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回 荷露粉垂杏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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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下。
簡昆侖就著清澈的溪水,洗了個臉。
肩上的流血雖已止住,可是整個上衣都已被血所浸濕,再加上汗漬,貼在身上滋味可真不好受。
乘此無人,溪水既清,他就幹脆脫下來洗一洗,順便瞧瞧傷勢如何。
若非暗中那個人的援手,現在怕已落在了時美嬌的手裏,若非是無音姑娘的網開一麵,以當時自己之狼狽情況,怕是也已落在了她們手上,是以,這兩個人,俱稱得上自己的恩人。
無音姑娘限於她目前身分處境,自是不便出麵與自己招呼,至於暗中的那個人,簡昆侖料定他應是會隨時出現與自己見麵。
所謂受人涓滴,當報以湧泉,更何況如此大的恩惠?
簡昆侖不急於離開,所以有此一番磨蹭,無非是有心等候著與此人一見。
清澈若瑩的溪水,為血漬所汙,即使在月色之下,也有所見,混沌沌一片,真正煞了風景。
時美嬌的那一劍可真厲害,紮了個透明窟窿,幸而還不曾傷了筋骨,否則可真不堪設想……雖然如此,這一條右臂,這一霎想要舉起也難。
忍著身上的疼,簡昆侖用打濕的上衣,洗著身上的血漬,雖是個小小動作,現在做來卻也不易。
這幾天對他來說,真個凡事不利。先是九公主的被劫失蹤,接下來自己負傷墜水,還險些落在了官兵手裏,好不容易傷勢好了,現在第二次又受了傷,上次為七老爺掌傷的是左臂,這一次劍傷是右臂,兩邊輪著來,想來真個氣餒,堪稱流年不利。
隻是,較之落在時美嬌手裏,再嚐俘虜之苦,這點傷勢,卻又實在算不得什麽了。
長劍連鞘,插落足前。
簡昆侖盤坐石上,把胡亂洗滌的血衣,攤開來晾好麵前。
彎身攤衣的一霎,微似一怔,便自瞧見了那個人來。
一身黑色長衣,雙目以下,緊緊紮著一方軟巾,其人長身玉立,目秀眉清。似乎方自由溪邊樹叢閃身而出,也許他已經來了很久,一直在向簡昆侖偷偷窺伺。
既然已照了麵,也就不再掩飾。
微微遲疑了一下,黑衣人緩緩走過來,簡昆侖一笑站起:“方才多蒙搭救,想來便是尊駕了!”
黑衣人站住腳,向他凝神望了一刻,且不答話,一徑走到了他麵前,才行站住。
簡昆侖不免納悶,更以眼前赤著上身,當著生人怪別扭的。尷尬地笑了一笑,待將取拾地上濕衣穿好,卻為黑衣人探手止住。
接著對方的一隻手,已自攀向他的肩頭,目光轉動,竟自細細瞧起他的傷來。
簡昆侖頗不過意地微微一笑:“一點小傷算不了什麽,不勞仁兄掛心……”
黑衣人回過眸子看了他一眼,很不以為然的樣子,隨即攀著他一麵肩頭,繼續向他傷處前後打量不已。
簡昆侖索性大方笑道:“那位姑娘劍法高明,都怪我一時大意,誤入了她的六儀陣門,若非是仁見一掌飛針,這時隻怕已……”
黑衣人也不答話,徑自由身上取出了個扁扁藥盒,打開來,裏麵是半盒丹藥,月光下色如金錠,也不知是什麽藥。他取出了幾粒,托在掌心。
簡昆侖說了聲:“慢著……”
他還不知道這個人是誰?姓什麽?叫什麽?豈能隨便任人擺布?
隻是,對方現於蒙巾之外的一雙眼睛,卻是善意熱情,充滿了關懷之誼,這就使得簡昆侖不便堅持。再說自己這條命還是人家救的呢!
黑衣人乃以從容施藥,把一隻火般熱炙的手掌,輕輕按住了簡昆侖受傷之處,力道微出,丹藥自吐,即行注入內裏傷處。
簡昆侖乍然一痛之後,繼而是無比清涼,一下子,仿佛傷已好了一半。
“多樹仁兄,什麽藥這般靈異……好舒服!”
