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黃河九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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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蕭識得這弩機名叫“八臂神弩”,發到快時,便像四人八臂同時操控。一念及此,他身子陡傾,足下貼草滑出,逼近彩鳳,五指箕張,飄忽抓落。彩鳳未及轉念,便覺肩頭一麻,已被扣住。這一撲一抓動若雷霆,眾騎士雖強弩滿張,也不及發出一鏃半箭,一個個瞪眼持弩,愣在當地。

    梁蕭笑道:“各位少安毋躁,聽我一言。”彩鳳羞憤難當,厲聲道:“休聽他胡言亂語?大家不要管我死活,快快發弩。”青鸞好生為難,道:“彩鳳姊姊,這可怎麽使得?”彩鳳怒道:“你不聽話麽?”梁蕭微一冷笑,目光一轉,落到眾人身後,忽地麵有訝色,脫口道:“阿莫老爹,你怎麽在這裏?其他人呢?”風憐循他目光瞧去,隻見阿莫斜靠著一匹黑馬,神色委頓,手裹白布,半個身子血跡斑斑。

    阿莫慘笑道:“其他人麽?死啦,全都死啦。”梁蕭變色道:“你說什麽?”阿莫澀聲道:“你剛一走,狼群就來了,不是這兩位姑娘,我也給狼填了肚皮。”梁蕭隻覺腦中轟的一響,盧貝阿的稚嫩的笑臉似在眼前閃現。“我賺了錢,就能娶索菲亞啦!她家裏有錢,我配不上……”“家裏要賺大錢,卻不容易。若將中土貨物帶回去,賣了大價錢,才夠娶索菲亞……”稚氣的話猶在耳邊,梁蕭左拳越握越緊,鋒銳的指甲陷入肉裏。

    忽聽阿莫喃喃道:“但也奇怪,你和朱雀一同走的,怎麽他死了,你還活著?”眾人聞言,盡皆露出悲憤之色。梁蕭眉頭一皺,忽道:“風憐,你乘馬先走。”風憐搖頭道:“西昆侖你答應過,不丟下我的。”梁蕭無奈,掃視對手,自忖取勝不難,可一旦出手,卻當真結下了冤仇。但他性子驕傲,雖被誤會,也不願出言辯解一句。

    僵持間,忽聽北方傳來鐵哨聲,一連三響,時斷時續,宛若九天風鳴,格外清亮。青鸞喜道:“大首領!”也自腰間取出一枚鐵哨,應了兩聲。梁蕭暗自凜然:“這‘天山十二禽’的大首領能與天狼子爭衡,必是頂尖兒的高手,不料西睡荒涼,卻有恁多高人?”隻聽北方蹄聲如雷,馳來一彪人馬,約莫百人,梁蕭抬眼望去,雙眉一顫,扣住彩鳳的手掌不禁鬆了。彩鳳不及細想,一矮身脫出梁蕭手底,擰轉纖腰,連環六指點中梁蕭胸口大穴。風憐從旁瞧見,花容失色,脫口嬌喝,一挽馬鞭,向彩鳳劈頭抽到。

    彩鳳怕梁蕭臨死反噬,不敢停留,急使個“鳳點頭”,避開長鞭,倒掠數丈,瞧著梁蕭,冷冷道:“你中了六記‘梭羅指’,還能活嗎?”風憐丟開馬鞭,抓住梁蕭手掌,急道:“你……”梁蕭擺了擺手,揮袖在胸前一撣,布屑紛落,胸前衣上露出六個指頭大小的圓孔,梁蕭微微笑道:“漠漠廣寒,指間梭羅!你小小年紀,能將‘梭羅指’練到如此地步,倒也難得。”他嗓音低沉,但中氣充足,字字清楚。彩鳳臉上不由血色盡失,她天資奇高,十五歲開始習練這“梭羅指”,至今一指點出,滿杯清水凝結成冰,豈料梁蕭連中六指,毫發無傷,不由大感驚恐,叱道:“放箭!”

    霎時間,弩機頻響,利箭紛出。梁蕭抓起風憐,向後飛退,並將風憐馬鞭奪過,貫人“渦旋勁”,在身前掄出一個圓圈,軟鞭破空,隱然有風雷之聲,弩箭觸及鞭風,失了準頭,東西亂飛。

    梁蕭手中鞭花亂舞,足下逝如驚鴻,眾人半盒弩箭尚未放完,他已脫出百步之外,饒是如此,仍是驚險。梁蕭見這彩衣女子這樣狠毒,微感氣惱,揮鞭卷住一支利箭,隨手揮出,那支箭去似電光,比弩機所發還要迅疾,彩鳳驚覺勁風撲麵,箭尖早已到了眼前,頓驚得閉眼待死,不料箭到她頰邊,忽地斜飛而起,咻得一聲,躥入高天。

    同時間,馬嘶聲起,一匹白馬飛馳過來,四蹄騰空,馬背上綠影倏地一閃,那支弩箭已被來人裹在袖裏,白馬飄忽落地,一驟一馳,已至近前??

    眾人精神一振,哄然喊了一聲:“大首領。”風憐自梁蕭肩頭望過去,隻見那大首領綠裳緊身,外披綠紗披風,頭戴了一張鮮翠欲滴的柳笠,細長柳條低低垂下,縹緲如煙,遮住麵目。風憐訝異之極:“這大首領威震天山南北,怎地……怎地是個女子?”定睛再瞧,那人體態婀娜,女兒之身再也分明不過,風憐瞧著她,不覺心跳加快:“她一個女兒家,嬌嬌弱弱,卻能馳騁大漠,號令群雄,天底下的女孩子雖多,沒有一個及得上她!嗯,她坐下馬兒也好駿,幾乎比得上阿忽倫爾了。”忽聽火流星低嘶不已,前蹄敲地,頗為煩躁。風憐不知何故,輕撫馬鬃,細聲安慰,但火流星躁動如故,渾身筋肉鼓漲,勃勃欲發。

    彩鳳張開眼,心神恍惚,走到白馬前,顫聲道:“彩鳳見過大首領。”那綠衣女哼了一聲,道:“你平日倒會逞能!怎麽今天小小一支箭就把鳳凰嚇成雞了?”翠袖一揮,那支弩箭嗖地插入泥中,直沒至尾,隻餘一個小孔。風憐見得,更覺駭然。

    彩鳳羞得俏臉漲紅,抬不起頭來。卻聽綠衣女又道:“我讓你搜索狼群,你怎麽胡亂與人毆鬥?”彩鳳轉頭瞪了梁蕭一眼,恨聲道:“大首領,彩鳳並非胡亂毆鬥,大首領,朱雀便死在他手裏,他是天狼子一黨。”綠衣女瞧了梁蕭一眼,搖頭道:“不會是他。”彩鳳急道:“怎麽不是,他與朱雀同行,朱雀死了,他卻活著,這其中定有古怪。”

    青鸞接口道:“大首領,據我察看,朱雀背後中掌,分明是遭暗算。”綠衣女嗯了一聲,淡然道:“你且把經過半點不漏,說與我聽。”青鸞叫過阿莫,阿莫便將如何與朱雀三人相遇,烏鴉、翠鳥如何追趕天狼子,朱雀如何護送客商,如何又聽到狼嚎,如何又與梁蕭並轡前往,前後無遺,絮絮說了一遍。

    綠衣女默然而立,細柳遮麵,瞧不清她的神情,唯見她肩頭微顫,顯然心緒激動,過了半晌,方才慢慢道:“一日之中,竟折了三個好手,看來那孽畜有備而來。隻恐不止他一人,還有厲害幫手。”彩風接口道:“大首領明斷,幫手便是這個灰衣漢子,此獠助紂為虐,尤為可恨。”綠衣女冷冷道:“彩鳳兒,我知道你和朱雀兩情相篤,故而報仇心切,隻是……這人決計不會是凶手。”彩風急得麵紅耳赤,頂嘴道:“大首領,您說這話,有什麽道理?”綠衣女也不多說,兜轉馬頭向來路馳去,眾人無奈,收拾朱雀屍體,紛紛上馬。

    彩鳳又氣又急,又不知如何是好,忽然間,卻見梁蕭神色猶疑,跨上一步,叫了聲:“鶯鶯。”聲音不大,綠衣女卻驀地一顫,勒住馬匹,輕輕地道:“敢情……你還記得我?”梁蕭嗓中一陣苦澀,歎道:“你該明白,我至死也不會忘了你的。”

    這綠衣女正是柳鶯鶯,十年前她心如死灰,孤身返回天山,適逢蒙古諸王交戰,大草原上民不聊生、鬼蜮橫行,牧民們飽受茶毒。柳鶯鶯氣憤不過,收留了許多孤兒,傳授武藝,並挑出佼佼者,結成“天山十二禽”,專與官軍、馬賊作對。柳鶯鶯武功既高,人又精明,陸續削平數十股凶惡馬匪,大敗天狼子,將其逐離天山,還不時襲擾蒙古王公的商隊,十年之中,做了許多驚天動地的大事。蒙古大軍幾度圍剿,也沒摸著她半個影子,隻好燒殺擄掠一番,詐稱是“天山十二禽”所為,加之“天山十二禽”良莠不齊,日久驕橫,惹來許多物議,大違柳鶯鶯初衷。這一次,她聽說天狼子卷土重來,率眾來迎,哪知竟遇見梁蕭。

