天氣極好,碧空如洗,絲絮似的浮雲在空中飄遊,朗日高懸,暖暖的陽光灑落,天地清朗明麗。
    隔著那不近也不遠的距離將陽光下的那人清晰看入眼中。
    已不是容顏如玉,墨發如綢。
    明朗的陽光為那人灰白的長發鍍上一層淺淺的銀華,銀華裏裹著一張風霜淺淺刻畫的臉,可是那人氣度雍容如昔,意態雅逸如昔,那些滄桑痕跡無損他的神韻風骨,更顯那雙眼眸墨黑幽深如古玉溫潤,以一種從未有過的柔靜目光看著她。
    陽光下,他淺淺微笑,如蘭開香湧,眼角細長的笑紋中綻著一抹紅塵盡攬的恣意風華。
    陽光下,他是安好的!
    那一刻,潸然淚下!
    那一刻,方知何謂失而複得!
    那一刻,方知天地雖廣萬生萬物雖多,最在意的原不過眼前之人!
    那一刻,願傾所有,無怨無悔!
    車上的人跨下車,一步一步從容走來,馬背上的人靜靜地,一眨不眨地看著他。
    距離在縮短,身影為何更模糊?
    風吹過,麵上一片清涼,眨眼,終於看清。
    他就站在馬下,張開他的雙臂,臉上是那雍容優雅的笑容,眼眸明亮溫柔而又繾綣地看著她。
    那一刻,她毫不猶豫、毫無顧忌地張開雙臂,飛身撲入他張開的懷抱中!
    灰白的發、墨黑的發在風中交織!
    白色的衣、黑色的衣在風中相逐!
    修長的臂、柔軟的臂在風中緊纏!
    “啊!”
    那一抱震驚萬軍!那一抱驚豔天下!
    “雍王萬歲!青王萬歲!”
    無視禮法的相擁,無視天地的相抱,無視萬生萬物萬軍的相依震懾住所有的人,撼動所有的心!
    萬軍下馬,屈膝,叩首,山呼!為眼前這一體的雙王!
    “萬歲!萬歲!萬歲!”
    康城的城樓上,代表青州的鳳旗與代表雍州的蘭旗並揚於風中,城中十萬墨羽騎、風雲騎和睦相處,經過了與爭天騎、金衣騎的數場決戰,同生共死中已令兩軍將士生出惺惺相惜的感情,也真正明白兩州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接了豐蘭息回到康城後,風惜雲即以車旅勞累為由,讓他先去休息,自己先去見了一幹臣將,安置諸般事宜。
    華燈初上時,才是完事,推開窗,一股冷風撲麵而來,不禁打了個激靈,可她又不想關窗,立在窗前,仰望夜空,漆黑的天幕上掛著疏淡的星月,地上的燈火都顯得要明亮些。
    “主上,該用晚膳了。”門輕輕推開,六韻、五媚提著食盒進來。
    “雍王可用晚膳了?”風惜雲問道。
    “先前雍王醒來,得知主上在忙,便先用膳了。”六韻答道,一邊與五媚將盒中菜肴擺在桌上。
    風惜雲走到桌前坐下,“久微哪兒去了?”
    “先前為雍王探過脈,也先用過膳了,這會兒正在為雍王煎藥。”五媚答道。
    “哦。”風惜雲點頭,然後舉筷用膳。
    用過膳後,歇息了半個時辰,五媚、六韻又服侍著她沐浴。
    溫熱香湯裏,風惜雲舒服地閉上眼睛,放鬆了身體,懶洋洋地問著兩位女官, “六韻,以後出宮了,你最想做什麽?”
    六韻動作輕柔地洗著風惜雲的一頭青絲,淺淺笑著道:“想做個女先生,教些女學生。”
    “傳道授業不錯。”風惜雲點頭。
    “她就是愛訓人,若當個女先生不正好名正言順嘛。”一旁的五媚取笑道。
    “多嘴!”六韻瞪她一眼。
    “嘻嘻……難道說錯了?往常宮裏那些人沒少挨你訓的,一個個見著你呀,就像老鼠見著了貓,逃命似的閃。”五媚笑道。
    她們兩人都是自小服侍風惜雲的,情分不同,這會兒就三人在,自然也沒什麽顧忌。
    風惜雲眼睛微微睜開一條縫,“五媚想做什麽?”
