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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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六十一

    “那麽,你太weak,”辛楣自以為這個英文字嵌得非常妙,不愧外交詞令:假使鴻漸跟孫小姐並無關係,這個字就說他拿不定主意,結婚與否,全聽她擺布;假使他們倆不出自己所料,butthefleshisweak1,這個字不用說是含蓄渾成,最好沒有了。1(注:太不夠堅強。給肉欲擺布了——下一句是成語。)鴻漸像已判罪的犯人,無從抵賴,索性死了心讓臉穩定地去紅罷,囁嚅道:“我也在後悔。不過,反正總要回家的。禮節手續麻煩得很,交給家裏去辦罷。”

    “孫小姐是不是嘔吐,吃不下東西?”

    鴻漸聽他說話轉換方向,又放了心,說:“是呀!今天飛機震蕩得利害。不過,我這時候倒全好了。也許她累了,今天起得太早,昨天晚上我們兩人的東西都是她理的。辛楣,你記得麽?那一次在汪家吃飯,範懿造她謠言,說她不會收拾東西——”

    “飛機震蕩應該過了。去年我們同路走,汽車那樣顛簸,她從沒吐過。也許有旁的原因罷?我聽說要吐的——”跟著一句又輕又快的話——“當然我並沒有經驗,”毫無幽默地強笑一聲。

    鴻漸沒料到辛楣又回到那個問題,仿佛躲空襲的人以為飛機去遠了,不料已經轉到頭上,轟隆隆投彈,嚇得忘了羞憤,隻說:“那不會!那不會!”同時心裏害怕,知道那很會。

    辛楣咀嚼著煙鬥柄道:“鴻漸,我和你是好朋友,我雖然不是孫小姐法律上的保護人,總算受了她父親的委托——我勸你們兩位趕快用最簡單的手續結婚,不必到上海舉行儀式。反正你們的船票要一個星期以後才買得到,索性多住四五天,就算度蜜月,乘更下一條船回去。旁的不說,回家結婚,免不了許多親戚朋友來吃喜酒,這筆開稍就不小。孫家的景況,我知道的,你老太爺手裏也未必寬裕,可省為什麽不省?何必要他們主辦你們的婚事?”除掉經濟的理由以外,他還曆舉其他利害,證明結婚愈快愈妙。鴻漸給他說得服服帖帖,仿佛一重難關打破了,說:“回頭我把這個意思對柔嘉說。費你心打聽一下,這兒有沒有注冊結婚,手續繁不繁。”