黑衣人將藥盒收入懷內,用一方潔帕,為他墊好傷處,卻一時找不到合適的布條用以包紮,幹脆提起長衣一角,嗤地撕下了一長條來。
簡昆侖阻之不及,大為感動。
萍水相逢,古道熱腸,眼前這一位便是如此,確是好樣兒的。
黑衣人手法熟練,不費什麽功夫,已把他傷處纏好。
“記住,十天不能沾水,也不必換藥……以你的身子,應該可以好了……”像是特意地把聲音壓低了,隻是效果不彰,聽在簡昆侖耳朵裏,尤其有驚人之勢。
“你……”
左手猝翻,就勢一抄,因其形勢,任是黑衣人身法快捷,卻也無能躲閃,即為簡昆侖翻起的左手,拿了右腕脈門。
簡昆侖盡管肩上有傷,功力仍在,大是不可輕視,眼前出手,尤其快捷,黑衣人一經為他拿住了脈門,頓時半身發麻,全身失力為之動彈不得。
“你是……”
迷惘之中,簡昆侖右手徑自抬起,扯下了黑衣人臉上麵巾——一張俊秀豐采的臉蛋兒,便自現了出來,荷露粉垂,杏花煙潤,較之女孩兒家也自不如的羞答答模樣。
除了李七郎之外,又是哪個?
“哦——是你?”
一愣之後,雙方都似有說不出的尷尬,尤其李七郎,簡直像是被人窺穿了心事那般靦腆。
“簡……兄,是……我……你……”一霎間,臉也紅了。
簡昆侖終而鎮定道:“七郎兄……”隨即鬆開了緊緊抓住對方的左手。
李七郎穴路方解,倏地後退一步,身勢猝轉,躍上了一塊石頭。羞澀未去,徑自睜著一雙大眼睛向對方望著,卻是欲言還休……
一霎間的靜寂,猝聞得溪水嘩嘩……此番靜中有亂,大大幹擾了李七郎的心緒平靜。
簡昆侖卻是胸懷磊落,向著對方微微點了一下頭,終是彼此立場懸殊,對壘分明,再次相見,一時卻也不知說些什麽。
李七郎總算熬過了眼前這陣子別扭勁兒,身形輕聳,颼然而過,解顏一笑道:“想瞞著你都不行,還是被你拆穿了,要是被時堂主瞧見了,這下子可就糟了,回去有我受的……”
簡昆侖苦笑道:“七郎兄援手大恩,永不敢忘,隻是貴門時堂主,精明透剔,若為她瞧出了足下本來麵目,隻怕……不好。”
李七郎呆了一呆,搖頭笑道:“這一點我早已想到,看來還不至於……”
簡昆侖微微含笑,打量向對方道:“這是貴門之事,我其實無需饒舌,隻是為足下著想,卻是多有不便……”
他隨即正色道:“再言,貴門主人柳蝶衣,與我懷有深仇,他固然放不過我,我卻也饒不了他,以七郎兄今日身分,終是不便……還請衡量自重才是。”
李七郎看著他哼了一聲,臉上神態,頗有頡頏,倏地挑動長眉,把臉轉向一邊,久久不能平息。
簡昆侖輕輕一歎:“大丈夫恩怨分明,七郎兄今日援手大恩,不敢稍忘,隻是卻與萬花飄香毫無牽涉,隻限於足下一麵之私。”
李七郎倏地回過頭來,眼睛裏交織炯炯光彩:“你想得太多了,難道我這麽做,是為了要你心存感激?萬花飄香更不寄望你什麽……而且,今天的事,你自己也已體會到了,以你一個人能力,無論如何也難與我們一爭,你……還執迷不悟麽?”
簡昆侖冷笑了一聲,搖搖頭說:“除非我死,今生今世,我絕不會與你們妥協……”
李七郎為之一呆,悵悵地向他望著,忽然飛身而起,燕子也似的輕飄。
颼然作響聲中,已立身簡昆侖麵前。
簡昆侖心中一驚,下意識的忽然握住了眼前長劍劍把。
李七郎卻似已窺出了他的心意,解顏一笑:“怎麽,你要跟我動手,剛才不是還在說什麽報恩來著……”
這幾句話聲音輕細,韻色逗俏,襯著他那般風姿,乍睹耳聞之下,真有女孩兒的嫵媚。這般姿色神態,偏偏裝點在昂藏七尺男人身上,真正是雌雄莫辨,好不為他惋惜,大生歎息,卻是無可奈何……
李七郎秀朗的一雙眸子,恁是有情地向他凝著,笑哈哈地道:“你這個人呀……總不成還要與我動寶劍麽?不要忘了你身上還帶著傷……豈能是我的對手?”
簡昆侖哼了一聲,默默地垂下眸子。
這一霎,他寧可閉上眼睛,卻沒有勇氣向對方打量一眼,怎麽說,對方卻是有恩於己,隻是這樣的妍媸不分,簡直無福消受。
李七郎這一麵,卻是方興未艾,舉起纖細手指,掠了一下鬢邊散發,說:“今天晚上的月亮多好,多亮……記得你離開的那一夜,月亮也是這麽圓,這麽亮……”
簡昆侖看了他一眼,搖頭一歎,真正無從體會,也無能置喙。
李七郎緩緩趨前一步,神色裏無盡依依,燦若秋水一雙大眼睛,緩緩收攏著,那麽細致、體貼入微地向對方打量著。
“我們坐下來說說話……吧!”說時,他自個兒先自坐下,拍拍身側石頭,偏過頭來,煙行媚視地向簡昆侖瞅著,卻不曾注意到,身邊的這個人,強壓著一腔怒火……
李七郎說:“隻要你跟我好,時美嬌那小妮子,諒她也不能把你怎樣,至於柳先生那裏,我自會為你慢慢開脫!”
