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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二

    蘇小姐哏鮑小姐同艙,睡的是下鋪,比鮑小姐方便得多,不必每天爬上爬下。可是這幾天她嫌惡著鮑小姐,覺得她什麽都妨害了自己:打鼾太響,鬧得自己睡不熟,翻身太重,上鋪像要塌上來。給鮑小組打了一下,她便說:“孫太太,你評評理。叫她‘小寶貝’,還要挨打!睡得著就是福氣。我知道你愛睡,所以從來不不響,免重吵醒你。你跟我廛怕發胖,可是你在般上這樣愛睡,我想你又該添好幾磅了。”小孩吵著要糖,到手便咬,他母親叫他謝鮑小姐,他不瞅睬,孫太太隻好自己跟鮑小姐甫衍。蘇小姐早看見這糧惠而不費,就是船上早餐喝咖啡用的方糖。她鄙薄鮑小姐這種作風,不願意跟她多講,又打開書來,眼梢卻瞟見鮑小姐把兩張帆布椅子拉到距離較遠的空處並放著,心裏罵她列恥,同時自恨為什麽去看她。那時候方鴻漸也到甲板上來,在她們#65533;前麵走過,停步應酬幾句,問“小弟弟好”。孫太太愛理不理地應一聲。蘇小姐笑道:“快去罷,不怕人等得心焦麽?”方鴻漸紅了臉傻傻便撇了蘇小姐走去。蘇小姐明知留不住他,可是他真去了,倒悵然有失。書上一字沒看進去耳聽得鮑小姐嬌聲說笑,她忍不住一看,方鴻漸正抽著煙,鮑小姐向他抻手,他掏出香煙匣來給她一支,鮑小姐銜在嘴裏,他手指在打火匣上作勢要為她點煙,她忽然嘴迎上去把銜的煙頭湊在他抽的煙頭上一吸,那支煙點著了,鮑小姐得間地吐口煙出來。蘇小姐氣得身上發伶,想這兩個人真不要臉,大庭廣從竟借煙

    卷來接吻。再看不過了,站起來,說要下麵去。其實她知道下麵沒有地方可去,餐室裏有人打牌,臥艙裏太悶。孫太太也想下去問問男人今天輸了多少錢,但怕男人輸急了,一問反在自己身上出氣,回房艙又有半天吵嘴;因此不敢冒昧起身,隻問

    小孩子要不要下去撒尿。

    蘇小姐罵方鴻漸無恥,實在是冤枉。他那時候窘得似乎甲板上人都在注意他,心裏怪鮑小姐太做得出,恨不能說她幾句。他雖然現在二十七歲,早訂過婚,卻沒有戀愛訓練。父親是前清舉人,在本鄉江南一個小縣裏做大紳士。他們那縣裏人僑居在大都市的,幹三種行業的十居其九:打鐵,磨豆腐,抬轎子。土產中藝術品以泥娃娃最出名;年輕人時大學,以學土木為最多。鐵的硬,豆腐的淡而無味,轎子的容量狹小,還加上泥土氣,這算他們的民風。就是發財做官的人,也欠大方,這縣有個姓周的在上海開鐵鋪子財,又跟同業的同鄉組織一家小銀行,名叫“點金銀行”,自己榮任經理,他記起衣錦還鄉那句成語,有一年乘清明節回縣去祭祠掃墓,結識本地人士。方鴻漸的父親是一鄉之望,周經理少不得上門拜訪,因此成了朋友,從朋友攀為親家。鴻漸還在高中讀書,隨家裏作主訂了婚。未婚妻並沒見麵,隻瞻爺過一張半身照相,也漠不關心。兩年後到北平進大學,第一次經曆男女同學的風味,看人家一對對談情說愛,好不眼紅。想起未婚妻高中讀了一年書,便不進學校,在家實習家務,等嫁過來做能幹媳婦,不由自主地對她厭恨。這樣怨命,怨父親,發了幾天呆,忽然醒悟,壯著膽寫信到家裏要求解約。他國文曾得老子指授,大中學會考考過第二,所以這信文縐縐,沒把之乎者也用錯。信上說什麽:“邇來觸緒善感,歡寡悉殷,懷抱劇有秋氣。每攬鏡自照,神寒形削,清臒非壽者相。竊恐我躬不閱,周女士或將貽誤終身。