    辛楣自覺使命完成,非常高興。吃飯時,他要了一瓶酒,說:“記得那一次你給我灌醉的事麽?哈哈!今天灌醉了你,對不住孫小姐的。”他問了許多學校裏的事,歎口氣道:“好比做了一場夢——她怎麽樣?”鴻漸道:“誰?汪太太?聽說她病好了,我沒到汪家去過。”辛楣道:“她也真可憐——”瞧見鴻漸臉上醞釀著笑容,忙說——“我覺得誰都可憐,汪處厚也可憐,我也可憐,孫小姐可憐,你也可憐。”鴻漸大笑道:“汪氏夫婦可憐,這道理我明白。他們的婚姻不會到頭的,除非汪處厚快死,準鬧離婚。你有什麽可憐?家裏有錢,本身做事很得意,不結婚是你自己不好,別說範懿,就是汪太太——”辛楣喝了酒,臉紅已到極點,聽了這話,並不更紅,隻眼睛躲閃似的眨了一眨——“好,我不說下去。我失了業,當然可憐;孫小姐可憐,是不是因為她錯配了我?”辛楣道:“不是不是。你不懂。”鴻漸道:“你何妨說。”辛楣道:“我不說。”鴻漸道:“我想你新近有了女朋友了。”辛楣道:“這是什麽意思?”鴻漸道:“因為你說話全是小妞兒撒嬌的作風,準是受了什麽人的熏陶。”辛楣道:“混帳!那麽,我就說啦,啊?我不是跟你講過,孫小姐這人很深心麽?你們這一次,照我第三者看起來,她煞費苦心——”鴻漸意識底一個朦朧睡熟的思想像給辛楣這句話驚醒——“不對,不對,我喝醉了,信口胡說,鴻漸,你不許告訴你太太。我真糊塗,忘了現在的你不比從前的你了,以後老朋友說話也得分個界限,”說時,把手裏的刀在距桌寸許的空氣裏劃一劃。鴻漸道:“給你說得結婚那麽可怕,真是眾叛親離了。”辛楣笑道:“不是眾叛親離,是你們自己離親叛眾。這些話不再談了。我問你,你暑假以後有什麽計劃?”鴻漸告訴他準備找事。辛楣說,國際局勢很糟,歐洲免不了一打,日本是軸心國,早晚要牽進去的,上海天津香港全不穩,所以他把母親接到重慶去,“不過你這一次怕要在上海待些時候了。你願意不願意到我從前那個報館去做幾個月的事?有個資料室主任要到內地去,我介紹你頂他的缺,酬報雖然不好,你可以兼個差。”鴻漸真心感謝。辛楣問他身邊錢夠不夠。鴻漸說結婚總要花點錢,不知道夠不夠。辛楣說,他肯借。鴻漸道:“借了要還的。”辛楣道:“後天我交一筆款子給你,算是我送的賀儀,你非受不可。”鴻漸正熱烈抗議,辛楣截住他道:“我勸你別推。假使我也結了婚,那時候,要借錢給朋友都沒有自由了。”鴻漸感動得眼睛一陣潮潤,心裏鄙夷自己,想要感激辛楣的地方不知多少,倒是為了這幾個錢下眼淚,知道辛楣不願意受謝,便說:“聽你言外之意,你也要結婚了,別瞞我。”辛楣不理會,叫西崽把他的西裝上衣取來,掏出皮夾,開礦似的發掘了半天,鄭重揀出一張小相片,上麵一個兩目炯炯的女孩子,表情非常嚴肅。鴻漸看了嚷道:“太好了!太好了!是什麽人?”辛楣取過相片,端詳著,笑道:“你別稱讚得太熱心,我聽了要吃醋的,咱們從前有過誤會。看朋友情人的照相,客氣就夠了,用不到熱心。”鴻漸道:“豈有此理!她是什麽人?”辛楣道:“她父親是先父的一位四川朋友,這次我去,最初就住在他家裏。”鴻漸道:“照你這樣,上代是朋友,下代結成親眷,交情一輩子沒有完的時候。好,咱們將來的兒女——”孫小姐的病征冒上心來,自覺說錯了話——“唔——我看她年輕得很,是不是在念書?”辛楣道:“好好的文科不念,要學時髦,去念什麽電機工程,念得叫苦連天。放了暑假,報告單來了,倒有兩門功課不及格,不能升班,這孩子又要麵子,不肯轉係轉學。這麽一來,不念書了,願意跟我結婚了。哈哈,真是個傻孩子。我倒要謝謝那兩位給她不及格的先生。我不會再教書了,你假如教書,對女學生的分數批得緊一點,這可以促成無數好事,造福無量。”鴻漸笑說,怪不得他要接老太太進去。辛楣又把相片看一看,放進皮夾,看手表,嚷道:“不得了,過了時候,孫小姐要生氣了!”手忙腳亂算了賬,一壁說:“快走!要不要我送你回去,當麵點交?”他們進飯館,薄暮未昏,還是試探性的夜色,出來的時候,早已妥妥帖帖地是夜了。可是這是亞熱帶好天氣的夏夜,夜得坦白淺顯,沒有深沉不可測的城府,就仿佛讓導演莎士比亞《仲夏夜之夢》的人有一個背景的榜樣。辛楣看看天道:“好天氣!不知道重慶今天晚上有沒有空襲,母親要嚇得不敢去了。我回去開無線電,聽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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