話聲未已,卻聽得身後颼然作響,一股冷風,直襲過來。李七郎陡地一驚偏過頭來,隻見對方冷森森的一口長劍,已比在臉前。
這番舉止,好沒來由。
李七郎怎麽也沒有想到,對方竟然會向自己出劍,一驚之下,才注意到對方殺機盎然的臉:“你……”
簡昆侖雖然身上有傷,卻是無礙於他的出劍。這一霎眉挺目威,尤其有淩人之勢。
李七郎說了個你字,一時過於吃驚,竟自作聲不得,臉上神態,大是驚詫,似乎對於眼前這一霎的猝變,萬難理解。
簡昆侖這一劍自不會真的刺出去,再怎麽說,這個人總是有恩於己。
“李七郎,你看錯了我簡某的為人了。姓簡的是頂天立地的漢子,不是你想的那種人,萬花飄香有什麽手段盡管施展出來,接不接得著,是我自己的事,以後不勞閣下操心,再要見麵糾纏,說些不三不四的話,休怪我翻臉無情!”
幾句話說得鏗鏘有力,擲地作金石鳴!
話聲出口,長劍倏轉,當地一響,已插落鞘中,緊接著身子已自騰起,長空一煙般消逝於沉沉夜色之間。
李七郎一驚之後,待將起身而追。
一絲狡黠的微笑,顯現在他白皙的臉上。他絕不會就這樣認輸的!
多少年以來,他久已任性成習,想幹什麽,便幹什麽,即使在萬花飄香這個龐大的黑道組織裏,也隻有飄香樓主人柳蝶衣一個人能對他略形拘束,不幸柳蝶衣寡人有疾,偏嗜斷袖,對於這個雄形尤物,思寵極致,無疑百般放任,萬事縱容。乃至形成了他今日的目空四海,竟然連時美嬌這般舉足輕重的角色,也不曾看在眼裏。
他卻又是聰明而狡猾的,像柳蝶衣一樣,他有極大的野心,一俟時機成熟,不隻是取柳氏而代之,甚而……因此,他選擇了簡昆侖,不僅僅隻是一己私情的需要,更多的利害相關、權術運用,都少不了簡昆侖那樣的一個人。
簡昆侖卻偏偏不與就範。
他卻也不就此死心……
閑著沒事的時候,用五色花紙疊了個小小燕子,放置在窗台上,用嘴一吹,順風而揚……
眼看它越過了當前樓欄、柳樹……飄向畫廊,無巧不巧,正好落在了一行人的腳步正前。
走在前麵的吳三桂,霍地站住了腳步——直瞪著飄落腳前的那隻紙疊燕子。
就隻是這麽芝麻綠豆大的一端小事,卻也把身邊一幹人等嚇得不輕——刷地拉開了一個架式,四口腰刀,團團把吳王爺圍在了中間。
寶二爺一枝獨秀,身形輕轉,翩如蝴蝶,繞到了吳三桂當前,極其利落地彎下身子來,由地上拾起了那隻紙燕子。
樓上佳人恍然一驚,驀地飛紅了臉。
怎麽也沒想到,一時無心之舉,竟然會招著了這個混世冤家,呆了一呆,趕忙縮回身子,砰!關上了窗戶。
一顆心撲通撲通直跳,給她的感覺大是不妙,顯然是大禍臨頭了。
看著手裏的這隻紙燕子,寶二爺不禁微微地笑了。
抬起眉毛,跳過了眼前垂柳,直瞧向當前畫樓,驚鴻一瞥的當兒,也瞧見了關窗戶的那個人兒,一時心內雪然:“王爺——沒事兒,是一隻燕子。”
“燕子?”吳三桂挑動著濃而黑的眉毛,一時轉不過彎兒來。
“是一隻紙疊的燕子。”寶二爺上前一步,雙手恭呈,“您瞧瞧吧!”
吳三桂伸手接過來,看了一眼,不覺為之莞爾。
他今年四十六歲,麵如冠玉,虎額燕頷,賣相極是魁梧,因有粉麵金剛之稱,卻是文經武略風流倜儻切切不可以莽夫視之。
打量著手裏的這隻紙燕子,他先就笑了:“這是誰……給我逗著玩兒?”