    二人十年一別,卻終究餘情難斷,彼此對視,胸中卻如風起浪湧,無法平靜。旁人瞧在眼裏,都覺訝異。風憐看著二人,心中更沒的掠過一絲茫然。默然許久,忽聽梁蕭道:“這些年,你可還好?”柳鶯鶯轉過頭,淡然道:“梁蕭,你沒傷彩鳳兒,我很是承你的情。”

    風憐瞥了梁蕭一眼,心道:“原來你叫梁蕭,西昆侖這個名字是騙人的麽?”不知為何,心中竟湧起一股濃濃的酸意:“為何這個女子知道西昆侖的真名?西昆侖卻從沒與我說過………”

    梁蕭歎了口氣,又道:“鶯鶯……”柳鶯鶯不待他多說,馬鞭一振,冷冷道:“你若是明白人,就不要拖泥帶水。相見不如不見,多見不如少見,萍水相逢,就此別過……”說到這裏,嗓音忽變嘶啞,突然縱馬揚鞭,率眾飛馳而去。

    梁蕭望著柳鶯鶯的背影,一時也不知是否追上,忽聽火流星發出一聲長嘶,撒蹄向柳鶯鶯去處狂奔而去,風憐慌忙摟住馬頸,翻身跨上,急道:“阿忽倫爾,你上哪兒去?”火流星隻顧埋頭狂奔,激得逆風怒嘯,割在風憐臉上,好不疼痛。梁蕭甚是驚訝,忙展輕功追趕。

    須臾間,火流星趕上柳鶯鶯一行,彩鳳正是有氣無處發,瞧得風憐趕來,喝道:“你來做什麽?”抓過一支長矛,兜頭便刺,風憐大驚,卻又勒馬不住,隻得奮起右臂,擋住頭臉。忽然間,她眼角灰影一閃,梁蕭搶到,轉手一撥,彩鳳虎口流血,長矛跳起數丈,梁蕭喝道:“好婆娘,恁地歹毒?”一伸手便將彩風拽下馬來,擎在手裏,作勢欲擲,彩鳳心中駭然,頓時尖叫起來。

    柳鶯鶯見屬下受辱,不禁兜轉馬頭,喝道:“梁蕭,你作什麽?”彩鳳原本驚懼,聽柳鶯鶯一喝,頓覺有了依靠,哇的哭出聲來。梁蕭一呆,歎了口氣,又將彩鳳放下,柳鶯鶯瞧著風憐,心中狐疑:“彩鳳兒刺這女子,梁蕭卻怒成這樣,他二人卻是何幹係?”猶疑間,忽覺坐下胭脂馬縱了起來,一聲長嘶,如裂金石,嘶聲未絕,火流星也縱躍而起,揚蹄擺尾,發聲應和。

    梁蕭恍然道:“好家夥,原來這兩匹馬兒想比個高低!”柳鶯鶯也明白過來,忖道:“這匹大紅馬非同尋常,怕是胭脂的敵手。”但她心裏有氣,勒住胭脂馬,冷冷道:“比什麽比?她是她,我是我,她的馬兒與我的胭脂有什麽相幹?”梁蕭被她一輪搶白,大感無趣,伸手在火流星頸上一按,火流星敵不住他的神

    功,四肢撐地,再難躍起,但它野性一起,隻想與“胭脂”比鬥,狂躁間,掙得滿嘴白沫。梁蕭心中不忍,撫著它的鬃毛歎道:“乖馬兒,別生氣,人家不肯與你賽跑,咱們何苦拿熱臉去貼她的冷屁股?”柳鶯鶯見他單憑一臂,便鎮住這匹稀世烈駒,甚是駭然,忽聽這話,怒氣又起,啐道:“梁蕭,你嘴裏放幹淨一些。”眾人也還過神來,紛紛怒罵。

    梁蕭話一出口,也覺不雅,麵皮微微一熱。柳鶯鶯瞧他尷尬,不知為何,突地憶起少年時候,自己與他浪跡天涯、輕薄鬥口的旖旎風光,心頭沒得泛起一絲甜蜜。癡癡想了好一會兒,才止住眾人喝罵,說道:“咱們尚有正事,莫與這廝羅唕。”也不瞧梁蕭,拍馬便走。梁蕭一怔,放開手,火流星又躥上去,傍著胭脂奔跑,不時挨挨撞撞,試圖挑釁,風憐使盡氣力也駕馭不住。胭脂馴化已久,沒有柳鶯鶯號令,不敢妄動,唯有竭力閃避。其他人瞧得氣憤,又罵將起來,隻礙著梁蕭武功,不敢動手教訓。

    柳鶯鶯被火流星擾得心中煩亂,大聲道:“梁蕭,馬兒你自己管好些。”梁蕭冷笑一聲,道:“你是你,我是我,我的馬兒與你有什麽相幹?”柳鶯鶯一呆,顫聲道:“說得好,你與我原本都沒什麽相幹。”梁蕭賭一時之氣,話才出口,便已大悔,聽她嗓音有異,微感歉疚,歎道:“鶯鶯,我……”柳鶯鶯不待他說完,拍馬便走。火流星撒開四蹄,緊迫不舍。彩鳳與其他人密議道:“大夥兒催馬,把這個大胡子拋到爪哇國去。”紛紛打馬狂奔,行了一程,回頭一瞧,卻見梁蕭仍在一丈之外,不禁紛紛咋舌:“這廝到底是人還是鬼,腳程這麽了得?”

    又奔一程,柳鶯鶯緩下馬來,她雖不言語,但同來的卻都是“十二禽”中的女流:彩鳳、青鸞、黃鸝、雲雀,一個個氣量狹窄、口齒伶俐,以彩鳳為首,少不得冷言冷語譏刺梁蕭,一會兒譏他胡子太多,一會兒又嘲他臉上留有刀疤。梁蕭泰然處之,風憐卻聽不過去,開口與她們爭辯,但對方人多口利,風憐使盡解數也分辯不過,氣得眼裏淚花兒直轉,舉目望去,卻見柳鶯鶯低頭前行,柳條遮麵,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到了午後,眾人下馬用飯,彩鳳等人燃起篝火,烹煮飯食。風憐也取了肉脯,用小刀切碎,裹在麵餅裏,遞給梁蕭。梁蕭接過,嚼了一口,抬眼一瞧柳鶯鶯,忽見兩道森冷目光透過柳條,射了過來。梁蕭心道:“我對她不住,她心中恨我,也是應該。”想著歎了口氣,正要埋頭吃餅,忽聽腳步聲響,舉目一看,卻見柳鶯鶯徑直走來,梁蕭見她眼神冰冷,不由起身道:“鶯鶯……”

    柳鶯鶯一言不發,伸手從背上取下一個錦囊,抽出一張早巳枯敗的柳笠,雙手一搓,柳笠化為齏粉,四散飛揚,梁蕭口唇翕動,但終究沒說出話來。柳鶯鶯掉頭走回,盤膝坐下,梁蕭盯了地上粉末半晌,頹然坐倒,轉眼望向風憐,卻見她朱唇未啟,似欲說話,終又咽了回去。

    梁蕭心煩意亂,抬頭望天,忽見東北方飛來十多隻鳥雀。他通曉兵法,精擅風角鳥占之術,瞧這鳥雀來得驚亂,心念一動,說道:“東北方有殺氣!”柳鶯鶯哼了一聲,彩風卻冷笑道:“你當自己是神仙嗎?鬼才信你!”話音方落,便聽得東北方升起兩起尖利的鐵哨聲,同時間,一支火箭躥上天空,劈啪一聲,散成橘黃火光。柳鶯鶯猛地站來,叫道:“黑鷹求援!”當先躍上馬背,向火箭起處疾馳而去,衣袂飄飄,仿佛飛動著一朵綠雲。眾人均是瞧了梁蕭一眼,神色驚疑,繼而紛紛上馬,追隨柳鶯鶯去了。

    梁蕭正要邁步,忽聽風憐道:“西昆侖,你去哪兒?”梁蕭道:“她們遭逢大敵,我怎能不加援手?"風憐略一默然,低聲道:“她……她是你情人麽?”梁蕭略一默然,道:“過去曾是。”但覺身後悄無聲息,回頭望去,隻見風憐兩眼迷離,臉上淚痕斑斑,梁蕭心神一黯,欲要安慰她幾句,但又不知如何開口。忽見風憐臉色發白,後退一步,捂著臉跳上馬背,催趕火流星,一路向著西奔去。梁蕭望著她背影,心念數轉,終於歎了口氣,施展輕功,向東北方趕去。

    不一時,便見柳鶯鶯等人背影,梁蕭隨眾登上一座淺丘。舉目望去,隻見前方原野之上,灰黃間雜,狼頭聳動,其勢不下千頭,狼嚎聲此起彼伏,驚心動魄。狼陣中圍了四十來人,眾人坐騎多被咬傷,紛紛舍馬步戰,其中一名黑衣漢子手持一對鷹嘴刀,刀光一閃,便有狼頭滾落。梁蕭心道:“此人驍勇,當是所說的黑鷹了!”