    五媚眨了眨眼睛,道:“想嫁個如意郎君,相夫教子過一生。”
    “不害臊!”六韻屈指一彈,彈得五媚滿臉水霧。
    “這有什麽臊的,男婚女嫁,人倫常情。”五媚甩甩頭,一點也不怕羞。
    “女先生,賢妻良母……嗯,都不錯。”風惜雲點頭,重又閉上雙眸靠在桶沿上,“孤定會成全你們。”
    聞言,六韻、五媚卻是一怔。
    但風惜雲已閉上眼睛,神色靜然,顯然已不欲再說話。
    兩人按下心頭疑惑,繼續服侍。
    室中一時沉靜,隻餘嘩啦水聲,迷蒙熱氣,幽幽暗香,以及那藏於朦朧水氣中的激湧思緒。
    當洗沐完畢,迷霧中緩緩睜開的雙眸湛亮如星,清輝滿室。
    “六韻,去召齊恕、程知、徐淵三位將軍來。”
    “是!”
    戌時,風惜雲才跨入豐蘭息住著的院子,一進門就聽到久微的聲音。
    “按這藥方,早晚一次,三月內不要斷。”
    久微將藥方遞給鍾離,鍾離躬身接過,然後目光望向倚在榻上的豐蘭息,沒有主上的命令,他們是不可能隨便用藥的。
    “多謝。”豐蘭息淺笑頷首。
    鍾離放心地將藥方收起。
    “不用謝我,你不過沾了夕兒的光,若非顧著她,你的生死與我無關。”久微毫不領情,直言不諱。
    豐蘭息不以為忤,微笑點頭,“久公子說得是,孤無須致謝。公了懷中的那紙丹書可也有孤一份功勞,公子都沒謝過孤,不如就此兩相抵消罷了。”
    “你……”久微瞪目看著眼前這個笑得雍容淡雅的人,肚子裏腹誹著,難怪夕兒要罵他是狐狸,“雍王不愧是雍王,公平又明理。”這話十足的譏誚。
    “彼此,彼此。”豐蘭息笑得一派和氣。
    “不敢,不敢。”久微麵上也是一派親切。
    一旁的鍾氏兄弟麵色不動,各自忙著手中的活。
    久微瞟了一眼道:“這兩個小子年紀雖小,若放出去也是一方人物。”
    “那當然,強將手下豈有弱兵。”豐蘭息抬手拂開擋在眼角的發絲,隻是看到那灰白的頭發,眉頭頓時皺起。
    “我倒覺得是什麽樣的主子便教出什麽樣的屬下。”久微譏道,待看到豐蘭息撫發皺眉的動作,不禁翻起了白眼,“一個大男人需要這麽在意容貌嗎?”
    豐蘭息瞟一眼他,然後悠悠然道:“聽說那醫者本領隻三分的越是架子高,醫人時也隻盡一分力,治好三分標,留下七分根,好拿捏著病人。”
    “你!”久微氣結,但隨即收斂了怒氣,看著豐蘭息笑得十分和煦,“想昔日蘭息公子乃天下傾慕的美男子,與青州惜雲公主可謂才貌相當,一對璧人,隻是如今,青王依舊容華絕世,雍王卻是蒼顏白發,可真是天差地別呀。唉……真是為我的夕兒心痛呀!”幸災樂禍的語氣裏,特意在“我的夕兒”四字上落下重音,然後滿意地看著床榻上的人麵色一僵。
    豐蘭息僵硬的神色不過一瞬,馬上又恢複如常,隻一雙黑眸卻似冰潭般寒意森森,偏語氣還是那般溫文爾雅,“孤雖已不再容顏如昔,但可換得惜雲性命無憂,自是無怨無悔。而且……”他目光在久微的臉上掃視一圈,利得似要在上麵刮下一層皮來,“總比某些藏頭縮尾、不敢見人的家夥要強些!”
    久微聞言頓時氣結,偏生又被說到心病,一時竟是反駁不得。
    “我倒是不知你們兩人如今竟是‘意趣相投、言語相悅’呀!”清清亮亮的聲音從門邊傳來,兩人移目望去,正見風惜雲拂簾而入,麵上似笑非笑。
    “夕兒!”久微馬上迎上去。
    這一聲頓讓床榻上的人不自覺地推倒了醋壺,什麽夕兒夕兒的,真是刺耳!
    “久微。”風惜雲目光停在久微的臉上,“說真的,我也挺好奇你的真正麵貌是什麽樣的,這世上大概沒人見過真正的你吧。”
    “呃?”久微目光溜了豐蘭息一眼,然後笑道,“夕兒想看?”
    “當然。”風惜雲點頭,眼眸一時晶亮異常,緊緊看住久微。
    “還是不要看了。”久微似乎有些為難,隻可惜滿眼的笑泄露了他的真實意圖,“我擔心某人會自卑得想撞牆。”
    “我想自卑的另有其人吧。”豐蘭息卻是不溫不火地道,“若不是自卑妒忌,又怎會不肯完全治好孤!”