“回爺的話,是……”寶爺把身子躬下了一些,壓低了嗓子,“是那個姓朱的大姑娘……”吳三桂怔了一怔:“九公主?”
“是九公主,”寶二爺仰起頭來,臉上神態似笑不笑,“想是一個人悶得慌,閑著沒事,還是知道您來了,給您報個訊兒,所謂的燕子報安……沒說的……討個吉祥!”
好一個燕子報安!
旗人都會說話,兩個嘴皮子能把死人說活了,眼前這個寶二爺姓寶名柱,出身長白,乃是吳三桂封王之後,多爾袞專薦禦賜,一身軟硬功夫,萬中挑一,真真可當得上是好樣兒的,不隻是一身武功了得,平常的交際手腕,舉止應對,車前馬後,看著主子說話,極盡圓滑為能事,吳三桂走到哪裏都少不了他,誠然不可少離須臾。
明明是永曆皇妹、九公主的身分,寶二爺卻偏偏要稱她朱家姑娘,俟到主子先說了,他才立刻改口,這些雖是極細微的小事,卻可以自中看出他的言行謹慎,心思靈巧。
幾天前簡昆侖、向思思夜闖王府,曾動幹戈,甚至寶二爺本人,在與簡昆侖動手之間,亦不免受了內傷,說來應是一件大事。
這個寶侍衛偏偏就有本事,把消息封死了,不要說吳三桂本人不曾聞問,上房裏連個丫鬟都不曾驚動,一切都在暗中布施,表麵絲毫不著痕跡,就連寶二爺本人也是一樣,裏麵還帶著傷,外麵一樣談笑風生,絲毫也沒有疏忽了職守。
“說得好……”吳三桂一雙炯炯光彩的眸子,不自覺地逡巡著,向著當前畫樓望去。
“這是……”
“彩碧樓。”寶柱答得快,“為了九公主的安全著想,奴才與貝爺合計了一下,暫時移動了一下她的原來住處,搬到了這裏住……”
所謂的貝爺,應當指的是九翅金鷹貝錫,也就是那一位人稱七老太爺的。
幹咳了一聲,寶柱察顏觀色,又道:“這裏是王爺您的花園,閑人不敢進來……”
吳三桂頻頻含笑,說了個好,卻是暖昧地道:“隻是東院那邊……”
“奴才知道,爺隻管放心,”他說,“沒人知道!”
東邊院子又稱日照閣,住著陳圓圓,自圓圓吃齋修道以來,改名日照觀。雖說如此,她對三桂仍時有規勸,吳三桂獨獨對她還有一分顧忌愛憐。
這一點寶二爺豈有不知?
聽他這麽一說,吳三桂心裏最後的一點顧忌也沒有了。“好吧!這會子正好我有空,就瞧瞧她去!”
吳三桂往前走了兩步,又站住:“用不了這麽些人,就你跟著好了!”
“喳!”寶二爺大口應了一聲,向著一幹衛士揮動了一下馬蹄箭袖,“都下去!”
聽說是平西王吳三桂來了,朱蕾可是打心裏煩,又驚又怕,更有說不出的恨……這一霎心裏紊亂極了。
提起這個人,無論於私於公,於家於國,她的仇可大了。
要不是他為了個女人,大開山海關引進了清兵,明室天下,怎會落得如今這步田地?要不是他的窮追不舍,永曆帝豈能如此狼狽?
這些事隻要一想起來,朱蕾就有說不出的激動,直似芒刺在背,坐立難安,避之尚恐不及,見了麵,真不知給他一副什麽樣的臉色?
若是能拒絕不見就好了,不幸的是,她卻無能自主。如今她已是階下之囚,她能夠有眼前的一份寬容,僻院而居,已經難能可貴,哪裏再能像往常一樣,擺公主的譜兒?
是以,聽見了王爺的賜見,她略作盤算,很知趣地離開了閨閣,這就下樓來了。
女侍香君打起珠簾,說了聲:“請!”朱蕾落落大方地邁步進入。
精致華麗,不甚寬敞的客廳,布置得頗是雅致,過去圓圓在這裏住過些時候,一切的擺設都還照舊,透過半卷的湘妃竹簾,園子裏花開如錦,時有小風,散置著滿室的馥鬱清芬。
眼珠子滴溜溜地轉了一圈,已把對方這個陣仗瞧了個清楚。隻當是沒瞧見他,朱蕾一聲不吭地走過去,在一張鋪有錦墊的紅木太師椅上坐了下來。
寶二爺上前一步,摔下了馬蹄袖,咳嗽一聲道:“奴才寶柱,給姑娘請安……”依著本朝的規矩,打了個扡兒,一麵仰起了臉,說,“王爺來了。”
“得了!”吳三桂一團和氣地笑著,“沒瞧見嗎!人家姑娘這會子心裏不樂,你就少說兩句吧!”