    柳鶯鶯見梁蕭趕來,暗暗皺眉,但此時情勢危迫,無暇計較,隻是凝目觀望。梁蕭見狼群東一撮,西一團,便道:“狼陣趨退有度,攻守得法,必然有人暗中指使。”阿莫奇道:“那為何不見有人?”梁蕭道:“換了是我,應有兩個法子足以藏身,第一便是混入人群,暗中調度……”彩鳳叱道:“你說什麽,難道黑鷹會是天狼子的走狗?”眾人聞言,均有怒色。梁蕭眉頭大皺,未及辯解,邊聽柳鶯鶯喝道:“下馬,上弩。”眾人轟然應命,棄了馬匹,手持“八臂神弩”,背倚淺丘,箭鏃對準狼陣。柳鶯鶯將鞭一揮,亂箭齊發,當先十頭惡狼嗷嗷慘叫,立時斃命。忽然間,狼群躁動起來,四散分開,東一團,西一撮,三三兩兩,逃出弩機射程之外。柳鶯鶯見狀,正要喝令上馬追擊,忽見群狼在遠處結成兩團,一左一右,兜了一個大圈子,好似兩道濁流,向眾人後方繞來。眾人轉身欲射,狼群忽又合流,從前撲至。柳鶯鶯急命結成圓陣。隻見狼群忽東忽西,叫人難以測度,眾人射出弩箭,大多落空,須臾一盒弩箭射盡,群豪未及上弩,狼群齊聲嚎叫,剽若疾電,狂奔撲來。群豪收起弩機,拔刀相迎,霎時間,人聲叱吒,狼群哀嚎,人與狼殊死相搏,鬥成一團。

    梁蕭搖頭道:“擒賊先擒王,不找出首腦,這狼群終究難滅。”卻聽阿莫澀聲道:“這般說來,老阿莫倒想瞧瞧西昆侖擒賊擒王的手段。”梁蕭回頭望去,見他手按傷臂,神色漠然,不由笑道:“說得是,阿莫老爹大可壁上觀望,瞧我逼那天狼子出來。”他邁開大步,走下淺丘,兩頭惡狼欺他空手,迎麵便撲。梁蕭身形一錯,雙手抓住二狼頸皮,兩頭惡狼淩空撲騰,無處著力。此時又有一頭黃狼撲來,梁蕭將左手活狼迎上,“陷空力”向內急收,兩頭狼首尾相接,粘做一處,任憑如何掙紮,也難分開。

    隻瞧梁蕭身形飄忽,穿行於群狼之間,但凡有狼撲來,便如法炮製。不一時,他兩手各粘了五頭惡狼,張牙舞爪,猙獰異常,好似兩串活狼長鞭。狼群似乎聽了招呼,紛紛向梁蕭撲來。梁蕭笑道:“來得好。”“滔天勁”注人狼鞭,揮舞起來,所到之處,仿佛雷霆掃過,隻聽慘嚎不絕,血肉橫飛,群狼隻須蕩著一牙半爪,立時喪命。不一陣,梁蕭身旁狼屍枕籍,不可計數。

    柳鶯鶯見梁蕭吸引住大群惡狼,便發出號令,眾人取下弩機,一齊發箭。一時間,狼群倒斃無數。驀地一聲長嚎自狼群中響起,群狼如蒙大赦,紛紛夾起尾巴,掉頭便逃。梁蕭笑道:“想走嗎?哪有這麽便宜。”手中狼鞭一抖,一左一右,向嚎聲起處飛擲過去,猛可間,隻見一頭白眼巨狼人立而起,前爪連揮,撥開狼屍。

    梁蕭動如閃電,劈手抓向巨狼頭頂,隻聽嗤的一聲,他手中多了一張狼皮。地上一個人骨碌碌滾出丈餘,翻身站起,隻見他微微佝樓,渾身精赤,毛發漆黑,蓋住麵目。那人盯著梁蕭,發聲尖嘯,遍體毛發根根豎起。柳鶯鶯不由叫道:“當心,這是天狼功,毛發也能傷人……”誰知梁蕭聞如未聞,兩眼隻是征怔瞧著手中狼皮,柳鶯鶯心中有氣:“我何苦為他擔憂?這廝不知好歹,死了更好?”驀然間,忽聽梁蕭仰天大笑起來。眾人都覺奇怪,彩風努嘴道:“大胡子瘋了嗎?一張狼皮有什麽好笑?”天狼子也覺莫名其妙,躬腰探爪,瞪著梁蕭,黑漆漆的眼珠骨碌碌亂轉。

    梁蕭笑罷,朗聲道:“天狼子,你避開我一爪,也算有點本事。但若全力相搏,你鬥得過我嗎?”天狼子仍是眼珠亂轉,一言不發。梁蕭眼中神光進出,喝道:“不敢答麽?好,你若能接我三掌,我便饒你不死。”他這話咄咄逼人,天狼子眼中透出怒色,厲嘯一聲,渾身毛發豎起,作勢欲撲,梁蕭動也不動,長長吸一口氣,張口噴出,天狼子隻覺勁風撲麵,口鼻發窒,渾身毛發陡然向後飄起,他驚駭已極,四肢著地,向後躥出。梁蕭喝道:“還沒完呢!”手臂掄轉,正要出掌,忽聽柳鶯鶯叫道:“且慢!”梁蕭勢子一頓,道:“怎麽?”

    天狼子趁機退到丈外,但覺肌膚如遭電殛,酥麻無比,饒是他凶殘蓋世,也不由忖道:“他一口氣便將我吹成這樣,倘使出掌,我還有命麽?”雙眼左顧右盼,萌生退意。

    但聽柳鶯鶯冷然道:“他殺了我三名屬下,這筆賬先得算算。”梁蕭詫道:“你要出手?”柳鶯鶯不耐道:“這一陣,你讓是不讓?”梁蕭對她性情了如指掌,深知勸也無用,便道:“也罷,你且當心。”當下袖手退在一旁。

    柳鶯鶯見他說到“當心”二字,眉梢眼角,關切之色絕非偽飾,沒得胸中一酸,黯然片刻,她長吸了一口氣,壓住心底波瀾,高聲道:“天狼子,你我鬥了多年,今日也該做個了斷!我且問你,朱雀是你殺的麽?”天狼子隻咧嘴一笑,露出森森白齒。柳鶯鶯冷笑道:“我卻忘了,你是個啞口畜生,不會說人話。”

    蓮步輕移,飄飄然拍出六掌,梁蕭識得這招“冰花六出”,但較之當年,柳鶯鶯雙掌交換間隙,帶上了“梭羅指”,是以招式更為綿密。天狼子不敢硬接,形如狸貓,向左躥開。

    柳鶯鶯一聲嬌喝,使招“冰河倒懸”,縱出丈餘,掌勁重重,向天狼子淩空罩落。天狼子對她掌上寒勁甚為忌憚,一蜷身,閃電般又滾出丈餘。柳鶯鶯一掌拍空,擰腰旋身,衣帶當風,飄然點出七指,天狼子躲閃不及,肩頭挨了一指,嗷嗷大叫,驀地翻身躍出數尺。尚未停下,忽又躥上,撲跌縱翻,掏抓撓拿,口間嚎聲不絕,身法快得出奇,便似一道疾電,瞬息間便繞柳鶯鶯轉了三匝,嗤的一聲,柳鶯鶯翠色水袖著他一抓撕裂,露出欺霜賽雪的一段小臂,眾人駭然齊呼。天狼子一招得手,發出刺耳嚎叫,以壯聲勢。

    梁蕭從旁觀看,瞧出天狼子這路拳法當是從野狼習性中化來,凶狠怪誕。不過相較之下,最難對付的還是他周身毛發,這些毛發注人“天狼功”,銳若鋼針。梁蕭臻達乘光照曠之境,自無所俱,柳鶯鶯內力未臻絕頂,須得躲避毛發,是以落了下風。

    隻見二人再拆數招,柳鶯鶯右掌拍出,迫開天狼子毛發,左拳一晃,擊他麵門。天狼子將頭後仰,張開大嘴,向她粉拳咬落,“天狼拳”本有一個“咬”字訣,故而這一咬快逾閃電。人群中驚呼又起,黑鷹一挺雙刀,便欲撲上,忽聽天狼子發聲慘哼,踉蹌倒退數步,滿口鮮血長流,眼中露出怪訝神氣,突然間,他張開大嘴,噗地吐出一堆碎石,其中赫然有三枚血淋淋的斷牙。眾人怔了怔,禁不住哄然大笑。

    原來,柳鶯鶯適才俯身之際,暗將一枚卵石擻在掌心,誘得天狼子張口來咬,順手將石塊擱在他齒間,她有妙手空空之技,這一握一送,鬼神莫測,天狼子猝不及防,果然齒斷血流,吃了大虧。梁蕭不禁笑道:“好一招‘斷狼牙’,下一招當是‘刺狼眼’了吧!”柳鶯鶯一招得手,飄退數步,臨風俏立,聽了這話,冷笑道:“賣弄嘴舌,多管閑事!”

