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隨圓就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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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曉霜下了百丈山,逃到一座山穀,隻怕韓凝紫尋來,便尋一個岩洞躲藏。此時她內傷外創漸發,咳了一陣血,昏沉沉睡了過去。時至夜半,冷風灌將進來,將她凍醒,但覺身子僵冷,情知陰毒發作,便勉力盤坐起來,以“轉陰易陽術”抵禦。直到次日午時,身子始才轉暖,她扶著岩壁踱出洞外,隻見山穀幽僻,遍長百草,便自野草中拈出幾味藥草,或抹在傷口,或咀嚼吞下。
入夜時分,陰毒再度發作,花曉霜複又運功抵禦。如此反反複複,掙紮了不知幾日,傷勢終究好轉,真氣也漸趨充盈。
這日清晨,花曉霜從夢中驚醒,身子痛楚大減,心知自此無礙,便出得洞來,爬上東麵山坡,眺望旭日,看了一會兒,忽想起嶗山之時,滄海茫茫,紅日躍波,花香滿衣,翠綠拂麵,而如今情景仿佛,人事已非,不由得黯然神傷,流下淚來。
直至紅日已高,花曉霜才步下山坡,遙見曠野蒼蒼,心中茫然:“若是回去,從今往後,我再也出不了天機宮,再也不能給人瞧病,也再見不得他……”她懵懵懂懂,走了一日,前方亂葬崗赫然在眼,原來她不知不覺,竟又來到文靖、玉翎合葬之地,小崗上茅屋依舊,坡上野草適為新雨洗過,翠意逼人。
花曉霜遙見柴扉半掩,不覺心跳加劇,踅近山坡,推開柴扉,卻見屋內空空,並無一個人影。花曉霜眼眶一熱,傍著木榻坐下,一陣失望之情湧上心頭,不由得伏在榻上,低低哭了起來。
哭了一陣,她迷糊睡去,睡到半夜,忽然驚醒。但聽柴門嘎吱嘎吱,隨風響個不停,一縷細細的蘆管聲從罅縫中飄人,如怨如訴,分外淒涼。花曉霜推門一望,隻見文靖玉翎合葬之處,坐了一名黑衣老者,發如霜雪,在晚風中獵獵亂舞,情狀甚是詭異。
那人聞聲掉頭,花曉霜看清來人,不覺驚退兩步,失聲道:“是你,你的頭發……”一時哆哆嗦嗦,說不出話來。敢情來人正是蕭千絕,隻見他烏黑須發已盡成雪白,蒼白臉上布滿皺紋,聞聲放下蘆管,冷然道:“有什麽奇怪?小丫頭,再過數十年,你也一樣。”
花曉霜沒料數月不見,這一代魔君竟蒼老如斯,一時間懼恨之意大減,暗生憐憫,說道:“蕭先生,夜寒風冷,你還是進屋坐吧。”蕭千絕冷哼一聲,道:“梁蕭呢?”花曉霜淒然道:“我也不知。”蕭千絕默然半晌,忽道:“小丫頭,老夫問你一句話,你要如實答我。”花曉霜道:“請說。”蕭千絕又是一陣沉默,方道:“倘若……倘若老夫不殺梁文靖,翎兒與冷兒會死麽?”花曉霜搖頭道:“自然不會。”蕭千絕怒哼道:“胡說!”花曉霜一驚,不覺倒退一步,卻見蕭千絕望著天歎了口氣,又將蘆管吹了起來,曲調滿是幽幽恨意,遠遠傳了出去。
花曉霜付道:“他在這裏,蕭哥哥若是回來,可是糟糕。”她朝思暮想,隻盼見著梁蕭,此時卻又隱隱盼他不要來此,一時倚門而望,心中好不矛盾。
須臾天明,蕭千絕不再吹奏蘆管,隻是闔目枯坐。花曉霜始終凝視山下,忽見遠方出現數條人影,花曉霜心頭一急,奔出兩步,叫道:“喂,快別過來。”蕭千絕猜出她心意,暗自冷笑:“蠢材,倘若真是梁蕭,你這麽一喊,豈不來得更快。”那幾人聽得叫聲,其中一人身法如電,數起數落,已到山頂,銀衫白發,竟是賀陀羅。花曉霜不料來的是他,不禁愣住。賀陀羅哈哈笑道:“巧得緊啊,原來女大夫在此?”他嘴裏說笑,雙眼卻四處掃視,蕭千絕背對著他,抑且頭發盡白,賀陀羅一時未能辨出,見梁蕭不在,心神稍定,笑道:“女大夫,你與梁蕭秤不離砣,怎麽分開啦?是了,小情人鬧別扭了麽?你獨自一人,想必寂寞,灑家陪陪你如何?”不待花曉霜答應,便伸手按她肩頭。
花曉霜倒退一步,使招“梅雪爭春”,拍向賀陀羅小臂“陽溪”穴,賀陀羅一聲陰笑,欲施辣手,忽聽身後一個蒼老的聲音叫道:“慢著。”賀陀羅一皺眉,負手退開。花曉霜聽這聲音耳熟,定睛瞧去,隻見駱明綺快步走上山坡,常寧緊隨其後,哈裏斯則拄著一條假腿,一瘸一跛,與五個小廝跟在後麵,眾小廝一人背了一個口袋,眉目愁苦。
花曉霜不由喜道:“婆婆!”駱明綺瞧見她,橘皮似的老臉上微露笑意,繼而板起臉道:“那個臭小子呢?”花曉籍搖頭道:“他……他不在。”駱明綺叉腰怒罵:“那個王八羔子,燒了老身的蚩尤林,還敢在山壁上留下名字,哼,豈有此理!老身此次出山,要與他算算這筆賬!”常寧笑道:“不錯,師叔,這小丫頭也不是好人,您給我的‘屍蜂’,就是被她毀了。”駱明綺臉色一沉,斥道:“幾個屍蜂算個屁?你若傷了她,老身才與你沒完。”常寧拍馬屁拍到馬腿上,心下甚惱,嘿嘿幹笑。
花曉霜心道:“敢情他的毒物都是婆婆給的?”想到駱明綺與這些惡徒做成一路,正想勸說,卻聽一個聲音悶悶地道:“老毒蛇你姥姥個熊,有能耐將老子殺了,不殺老子的,便是烏龜。”花曉霜一眼望去,卻見發聲之處竟是小廝們扛的一個袋子,心中大奇:“這袋子裏還有人?”