“喳!”寶二爺大聲應著,站起來後退一步,向著屋子裏兩個女侍揮了一下手,連同自己三個人,一並都退了下去,霎時間,客廳裏便隻剩下吳三桂與朱蕾兩個人。
黑色的八哥兒來回在籠子裏跳上跳下,窗外黃雀的打彈兒,聽來更是悅耳。
夕陽將下,暑氣正消。
透過兩麵對開的軒窗,客廳裏時有微風。卻是吹不開那一陣緊緊壓置在心頭的悶氣……
打進了這間房子,朱蕾可連正眼也沒有瞧他一眼,隻是向窗外望著,那裏花開正酣,蝴蝶成雙成對……
眼前這個人若是簡昆侖,那該有多好!此時此刻,盤踞在她心裏,也是她最最想見的人,除去簡昆侖之外,再沒有一個人能夠替代。
情緒的低落,似乎已到了極點,隻是天生的要強個性,迫使著她對於一切的壓迫、不如意事,永不低頭,采取絕不妥協的態度。更不會輕易落淚,向人乞憐。
“這幾天事忙,一直也沒有來看你,睡得可好?”吳三桂光彩灼灼的一雙眼睛,平和地向她望著,雖然身居富貴,位極人臣,但是久年爭戰,戎馬倥傯,到底耐不住歲月的折磨,多少也顯出了一些老態,兩鬢飛星。眼角的魚尾紋路,尤其清晰,似乎說明了此人的到老風流。
朱蕾恍然而有所悟地轉過頭來……
天知道,這當口兒,盤踞在她腦子裏的,仍然隻是簡昆侖,吳三桂的聲音猝然使她驚覺過來。了解到對方這個魔王就在眼前。
四隻眼睛對視之下,朱蕾一顆心由不住嗵嗵直跳,或許是過於激動的關係。
依著她素日性情,恨不能開口大罵他一頓,隻是連日來的苦難,多少也使得她有所改變,學到了一些做人的中庸之道。
吳三桂白中透紅、狀若滿月的臉,興起了一種喜悅:“這是你疊的燕子?想不到九公主你還有一雙巧手!”一麵說逸興飛揚地哈哈笑了。卻把手中那隻五色花紙疊成的燕子,拿在眼前細細觀賞。
朱蕾霍地站起來,嗔道:“這是我自己疊著玩兒的,還給我!”
這個突然的舉動,使得吳三桂頗是意外。
對於女人,尤其是像朱蕾這麽漂亮的女人,他有足夠的耐心,絕不會輕易發怒。目睹著對方這般神態,更加觸發了他的快感,一時揚聲,哈哈大笑不已!
“怎麽能還給你?你已經送給我了!送給我的東西,當然就是我的了!”
“誰送給你!是風吹下去的……”
忽然她跑過去,打算由對方手裏把這隻紙燕子搶過來,吳三桂偏偏夠機靈,忽地舉高了手,轉而又藏向背後,無論朱蕾怎麽急,總是搶不到手。
心裏一急,嬌性大發,管他對方什麽王不王,一個耳光直向對方臉上摑去。
還是不能得逞,這隻手依然落在了吳三桂的手裏。
他的臂力驚人,在他力持之下,朱蕾那隻被捉的手,終於垂落下來。
或許是吳三桂的手勁兒過大了,她的纖纖皓腕吃受不住,一陣子骨折筋摧的奇痛,使得她花容驟變,一時連眼淚也淌了出來。
吳三桂忽有所警地鬆開了手。
乘著這一霎間的空隙,朱蕾到底把那隻五色紙燕子搶到了手裏。
吳三桂怔了一怔,再次宏聲大笑起來。
笑聲未已,那隻燕子已在朱蕾手裏撕了個粉碎。
“你!”吳三桂忽地止住了笑,“你太任性了……”
“我就是這樣!”朱蕾已將走過的身子,忽地轉過來,“吳三桂,你就殺了我吧!”
忽然她臉上興起了輕鬆的笑意:“再不然就把我送到北京去,獻給你的新主子去……”
“你太放肆!”
“放肆!”朱蕾冷笑著,“你才放肆!難道我說錯了?你這個平西王是怎麽當上的?不正是因為出賣了舊主才得到的?還想再來一次,把我們兄妹也獻上去……總不成,人家還能把皇帝也讓給你?你這個人……”
“罵得好……好極!”轉了個身子,吳三桂大刺刺地在一張太師椅上坐了下來。
“你都說對了,大丈夫當如是也!”吳三桂皮笑肉不笑地緩緩說道,“有一天我心血來潮,說不定還真的登基稱帝,幹個皇帝玩玩,那時候第一個要謝的,就是你……”
說著,他臉上眉飛色舞地又自笑了。
“在這裏你就好好地住著吧!”吳三桂直直的眼神,瞬也不瞬地看著她,“有什麽不滿意的地方,隻管說話,要不要換個寬點兒的房子?”