    天狼子斷了牙齒,凶性不減反增,雙眼似欲滴血,嚎叫一聲,猛撲過來。柳鶯鶯雙足微撐,翻身縱起。天狼子見她腰際露出破綻,心頭一喜,將身一縱、頭一低,根根黑發衝天而出,好似軟針怪蛇,忽屈忽直,向柳鶯鶯腰腹刺去。眾人未及喊叫,便聽柳鶯鶯嬌叱一聲:“好!”忽地摘下柳笠,瞧著天狼子毛發來勢,淩空罩落。柳笠三尺方圓,恰如一張軟盾,將天狼子毛發一並擋住。天狼子不及轉念,便聽柳鶯鶯喝一聲:“著。”十成“冰河玄功”注人笠中,笠沿的柳條原本水分飽滿,隨她真氣所及,倏爾凝水成冰,根根直起,銳若尖槍,刺進天狼子麵頰。

    天狼子厲聲慘嚎,從天跌落,翻滾數匝,始才掀掉柳笠,踉蹌站了起來,但見他臉上血肉模糊,雙眼鮮血如注。天狼子但覺眼前漆黑一團,不由得驚恐起來,嗷嗷亂叫,拳揮足踢,以防柳鶯鶯上前。狼群聽到嚎聲,也紛紛聚在他四周相護。柳鶯鶯一擰纖腰,宛如飛天仙子,淩空飄出丈餘,方才慢慢落地,隻因柳笠已失,她的絕世容光一覽無遺,一別十載,伊人美豔如故,眉間卻多了幾分風霜顏色。

    眾人見柳鶯鶯並不乘勝追擊,均感迷惑,忽聽梁蕭歎道:“殺一眼盲之人,非是豪傑所為,放他去吧。”柳鶯鶯被他道破心思,忍不住回頭望去,晶瑩秀眼之中,透出幽怨之意。

    天狼子聽得這話,頗感錯愕,當即停下手腳,凝神傾聽下文。就當此時,一頭灰狼從他身後無聲躥起,一口咬住他的後頸。天狼子吃痛,厲吼一聲,反手將其撕成兩片,狼血噴灑,染得他遍體猩紅。刹那間,又有三頭黃狼縱起,兩頭咬他手臂,另一頭則撲向他咽喉,換作平日,百十頭野狼也休想近他身側,但此刻天狼子雙目俱盲,知覺混沌,慌亂間,咽喉竟被那黃狼一撕而破,猛然間,他隻覺喉間一空,滿腔熱血一瀉而出,驟然間沒了氣力,兩頭蒼狼趁勢躍起,將他撲倒在地。群狼平日為其驅使,飽受荼毒,都是恨在心上,見狀紛紛撲上,頃刻間,隻聽一陣傲嗷狼嚎,天狼子已被撕成粉碎。

    這番變故突兀已極,待得眾人還過神來,又驚又怒,紛紛發出弩箭,群狼或死或傷,幸存者竄入草原深處。眾人驅散狼群,收了弩箭,瞧得天狼子的殘骸,甚是驚心。梁蕭歎道:“此人縱使披了一張狼皮,與狼為伍,但終究是人非狼,稍一失勢,便為群狼趁乘,委實可悲。”

    柳鶯鶯凝思片刻,忽道:“天狼子雖死,但這事仍有可疑之處,叫人想不明白。”梁蕭笑了笑,道:“那是自然,隻因此天狼非彼天狼也。”柳鶯鶯奇道:“此話怎講?”梁蕭道:“我方才說了,這人隻不過披了一張狼皮,而有的狼,卻是披了一張人皮!”他轉過身子,目視山坡上的阿莫,笑容一斂,緩緩道:“阿莫老爹,你說是麽?”

    阿莫一愕,啞然笑道:“西昆侖你說啥?小老兒可聽不明白。”梁蕭道:“你該當明白得緊,我隻須一招半式,便能逼出你的底細!”阿莫淡淡道:“小老兒武藝平平,閣下卻是一代宗師,要打要殺,小老兒豈敢抗拒!”柳鶯鶯皺眉道:“梁蕭,你別莽撞,先說道理?”梁蕭瞧她一眼,歎道:“好,我便說三個道理,叫他心服。”他盯著阿莫,屈起左手拇指,緩緩道:“其一,你曾向我說過,天狼子的師父是一個道士。”阿莫歎道:“我也說過,道聽途說,當不得真。”梁蕭抬頭望天,冷冷道:“但你從何知曉‘山澤通氣,沙中取水’的道家秘術,莫非你的師父也是道士?”

    阿莫道:“這不過巧合而已,小老兒少時正巧聽人說過。再說這個秘術,閣下不也知道麽?”他這話連消帶打,頗為厲害。梁蕭淡淡一笑,屈下食指道:“再說其二,你道我為何斷定天狼子並非一人?”阿莫笑道:“閣下說笑了,小老兒這般魯笨,怎麽會知道這些?”梁蕭搖頭道:“你不魯笨,魯笨的是我。倘若機靈一些,我早該明白這其中詐術。當初我發出嘯聲,向天狼子邀戰,哪知比鬥輕功卻輸了一籌。我隻道天下之大,奇人輩出,此地有如許高手,不足為怪。可惜你也瞧見了,這天狼子武功尚可,但卻遠非區區敵手。是以我私心揣度,當初發出的‘天狼嘯月’的並非一人,而是兩人,一個在東,一個在西,我追東邊,西邊那人發出嘯聲,我往西趕,東邊的又發嘯聲擾我,以致我東西奔命,被你二人從容遁走。”

    阿莫笑道:“這與我有何幹係?”梁蕭冷冷一笑,又道:“不錯,這二點雖令我生疑,卻還不足以斷定便是你阿莫老爹。”他扳下第三個指頭,“可惜,你一心嫁禍於我,卻弄巧成拙。今早你見我與朱雀離隊,便尾隨其後,讓你同夥發出嚎聲,引我離開,而後上前與朱雀相見。朱雀怎料天狼子化身為二,大意之下,被你從後施襲,一舉擊殺。不過,你離隊之事,商隊人盡皆知,若我返回,勢必疑到你的身上。你當即使詐將我誘開,再繞道返回,召來狼群,將商隊殺了個幹淨。”說到這裏,梁蕭目光一寒,臉色變得鐵青,寒聲道:“然後你詐作被狼咬傷,找上彩風等人。你早將朱雀屍首擱在必經之途,估摸著我已發現朱雀屍首,便引彩風前來,小丫頭驕橫無比,幾乎兒便中了你的奸計。”彩鳳聽得臉脹通紅,欲要駁斥,卻被柳鶯鶯瞪了一眼,將話吞了回去。

    阿莫搖搖頭,道:“漢人有話說得真好,欲加之罪,何患無詞,你這些話都是臆測,哪算什麽道理?”梁蕭眉間掠過一絲嘲意,笑道:“你說的是,這三個道理都是猜測,定不得你的罪孽。不過,你終究百密一疏,留下一個老大破綻,如今想賴也賴不掉的。”阿莫笑道:“小老兒願聞其詳。”梁蕭打量他一眼,笑道:“你倒是鎮定得緊。想來古今大奸大惡之徒,均有過人的本事!阿莫老爹,你可還記得,你以‘天狼功’擊殺朱雀之時,刻意在他後心留下五個青色指印嗎?”

    阿莫臉色微變,梁蕭笑容一斂,揚聲道:“阿莫,朱雀的屍身便在你身後的馬背上,你可敢將手指和他背上指痕印證一番?”霎時間,百餘雙眼睛均投在阿莫身上,場上寂然無聲。阿莫麵肌微微**數下,錯退半步,雙眉向下一耷,哈哈笑道:“西昆侖,算你厲害!常言道:成王敗寇,老子認栽!不過你要殺我,卻是想也別想。”梁蕭笑道:“口說無憑,試過便知。”

    阿莫手一翻,掌心多了一把匕首,笑道:“我這一刀下去,看你怎麽殺我?”梁蕭眉頭微蹙。阿莫獰笑道:“你猜得不錯,老子才是夭狼子,地上那個不過是我的徒弟,也是我多年來調教的替身!哼,老子殺人無算……”他狠狠瞪著柳鶯鶯,“你手下那些鳥男女也是我殺的,要報仇麽?哈,那是休想!”

    眾人不料他用出這招,想到難以手刃此獠,均是氣憤難平。正當此時,忽見一騎人馬奔來,來勢奇快,頃刻間逼近山丘。梁蕭大驚,高叫道:“風憐,別過來!”