    “妒忌?”久羅王怒了,“你以為你是誰啊?還想要我耗盡靈力來治你這張臭皮囊?豐蘭息我告訴你啊,我肯救你命那已是仁至義盡,給了夕兒天大的麵子了,你以後若是敢忘恩負義,欺負夕兒,我手指動動就能讓你做回活死人!”
    “久微,別氣。”豐蘭息還未有反應,風惜雲倒是牽起了久微的手安慰著,“他臉皮那麽厚,你哪裏是對手啊。”
    豐蘭息聞言頓時幽幽歎氣,“女人的胳膊果然是往外拐的。”他抬手拾起肩膀上的頭發,“唉,定是因為這頭華發,讓人變心了啊。”
    那聲歎息綿綿幽幽,無限傷懷,鍾氏兄弟無礙,風惜雲無礙,卻隻讓久微抖了抖, “世上怎麽會有這麽臭美惜容的男人?”
    “你平時看他的挑剔勁就該知道了呀。”風惜雲擺擺手,然後繼續她關心的事,“別管他了,久微,讓我看看你的臉嘛。”
    “雖然不能保證,但可以試試。”久微卻眼睛望著屋頂,“千年何首烏,百年雪蓮子,九九靈芝草,十年人參珠,桃源雪蘭根,玉穀赤玄霜。”
    “鍾離,都記下了嗎?”床榻上的人慢悠悠地問。
    “主上,都記下了。”鍾離說話的同時將筆放回架上。
    “久微,讓我看看你的臉。”那一邊風惜雲不依不饒地念著。
    久微卻充耳未聞,反是伸手拉過風惜雲的手,搭在脈搏上,過了半晌,才輕歎一聲。
    風惜雲沒在意,床榻上的人卻是豎起了雙耳,緊張萬分。
    “本來以你們兩人的修為,活個百歲也是易事,隻是如今……”久微歎息,“雖然性命無憂,但到底都傷了經脈損了元氣,老來說不定還要病痛纏身。”
    “庸醫!”床榻上的人幹脆利落地丟下兩字。
    久微卻隻是牽著風惜雲的手,“夕兒,和我回久羅山去,我保你長命百歲。”
    “好呀。”風惜雲答應得十分幹脆,“不過,你要先給我看你的臉。”
    床榻上的人聞言心驚,黑眸霎時幽深,如暗流洶湧,危險萬分,然後閑閑淡淡地開口,“聽說久羅族的人都懂妖術,所以也都容顏妖異。”
    “這哪裏是狐狸,簡直是毒蛇!”久微怒目而視。
    “久微,我要看你的臉。”風惜雲概不入耳,隻惦記著久微的真容。
    久微看著她,頗有些無奈,然後在一旁的椅上坐下,閉目盤膝,不一會兒便見他麵上浮起淡淡的青色靈氣,然後越來越濃,漸漸將整張臉都覆蓋住,房中的人都目不轉睛地看著,片刻後,那濃鬱的青色靈氣又慢慢轉淡,漸漸地露出眉眼肌骨,直至靈氣消盡,久微睜目,那樣一張曠世之容便現於人前,饒是慣見美人的幾人也不禁一震。
    如若說蕭雪空如雪般淨美,修久容如桃之俏倬,皇朝如日般燦華,玉無緣如玉般溫逸,豐蘭息如蘭般幽雅,那麽眼前久微則如琉璃明徹。
    雪容太過冷峻,令人不敢靠近,桃容太過嬌柔,需細心嗬護,日容太過炫目,永遠高高在上,玉容太過出塵,遠在雲天之外,蘭容太過矜貴,孤芳自賞,都不若眼前之容的淨無瑕穢,靈蘊天成,令人望之可親。
    “久微,真好看!”風惜雲驚歎,“傳聞久羅王族之人皆是神仙品貌,果然不假!”說著,她伸手捧起久微的臉臉,低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在那琉璃通透未染纖塵的臉上印下響亮的一吻,“哈哈……久微,我肯定是第一個親你的女人!”
    風惜雲得手便退,臉上神情就似偷了腥的貓一般得意洋洋。
    “夕兒,你親錯了。”誰知被偷親的人毫不驚奇,隻是出聲加以指點,那靈氣凝聚的雙眸賊亮賊亮的,長指指指嘴唇,“應該親這裏,才能顯出你我之間最親密的關係!”