“謝謝你的好意!”
朱蕾打量著麵前這福大量大的王爺,由不住微微地笑了。
“對了!”吳三桂說,“美人天生就是應該笑的,九公主這一笑,真有傾國傾城之美,想到了什麽開心的事,說出來也給我聽聽!”
“我隻覺得很滑稽。”
“滑稽?”
“難道不是?”朱蕾緩緩說道,“聽你口氣,好像這裏的一切都是屬於你的——請不要忘了,這座五華山宮,原來就是我的家,是我哥哥永曆皇帝蓋的,我現在住在自己家裏,隻是覺得極其自然,並不會覺得有一點點別扭,倒是你……”
她的臉一下子變得冷了:“你這個客人,竟是不請自來,占了我家的宮院,反過頭來竟然以主人自居,反而問起我滿不滿意來?這不是天下第一件滑稽的事麽?吳三桂,你不覺得有些臉紅麽?”
這幾句話,真比刀子還要鋒利,深深地刺進了吳三桂心裏。
朱蕾所說原是實情。
原來這座五華山宮,建於永曆皇帝即位之初,隻是好景不長,不旋踵間,兵敗山倒,連帶著這座昔日家居的皇宮內院,也歸吳三桂所有。
吳三桂哪裏留意到這種小事,眼前為朱蕾一頓搶白,反唇相譏,幾至無話可答,圓姿替月的一張俊臉,正如朱蕾所說,霎時間其紅如火,偏偏他卻又是極要麵子的人,為朱蕾這幾句話一激,簡直無處可遁,一時連耳根子都紅了。
朱蕾便不再睬他,轉向窗前,徑自向著一窗之隔的盛開花圃悵悵望著。
她雖然生性要強,到底女孩兒家,想到了生死未明的哥哥,以及自己眼前遭遇,破碎的明室……於國於家,甚而自己的未來,都將是無限淒慘。
一時之間,她仿佛整個心都為之碎了,再也無暇顧及身後的王爺,徑自轉身離開,步向樓閣。
簡昆侖再次出現街頭,樣子完全變了。
這幾天,他命運多舛。連番的負傷,加以事多不順,不用說心情沮喪透頂。
是以,當他現身這家漂亮酒樓——醒春居時,自覺著無足輕重,已不複當日的逸興飛遄,像是再也引不起旁人的注意。
雖非蓬頭垢麵,卻是氣勢低沉。
長發飄散,倦於梳挽。臉上胡子滿麵,胡碴子總有二指來長。鬆鬆垮垮的一身夏布衣褂,既不華麗,式樣更不新穎,全身上下,再無顯眼之處。
倒是那一口長劍月下秋露格調極高,卻又為他藏置在條狀的長長竹簍之內,背置身後。
看起來,樣子像是漁夫。
這個漁夫卻偏偏現身於眼前的豪華酒樓,置身於輕羅紈扇,青囊多金的達官貴人場合,莫怪乎連酒保也瞧不起他,遲遲不與招呼。
獨個兒倚窗而坐,透過高卷的細細竹簾,正可瀏覽來去江麵的點點風帆。
金烏西墜,玉兔東升。天色混沌,卻有習習涼風,穿堂迂回,一天的暑氣,至此全然消逝,再無殘留。
如是,把酒臨風,一滌憂腸,卻也不無雅趣。
前番為時美嬌利劍所傷,若非是李七郎一掌飛針所救,此刻料已落在對方手上,第二次做了飄香樓的俘虜,更虧了李七郎的靈藥,去腐生肌,不過是幾天的工夫,一條右臂,總算又能動彈自如。
一個人傷感地喝著悶酒,漸漸天色越黯,酒樓裏掌起了燈燭。
七八個燈鬥子一經燃起,酒樓裏洋溢起一片清輝,如今酒樓的裝飾擺設較往常花樣翻新,即以現場這幾個吊燈來說卻是看著華麗新穎,五色的透明水晶,一經燈光映射,五顏六色,直似天花亂墜,較之一般的昏黃,自是不可同日而語。
簡昆侖要了一大碗過橋米線,就著一盤牛肉包子吃得一飽,東半天一輪冰盤,已自冉冉升起,夜月之下,打量著一道迤邐江水,直似匹練一道,更有無限情趣。
有人飛碟召伎,繼而管弦聲起,醒春居由是進入綺麗冶豔的一麵。
簡昆侖懨懨少歡,待將歸去,卻舍不得夜月下窗外一番景色,卻於這時,走過來一個夥計,彎下身子道:“是簡先生麽?”