    來人正是風憐,早先她傷心失意,夾馬狂奔,過了好一陣,見梁蕭並未跟來,心知他必是隨柳鶯鶯去了,更覺傷心,呆呆坐了一陣,忽然想起梁蕭說過天狼子十分厲害,不自禁又擔起心事,思索再三,忍不住折了過來。方才趕到山丘之下,便聽梁蕭叫喊,正自詫異,忽覺頭頂風響,一道黑影撲麵壓來,她伸臂一格,手腕忽地一痛,如加鐵箍,方要掙紮,脖子已被匕首抵住。

    阿莫這一番兔起鶻落,幹淨利落,梁蕭武功雖高,但相隔太遠,救援不及。阿莫絕處逢生,縱聲笑道:“西昆侖,看來老天不長眼,到底不肯收留老子呢!’’梁蕭一點頭,緩緩道:“好,你放了她,今日你我兩清,我決不為難於你。”阿莫笑道:“你當我蠢豬麽?我憑什麽信你?不過,老子心中有個疑惑,倒要向你請教。”

    梁蕭濃眉一挑,卻聽阿莫笑道:“我混入商隊,原想偽裝常人,暗中算計‘天山十二禽’。不過瞧你顯露武功,又變了主意。心想略加挑撥,讓你雙方廝並,那是最好不過了。”他瞧了柳鶯鶯一眼,笑道,“隻不過,為何你一見了她,便再三隱忍,若非如此,我早已大功告成,何須挨到現今,被你揭破。”梁蕭看了看柳鶯鶯,歎道:“她與我曾是故人,我明白她,就如她也明白我一般。”柳鶯鶯嬌軀一震,呆呆望著梁蕭,美目倏地蒙上一抹淚光。風憐望著二人,心中酸楚:“難怪西昆侖那麽愛她,她美若天仙,才智過人。我和她一比,不過是個又醜又笨的小丫頭罷了……”一時萬念俱灰,忘了身在何處。

    阿莫默然良久,忽地歎道:“想不到,我隻當天下人人奸險,女子水性楊花,尤其不可深信,故而才甘願與狼為伍。沒料到今日卻輸給信任二字。嘿,也是天意。哈哈,西昆侖,跟你鬥智,大大有趣。你說得對,老子就是披了人皮的狼,以往麽,我也曾披著狼皮做人,後來發覺,披了人皮做狼更有意思。騙得了更多的人,吃人不用牙齒。既然如此,哈哈,名馬美人老子暫且受用,西昆侖,草枯草長,後會有期。”

    說罷縱聲大笑。眾人悲憤異常,紛紛破口大罵,梁蕭卻是麵沉如水,冷冷瞧著阿莫。阿莫被他一瞧,但覺心頭發冷,低頭望去,卻見風憐目光呆滯,一動不動,不覺心中得意:“小丫頭長得不錯,又很聽話。”當下收了匕首,一拍馬臀,火流星不知究竟,撒腿便跑。

    眾人正自束手無策,柳鶯鶯忽地目光一閃,喚過胭脂,在它背上一拍,手指火流星,胭脂會意,驀地揚起前蹄,長嘶一聲,嘶聲中充滿挑釁之意。火流星聞聲,頓時鬃毛怒張,阿莫還未轉過念頭,火流星早巳怒氣衝天,掉轉馬頭,便向胭脂奔去。

    火流星為昆侖馬神,嘯傲昆侖山下,萬馬臣服;胭脂橫行天山南北,也是未逢敵手;二強相遇,本有一爭。隻是胭脂被柳鶯鶯約束住了,一味忍讓,火流星百般挑鬥無果,也隻好作罷,此時忽聽胭脂邀戰,正是求之不得。這昆侖馬神發了性子,暴烈絕倫,除了梁蕭,無人約束得住,阿莫連連使力,也煞不住它的去勢。

    手忙腳亂間,梁蕭早已飄身搶到馬前。火流星猝然一驚,縱蹄而起。阿莫揮掌劈落,梁蕭怕誤傷風憐,不敢出掌相迎,身形一矮,自馬腹下穿過。阿莫一咬牙,匕首精光一閃,刺向風憐頸項,正想來個同歸於盡,耳邊忽地傳來梁蕭一聲大喝,響若沉雷,震得他雙耳嗡嗡亂響,眼角似有紫電閃過。阿莫隻覺肩頭一涼,匕首到了風憐頸邊,卻再也刺不進去,正自訝異,忽覺自己飛了起來,再往下瞧,卻見兩條人腿兀自端端正正,乘跨馬上,腰部以上盡都不見。阿莫轉念未及,便覺眼前天旋地轉,從所未有的痛楚湧將上來,身子如葫蘆般滾人亂草,扭動數下,便已寂然。

    原來梁蕭見風憐危殆,情急間,從火流星臀後拔出“天罰劍”,運足內勁掃出,切斷阿莫執匕的右臂,誰料收劍不住,劍鋒順勢斜下,將這一代凶人截成兩段。隻是他出劍太快,天罰劍又鋒利得邪乎,劍過人體,便如風過虛空,無所阻礙,是故阿莫肢殘胸斷,也未立時感覺痛楚。

    一時大寇得誅,梁蕭頗感訝異,適才他勁透劍身,劍上黃褐鐵鏽變成紫色,爛若雲霞,隱現星文。梁蕭雖知此劍為兩大劍師用性命鑄就,定然神異,但何以有此變化,卻是想之不透,試著再催內力,鏽劍晦暗如故。梁蕭百思不解,還劍人匣,將風憐抱下馬來。經過這番變故,風憐已嚇得傻了,呆如木偶,到了梁蕭懷裏,方才感到後怕,低聲哭泣。

    梁蕭心中憐惜,正想安慰。忽聽蹄聲陣陣,回頭望去,隻見柳鶯鶯催馬絕塵,向北馳去。梁蕭心頭一沉,瞧身旁的黑鷹形容沉穩,便道:“黑鷹,你代我看著她。”黑鷹一愣,梁蕭將風憐推到他身邊,縱身躍上火流星,拍馬向柳鶯鶯追去。

    火流星一心要與胭脂較個高下,早已憋足了勁,此刻得逞所欲,自是四蹄攢空,如昊天龍行。不一時,遙見柳鶯鶯人馬背影。柳鶯鶯回頭瞧見,揮鞭催馬。一時間,兩匹曠世神駒奮起神威,前後追逐,火流星既難逼近,胭脂也無法將它拋下。追逐半晌,梁蕭驟然提氣,一起一落,躍上胭脂,柳鶯鶯反身一肘,想要推他下馬,卻被梁蕭摟住腰肢,歎道:“鶯鶯,你誤會了。”

    柳鶯鶯怒道:“你抱她那麽親熱,還有臉說我誤會?”梁蕭啞然苦笑,遙見蒼煙淡遠,罩著一個海子,湖水含碧,杉林如懷,風光頗為佳秀,便說道:“好俊的去處,咱們去坐坐。”柳鶯鶯冷冷道:“我幹麽要去?”梁蕭不再多言,抖動韁繩來到湖邊,將柳鶯鶯拉下馬來,柳鶯鶯別過身子,隻是不理。

    梁蕭坐在湖邊,默默望了遠方一陣,忽道:“我在西方呆了幾年,本想終老彼方,但想著你和曉霜,終究忍不住回來。”柳鶯鶯陡然回頭,盯著他道:“你有了曉霜,就不該還念著我。”梁蕭微微一窒,原本他與柳鶯鶯闊別已久,心中憋了千百句話兒,想要對她一吐為快,但一聽這話,莫說千百句,便是一個字也吐出不來。不由得神色一黯,站起身來,方欲上馬,忽聽柳鶯鶯冷道:“你去哪裏,去見曉霜妹子麽?”梁蕭道:“她身罹絕症,這些年不知是否好了一些,我心裏掛念得緊,這次前去,但能偷瞧她一眼,也心滿意足了。”柳鶯鶯沉默一陣,忽道:“我走了之後,生出許多變故麽?”梁蕭被她這句話勾起往事,搖頭歎道:“所謂雲煙過眼,轉頭成空,不提也罷。”

    柳鶯鶯坐下來,摘了一朵野花,在湖麵上撥出陣陣漣漪,她凝望湖水,忽地輕聲道:“你這笨蛋嘴裏不說,倒願意憋在心裏?哼,也罷,我隻問你,那個叫風憐的女子是怎麽回事?”梁蕭雙眉一揚,正色道:“鶯鶯,你還提那孩子,便是瞧我不起了。”

    柳鶯鶯冷笑道:“我就瞧你不起,不服氣麽?那孩子?哼,那孩子對你的心意,瞎子也瞧得出來。”梁蕭不覺一呆,又聽柳鶯鶯道:“你過來。”梁蕭又是一怔,柳鶯鶯怒道:“來是不來?”梁蕭瞧她眉眼神態,便知她性子發作,隻好坐下,柳鶯鶯也不正眼瞧他,拍拍身邊草地,說道:“坐這裏。”梁蕭略略遲疑,勉強靠得近些。柳鶯鶯道:“你且閉上眼。”梁蕭不敢違拗,闔上雙眼,忽覺柳鶯鶯纖手搭上肩頭,將自己的頭枕在她香肩之上,梁蕭不禁慌亂起來,欲要掙起,忽覺脖子上一涼,張眼看去,卻見柳鶯鶯將匕首搭在自己頸上,冷笑道:“我刀子一動,就能割斷你這臭賊的脖子。”梁蕭一時捉摸不透,咽了口唾沫道:“殺了我有什麽好。”柳鶯鶯道:“宰了喂狗倒是好的。”梁蕭慘笑道:“你好狠。”

    柳鶯鶯怒道:“少廢話,我叫你閉眼,你幹麽睜開?”梁蕭唯唯閉眼,他肉眼雖閉,心眼猶開,覺出柳鶯鶯將匕首蘸了水,給他刮起胡須來,一邊罵道:“邋遢鬼,這把胡子能當掃帚使啦,無怪那些小丫頭也敢來嘲笑你!還有這身衣服,臭死人了,這次被我瞧見,你若不洗個澡兒,換件幹淨衣衫,休想離開。”梁蕭聽得這話,驀地心頭一酸,幾乎淌下淚來,當下緊閉雙目,默不作聲。

    刮完胡須,柳鶯鶯慢慢伸出纖指,輕撫他頰上疤痕,歎了口氣,卻沒說話。梁蕭偷偷張眼,從下方瞧去,隻見她目光凝注湖麵,雙頰散發出淡淡的柔光,宛若透明。湖水曠遠,盡頭處白日西匿,雲空瓦藍,一片遠山低小,含煙疊翠。柔風貼地吹過,在二人身邊繞來繞去,拂過草尖,宛若歌吟,驀地驚起兩團火球樣的鳥兒,撲楞楞躥到半空,盤旋數匝,各自飛去了。

    過了許久,梁蕭聽到動靜,直起身子,隻見暮靄中飄來一片朦朧火光。柳鶯鶯攏了攏秀發,淡淡地道:“不用看啦,是孩兒們來了!這裏是回村的必經之途。”梁蕭瞧她惆悵神色,不自禁悲從中來,轉頭望去,卻見火流星扭頭擺尾,正與胭脂頂撞拗氣,不由罵道:“這個野小子,沒有胭脂一半聽話。”柳鶯鶯白他一眼,罵道:“物似主人形。”梁蕭笑道:“女諸葛,你這回卻猜錯了,這馬兒可不是我的。”柳鶯鶯奇道:“是那女孩子的麽,瞧不出她本事如此之大,竟能降服這匹神駒?”