卻聽另一袋中有人接道:“胡老一罵得大大不對,他不殺你,便是烏龜,依此類推,他姥姥就是老烏龜,你卻罵他姥姥個熊,他姥姥究竟是熊呢?還是烏龜呢?”卻聽第三個袋子中有人道:“胡老百說得極是,老子竊以為,賀陀羅的姥姥既是熊,又是烏龜,統而言之,便叫做龜熊,不是有人說:‘生當為人傑,死
亦為龜熊’麽?”胡老一嗤了一聲,道:“胡老千放屁,古人說過:‘魚與熊掌不能兼得’,烏龜與熊自也不能兼得。”他引了一句古人之言,得意萬分,嘿嘿直笑。賀陀羅怒極,眼中透出殺機。
卻聽第四個袋子道:“烏龜是烏龜,魚是魚,怎能混為一談?”胡老一道:“胡老十你懂什麽?魚會遊泳,烏龜也會遊泳,所以烏龜是魚,魚也是烏龜。”這時,隻聽第五個袋子裏那人笑道:“這話對極。”胡老一喜道:“還是胡老萬精乖,明白事理。”胡老萬道:“對呀,烏龜會遊泳,胡老一你也會遊泳,所以你是烏龜,烏龜是你。”胡老一哇哇怒叫:“胡老萬你姥姥個熊,你才是烏龜。”胡老百當即接口道:“胡老一說得不妥,胡老萬是烏龜,他姥姥也是烏龜……”話未說完,其他四人齊聲叫罵:“胡老百,你姥姥才是烏龜?”胡老百自覺失言,噤聲不語。
眾人聽得又好氣又好笑,花曉霜心中奇怪:“這五個人怎麽住在袋子裏?嗯,難得還有精神。”駱明綺冷哼一聲,吩咐小廝打開口袋,將“中條五寶”揪了出來。五寶四肢無力,顯然穴道被封,更兼鼻青臉腫,大約路上吃了許多苦頭,唯獨十個眼珠賊兮兮亂轉,毫無怯意。
駱明綺冷笑道:“你們五個很有種啊,還笑得出來?”胡老一笑道:“不錯,老子打小就是好漢,就算天塌下來,也是笑眯眯的,不眨一下眼皮!”他篤定萬無天塌之理,故而出此豪言。駱明綺冷笑道:“既然如此,老身偏要你哭一場。”胡老萬道:“眼睛,嘴巴,鼻子都在老子臉上,想哭便哭,想笑便笑,老虔婆你管得著嗎?”胡老十道:“是呀是呀,老虔婆你若放十個臭屁,學三聲狗叫,老子憐你年老昏聵,說不準假哭一場,裝裝門麵。”其他四寶齊聲怪笑,氣焰囂張之極。
駱明綺氣得渾身發抖,指著胡老十厲聲道:“給這王八羔子吃三顆‘肝腸寸斷丸’。”一個小廝取出一個瓷瓶,倒了三顆丹藥,拗開胡老十的嘴巴,強行灌人。胡老十聽得丹藥名字,知道必是極厲害的毒藥,心中七上八下,但有言在先,不敢流露怯態,舔了舔嘴,嘻嘻笑道:“又香又甜,蠻好吃的!”故意打了兩個哈哈,忽然間,卻覺眼鼻酸楚,忍不住淚如泉湧,其他四寶著了慌,怒罵道:“胡老十,哭你姥姥個熊,不要墮了大家的威風。”胡老十還醒過來,忍淚大笑,哪知“肝腸寸斷散”毒性極強,才笑兩聲,又不禁涕淚交流。四寶再罵,胡老十又笑,然後再哭,如此哭了又笑,笑了又哭,賀陀羅等人瞧在眼裏,心中大樂。
花曉霜心中不忍,說道:“婆婆,饒他這回罷。”駱明綺兩眼一翻,嚷道:“你沒聽他罵婆婆麽?不叫他哭得肝腸寸斷,哪顯得出婆婆的手段?”其他四寶齊聲痛罵,駱明綺冷笑道:“罵得痛快啊?哼,你們也給我一起哭。”四寶心頭一緊,慌忙咬緊牙關。駱明綺冷笑道:“老身這次不用下藥,仍舊叫你們哭得死去活來。”胡老一心中雖有畏懼,嘴上兀自道:“老子豈是胡老十那等膿包?哭一聲的,便不算好漢!”其他三寶齊聲道:“胡老一說得極是,男子漢大丈夫,流血不流淚。”四人正自得意,不防心底裏一陣悲從中來,鼻兒酸酸,眼兒澀澀,頗有放聲一哭之勢,四人均是大驚,拚命隱忍,但那股傷心勁兒仿佛早早滲進骨髓,此時止不住地湧將上來。不一陣功夫,四人眼鼻泛紅,盡都抽泣起來。
眾人見此情形,既感好笑,又覺好奇,花曉霜也詫然不解,問道:“婆婆,他們沒服‘肝腸寸斷散’,為何也會哭呢?’’駱明綺得意道:“乖女,按理說,這五個人對婆婆無禮,罪該萬死。隻不過,他們身上有一樁奇處,叫婆婆舍不得殺他們?”胡老千一把鼻涕一把淚,叫道:“老虔婆,你舍不得殺老子……嗚嗚……莫非你七老八十,還要招女婿上門……嗚嗚嗚……”其他四寶聽他一說,俱都害怕起來,胡老一急道:“諸位兄弟,中條五寶清白一世,萬不能壞在老虔婆手裏,咱們須得咬舌自盡,以保清白。”駱明綺怒不可遏,她年紀雖大,卻是守身如玉,幾曾受過此等羞辱,隻怕這五個混蛋越說越不堪,腳出連環,將五人踢得滿地亂滾,方拍手道:“乖女,你且猜猜,婆婆為何不殺這五個臭廝?”