倒使得簡昆侖為之一怔。
那個夥計隨即笑道:“那邊一位先生……”說時,卻把手裏一張便箋遞上。
簡昆侖接過來一看,紙上翰墨未幹,寫著幾行字跡:“年少氣盛,大有可為。今日一蹶,為圖明日之振,不可自餒。”
好一筆龍飛鳳舞行書,未尾具名處,卻有冀叟二字。語氣頗是托大,當知年齒有尊。
打量著這張字帖,簡昆侖好生奇怪,卻是想不起對方這個人來。
來人那個青衣夥計,含笑道:“那位老先生有請,請簡先生移座一談,請。”
較諸先時的冷漠不睬,儼然兩副嘴臉,以此而判,對方那位老先生,頗似有些來頭,如非聲色場中的豪客,亦是舍得花錢之人。
“又是哪個?”
簡昆侖將桌上半盞黃酒一飲而盡,看著麵前這個夥計冷冷問道:“你怎麽知道我姓簡,誰告訴你的?”
青衣夥計笑道:“自然是那個老先生說的。簡先生你就請吧!”
簡昆侖心裏盤思,未定去留,他素性本分,頗不思與陌生人隨便搭訕,但是對方這人,既能道出自己姓氏,看來又似有些淵源,既承誠意相邀,卻似未便拒絕。這麽一想,也就不再矯情,隨即站起。
“這邊請……”
夥計頭前帶路,轉向內裏雅座。
隔著一扇彩屏,即聞得裏麵亂哄哄的鬧成一片,簡昆侖方自詫異,身前的那個青衣夥計已自先行邁入道:“簡先生請來了!”
簡昆侖退既不能,隻得隨後跟進。
卻隻見一張圓桌麵上,坐滿了人,衣香鬢影甚是熱鬧。
一個麵相清臒,兩鬢飛星的錦衣老人,方自由一名妖豔女伎手中接過酒盞,仰首待飲的一霎,聽見了夥計的報名,哈哈一笑道:“貴客來了……”
隨即站起,向著後麵進來的簡昆侖,抱拳笑道:“賞光,賞光。”一麵說,空出了身邊主座,連聲道謝。
簡昆侖乍見對方這等排場,頗是後悔有此一來,再者對方老者,並非故舊,那一張清臒麵相,可以斷定以往不曾見過,心中不免暗自稱奇。惟其如此,他卻反而不便拒絕。
微微一笑,道了聲“叨擾”,便自坐下。隨著目光一轉,卻也把座上眾人,瞧了個清楚。
除卻這個錦衣老人之外,另有一個四旬上下,膚色黝黑的中年漢子,以及另一個麵色紅潤,年在五旬左右的斯文胖子,其它皆為弼弼群雌,僅由外表衣著打扮,亦不難看出,這些女子,俱是飛碟召喚,以之賣唱侑酒的樂府女伎。
錦衣老人不容簡昆侖開口,先自嗬嗬笑道:“四海之內皆兄弟也,足下先莫問我們是否相識,且先容我介紹兩位朋友,彼此俱是性情中人,今夕且擁佳人,何妨共謀一醉?”
話聲一頓,手指向那個麵色紅潤的胖子道:“這位姓宮,來自江南太湖,專營絲綢,行號遍及大江南北,家大業大,白銀如山。特長是,他有用不完的錢,我們便投其所好,時常幫他消耗兩文,也算是從其所願,幫助朋友!”
幾句話說得大家都笑了。
姓宮的白臉胖子倒也不以為忤,輕輕舉手抱拳,微微含笑道了聲:“幸會之至。”
卻為簡昆侖注意到,他那一雙粉團兒也似的嫩手,白皙細膩,一如婦人,就中於右手無名指節上,戴著一枚星形的寶石戒指,色作琥珀,光輝璀璨,無論形式光澤,皆異一般,顯然大非凡俗。
使得簡昆侖更為留意的,卻是對方恂恂儒雅,儼然高士的那般神態——這般氣質神態,似乎和他所廁身的商賈買賣行業,大行背謬。
姓宮的胖子,更似有獨特氣質,即使在匆匆一見之間,即能促發對方好感。
簡昆侖待將再次觀察,錦衣老人卻為他引見了另外一人,即是那個膚色黝黑的中年漢子。
“這位姓方,來自秦嶺,專營販馬,張家口的馬市生意,一半以上都在此人身上,最近做了一筆很大的生意,卻為此開罪了朝廷,你道如何?”
話聲未頓,黑臉漢子已哈哈笑道:“讓你這麽一說,我簡直成了欽命要犯,焉能還在這裏吃酒作要?當著簡朋友麵前,你就少說兩句,莫把人家嚇跑了!”