    “真的?”風惜雲眼睛一亮,就似貓忽又發現了更肥的魚。
    床榻上的人生氣了嗎?沒有!他是瀟灑從容的蘭息公子,他是雍容優雅的雍王,怎麽可能會有生氣這種有失風度體麵之舉!所以……
    “鍾園。”淡淡的聲音從容響起。
    “在。”
    “久羅妖人施展妖術迷惑青王,替孤將妖人叉出去!”床榻上的人優雅地換了個姿勢,倚靠得更舒服了。
    “是。”鍾園移步向久微走去,“久羅王,夜深寒重,請讓鍾園送您回房休息。”說罷伸手挽起久微的胳膊,沒有多餘的動作,可久微就是不由自主地隨著他起身移步。
    “夕……”
    鍾園指尖一動,便讓久微閉上了嘴。
    一室靜默,風惜雲與豐蘭息兩人,一個目光看著窗外,一個凝眸盯著幾案,彼此神思恍惚,目光偶爾相對,卻是迷離如幻,如置夢中。
    “惜雲。”很久後,才聽到豐蘭息輕聲呼喚。
    “嗯。”風惜雲應著,目光移向床榻,他的眼神令她不由自主地走了過去,在榻上坐下。
    豐蘭息伸手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溫暖柔軟,輕輕歎息,“我們都還活著!”
    一句話,安兩心。
    是的,都還活著,活著才有無限的未來與可能,若死了,那便隻餘終生悔痛憾恨!
    所以,慶幸,活著!
    “世人皆道你我聰慧,可我們又何其愚昧!我們可以看透人生百態,卻看不清自己,看不透對方,定要毀滅了方能清醒!”豐蘭息摩挲著交握的手,有些自嘲地笑笑。
    “我們相識十餘年,從初會起便未曾坦誠相待。”風惜雲低頭看著相纏相扣的手,淺淺地笑著,“彼此隱瞞,彼此猜忌,彼此防備,卻又彼此糾纏,到而今……人生沒有幾個十年,也沒有幾人能有你我這般的十年,所以……這些日子我總在想,我們應該有很多話要說清楚,有很多事要解釋清楚,可是……此刻我卻覺得已不必再說。”
    “嗯。”豐蘭息淺笑相應。
    兩人十指扣緊,眼眸相對,這一刻,無須言語,彼此的眼睛便已說清一切!
    不再是以往的幽深難測,不再是以往的譏誚嘲諷,不再是以往的算計猜疑,不再是以往的躲閃逃避,從未如此刻這般澄澈坦然,這般心心相印,心意相通!
    又何須再提以前,又何須再來解釋,江湖十餘年隱瞞身份的打鬧,落英山前猶疑的遲到,五萬風雲騎暗藏的防備……那些都是傷痛,都有怨恨,可那些在那一箭擊中時,在那以性命相救時,在那無顧己身的相搏時,都已煙消雲散!
    是的,已無須言語,他們早已命脈相連,融為一體。
    這一刻,四目相對,兩心相依,便是天荒地老!
    左手纏在一處,風惜雲伸出右手,撫向豐蘭息灰白的頭發,撫著那風霜細畫的容顏,眸中柔情似水,胸中柔情四溢,“黑狐狸,你以後得改叫老狐……”一個“狸”字生生咽在喉中。
    嘴唇相觸,鼻息相纏,雙眸輕閉,婉轉相就。
    此時正星月朦朧,此刻正良宵靜謐,此時正良人在前,此刻正情濃意動!
    且將那翡翠屏開,且將那芙蓉帳掩,且將那香羅暗解,且將那鴛鴦曲唱!
    唇掃過是火,手撫過是火,那輕語如火,那歎息如火,那呼吸如火,那火從四肢百骸燒來,炙熱的似要將身融化……心卻如水,柔軟地,繾綣地蔓延,蔓過炙火,滴滴水珠滑落,激起一片清涼的戰栗……伸出手,緊緊地抱住。頸項相交,肌骨相親,心跳相同,任那火燃得更炙,任那水暗湧如潮,任那水火交纏,任那戰栗不止,隻想就這麽著……就讓此刻永無休止,又或此刻就是盡頭!