    尚望大人垂體下情,善為解鈴,毋小不忍而成終天之恨。”他自以為這信措詞淒婉,打得動鐵石心腸。誰知道父親信來痛罵一頓:“吾不惜重資,命汝千裏負笈,汝埋頭攻讀之不暇,而有餘閑照鏡耶?汝非婦人女子,何須置鏡?惟梨園子弟,身為丈夫而對鏡顧影,為世所賤。吾不圖汝甫離漆下,已渝染惡習,可歎可恨!且父母在,不言老,汝不善體高堂念遠之情,以死相嚇,喪心不孝,於斯而極!當是汝校男女同學,汝睹色起意,見異思遷;汝拖詞悲秋,吾知汝實為懷春,難逃老夫洞鑒也。若執迷不悔,吾將停止寄款,命汝休學回家,明年與汝弟同時結婚。細思吾言,慎之切切!”方鴻漸嚇矮了半截,想不到老頭子這樣精明。忙寫回信討饒和解釋,說:鏡子是同室學生的,他並沒有買:這幾天吃美國魚肝油丸、德國維他命片,身體精神好轉,臉也豐滿起來,隻可惜藥價太貴,舍不得錢;至於結婚一節,務請到到畢業後舉行,一來妨礙學業,二來他還不能養家,添他父親負擔,於心不安。他父親收到這信,證明自己的威嚴遠及於幾千裏外,得意非凡,興頭上匯給兒子一筆錢,讓他買補藥。方鴻漸從此死心不散妄想,開始讀叔本華,常聰明地對同學們說:“世間哪有戀愛?壓根兒是生殖衝動。”轉眼已到大學第四年,隻等明年畢業結婚。一天,父親來封快信,上麵說:“頃得汝嶽丈電報,駭悉淑英傷寒,為西醫所誤,遂於本有十日下午四時長逝,殊堪痛惜。過門在即,好事多磨,皆汝無福所臻也。”信後又添幾句道:“塞翁失馬,安知非福,使三年前結婚,則此番吾家破費不貲矣。然吾家積德之門,苟婚事早完,淑媳或可脫災延壽。姻緣前定,勿必過悲。但汝嶽父處應去一信唁之。”鴻漸看了有犯人蒙赦的快活,但對那短命的女孩子,也稍微憐憫。

    自己既享自由之樂,願意旁人減去悲哀,於是向未過門丈人處真去了一封慰唁的長信。周經理收到信,覺得這孩子知禮,便分付銀行文書科王主任作複,文書科主任看見原信,向東家大大恭維這位未過門姑爺文理書法好,並且對死者情詞深摯,想見天性極厚,定是個遠到之器,周經理聽得開心,叫主任回信說:女兒雖沒過門翁婿名分不改,生平隻有一個女兒,本想好好熱鬧一下,現在把陪嫁辦喜事的那筆款子加上方家聘金為女兒做生意所得利息,一共兩萬塊錢,折合外匯一千三百鎊,給方鴻漸明年畢業了做留學費,方鴻漸做夢都沒想到這樣的好運氣,對他死去的未婚妻十分感激,他是個無用之人,學不了土木工程,在大學裏從社會學係轉哲學係,最後轉入中國文學係畢業。學國文的人出洋“深造”聽來有些滑稽。事實上,惟有學中國文學的人非到外國留學不可。因為一切其他科目像數學、物理、哲學。心理。

    經濟,法律等等都是從外國港灌輸進來的,早已洋氣撲鼻;隻有國文是國貨土產,還需要處國招牌,方可維持地位,正好像中國官吏,商人在本國剝削來的錢要換外匯,才能保持國幣的原來價值。

    方鴻漸到了歐洲,既不鈔敦煌卷子,又不訪《永樂大典》,也不找太平天國文獻,更不學蒙古文、西藏文或梵文。四年中倒換了三個大學,倫敦、巴黎、柏林;隨便聽幾門功課,興趣頗廣,心得全無,生活尤其懶散。第四年春天,他看銀行裏隻剩四百多鎊,就計劃夏天回國。方老先生也寫信問他是否已得博士學位,何日東歸,他回信大發議論,痛罵博士頭銜的毫無實際。方老先生大不謂然,可是兒子大了,不敢再把父親的尊嚴去威脅他;便信上說,自己深知道頭銜無用,決不勉強兒子

    ,但周經理出錢不少,終得對他有個交代。過幾天,方鴻漸又收到丈人的信,說什麽:“賢婿才高學富,名滿五洲,本不須以博士為誇耀。然令尊大人乃前清孝廉公,賢婿似宜舉洋進士,庶幾克紹箕裘,後來居上,愚亦與有榮焉。”方鴻漸受到兩麵夾攻,才知道留學文憑的重要。這一張文憑,仿佛有亞當、夏娃下身那片樹葉的功用,可以遮羞包醜;小小一方紙能把一個人的空疏、寡陋、愚笨都掩蓋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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