花曉霜蹙眉沉思片刻,靈機一動,脫口道:“莫非他們是五胞胎?”駱明綺眉開眼笑,捏了她臉蛋一把,笑道:“算你聰明,你師叔遠不及你,他就猜不出來!”常寧聞言幹笑一聲,瞧著花曉霜,眼裏大有嫉恨。卻聽駱明綺續道:“這一胎五人,能夠成活,自古少有,婆婆一眼瞧出來,就從賀陀羅手底救了他們性命,用來試毒?”花曉霜一愣,道:“試毒?”駱明綺得意道:“你瞧見了麽?他們一母同胞,相依成孕,彼此之間,有著極強感應,一人受苦,其他四人必然感知。我給這一個吃了‘肝腸寸斷丸’,其他四人必也隨之痛哭。”
花曉霜搖頭道:“如此試毒,於醫道毫無裨益,莫如給他們一粒‘笑忘丹’,解了痛苦才好。”“笑忘丹”也是毒藥,能令人大笑至死,但也能解“肝腸寸斷散”之毒。駱明綺聽她一說,更覺歡喜,忙道:“乖女,你將《神農典》讀完了麽?”花曉霜點頭道:“還有許多不明處,尚須婆婆指點。”駱明綺得了傳人,喜樂不盡,搓手笑道:“那麽,那狐狸精可曾被你毒死?”花曉霜連忙搖頭,駱明綺卻也不以為意,道:“你不用著急,婆婆此番出山,必然為你出氣,那臭小子若對你不好,婆婆將他一並做了。”花曉霜心頭劇跳:“那怎麽成,嗯,我須得好好勸勸婆婆,讓她害了柳姊姊,可是大大的罪孽。”
忽聽常寧不悅道:“師叔,你怎能將寶典傳與一個女子?”駱明綺怒道:“放你娘的屁,怎麽不能,師叔我也是女子,手段不比你師父差。哼,我不但要傳她《神農典》,還要將別的本事一並傳她,讓她壓倒先賢,成為一代醫學宗師,哼哼,氣死那些沽名釣譽的臭男人。”常寧神色微變,繼而拱手笑道:“師叔衣缽得傳,可喜可賀。”駱明綺瞥他一眼,微笑道:“你嘴兒再甜些,哄得師叔我開心,或許再傳你兩樣本事。”常寧笑道:“還望師叔成全。”駱明綺笑道:“好說好說。嗯,乖女,咱們再來說這五個混蛋,老身欲拿這些家夥一試五行散的毒性?”
花曉霜奇道:“怎麽試?”駱明綺道:“老身將蚩尤樹的根、花、枝、葉、果五種奇毒,分別給他五人服下,他五人勢必各受毒藥之苦,但一人受苦,久而久之,其他四人也能感知同等痛苦,如此一來,我用一分量的五行散,便能收到五分量的五行散之效。”她頓了一頓,續道:“不止如此五行散藥性霸烈,藥量超過五分,常人無法經受,必然送命,若我將根、枝、花、果、葉五大奇毒加至五分量,分別給他五人服下,他五人彼此感知,必然經受二十五分五行散造就的痛苦。”
花曉霜驚道:“那豈非不活啦?”駱明綺道:“或許他們情形特別,未必就死。再說他們口出不遜,死了也是活該。”她從腰間掏出五個瓷瓶,眼裏透出熱切光芒,花曉霜心頭一悸:“婆婆鑽研藥學,已然人魔了!”正要設法阻止,忽聽胡老百叫道:“蕭大爺救命……嗚嗚……救命……”原來中條五寶早已辨出蕭千絕,故才有恃無恐,大呼小叫,但蕭千絕既不出聲,他們也不敢出言相認。誰料情勢危急,蕭千絕仍是不理不睬,胡老百哭得昏頭,忍不住出言求救。
眾人順他目光瞧去,賀陀羅臉色微變,道:“敢情蕭兄大駕早臨,灑家竟未知覺,失敬得緊。”蕭千絕頭也不回,冷然道:“蕭某今日心情大壞,懶得與你計較,留下這五個混蛋,給我滾得遠遠去吧!”賀陀羅眼珠一轉,笑道:“揀日不如撞日,相逢不如偶遇,今時此地,咱們不妨做個了斷。”
蕭千絕冷哼一聲,起身道:“既然你一心求死,老夫若不出手超度,豈非不仁。”賀陀羅麵露詭笑,凝立不動。卻聽胡老十道:“蕭大爺,其他人都可殺了,那個小女娃娃給咱們求過情,須得饒她一命。”蕭千絕眼中一寒,怒道:“你還有臉說?五個廢物,盡給老夫丟臉……”話未說完,他眉間忽地掠過一絲詫色,身形一晃,忽地欺向駱明綺,賀陀羅橫身擋住,二人淩空一交,蕭千絕踉蹌後退,蒼白的臉上騰起一抹血紅。中條五寶齊聲驚呼:“蕭大爺。”胡老一怒視駱明綺,啐道:“老虔婆用毒偷襲,好不要臉。”
駱明綺冷笑道:“那又如何?蕭老怪,你號稱黑水滔滔,蕩盡天下,事到臨頭,卻敵不過老身一根指頭,嘿,五行散的滋味如何?方今天下無敵者,當是我駱明綺才對。”她一舉製住當世絕頂高手,得意洋洋,縱聲大笑。蕭千絕五髒奇痛難忍,心中大為懊惱,他早先將心神係在賀陀羅身上,怎料駱明綺全不顧武林規矩,暗中下毒,若然有備,駱明綺豈有出手機會。