    梁蕭搖了搖頭,將昆侖山下捕馬贈馬之事略略講了一遍。柳鶯鶯搖頭道:“你這個大蠢材,行事莽撞,不計後果,更不懂女兒家的心意,你送馬給她時,那女孩子就對你動了真情。”

    剛出山口,便見風憐牽了火流星,好整以暇,立在路旁,瞧見他來,頓時眉開眼笑,脆生生叫道:“師父,您一個人走麽?”梁蕭甚感意外,唔了一聲。風憐小嘴一噘,將天罰劍橫在馬前,道:“你??走,也須帶著這個。”梁蕭道:“這是你族神劍,我豈能染指。”風憐哼了一聲,道:“那麽,你使這把劍殺了天狼子,算不算染指?”梁蕭不禁一愕,但事實確鑿,無從辯駁。風憐又道:“師父,你是天下有數的大高手,說話算不算數?”梁蕭道:“天下有數不敢當,但說話一定算數。”風憐道:“你答應做我師父,教我武功是不是?”

    梁蕭道:“但我要去中土辦事,過些時候回來教你。”風憐挺胸翹首,看著天上,冷笑道:“不行,我信不過你。”梁蕭楞道:“為什麽?”風憐道:“當日你那樣狠心,說走就走。這次一走,天知道你什麽回來,一年,十年,還是一輩子呢?我才不要傻傻地等你,我要隨你去中原。”梁蕭蹙額低頭,半晌不語,風憐瞧著他,心兒撲撲直跳,隻怕他說個不字。過了半晌,忽聽梁蕭歎道:“你定要跟來,我也不攔你!”邁開步子,走在前麵。風憐芳心狂喜,匆匆拍馬跟著。

    二人行了半日,遇上牧民,梁蕭買了一匹駑馬,和風憐並轡而行。師徒二人朝行幕宿,到了休憩之時,梁蕭便教授風憐武功。風憐天資不算絕頂,但至為好強,梁蕭教她一招半式,她都要苦學勤練,直到梁蕭點頭,始才罷休。梁蕭洞明陰陽,功參造化,胸中所學,一瓢半勺,也夠常人受用不盡,何況他對風憐滿懷歉疚,有心補償,是以傾囊以授,格外耐心。

    關山路遙,戴月披星,兩人走走停停,這一日抵達黃河岸邊。梁蕭久別中土,忍不住縱馬上了高坡,攬轡南望,但見山巒連綿,雲掩長河,其實東風正惡,濁浪滔天,落在河堤上,進珠濺玉。梁蕭心有所動,遙指河水,朗聲道:“風憐,你瞧,或許過不了多久,這黃河之上,一個船夫,便能駕馭小山一樣的巨艦,再大的風浪也無法撼動;世人也再不用驅牛趕馬,可用‘火’力驅趕大車;大鵬一樣的機械也會製造出來,載了人畜,扶搖上天……”他說到這裏,見風憐神色迷惑,不由歎道,“風憐,為師生平有三樣本事:第一是算術機關、格物致理之學;第二是運籌帷幄、雲侵孤虛之道;第三才是武功。可惜頭一樣艱深奧哲,你怕是學不全的;第二樣亂世禍國,大可不學;是以我雖名分上是你師父,卻也唯有那點微末功夫,能夠教你。”

    風憐微笑道:“師父你過謙啦,那也叫微末功夫,別人的功夫豈不比針眼兒還小麽。”梁蕭道:“又胡說了,任是哪門武功,練到絕頂,都有可取之處,你別要學了點兒本事,就小覷天下英雄。”風憐一翹鼻翼,撅嘴道:“你又作臉作色麽?哼,做師父就了不起嗎,我有你一半厲害,天底下誰也不怕!”梁蕭搖了搖頭,不再說話。一路上,他也曾幾度擺出師尊架勢,欲要管束管束這個女弟子,哪知每到緊要關頭,風憐便撒嬌弄癡,頂嘴蒙混,他二人原本關係特殊,梁蕭被她三言兩語一說,端地沒了脾氣,空負師父之名,卻無半點尊長威嚴,好在他對這師徒虛名也不甚在意,爭辯幾句,也就任她去了。

    風憐初到中原,不免事事好奇,一路詢問。梁蕭無不耐心解答。二人沿河而行,梁蕭說著說著,禁不住神采煥發,大言水利:在何處築壩,在何處分流,在何處架設水車,又在何處開渠灌溉,說到得意之處,大有圖畫山川、疏理天下的氣概。風憐自與梁蕭結識,從未見他流露出這般風采,瞧那眉眼氣度,不覺癡醉,至於那些高談闊論,當然一句話也沒聽進耳裏。

    二人邊說邊走,行了一程,風憐指著河岸邊一座寶塔,問道:“師父,那是什麽塔?”梁蕭道:“那是開封鐵塔,號稱天下第一塔,下方是前朝故都汴梁,昔年冠蓋神州,繁華不盡。可惜曆經兵災河患,凋零衰敗,盛景不再了!”說著長歎一聲,大有惋惜之意。風憐也覺可惜,又問道:“可還剩下什麽好去處麽?”

    梁蕭沉吟道:“我記得距鐵塔不遠,有一座‘九曲閣’,毗鄰河堤,大可臨風把酒,看黃河九曲,浩蕩奔流。”風憐喜道:“好啊,既然來了,就不能錯過。”梁蕭抬頭看看雲色,但見密雲晦暗,心知大雨將至,當即答允,二人快馬加鞭,望九曲閣而去。抵達閣樓前,斜雨如絲,已然浙瀝灑落。兩人棄馬上樓,方才坐定,便聽踢達踢達,從樓底走上一個儒生,方巾歪戴,下巴削尖,手裏搖了一把竹扇,扇骨已是折斷大半。

    酒保瞧見,慌不迭地叫道:“啊喲,吃白食的又來啦!”張開雙臂,便要攘人。那儒生卻當堂一坐,笑罵道:“放你娘的屁,今天你說老爺白吃,老爺偏不白吃。”轉手從袖裏掏出一錠大銀來,啪地一聲擱在桌上。酒保既驚且喜,掂過真假,兩眼發直,嘻嘻笑道:“賈秀才,你從哪兒偷來的?大相國寺?還是何員外家?”儒生翻起眼白,道:“你狗眼瞧人麽?這銀子又白又亮,哪會來路不正?何六兒,屁話少說,大爺拿銀子定下這桌酒席,你千萬記住了。”酒保牙縫裏透出冷笑,說道:“賈秀才,日前你還欠掌櫃的一兩六分銀子,怎麽算?”賈秀才刷地一聲,打開折扇,露出黑油油的扇麵,徽聲道:“你沒長眼麽?老爺今日闊了,區區小錢,何足掛齒。”酒保平日與他胡鬧慣了,聞言道:“好好,今天你權且裝一回老爺,來日裝孫子的時候,我再與你計較!”走出兩步,儒生又招呼道:“何六兒,你先給老爺打一旋上色好酒,漱漱口,潤潤喉嚨。”

    酒保心裏暗罵,一道煙下樓去了。風憐低聲道:“師父,這人是作什麽的,臉皮可真厚。”梁蕭心想你也瞧出他窮措大,裝闊人,當下笑道:“他大約是落第秀才,功名無著,卻又心高氣傲,不肯屈人!”他兩人小聲議論,卻聽那賈秀才拖長聲氣道:“***,背後說人閑話,當心嚼了舌頭?嘿,誰又告訴你老爺是秀才了?”

    梁蕭與他相距甚遠,說得又小聲,不想這儒生耳力奇好,竟然聽見,梁蕭心想背後議論,終究不夠磊落,便笑道:“抱歉則個,敢情閣下是假秀才,真假之假,卻不是姓賈的賈。”那儒生笑道:“誰又說是真假之假?老爺就姓賈,大名上秀下才,合稱賈秀才。”他嘴上笑嘻嘻,語氣卻十分不遜,梁蕭尚未在意,風憐卻禁不住怒視儒生。賈秀才對她嘻嘻一笑,道:“胡娘兒倒生得俊,不若嫁給賈某,做個便宜媳婦兒,哈哈。”風憐雙頰漲紅,握緊粉拳,梁蕭卻一皺眉,擺手道:“勿與這等妄人計較,平白自低身份!”話音才落,便聽賈秀才笑道:“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華夏之無也’,爾等蠻夷鼠輩,混同禽獸,哪還有什麽身份?”