聲音宏亮,像是湘桂口音。
這人雖是臉色黑黝,卻是黑中透紅,生著一口雪白整齊牙齒,一雙眸子尤其明亮,轉動之間,精氣逼人。
簡昆侖目光與對方一經接觸,頓時有所感應,不由心裏一動,不用說,又是一個非比尋常的人物。
錦衣老人這才嗬嗬笑道:“我們三人乃是多年好友,有個共同特長,就是性好漁色,聞說哪裏的女校書臉蛋兒好,或是能歌善舞,哪怕是千裏內外,也會趕了去一親芳澤,平素放蕩形骸,老來風騷,貪吃愛耍,自命風流,不要臉的不像話之極……”
由於這番自剖,深刻見骨,說得座上幾個粉頭都由不住低頭笑了。
錦衣老人這才打住道:“不說了,不說了,總之,我們三個平日臭味相投,才至有今日之一聚,足下的行跡,早在入滇之始,便落在了馬販子眼裏,經過暗中一番查訪,高緬行止,竟是大大對了我等脾胃,可是足下行蹤,飄忽無定,好不容易直到了今天才追著了,不結交,不知何日才能再次相逢。這才不惴冒昧,飛碟相邀,還請不要怪罪才好。”
錦衣老人滔滔不絕地說到這裏,才行頓住。這般語態,自非矯情做作之人。
簡昆侖不由略略打消了先時的一番索然。對著麵前這三個人,油然增加了幾分趣昧。憑著他的閱人曆練,直覺的可以斷言,對方三個人,絕不似七老太爺那般陰鷙深不可測的公門人物,卻也沒有一般江湖人物那種風塵氣息,真實身分大是耐人尋味。
也說不出一種什麽感觸,卻隻在這匆匆一麵之間,使他竟然對此三個完全陌生的人,傾生出一種親切感,直覺的生出了結交之意。
卻見那個姓宮的白麵胖子,莞爾笑道:“既然大家都是第一次見麵,偏偏你的話多,說了半天,你自己姓甚名誰,人家還不知道,豈不好笑?”
簡昆侖一笑道:“正要討教!”隨即轉向錦衣老人望去。
錦衣老人還沒有來得及開口說話,座上姓方的那個偉岸黑臉漢子已嗬嗬笑道:“我們這位老哥姓秦,說了半天,他最有錢,我們兩個加起來,還抵不上他一半的家當,隻是生性小氣,除了漂亮的女人以外,誰也休想花得。”
少不得又自引起一場哄笑。
錦衣老人笑眯了一雙眼睛:“這可好,一上來先來個窩裏頭反,直把我們這位小兄弟,弄得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且住,且往,這玩笑話到此打住,說多了就真假不分了。”
姓宮的白臉胖子一笑說:“這隻怪你自己又怨得誰來?來來來,我們三個先敬簡朋友一杯。”
一麵隨手招呼身邊姑娘,為簡昆侖斟酒。各自舉杯,一飲而盡。
在外麵行走的人,所謂的逢人隻說三分話,不可全拋一片心,何況彼此隻是匆匆一見?
簡昆侖心裏盤算,自己行止,看來已為對方所知。試以姓秦的老人那張傳書所示,雖是遊戲筆墨,實已顯示出對方於己的無所不知,看來他們三人,實已對自己暗中觀察甚久,直到眼前認為時機成熟,才自現身而出。簡昆侖所不能了解的是,以自己之凡事謹慎,觀察敏銳,竟然不能先於對方發覺出一些蛛絲馬跡,由此可以想知,這三個人該是何等人物了。
思念中,不經意便自向對麵錦衣老人望去,正逢著錦衣老人一雙深遂的眼睛,也正向自己看來。
四隻眼睛交接之下,簡昆侖不由心裏為之一震。
那是因為錦衣老人看似平和的目光裏,含蓄著一種特殊的感應,使得他頓生感觸。
他於是目光轉動,轉向那個姓宮的及那個姓方的二人繼續觀察,所得的反應竟與錦衣老人一般無二。
由是,他立刻得到了一個結論——這三個人,俱是身藏絕技的一流高手。什麽理由?他實在說不出來。但是,他卻可以因此斷定!
也許一個人的內功達到了所謂的上乘境界之後,本身自然而然,便會孕育出這般氣質,以之印證時美嬌、李七郎、七老太爺,進而柳蝶衣……柳二爺等!無不如此。
對方三人既然也具有這般目神,即使不足以與柳蝶衣、二先生,甚而自己父親這等極流人物頡頏,也應與自己、時美嬌等作等量齊觀。
這個突然發現,一時在他心裏大生震蕩,不覺對此三人大大生出好奇。
一個具有如此身手之人,斷非無名之輩——他們三人又是誰呢?
四海之大,無奇不有。武林中常常傳頌的一句話:人外有人,山外有山。
不期然,今天卻是遇見了高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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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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