賀陀羅深知這等良機千載難逢。長笑一聲,揮拳撲上。蕭千絕原本勝他一籌,但此刻分心逼毒,大打折扣,十招不到,便著賀陀羅掌風掃中,口角溢出縷縷血絲。駱明綺冷笑道:“賀陀羅,別將他打死了,他中了五行散,還能與你交手,內力當真深不可測,留給老身試毒才好。”賀陀羅笑道:“悉聽尊命。”出招略緩,立意生擒蕭千絕。
花曉霜見此情形,隻覺兩方均非好人,相助哪邊也不妥當,但若任憑駱明綺拿人試毒,卻又大違醫者良心,隻恨自己武功低微,口齒笨拙,自保猶自不足,更遑論挫銳解紛了。正自焦急,忽聽有人大叫道:“曉霜,曉霜,是你嗎?”花曉霜回頭一望,隻見花生背著趙咼,向這方飛掠而來。霎時間,他掠上山坡,在花曉霜身前咫尺停住,臉上掛滿驚喜。
花曉霜不禁眉眼一紅,歎道:“花生,你怎麽來啦?”花生喜道:“真是你嗎?俺不是做夢?”趙咼伸出小拳頭敲了花生腦袋一記,花生奇道:“小娃娃,你幹麽打俺?”趙咼哼道:“你知道我打你,那便不是做夢了。”花生愣了愣,摸頭笑道:“不是做夢,哈哈,不是做夢。曉霜,他們都說你死了,俺偏偏不信,找了你好幾天,都快急死啦,小娃娃說你或許在這裏,俺就一路尋來啦。”他手舞足蹈,端地欣喜欲狂。花曉霜心中感動,不由含淚而笑。
花生歡喜一陣,目光投向鬥場上,見蕭千絕立在當地,東搖西晃,仿佛風中之荷,賀陀羅繞他東奔西走,覓機傷敵,奈何蕭千絕武功委實驚人,雖中劇毒,仍是少有破綻,賀陀羅急切間無法得手,足下越奔越快,雙掌如風遞出。二人四掌相交,聲音密如爆豆。蕭千絕每接一掌,足下便陷落數分,片時間,雙足已陷落近尺。賀陀羅恍然有悟,笑讚道:“好個立地生根。”原來蕭千絕抵擋不住,便以落地生根之法,將賀陀羅的掌力導入腳下,此時被賀陀羅瞧破,不由暗暗叫苦。
花生不識蕭千絕,卻識得賀陀羅,心道:“這廝是大大的壞人。老先生頭發都白了,還被他欺負,端地叫人生氣。”忖到這裏,也不說話,衝上去便是兩拳。
賀陀羅正凝神蓄勢,欲效雷霆一擊,不防花生忽來架梁,隻好轉身格擋。蕭千絕全憑一股意誌支撐,得花生相助,心神驟分,毒力直衝上來,頓時坐倒在地。但他餘威猶在,常寧等人雖從旁凱覦,卻無人膽敢上前。
賀陀羅與花生相鬥數次,知他虛實,拆了數招,內勁忽縮,花生受他氣機牽引,一拳搗人,賀陀羅閃身避過,扣住花生脈門。花生半身酸麻,急欲掙紮,賀陀羅忽地右手探出,一把鎖住他咽喉,目透凶光,厲聲道:“小禿驢多管閑事,信不信老子掐死你。”
花生將大金剛神力運足,也敵不住賀陀羅的手勁,麵紅耳赤,呼吸漸粗。花曉霜急道:“婆婆,請你好心救救他!”駱明綺瞅她一眼,撇嘴道:“我不救。”花曉霜一愣,道:“為什麽?”駱明綺小眼一瞪,頓足斥道:“你這女娃兒真不曉事,便是臭小子對你不好,你也不必找個和尚來抵數。”花曉霜哭笑不得,道:“婆婆你誤會了,他與我隻是朋友。”駱明綺麵色稍緩,道:“當真麽?”花曉霜連連點頭。駱明綺這才哼了一聲,叫道:“賀陀羅,你放了他吧。”賀陀羅對她甚是忌憚,手勁略鬆,將花生擱下,花生捂著脖子呼呼喘氣。賀陀羅冷笑道:“瞧毒羅刹麵子,饒你一命。但死罪可免,活罪難饒,你害我兒丟了一條腿,我也要廢你一手一足。”
花曉霜驚道:“丟了一手一足,那還怎麽生活。”駱明綺麵色一沉,道:“賀陀羅,我叫你放人便放,哪來這麽多廢話?”賀陀羅雙眉陡揚,臉上騰起一股青氣,嘿笑道:“毒羅刹,我再三容讓,你就不能給些臉麵麽?”駱明綺眉頭蹙起。常寧賠笑道:“師叔,常言說得好:以德報德,以直報怨。別人家的恩怨,咱們還是少管為妙。”駱明綺微一點頭,未及說話,便聽花曉霜冷冷道:“好個以直報怨,你害死我師父,算不算怨仇?若要以直報怨,我該不該向你報仇?”她跨上一步,目中透出憤怒之色。
常寧笑容一僵,瞧得駱明綺麵有異色,忙道:“小丫頭你說什麽?我哪裏害死那個臭胖子了?”花曉霜逼視常寧道:“你沒殺師父,他卻因你而死,倘若有人弄瞎你的眼睛,刺穿你的雙耳,再砍掉你的右手,你還肯活不肯活?”常寧心中咯噔一下,眼見駱明綺目有怒意,將袖狠狠一拂,斷喝道:“小丫頭,你信口雌黃,汙辱長輩?師叔,你信她還是信我。”
駱明綺打量他片刻,忽地搖頭道:“我信女娃兒。”常寧一愣,駱明綺目光炯炯,射在他臉上,緩緩道:“老身知道,你一向妒忌常青,當年你亂了他的三焦,害他終身,別人不知,師叔我還不知麽?”常寧頓時麵如死灰,駱明綺瞧著他,歎了一口氣道:“我當你小時糊塗,年紀長些,或許悔悟,唉,如此看來,師叔我想錯了。”