    ……
    晨曦偷偷從窗逢裏射入,透過輕紗薄帳,歡喜而欣慰地看著相擁而眠的人。
    發與發糾結,頭與頭相並,頸與頸相依,手搭著肩,手摟著腰,那麵容是恬靜的,那神情是恬淡的。
    風惜雲先醒來,微微睜眼,慢慢適應房中的光線,轉首,癡癡地凝視著枕旁的睡容,然後俯身輕柔印下一吻。
    輕巧地起身,下床,著衣,然後推開緊閉的窗,燦爛的冬日朝陽霎時便瀉了一室,暖暖金輝中,微寒的晨風灌進一室的清爽。
    她眯起眼眸,任晨風拂起披散的長發,任清風撫過臉頰,留下一片冰涼。
    “這麽好的陽光,這麽好的天氣,很適合遠行。”她沒有回頭,卻已知床榻上的人起身了。
    豐蘭息目光幽沉地看著她,心頭千思萬緒,可看到她一身白衣,隨意披著的長發,卻已是心知肚明,霎時,胸中如萬流奔湧,狂瀾起伏,麵上卻是神色不驚,鎮定從容。
    “我要走了,你應該知道,也應該明白。”
    窗邊的人回頭,一臉無拘的燦笑,一身恣意的瀟灑,朝陽為她周身鍍上一層淺輝,似從九天而降,又似瞬息便融九天。
    豐蘭息無力地坐在榻上,微微合上眼眸。
    “知道與明白是一回事,可不可以接受又是另一回事!”半晌後,房中才響起他略有些喑啞的聲音。
    風惜雲眸光如水地看著他,“我本應早早離去,那樣或許很多的事便不會發生,我明明知道互相猜疑的兩人不可能同步同心,可我卻依然留下。那一半是緣於我的懷疑與防備,一半其實是緣於我的不舍,我舍不得你。”
    “而今卻要舍了嗎?”豐蘭息抬眸看著她,麵上的淺笑有幾分慘淡,“其實……這麽多年,我明明早就察覺到我們之間的牽絆,可我卻一直不能確定也不敢確定,因為我在害怕。我害怕當一切都清晰地攤於眼前時,便是你離我而去之時,我害怕你會離去。”
    “黑狐狸,”風惜雲輕輕歎息,走至榻前,抬手撫著他不自覺緊皺在一處的長眉,“你說青王、雍王再並肩走下去,結果會如何呢?”
    豐蘭息凝望她,望進一雙明澈如水的瞳眸,那雙眸子將所有都顯露其中,也將所有都一一看進。
    “你我都清楚,那有無數無數的可能。”風惜雲指尖抹開他糾結的眉心,憐惜著他眼角的細紋,“那無數的可能簡單地分為好與不好,可不論是哪一個,你知道我都不會開心。”她目光深深地看著他,“無論是風惜雲也好還是白風夕也罷,人骨子裏的東西總是不會改變的。而以往那些死去的人,那些流過的血,是無法抹去亦無法忘記的。更甚至以後還會有更多我不願看到的,我無法與你待那萬骨成灰之時並坐皇城,笑看萬裏江山,我……終隻會江湖老去!”
    風惜雲俯首,眼眸一眨也不眨地看著豐蘭息,他墨玉的瞳眸便在眼下,眸中有千言萬語,眸中有萬緒千思,她都一一看進,那一刻,心是柔軟的,心是酸楚的,可即便如此,她也決然無悔。
    “青州與風雲騎我全部托付於你,而我走後,你才是真正地毫無顧忌,毫無牽絆,自可放開手腳,將這江山擁入懷中!”她的手撫上他的臉,“黑狐狸,無論我在哪兒,我都會看著你!這一生,我都念著你、看著你!”指尖輕輕撫著那張令她心痛萬分的容顏,目光朦朧,俯首相依,呢喃輕語,“此刻……是你我……最美好的時候!”
    唇溫柔地吻上那雙墨玉眸子,將眸中那萬千情意輕輕吻進,便是心如刀絞,便是萬箭穿身,她也已決定!
    一室的靜寂,一室的空蕩,隻有寒風依不停的吹進,拂過那窗欞,拂過那絲縵,拂過灰白的長發,拂過癡坐的人,拂過黯淡失神的眸。
    抬首四顧,如置夢中。
    這……剛才一切是否都為夢?剛才一切都未發生?剛才一切皆可不作數?
    可是胸膛中傳來的痛卻提醒著他:這一切都是真的!
    相伴十餘年的人,真的抽離了他的生命!
    昨夜相擁入懷,昨夜頸項相交的人真的棄他而去!從今以後消失於他的生命,永不再現!
    胸膛裏的痛似乎麻木了,然後便是一片空然,風吹過,便是空寂的回音。
    陽光是如此的陰沉,窗外的天地是如此的黯淡,隱約入耳的是如此的聒噪……那所有看入眼的為何全無了顏色?那所有聽入耳的為何全無了意義?
    隱約間似明白了,隱約間一腔怒焰勃然而生!
    “該死的臭女人!”一聲暴喝直衝雲霄,震懾了康城。
    那是俊雅的蘭息公子,那是雍容的雍王,有生以來第一次毫無風度的大吼怒罵!
    注釋:
    【注1】歐陽修《浪淘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