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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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二十六

    蘇小姐目送他走了,還坐在亭子裏。心裏隻是快活,沒有一個成輪廓的念頭。想著兩句話:“天上月圓,人間月半,”不知是舊句,還是自己這時候的靈感。今天是四月半,到八月半不知怎樣。“孕婦的肚子貼在天上,”又記起曹元朗的詩,不禁一陣厭惡。聽見女用人回來了,便站起來,本能地掏手帕在嘴上抹了抹,仿佛接吻會留下痕跡的。覺得剩餘的今夜隻像海水浴的跳板,自己站在板的極端,會一跳衝進明天的快樂裏,又興奮,又戰栗。

    方鴻漸回家,鎖上房門,撕了五六張稿子,才寫成下麵的一封信:

    文紈女士:

    我沒有臉再來見你,所以寫這封信。從過去直到今夜的事,全是我不好。我沒有借口,我無法解釋。我不敢求你諒宥,我隻希望你快忘記我這個軟弱、沒有勇氣的人。因為我真心敬愛你,我愈不忍糟蹋你的友誼。這幾個月來你對我的恩意,我不配受,可是我將來永遠作為寶貴的回憶。祝你快樂。

    慚悔得一晚沒睡好,明天到銀行叫專差送去。提心吊膽,隻怕還有下文。十一點鍾左右,一個練習生來請他聽電話,說姓蘇的打來的,他腿都軟了,拿起聽筒,預料蘇小姐罵自己的話,全行的人都聽見。

    蘇小姐的聲音很柔軟:“鴻漸麽?我剛收到你的信,還沒拆呢。信裏講些什麽?是好話我就看,不是好話我就不看;留著當了你麵拆開來羞你。”

    鴻漸嚇得頭顱幾乎下縮齊肩,眉毛上升入發,知道蘇小姐誤會這是求婚的信,還要撒嬌加些波折,忙說:“請你快看這信,我求你。”

    “這樣著急!好,我就看。你等著,不要掛電話——我看了,不懂你的意思。回頭你來解釋罷。”

    “不,蘇小姐,不,我不敢見你——”不能再遮飾了,低聲道:“我另有——”怎麽說呢?糟透了!也許同事們全在偷聽——“我另外有——有個人。”說完了如釋重負。

    “什麽?我沒聽清楚。”

    鴻漸搖頭歎氣,急得說抽去了脊骨的法文道:“蘇小姐,咱們講法文。我——我愛一個人,——愛一個女人另外,懂?原諒,我求你一千個原諒。”

    “你——你這個渾蛋!”蘇小姐用中文罵他,聲音似乎微顫。鴻漸好像自己耳頰上給她這罵沉重地打一下耳光,自衛地掛上聽筒,蘇小姐的聲音在意識裏攪動不住。午時一個人到鄰近小西菜館裏去飯,怕跟人談話。忽然轉念,蘇小姐也許會失戀自殺,慌得什麽都吃不進。忙趕回銀行,寫信求她原諒,請她珍重,把自己作踐得一文不值,哀懇她不要留戀。發信以後,心上稍微寬些,覺得餓了,又出去吃東西。四點多鍾,同事都要散,他想今天沒興致去看唐小姐了。收發處給他地封電報,他驚惶失,險以為蘇小姐的死信,有誰會打電報來呢?拆開一看,“平成”發出的,好像是湖南一個皮名,減少了恐慌,增加了詫異。忙討本電報明碼翻出來是:“敬聘為教捋月薪三百四十元酌送路費盼電霸國立三閭大學校長高鬆年。”“教捋”即“教授”的錯誤,“電霸”準是“電複”。從沒聽過三閭大學,想是個戰後新開的大學,高鬆年也不知道是誰,更不知道他聘自己當什麽係的教授。不過有國立大學不遠千裏來聘請,終是增添身價的事,因為戰事起了隻一年,國立大學教授還是薪水階級裏可企羨的地位。問問王主任,平成確在湖南,王主任要電報看了,讚他實至名歸,說點金銀行是小地方,蛟龍非池中之物,還說什麽三年國立大學教授就等於簡任官的資格。鴻漸聽得開心,想這真是轉運的消息,向唐小姐求婚一定也順利。今天太值得記念了,絕了舊葛藤,添了新機會。他晚上告訴周經理夫婦,周經理也高興,隻說平成這地方太僻遠了。鴻漸說還沒決定答應。周太太說,她知道他先要請蘇文紈小姐那樣,早結婚了,新式男女沒結婚說“心呀,肉呀”的親密,隻怕甜頭吃完了,結婚後反而不好。鴻漸笑她隻知道個蘇小姐。她道:“難道還有旁人麽?”鴻漸得意頭上,口快說三天告訴她確實消息。她為她死掉的女兒吃醋道:“瞧不出你這樣一個人倒是你搶我奪的一塊好肥肉!”鴻漸不屑計較這些粗鄙的話,回房間寫如下的一封信:

    曉芙:

    前天所發信,想已目。我病全好了;你若補寫信來慰問,好比病後一帖補藥,還是歡迎的。我今天收到國立三閭大學電報,聘我當教授。校址好像太偏僻些,可是不失為一個機會。我請你幫我決定去不去。你下半年計劃怎樣?你要到昆明去複學,我也可以在昆明謀個事,假如你進上海的學校,上海就變成我唯一依戀的地方。總而言之,我魔住你,纏著你,冤鬼作祟似的附上你,不放你清靜。我久想跟我——啊呀!“你”錯寫了“我”,可是這筆誤很有道理,你想想為什麽——講句簡單的話,這話在我心裏已經複習了幾千遍。我深恨發明不來一個新鮮飄忽的說法,隻有我可以說,隻有你可以聽,我說過,我聽過,這說法就飛了,過去現在和未來

    沒有第二個男人好對第二個女人這樣說。抱歉得很,對絕世無雙的你,我隻能用幾千年經人濫用的話來表示我的情感。你允許我說那句話麽?我真

    不敢冒味,你不知道我怎樣怕你生氣。

    明天一早鴻漸吩咐周經理汽車夫送去,下午出銀行就上唐家。洋車到門口,看見蘇小姐的汽車也在,既窘且怕。蘇小姐汽車夫向他脫帽,說:“方先生來得巧,小姐來了不多一會。”鴻漸胡扯道:“我路過,不過去了,”便轉個彎回家。想這是撒一個玻璃質的謊,又脆薄,又明亮,汽車夫定在暗笑。蘇小姐會不會大講壞話,破人好事?但她未必知道自己愛唐小姐,並且,這半年來的事講出來隻丟她的臉。這樣自譬自慰,他又不擔憂了。他明天白等了一天,唐小姐沒信來。後天去看唐小姐,女用人說她不在家。到第五天還沒信,他兩次拜訪都撲個空。鴻漸急得眠食都廢,把自己的信背了十幾遍,字字推敲,自覺並無開罪之處。也許她要讀書,自己年齡比她大八九歲,談戀愛就得結婚,等不了她大學畢業,她可能為這事遲疑不決。隻要她答應自己,隨她要什麽時候結婚都可以,自己一定守節。好,再寫封信去,說明天禮拜日求允麵談一次,萬事都由她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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