常寧深知駱明綺性子乖戾,行事隻在好惡之間,手指一動,自己勢必生不如死,直驚得牙關得得直響,撲通跪倒,顫聲道:“師叔,寧兒一時糊塗,現今想來,好生後悔。”駱明綺聽他自稱寧兒,驀地思起往事,心頭沒得一軟,幽幽歎道:“你是師兄的親生兒子,常青卻是孤兒。你母親隨人私奔,你爹心中有氣,對你管教疏慢,卻對常青十分鍾愛,難怪你會恨他,唉,弄到這個田地,師叔很是痛心。”常寧臉如土色,將頭磕得砰砰直響,連道:“師叔饒命,師叔饒命。”臉上涕淚交流,哭得無法收拾。
駱明綺心中矛盾之極,她單戀師兄“妙手佛心”,而“妙手佛心”卻隻得常寧這個兒子,若是殺了,師兄必然絕後,倘若不殺,吳常青九泉之下,也難安心。她心念百轉,對師兄之情終究占了上風,按捺住殺機,長長歎了口氣,正要伸手去攙常寧,忽覺一陣眩暈,不由驚怒異常,厲喝道:“孽畜,你對我用毒?”常寧身子一縮,早巳著地滾出。
駱明綺與毒為伍,體質異乎常人,中毒之餘,仍能動彈,手指一揮,欲施反擊,不料背後風響,無儔巨力落到背心,竟已著了賀陀羅一記重手。賀陀羅怕她下毒反噬,這一掌蓄勢而發,無堅不摧,駱明綺跌出三丈之遙,口中鮮血如泉湧出。
花曉霜驚叫一聲,撲上前去,隻見駱明綺筋骨盡碎,痙攣數下,便已氣絕,一雙小眼兀自瞪得老大。花曉霜想起駱明綺為人雖然乖戾,卻對自己好得出奇,刹那間,淚水一點一滴落在駱明綺臉上。哭了片刻,她猛地伸袖拭去淚水,伸手合上駱明綺的雙眼。
賀陀羅與常寧雖聯手擊斃駱明綺,但懼她臨死反擊,設下惡毒陷阱,故而不敢近前。此時見狀,方才確信駱明綺已死。常寧忽地跳出,自袖中掏出一把匕首,搶前向曉霜刺到。花曉霜聽到風聲,側身避開,常寧收勢不及,刺中駱明綺屍身,抬腳踢開,神色猙獰,厲聲道:“小娘皮,將《神農典》交出來。”賀陀羅還醒過來:“是了,這廝倘若學會用毒的本事,灑家豈非也要為他所製?”慌忙縱身跳出,欲搶《神農典》。常寧此時心中焦躁,一匕刺向曉霜心口。花曉霜轉身相讓,腳下忽地一絆,倒在駱明綺屍身上,觸手處摸到一個瓷瓶,眼瞧得常寧一臉獰笑,揮匕撲至,不及多想,順手將那瓷瓶急擲而出,常寧一掌揮出,將瓷瓶打得粉碎,內中藥粉飛散,撲在他臉上,隻見常寧身子一顫,啊喲一聲,丟開匕首,雙手捂麵,撲通跪在地上。此時賀陀羅剛使“虛空動”趕到,見此情形,忙不迭又跳開老遠。隻見常寧嘶聲慘嚎,渾身抽搐不已,眼耳口鼻紛紛進開,流出道道血水,身上肌膚寸裂,流出黑色血漿來。
花曉霜驚詫不已,細瞧瓷瓶碎片,隻見其中雜著一張發黃標簽,字跡細若蚊足:“二十五分五行散”。花曉霜一愣,隻聽常寧口齒含混,嘶聲叫道:“啊喲……乖師侄……救我……乖師侄……不……好姑娘……姑奶奶,女祖宗,救我,救我……”花曉霜搖頭歎道:“這是二十五分的五行散,無藥可救,我……我也沒法子。”她不忍再看,別過頭去。常寧痛苦難熬,聽得此話,絕望之餘,怒恨交進,咬牙罵道:“臭婊子,小娘皮,啊喲……老子將你……啊喲……把你……啊喲……臭婊子,女人都是臭婊子,我媽是婊子……啊喲……媽……救我,救我……啊喲……”哀嚎聲淒厲萬分,足足持續一盞茶的功夫,常寧聲氣漸弱,四肢胸腹盡皆潰爛,連皮帶骨化作一灘黑水,滲入泥裏。
眾人瞧得心驚膽寒。賀陀羅眼珠一轉,搶到花生身前,正要一掌拍落,以絕後患,忽聽花曉霜道:“賀陀羅,你還要活不要?”賀陀羅聽她口氣迥異平時,微微一怔,冷笑道:“此話怎講?”花曉霜淡淡地道:“你方才不知覺間,中了我的‘天殘地滅摧心斷腸大悲散’,你膽敢碰花生半根汗毛,便隻得半個時辰壽命。”
賀陀羅隻覺一股寒氣直衝頭頂,目不轉睛盯著曉霜,手掌卻停在花生頭上。哈裏斯冷眼旁觀,忽道:“宗師,我瞧這小娘皮是在誆你。”賀陀羅兩眼一瞪,怒道:“你懂個屁!”哈裏斯退到一旁,嘿然不語。賀陀羅見花曉霜神色淡定,毫無怯色,不覺想起這少女已得毒羅刹真傳。駱明綺方才以無形無象之毒製住蕭千絕,乃是他親眼所見,再想自己方才為常寧慘象所懾,確有片刻失神,花曉霜若要趁機暗算,並非沒有可趁之機。賀陀羅生平最是貪生懼死,越想越驚,心頭不禁擂起鼓來,幹笑道:“女大夫,你好會騙人啊?”