    梁蕭恍然大悟,原來自己與風憐都是異族裝束,風憐碧眼雪膚,一瞧便是胡人。而今元人治國,胡漢之間便如寇仇,無怪此人口出不遜。隻不過胡強漢弱之際,這賈秀才膽敢當麵辱罵胡人,倒也頗具膽色。當下笑笑,懶得理會。風憐見他不動聲色,禁不住撅起小嘴,好不氣悶。這時間,忽聽身後一個稚嫩童音笑道:“有趣,有趣,大大有趣。”風憐更惱,回頭一瞧,卻見不遠處坐了一個俊美男童,約莫十歲,頭戴二龍搶珠冠,身著白緞袍子,手中握了一把泥金小扇。

    風憐瞧這小孩粉團也似一張小臉,卻偏生裝扮成大人,不由得心頭一樂,噗哧笑出聲來。小孩猜到她所笑何事,小嘴一撇,眼露慍色。風憐更覺滑稽,轉過頭來,望著梁蕭偷笑。

    不多時,酒保將酒水端上來。賈秀才接過,斟了一盞,灑在地上。這酒乃是上好汾酒,酒保瞧得肉痛,忍不住叱道:“死窮酸,你瘋了麽?”賈秀才卻不理他,一斂疏狂神態,歎道:“這一碗,是敬文天祥文丞相,今朝是他忌辰。”酒保臉都綠了,手中銅托盤嘔啷丟開,叫道:“賈秀才,你胡說什麽?”賈秀才兩眼一翻,喝道:“閉上你娘的鳥嘴,老爺請人喝酒,關你屁事?”酒保氣得發抖,不由戰聲道:“你……你,死人能喝什麽酒?”

    賈秀才抬起臉來,長聲吟道:“辛苦遭逢起一經,幹戈寥落四周星。山河破碎風吹絮,身世浮沉雨打萍。惶恐灘頭說惶恐,伶仃洋裏歎零丁。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聲調沉鬱,胸中似有無窮悲憤。吟罷,賈秀才喝光盞中殘酒,冷笑道,“有的人雖已死,丹心永照,有的人雖然活著,卻不過一具腐

    臭皮囊罷了。當年文丞相被囚大都,三載不屈,壯烈赴義;而今的讀書人,個個隻知卑躬屈膝於外族,貪求功名於韃虜,沒幾個有骨氣的東西,可恥乎,可悲也……”酒保聽他口無遮攔,越說越是不堪,發起急來,劈手揪住賈秀才的胸衣,怒道:“你再談國事,我丟你下去……啊喲……”慘叫聲中,酒保胖大身軀騰空而起,直往樓下栽去。

    旁人都感錯愕,梁蕭卻知這賈秀才身懷武功,酒保伸手拖他,反被他劈胸拽住,拋了出去,隻是他出手太快,尋常人瞧不明白。風憐也看見了,忖道:“瞧不出這無賴能耐不小?”一念未絕,又聽酒保發聲驚呼,身如擲丸,竟又飛上樓來,不偏不倚砸向賈秀才。賈秀才嘻嘻笑道:“來得妙。”伸出折扇,在酒保腰上一撥,將他翻轉過來,但樓下那人這一擲氣力太大,酒保兩腳雖然著地,卻仍是收勢不住,滴溜溜撞向梁蕭,他又驚又怕,大聲慘叫起來。梁蕭不動神色,隨手托住酒保腰脊,酒保去勢一緩,倏地停住,隻覺雙腿其軟如綿,撲通坐倒,臉上早已沒了血色。賈秀才瞧在眼裏,心頭暗凜,這一撥借力打力,本有數百斤力道,存心將梁蕭撞個人仰馬翻,殊不料這異族人舉重若輕,漫不經心地將人扶住了。正自驚疑,忽聽樓梯上傳來咚咚咚的巨大響聲,抑且夾雜呼哧呼哧的粗重喘息,好像有人抬了極沉重的物事,一步步走上樓來。不一陣,便見一個肥胖腦袋從樓梯口鑽了出來,臉上肥肉堆積,幾乎不見五官,滿身橫肉隨那人舉步登樓,一抖一顫,汗水淋漓。

    賈秀才盯著這人,眼中露出訝色。那人徑直走到他桌邊,拉開一張板凳坐下,卻聽喀嚓一聲,板凳斷作兩截,那人跌坐在地板上,幸得樓板厚實,輕響了一聲,倒是將他盛住了。那人呼呼喘氣,紅著臉嘟嚷道:“就坐地上好,就坐地上好!”賈秀才聽得這話,還過神來,從板凳上跳將起來,驚道:“白老二,是你?”那人小眼中進出怒意,粗聲粗氣地道:“賈老三,你裝作不認得老子麽?***,你欠我五百兩雪花銀子呢,還來!”

    賈秀才望了他半晌,猛地捂著肚皮,哈哈大笑。白老二大怒,叫道:“笑你祖宗。”抓起地上兩根斷凳,一左一右,向賈秀才擲過去。賈秀才頭一低,折扇左右兩撥,撥得一根斷凳穿窗而過,落入河裏,另一根則撞在牆上。白老二跳起來,便要揮掌,賈秀才後退半步,擺扇笑道:“白不吃,慢來,你這樣子,可打不過我。”白老二小眼中精光暴射,叫道:“廢話少說,還銀子來。”賈秀才笑道:“白不吃,咱倆也算是結義兄弟,區區五百兩銀子,何必計較。”

    白不吃啐了一口,道:“去你媽的結義兄弟,那銀子一半是借的,一半卻是你騙的,老子可以在銀子上吃虧,卻不能被人糊弄。”賈秀才眼珠亂轉,正謀對策,忽聽樓下有人咯咯嬌笑道:“白不吃說得是,殺人償命,欠債還錢,何況賈秀才你騙人錢財,更加不對。”話音方落,便見黃影一閃,一個女子懷抱琵琶,

    俏生生站在樓心。風憐暗道:“這人輕功好俊。”

    那女子杏黃衫,綠襦裙,年約三旬,長相清麗,眉心一點朱砂痣,憑添英氣。賈秀才卻不急不惱,笑道:“金翠羽,你甚時與白不吃勾搭上了,一齊來消遣我?”黃衫女子啐罵道:“你這挨千刀的破落戶,舌頭上長瘡,爛到你肚腸。老娘這可是持平之論。”賈秀才笑道:“好好,今兒賈某勢單力薄,權且認了。白不吃,咱們來賭一把,你勝了,銀子我雙倍還你。你若輸了,五百兩銀子就此作罷。”金翠羽道:“破落戶,你又想什麽鬼點子,白二哥,你千萬不要著了他的道兒。”

    白不吃小眼連轉數下,一拍大腿,叫道:“賭就賭,怎麽個賭法?”金翠羽歎了口氣,微微搖頭。賈秀才從懷裏掏出三枚銅錢,笑嘻嘻地道:“我這法子至為簡單,叫做‘望天打卦,落地還錢’,我將這三枚打卦的銅子拋起來,有一枚落地算我輸,不落地算你輸。”白不吃心道:“銅錢要不落地,除非被你淩空捉住。哼,破落戶竟要和我拚手快。”肥臉之上不禁露出笑意。

    金翠羽美目一轉,笑道:“破落戶,白不吃的‘拿雲手’稱雄關洛,你拚手法可占不了便宜。但你倘使將銅錢扔得遠遠,他輕功及不上你,勢必要輸。”賈秀才臉色一變,白不吃恍然大悟:“若非金老四提點,幾乎兒又上當了。”當即正色道:“賈老三,我加上一條,銅錢不得擲出閣樓之外,要麽便算你輸。”賈秀才聳了聳肩,道:“好吧,瞧清楚了。”將手向上一揮,三枚銅錢倏地激射而出,白不吃還未還過神來,便聽嗤嗤數聲,三枚銅錢盡數沒人大梁。金翠羽一呆,搖頭歎道:“破落戶,你夠狠的。”賈秀才瞅了白不吃一眼,笑道:“白不吃,怎麽說?”那銅錢陷人極深,唯有震碎大梁,方能取出。白不吃哇哇怒叫,一跳而起,但他過於肥胖,這一跳竟隻得三尺,一時惱羞成怒,抓起一張凳子,便望木梁打去。

    金翠羽瞧見,纖指微曲,在琵琶弦上乍撥乍彈,錚地一聲,指間脫出一道黃光,將長凳淩空擊落,黃光落地,卻是一枚黃銅扳指,金翠羽以小小扳指擊落長大木凳,雖借了琵琶弦勁,卻也十分驚人了。白不吃錯愕間,金翠羽已移步拾起扳指,笑道:“白二哥,罷了。總不成為了五百兩銀子,拆了人家的酒樓!要麽神鷹使到了,如何招待人家?”白不吃怒哼一聲,賈秀才刷地撐開破扇,笑道:“白不吃,說好銅錢不落地,便算你輸。”白不吃小眼噴火,但瞧金翠羽臉色,一頓足,叫道:“好,便算我輸。”氣乎乎又坐回地上。

