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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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章 七十二

    鴻漸道:“隻有你六天忙,我不忙的!當然你忙了有代價,你本領大,有靠山,賺的錢比我多——”

    “虧得我會賺幾個錢,否則我真給你欺負死了。姑媽說你欺負我,一點兒沒有冤枉你。”

    鴻漸發狠道:“那麽你快去請你家庭駐外代表李老太太上來,叫她快去報告你的auntie。”

    “總有那一天,我自己會報告。像你這種不近人情的男人,世界上我想沒有第二個。他們討厭你,不上你的門,那也夠了,你還不許我去看他們。你真要我斷六親?你那種孤獨脾氣不應當娶我的,隻可惜泥裏不會迸出女人來,天上不會吊下個女人來,否則倒無爺無娘,最配你的脾胃。嚇,老實說,我看破了你。我孫家的人無權無勢,所以討你的厭;你碰見了什麽蘇文紈唐曉芙的父親,你不四腳爬地去請安,我就不信。”

    鴻漸氣得發顫道:“你再胡說,我就打上來。”柔嘉瞧他臉青耳紅,自知說話過火,閉口不響。停一會,鴻漸道:“我倒給你害得自己家裏都不敢去!你辦公室裏天天碰見你的姑媽,還不夠麽?姑媽既然這樣好,你幹脆去了別回來。”

    柔嘉自言自語:“她是比你對我好,我家裏的人也比你家裏的人好。”

    鴻漸的回答是:“sh——sh——sh——shaw。”

    柔嘉道:“隨你去噓。我家裏的人比你家裏的人好。我偏要常常回去,你管不住我。”鴻漸對太太的執拗毫無辦法,怒目注視她半天,奮然開門出去,直撞在李李媽身上。他推得她險的摔下樓梯,一壁說:“你偷聽夠了沒有?快去搬嘴,我不怕你。”他報館回來,柔嘉己經睡了,兩人不講話。明天亦複如是。第三天鴻漸忍不住了,吃早飯時把碗筷桌子打得一片響,柔嘉依然不睬。鴻漸自認失敗,先開口道:“你死了沒有?”柔嘉道:“你跟我講話,是不是?我還不死呢,不讓你清淨!我在看你拍筷子,頓碗,有多少本領施展出來。”鴻漸歎氣道:“有時候,我真恨不能打你一頓。”柔嘉瞥他一眼道:“我看動手打我的時候不遠了。”這樣,兩人算講了和。不過大吵架後講了和,往往還要追算,把吵架時的話重溫一遍:男人說:“我否則不會生氣的,因為你說了某句話;”女人說:“那麽你為什麽先說那句話呢?”追算不清,可能賠上小吵一次。