花曉霜淡然道:“你若不信,不妨試一試,你先殺了花生,再給他抵命!”賀陀羅心下大怒:“此等生死大事,豈有試一試的道理。”他見花曉霜把握十足,不覺又信幾分,發起急來:“那毒藥號稱天殘地滅,摧心斷腸,發作起來,必定十分厲害,隻怕較之常寧所中之毒也不遑多讓。”他不知“五行散”乃是天下第一的毒藥,隻一想到常寧死前慘狀,便覺心頭發毛,不由得將手掌白花生頭上撤了下來。忽聽哈裏斯冷笑道:“宗師,你何不運功瞧瞧,可有異狀。”一語驚醒??中人,賀陀羅連忙運氣一查,並無不適,不禁釋然,頓時眼露凶光道:“女大夫,你還真會騙人。”
花曉霜不退反進,跨上一步,道:“這毒藥與眾不同,尋常運氣豈能探出,你若不怕,不妨將中脈真氣正行兩次,逆運兩次。”賀陀羅將信將疑,運氣一試,忽覺丹田一陣刺痛,額上冷汗直冒。驚恐之餘,狠狠瞪了哈裏斯一眼,暗罵道:“臭小子,灑家一念之差,幾乎被你斷送了性命。”再瞧曉霜,隻見她眉間微蹙,麵色木然,頗有幾分冷俏之色,賀陀羅卻越瞧越是心寒,眼珠一轉,笑道:“女大夫,算你厲害,你說,該當如何?”花曉霜道:“你放了花生,我給你解藥。”
賀陀羅凝思片刻,終歸性命要緊,慨然道:“好,灑家且信你一次。”拍開花生穴道,拋了過來,心中暗暗立誓:“拿到解藥,灑家不叫你兩個小雜種生不如死,誓不為人。”花生退到曉霜身邊,摸著脖子呼呼喘氣,花曉霜扶著他肩,身子陡然一晃。花生趕忙扶住她道:“曉霜,你怎麽啦?”花曉霜臉色蒼白,低聲道:“你別說話,扶著我便是。”賀陀羅不耐道:“女大夫,不要拖延,快給灑家解藥。”
花曉霜長長吐了一口氣,歉然道:“賀先生,其實你並未中毒,我為救花生,隻好騙你一騙,當真對不住!”她生平從未用過如此詐術,這般力持鎮定,幾乎耗盡所有心力,事情一過,隻覺冷汗淋漓,雙腿陣陣發抖,若非花生扶著,早已軟倒。賀陀羅一愣,哪裏肯信,怒道:“豈有此理,你要賴麽?灑家方才行功,氣海分明有異。”花曉霜道:“真氣忽正忽逆,若無消解之法,必會傷及丹田,此乃內功根本之理。你兩正兩逆,氣海當然會刺痛不已。”
賀陀羅恍然大悟,繼而氣急敗壞:“灑家鬼迷心竅,竟著了這小丫頭的道兒!”一時麵皮泛青,瞪著曉霜,殺機流露。花生見勢不對,一步搶上。賀陀羅冷笑道:“小禿驢滾開些,苦頭沒吃盡麽?”花生一呆,想到自己打他不過,心中大急,低眉撇嘴,幾乎便要哭出來。
忽聽蕭千絕冷聲道:“小丫頭當真愚不可及,方才賀臭蛇要解藥,你給他便是,五行散也好,斷腸散也行,給了再說其他。”賀陀羅微一冷笑,心道:“被這兩個小家夥纏住,卻忘了這個大敵。”回過頭來,卻見蕭千絕緩緩站了起來,但臉上氣色灰敗,顯然餘毒未清,當下心中一定,笑道:“蕭兄當真硬朗,怎地,還要架梁麽?”蕭千絕道:“老夫與他們無親無故,架梁作甚,隻是瞧不過去。小丫頭太過蠢笨,倘若她將劇毒當做解藥給你服下,隻怕天底下再無賀陀羅這號人物了。”賀陀羅笑道:“說得是,小丫頭確是笨了些,隻不過,她會給毒藥,灑家就不會拿人試藥麽?”說著目光掃向眾人,眾人均覺頭皮發炸,心頭狂跳。
蕭千絕冷笑道:“你這廝拉人墊背,算什麽能耐。”賀陀羅道:“好說好說,灑家這次不須幫手,再領教蕭兄的高招。”他篤定蕭千絕奇毒未解,故而放出此言。中條五寶大感不忿,紛紛叫罵。蕭千絕冷冷一笑,道:“何必老夫動手。”向花生一招手,道,“小和尚,你過來。”花生望了曉霜一眼,花曉霜見蕭千絕並無惡意,便點了點頭。花生這才走到蕭千絕近前。
賀陀羅道:“要聯手麽?好得很,灑家一並接下就是。”蕭千絕搖頭道:“論及食言而肥,老夫大不及你,說不動手,便不動手。賀陀羅,你信不信,我就地指點小和尚兩招,便能叫你栽個筋鬥。”賀陀羅臉色一沉,嘿道:“蕭老怪,你瞧不起人?”蕭千絕不動聲色,淡淡地道:“你怕了麽?”事關武林身份,江湖地位,不容賀陀羅退縮,隨口便道:“好,指點便指點,蕭老怪,你要多少時辰?”蕭千絕道:“不必許久,老夫迫不及待,想瞧瞧你賀臭蛇大敗虧輸的熊樣,半個時辰,盡也夠了。”賀陀羅怒極反笑,拍手道:“好啊,妙極,灑家卻要瞧你有何手段,叫小和尚勝我。”蕭千絕冷冷一笑,又向趙咼招手道:“小娃兒,你也過來。”趙咼依言過去。蕭千絕俯腰拈了兩枚粘土,捏成小丸,低低咳嗽一聲,緩緩道:“你倆用這泥丸,來打彈丸耍子。”花生摸著光頭,好生奇怪,但他性子隨便,無可無不可,蕭千絕既然這麽說了,他也就照做。賀陀羅冷眼旁觀,忖道:“真是兒戲,老怪物到底弄個什麽玄虛。”
蕭千絕在地上一左一右,掘了兩個小孔,相距丈餘,說道:“左邊是和尚,右邊是小娃兒,誰將泥丸打人對方孔中,便算贏了。”他對趙咼道:“小娃兒,你先來。”趙咼孩童心性,一涉玩耍之事,精神大振,瞄了一瞄,屈指輕輕一推,將花生的泥丸碰得靠近孔洞。輪到花生,他饒有童心,也覺有趣,當下屈指一彈,哪知指勁太過驚人,泥丸筆直射出,與趙咼的泥丸一撞,自家泥丸沒破,趙咼的泥丸卻被擊得粉碎。
花生歉然道:“小娃娃,對不住。”蕭千絕重又捏了一個泥丸,花生再試,這遭卻將自家泥丸彈破,趙咼嘻嘻直笑。花生大窘,道:“不算,不算。”又捏一個泥丸,一指彈出,哪知兩個泥丸一撞,竟然粘在一處,花生環眼圓瞪,噘嘴望著泥丸,不知如何是好。
卻聽蕭千絕輕咳一聲,道:“小和尚,你這勁使得太直了。”伸指在地上劃了一個圓弧,說道:“打這泥丸,不宜走弓弦路,勁力太直太快,易發難收。你要學著走弓背路,迂回射出,快中帶慢。嗯,你順著這條線彈著試試。”花生似懂非懂,如言一試,泥丸順著蕭千絕所畫弧線射出,擦中趙咼的泥丸,這一回,趙咼的泥丸沒破,卻被帶得飛出兩丈,滴溜溜疾轉。
花生一撓頭,喜道:“俺明白啦。”又捏了一個泥丸打出,這一次泥丸所行弧線越發彎曲,一碰之下,趙咼的泥丸被激得原地疾旋,須臾間散作一堆。花生張著大嘴,愣在當場。蕭千絕冷笑道:“大金剛神力至大至剛,世間武功無一能及,但剛極易折,少有屈曲之妙。九如和尚參透禪機,萬法不拘,自有變通之法,你修為不夠,勁力易發難收,無以發揮這門功夫的威力。不過,你既然明白屈曲之道,也算不錯。內勁若能直中有曲,快中有慢,便不易被人瞧破了。”賀陀羅麵色陰沉,忖道:“老怪物說得天花亂墜,小和尚聽得懂麽?”
蕭千絕頓了一頓,又道:“時候無多,小和尚,我再傳你收斂之法。”花生奇道:“什麽叫收斂之法?”蕭千絕道:“大金剛神力一旦出手,應無所往,威力奇大,若對手高明,賣出破綻,誘你人彀,你一招使盡氣力,打他不著,對手必生淩厲反擊,故而但凡出手,使一兩分力,須得留八九分勁,不中對手身體,絕不輕易吐實。”他侃侃而談,說得都是極精妙的拳理,聽得花生連連撓頭。蕭千絕知他不甚明白,便道:“好吧,你再與小娃兒打彈子,且想一想,如何既不打破他的泥丸,又將泥丸送入孔裏。”
花生隻得與趙咼繼續打彈,泥丸鬆軟,趙咼年幼力弱,恰好能將泥丸彈出,又不會弄破,花生力大無窮,每每用力過猛,泥丸要麽破碎,要麽彼此粘住。蕭千絕從旁瞧著,不時出語指點用勁之法。黑水內功以變化見長,花生勁力強絕,偏是不知變通,故而蕭千絕瞧他與賀陀羅動手,便知他敗在何處,此時他身中“五行散”之毒,無力再戰,深知唯有花生堪與賀陀羅相敵,無奈之餘,隻好破除門戶之見,指點花生用勁之法,雖是隻言片語,卻處處直指花生缺失。得這大宗師指點,花生漸漸摸透用力輕重之妙,緩急之巧,不到半個時辰,接連將趙咼的泥丸打人洞孔,泥丸卻絲毫無損。蕭千絕頷首道:“也罷,小和尚,你用上這些道理,再與賀臭蛇鬥一鬥。”
花生心中七上八下,殊無把握,但知這一戰難免,隻得撓撓光頭,依言站起。賀陀羅早已不耐,更不打話,右拳擺了個小圈,嗖地擊向花生麵門,正是“破壞神之蛇”的精妙招數。花生揮拳迎上,拳到半途,忽地極快圈轉,撲地一聲,劈中賀陀羅小臂,賀陀羅手臂酸麻,拳勢偏出。蕭千絕點頭道:“直中見曲,這招使得不壞。”花生一招得手,信心大增,雙拳連綿遞出,忽直忽曲,忽快忽慢,忽正忽斜,拳法飄忽,無以捉摸。
鬥了十餘招,兩人雙掌相交,賀陀羅故技重施,勁力將吐未吐,忽如毒蛇回洞,陡然內縮,想誘使花生一拳打空,趁隙反擊,哪知花生勁力也隨之一緩,凝而不散,若有無窮後勁。賀陀羅心頭一驚,內力急送,花生內勁又縮,賀陀羅一拳打空,就在他舊勁方盡、新勁未生的當兒,花生拳勁暴吐,賀陀羅頓覺胸口一熱,蹭蹭蹭連退兩步,麵露震駭之色。蕭千絕冷笑聲:“賀臭蛇,這一拳滋味若何?”賀陀羅羞怒交加,輕敵之心盡斂,吸一口氣,縱身搶上,拳風縱橫,聲勢駭人。但花生得蕭千絕指點,儼然身兼正邪之長,拳法於至大至剛之外變生奇突,無形中大合禪門機用,出拳隨圓就方,變化無窮,賀陀羅欲要再使詭招敗敵,殊為不易。
拆了約莫百十招,賀陀羅究竟功夫老辣,連使狠招,再將花生拳勢壓住,忽叫一聲:“中。”劈手一爪,抓破花生衲衣,在他胸口留下五道血痕,若非花生退得迅疾,難逃開膛破肚之禍。
蕭千絕眉頭大皺:“小和尚到底年幼識淺,機變未足,不比賀臭蛇身經百戰,如此下去,勢必要輸。”此時臨陣交鋒,瞬息千變,蕭千絕縱欲指點一二,也不可能,隻瞧得花生連連後退,情知大勢已去,不由暗暗歎息:“小和尚一敗,老夫立時自斷心脈,絕不受辱於小人。”正當心灰意懶,忽聽花曉霜揚聲叫道:“花生,攻他‘雲門’。”花生素來最聽曉霜的話,不及多想,左拳化開賀陀羅的殺手,右手二指一並一攪,若夜叉探海般點向賀陀羅“雲門”要穴。尚未刺到,賀陀羅臉上忽地露出古怪神色,身子一躬,倏地退後三尺,左足鬥起,利若長槍,刺向花生下盤。花曉霜又道:“攻‘中脘’。”花生忖道:“‘中脘’穴在他胸口,若要強攻,豈不挨他一腳踹著。”但他不願違拗曉霜之言,不顧對方腿勢,湧身撲上,拳風忽凝,擊向賀陀羅‘中脘’穴。哪知賀陀羅腳到半途,忙不迭迭收了回去,向後脫出丈餘,避開花生的拳風。如此一來,不僅花生奇怪,連蕭千絕也嘖嘖稱奇,覷眼瞧向曉霜,好生不解:“這女娃兒怎變得恁地高明?莫非老夫瞧不出的地方,她也能瞧出來?”