    鴻漸到報館後,發見一個熟人,同在蘇文紈家喝過茶的沈太太。她還是那時候趙辛楣介紹進館編“家庭與婦女”副刊的,現在兼編“文化與藝術”副刊。她豐采依然,氣味如舊,隻是裝束不像初回國時那樣的法國化,談話裏的法文也減少了。她一年來見過的人太多,早忘記鴻漸,到鴻漸自我介紹過了,她嬌聲感慨道:“記得!記起來了!時間真快呀!你還是那時候的樣子,所以我覺得麵熟。我呢,我這一年來老得多了!方先生,你不知道我為了一切的一切心裏多少煩悶!”鴻漸照例說她沒有老。她問他最進碰見曹太太沒有,鴻漸說在香港見到的,她自打著脖子道:“啊呀!你瞧我多糊塗!我上禮拜收到文紈的信,信上說碰見你,跟你談得很痛快。她還托我替她辦件事,我忙得沒工夫替她辦,我一天雜七雜八的真多!”鴻漸心中暗笑她撒謊,問她沈先生何在。她高抬眉毛,圓睜眼睛,一指按嘴,法國表情十足,四顧無人注意,然後湊近低聲道:“他躲起來了。他名氣太大,日本人跟南京偽政府全要他出來做事。你別講出去。”鴻漸閉住呼吸,險的窒息,忙退後幾步,連聲說是。他回去跟柔嘉談起,因說天下真小,碰見了蘇文紈以後,不料又會碰見她。柔嘉冷冷道:“是,世界是小。你等著罷,還會碰見個呢。”鴻漸不懂,問碰見誰。柔嘉笑道:“還用我說麽?您心裏明白,噲,別燒盤。”他才會意是唐曉芙,笑罵道:“真胡鬧!我做夢都沒有想到。就算碰見她又怎麽樣?”柔嘉道:“問你自己。”他歎口氣道:“隻有你這傻瓜念念不忘地把她記在心裏!我早忘了,她也許嫁了人,做了母親,也不會記得我了。現在想想結婚以前把戀愛看得那樣重,真是幼稚。老實說,不管你跟誰結婚,結婚以後,你總發現你娶的不是原來的人,換了另一個。早知道這樣,結婚以前那種追求,戀愛等等,全可以省掉。相識相愛的時候,雙方本相全收斂起來,到結婚還沒有彼此認清,倒是老式婚姻幹脆,索性結婚以前,誰也不認得誰。”柔嘉道:“你議論發完沒有?我隻有兩句話:第一,你這人全無心肝,我到現在還把戀愛看得很鄭重;第二,你真是你父親的兒子,愈來愈頑固。”鴻漸道:“怎麽‘全無心肝’,我對你不是很好麽?並且,我這幾句話不過是泛論,你總是死心眼兒,喜歡扯到自己身上。你也可以說,你結婚以前沒發現我的本來麵目,現在才知道我的真相。”柔嘉道:“說了半天廢話,就是這一句話中聽。”鴻漸道:“你年輕得很呢,到我的年齡,也會明白這道理了。”柔嘉道:“別賣老,還是剛過三十歲的人呢!賣老要活不長的。我是不到三十歲,早給你氣死了。”鴻漸笑道:“柔嘉,你這人什麽都很文明,這句話可落伍。還像舊式女人把死來要挾丈夫的作風,不過不用刀子,繩子,砒霜,而用抽象的‘氣’,這是不是精神文明?”柔嘉道:“呸!要死就死,要挾誰?嚇誰?不過你別樂,我不饒你的。”鴻漸道:“你又當真了!再講下去要吵嘴了。你快睡罷,明天一早你要上辦公室的,快閉眼睛,很好的眼睛,睡眠不夠,明天腫了,你姑母要來質問的,”說時,拍小孩睡覺似的拍她幾下。等柔嘉睡熟了,他想現在想到重逢唐曉芙的可能性,木然無動於中,真見了麵,準也如此。緣故是一年前愛她的自己早死了,愛好,怕蘇文紈,給鮑小姐誘惑這許多自己,一個個全死了。有幾個死掉的自己埋葬在記裏,立碑誌墓,偶一憑吊,像對唐曉芙的一番情感,有幾個自己,仿佛是路斃的,不去收拾,讓它們爛掉化掉,給鳥獸吃掉——不過始終消滅不了,譬如向愛爾蘭人買文憑的自己。

    鴻漸進了報館兩個多月,一天早晨在報紙上看到沈太太把她常用的筆名登的一條啟事,大概說她一向致力新聞事業,不問政治,外界關於她的傳說,全是捕風捉影雲雲。他驚疑不已,到報館一打聽,才知道她丈夫已受偽職,她也到南京去了。他想起辛楣在香港警告自己的話,便寫信把這事報告,問他結婚沒有,何以好久無信。他回家跟太太討論這件事,好也很惋惜。不過,她說:“她走了也好,我看她編的副刊並不精彩。她自己寫的東西,今天明天,搬來搬去,老是那幾句話,倒也省事。看報的人看完就把報紙擲了,不會找出舊報紙來對的。想來她不要出集子,否則幾十篇文章其實隻有一篇,那真是大笑話了。像她那樣,‘家庭與婦女’,我也會編;你可以替她的缺,編‘文化與藝術’。”鴻漸道:“我沒有你這樣自信。好太太,你不知道拉稿子的苦。我老實招供給你聽罷:‘家庭與婦女’裏‘主婦須知’那一欄,什麽‘醬油上澆了麻油就不會發黴’等等,就是我寫的。”柔嘉笑得肚子都痛了,說:“笑死我了!你懂得什麽醬油上澆麻油!是不是向李媽學的?我倒一向沒留心。”鴻漸道:“所以你這個家管不好呀。李媽好好的該拜我做先生呢!沈太太沒有稿子,跟我來訴苦,說我資料室應該供給資料。我怕聞她的味道,答應了她可以讓她快點走。所以我找到一本舊的‘主婦手冊’,每期抄七八條,不等她來就送給她。你沒有那種氣味,要拉稿子,我第一個就不理你。”柔嘉皺眉道:“我不說好話,聽得我惡心。你這話給她知道了,她準捉你到滬西七十六號去受拷打。”他夫人開的頑笑使他頓時嚴肅,說:“我想這兒不能再住下去。你現在明白為什麽我當初不願意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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