花曉霜蛾眉微蹙,瞧著賀陀羅舉止,雙手掐指,似在推算,檀口中卻急如珠炮,不斷報出穴名,花生依言出手,無往不利,迫得賀陀羅縛手縛腳,連連後退,心中驚怒莫名:“這小娘皮怎地瞧出我的罩門?”原來,他少時武功未成之時,好色濫淫,以至於損及真元,在內力運轉中生出了一個極大罩眼,結果前來中原揚威,先後慘敗給蕭千絕與九如。賀陀羅逃回西域,痛定思痛,戒色戒淫,發憤練功,竭力彌補罩眼,雖然略有小成,但恢複如初,終有不能。賀陀羅人雖不堪,武學上卻天分奇高,苦思良久,竟被他想出一法,將這罩眼練得循三脈七輪運行,即便為高手瞧破,罩眼也能循脈而走,稍縱即逝,叫人無從把握。
殊不料他命乖運賽,此來中原,偏偏遇上花曉霜。花曉霜身兼《青杏卷》、《神農典》、《紫府元宗》三家之長,融會貫通,於醫道一脈,已堪稱曠古淩今,天下一人。她目光銳利,但凡人有隱疾,觀色望氣,一瞧便知。世上內功,起初都為強身健體所創,無不依循脈理,自也逃不過花曉霜的神眼。她見賀陀羅舉動,便知他內功大有缺陷,但那罩眼循脈而走,變化難測,花曉霜本也難以瞧出。然而當日在海上孤舟之中,賀陀羅為求長生之道,曾與她議論過天竺醫理,言者無意,聽者有心,花曉霜癡迷醫道,但有所聞,無不銘記於心,事後加以鑽研,盡皆融人中土醫學。此時瞧得花生落了下風,情急之間,憑借胸中所學,算出賀陀羅罩眼運行途徑,冒險一試,果然一舉奏功。
賀陀羅處處受製,惱怒已極,猝然疾喝,掣出般若鋒來,蕭千絕譏諷道:“賀臭蛇了不起,徒手不成,便操家夥了。”賀陀羅充耳不聞,他兵刃在手,氣焰陡增。但花曉霜此時對他氣脈運行已然了如指掌,一眼不瞧,也能將穴道隨口說出。花生聽得爛熟,出手更加迅猛,花曉霜一字方吐,拳頭離那穴道便已不及寸許。賀陀羅雖有般若鋒之利,也是左右遮攔,難挽頹勢。
花生一路拳法使得順暢,端地氣勢如虹,隻攻不守,將大金剛神力的妙處使得淋漓盡致。二人翻翻滾滾,拆了百招,忽聽花生一聲大喝,一拳擊中賀陀羅“璿璣穴”,勁力猝發,賀陀羅身子一震,出手略緩,又聽花曉霜道:“極泉。”話才出口,花生第二拳已擊中極泉穴。賀陀羅倒退五尺,口角滲出血絲,花生猱身縱出,雙拳連珠炮發,前後三拳,拳拳著肉,賀陀羅慘哼一聲,身子拋出數丈,連轉兩轉,重重跌坐在地,鼻口之間血如泉湧。
花生見狀,一時愣住,不知是否還要追擊。卻聽花曉霜歎道:“花生,罷了,自出洞來無敵手,得饒人處且饒人。你已勝了,便放他去吧。”此言正合花生心意,當即對賀陀羅唱個喏道:“老先生,你不逼俺,俺也不會打你。今後你走路,俺過橋,咱們各走一邊,兩不相瞧。”把袖一甩,轉回曉霜身旁。花曉霜莞爾道:“花生,你這話說得很好。”花生得她誇獎,比勝了賀陀羅還要歡喜,摸著光頭,咧著嘴嗬嗬直笑。
蕭千絕皺眉道:“容情不下手,下手不容情,行事須得斬草除根,這回放過賀臭蛇,來日後患無窮。”花曉霜歎道:“他經脈斷了三處,已成廢人,想要為惡,也有不能了。”轉身對哈裏斯道,“你帶他走吧,望你父子日後一心從善,否則冥冥之中,自有天譴。”她神色淡定,語氣從容,但此時說出,卻是具足威嚴。哈裏斯噤若寒蟬,扶起賀陀羅,一瘸一拐,匆匆去了。
花曉霜詢問五個小廝,方知均是好人家出身,被駱明綺抓來使喚,便將五人打發去了。再瞧中條五寶,卻見五人已哭得有氣無力,不由歎了口氣,從駱明綺衣袖中尋著“笑忘丹”,給五人服下,把脈一瞧,但覺五人體內尚有四種奇毒盤踞,心知定為駱明綺試毒所致,當下也隨手解去。而後取出“五行散”的解藥,走到蕭千絕身前,說道:“蕭老先生,隻盼你從今往後,再別與蕭哥哥為難。”蕭千絕冷哼道:“你若是市恩,這解藥老夫不吃也罷。”花曉霜略一默然,將解藥擱在石上,道:“你再與蕭哥哥交手,休怪我出言幫他。”
蕭千絕冷笑道:“這才像話,要幫便幫,老夫才不放在心上。”抓起解藥服下,長身而起,對中條五寶說道:“走吧。”五人掙紮起來,隨他身後,慢慢去了。花曉霜與花生掘了一個坑,將駱明綺葬下,拜了三拜,站起身來,環顧四周,山岡上又複冷清,柴扉隨風而動,嘎吱作響。她望著小屋,忽地隱約覺得,梁蕭再也不會回來這裏,今生今世,再也見不了他,瞧不見他的眼神,聽不見他說笑,吃不上他做的飯菜,穿不上他縫補的衣衫……想著想著,不覺淚水潸然。花生莫名其妙,搓著手,在她身邊團團亂轉,嘴裏隻道:“曉霜,你怎麽啦,你怎麽啦。”趙咼踢他一腳,罵道:“笨光頭,阿姨想叔叔啦。”說著也覺傷心,小嘴一撇,大哭起來。
花曉霜伸袖抹淚,拍著趙咼的頭,撫慰一番,對花生道:“花生你別在意,我心中不大快活,哭一會兒便好。”想了一想,又道,“花生,我曾在觀世音菩薩麵前許下心願,要四方行醫,化解蕭哥哥的罪愆,唉,此事原本與你無幹,你帶著趙咼,去尋你師父去吧。”花生頓足道:“怎麽與無幹?你一個人行醫,好孤單呢!你去哪裏,俺也去哪裏。”趙咼也落淚道:“霜阿姨,你不要咼兒了麽?”花曉霜愣了一下,歎了口氣,默默向崗下走去,不知為何,此時間,她的心中再無驚惶,也沒了疑惑,靜如沉淵,自信超然。屢屢的劫難,終究叫這身罹絕症的弱女子堅強起來,就這麽挾著一身獨步古今的醫術,懷一顆悲天憫人之心,娉娉嫋嫋,走向茫茫江湖。
花生怔征瞧著曉霜背影,忽覺有些陌生,隻到趙咼催促,方才將他背起,嚷道:“曉霜,等等俺,曉霜,等等俺。”甩開大袖,一顛一顛,隨後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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