    金翠羽懷抱琵琶,嫋嫋坐下,笑道:“關洛四傑來了三個,池老大怎還不來?”賈秀才道:“你們也是池老大召來的?”金翠羽道:“不錯,聽說神鷹使到了。”賈秀才斟了一盞酒,笑道:“神鷹令三年沒過黃河!這回來便來了,偏要選在這九曲閣聚頭,害我這地主大大破財,糟糕之極。”金翠羽抿嘴輕笑道:“這話被神鷹使聽見,更加糟了。”

    賈秀才哈哈一笑,又道:“白二哥,話說起來,你怎麽變了個模樣。”金翠羽也關切道:“是啊,三年不見,二哥你竟發福了。”白不吃小眼一瞪,怒道:“發個屁福,老子這是發災。”金翠羽訝然道:“這話怎講?”白不吃拍了拍圓大肚皮,忿然道:“若有法子,誰肯長這個鳥樣?哼,我是被人害的!”賈、金二人麵麵相覷,賈秀才肅容道:“你說說經過,關洛四傑一氣同心,賈某拚了性命,也要為你出頭。”

    白不吃眼中晃過一絲感動,歎道:“三年前,池老大讓我籌集糧草,以備將來舉事。我辛苦奔波,好容易張羅了兩萬擔糧食,囤在家裏。誰想那年黃河大水,將附近田地一古腦洗了,我家門前一下子擁來許多饑民,求我開倉賑濟。唉,二位弟妹,不是做哥哥的心痛家財,著實是受了池老大托付,不能將糧食隨便予人……”賈秀才正色道:“白二哥,這可大大的不對,事有緩急,江湖中人急人之難,不拘一格,開倉賑災,正是分內中事。”白不吃一拍大腿,懊喪道:“現今想來,你說得半點不差,但我當時鬼迷心竅,犯了糊塗,將那群饑民一頓棍棒趕了。唉,這也罷了,你知道哥哥我素來貪杯好吃,故而才有白不吃這個名稱。當日我趕走饑民,便殺雞宰牛,整治了一桌上好酒席,叫來幾個狐朋狗黨,還尋了一票窯姐兒,在家中痛快吃喝……”

    賈秀才收起折扇,冷笑道:“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白老二,倘若當時被我瞧見,定要與你翻臉了。”金翠羽麵有憂色,歎道:“不錯,此舉大違俠義,池老大知道,說不定要如何對你呢。”白不吃小眼一翻,大聲道:“我當著你們說出來,便不將生死放在心上,何況我變成如此模樣,也是生不如死。”言下大為頹唐。

    賈秀才詫道:“莫非當真來了討公道的能人?”白不吃點了點頭,道:“那時候,大夥兒吃喝正歡,門外突然來了三個人,為首那人倒也客氣,說了些好話,無非是上天好生有德,求我開倉濟民之類。我那時酒意方濃,沒將對方放在眼裏,隻道:‘放了糧,老子喝西北風去?再聒噪,老子拿你下酒吃,老子什麽都吃過,就沒吃過人!’此外還說了許多渾話。那人性子卻好,不管我說得如何難聽,總是不急不惱,好言好語。老子聽得多了,焦躁起來,趁了酒興,便上前動手,卻不料那人所帶幫手十分紮手,伸手一撥,便摔了我個筋鬥……”金翠羽驚道:“莫不是你醉了?”

    白不吃搖頭道:“哪裏話,二哥我從來一分酒一分氣力,再說那日喝得正好,還沒到爛醉如泥的地步。”賈秀才搖動折扇,冷笑道:“人有失手,馬有失蹄,一招失手,也是有的。”他與白不吃武功不相伯仲,聽說他一招落敗,也頗不服。

    白不吃道:“那時我也這般設想,翻身起來,又使一記鴛鴦拐,踹他小腹。誰知卻被那幫手拿住腳踝,再摔一跤。老子兀自不服,爬起再上,還被摔倒。這般前前後後摔了五六下,終於把我摔清醒了,知道這次來了高人。不過,咱們習武之人,功夫輸了,一口氣卻不能輸。我白不吃橫行關洛,幾曾受過這般鳥氣,一時怒火上衝,從兵器架上拔了一杆大槍,心想擒賊先擒王,抖槍便向為首那人刺去。卻不料那幫手笑嘻嘻一伸手,又將槍頭捉住了,老子使了吃奶的氣力,也奪不回分毫。”聽到這裏,賈、金二人彼此對視,臉色都有些發白。

    白不吃神色頹敗,又道:“為首那人見狀,歎了口氣,道:‘白不吃,你恁地冥頑不靈,卻是何苦?我再問你,你願開倉放糧麽?’我當時便賭一口鳥氣,當即拒絕。那人道:‘好,糧食是你自己的,我不逼你。但你毆打饑民,萬萬不該,此乃其一;外麵哀鴻遍野,你卻縱情飲樂,於心何忍,此乃其二;而今用心狠毒,招招奪人性命,此乃其三。就此三樣,便該罰你。’我當時兀自嘴硬,嚷道:‘你有種將老子殺了,要我低頭,決計不能。’那人搖頭說道:‘我不殺人,但聽說你貪吃好貨,最愛口舌之欲,我便罰你三年之中,不得吃肉喝酒。’我便道:‘你想把老子關起來?’那人笑道:‘我哪來這許多閑工夫。三年之內,若你改邪歸正,我便解了你的禁製,但若你泄漏我半點行蹤,那便休想見我了。’說罷招呼兩個幫手,徑自去了。我聽他說得凶狠,到底卻是雷聲大雨點小,心中鄙夷,張嘴罵了一通,又招呼眾人繼續喝酒吃肉。誰料到第二天一早起床,我便覺筋骨酸痛,身子發脹,初時我隻當被昨日摔了幾跤,不以為意,又尋朋友吃喝。這般過了三五天,但覺身子一天痛過一天,到了第七天早上,渾身皮肉便似要爆裂一般,那個痛啊!唉,我白不吃自忖也是條鐵打的漢子,卻痛得死去活來,滿地亂滾,尋遍大夫,但無一人明白緣由。”

    白不吃說到這裏,肥臉上爬滿苦澀神情。金翠羽道:“白二哥,莫非是那人臨走時動了手腳?”白不吃道:“我也奇怪,那人從頭到尾都沒動過一個指頭,如何算計到我?當真費人思量。且說我痛到極處,猛可間想起那人言語,忙叫下人煮了青菜蘿卜來吃。說也古怪,這一吃素,竟然好了許多。我接連吃了三天素,疼痛全消,隻是練功時身法略嫌滯澀,臨鏡一照,竟然胖了許多。你也知道,老哥我貪圖口腹之欲,最愛吃香喝辣,怎受得了頓頓素餐。過了四五日,又忍不住鋌而走險,吃了點酒肉,這回倒也無病無痛。我兀自不知厲害,心中竊喜,就這麽一頓頓酒肉吃下來,眼瞧著這身子骨便似吹氣球一般,日日見長。***,隻過了一月功夫,我便從那個彪形壯漢,長成了一個勝似肥豬的大胖子。到這時,我才明白那人話中含義,不自禁害怕起來,重又吃素。還怕三年之後,那人不來解救,又被迫開倉放糧,賑濟饑民。唉,但哥哥我吃慣了葷腥,瞧那美酒佳釀,如何割舍得下,每過十天半月,總要破戒一回。這般三年過去,就成了這般模樣。”說罷長歎了口氣賈秀才道:“那人還沒來麽?”白不吃隱現愁容,道:“或許時日未到,或許人家早已忘了。再說我胖成這樣,也不知有救無救?”金翠羽柳眉倒豎,怒道:“殺人不過頭點地,用這般惡毒法子折磨人,太也可恨了些。”賈秀才笑道:“我倒不以為然,此計叫他自作自受,絕妙之極。”白不吃怒道:“賈老三,你胳膊肘往外拐麽?”賈秀才惱他不肯開倉濟民,有心揶揄,笑道:“誠所謂好死不如賴活,二哥你想開些。咱三個久不會麵,今日定要一醉方休,哈哈,長醉不醒。”白不吃怒目相向,叫道:“破落戶,你存心與我為難,是不是?”賈秀才笑道:“你左右胖成這樣,不妨再胖一回。九曲閣的‘黃河大鯉魚’天下一絕,勁道嫩滑,滋味十足,今日也不能不吃的。”白不吃小眼圓瞪,呼呼呼直喘粗氣。賈秀才卻不理他,向酒保一招手道:“何六兒。”那酒保見他顯過功夫,心中雖恨,嘴裏卻一迭聲答應。

    賈秀才笑道:“做兩尾黃河大鯉魚來,給老爺下酒。”風憐聽得心癢,便道:“咱也要一尾!”話一出口,卻聽那個小童也異口同聲叫出來,不覺瞧他一眼,微微一笑,那小童被她笑得小臉通紅,張開泥金小扇遮住臉兒,那扇麵上描了一綹兒蘭草,邊上留了數行草書。梁蕭乍見那行字跡,眼神微微一變。

    那酒保略怔一怔,賠笑道:“對不住,這兩日風高浪急,沒一個漁家敢下河捕魚,這大鯉魚麽,當真沒有。”賈秀才掉眼看去,但見河上波濤滾滾,雨腳如麻,心知酒保所言不假,不由得大為掃興,悻悻揮手。

    酒保正待退下,忽聽河上有人縱聲唱道:“老子長在大河邊,不靠地來不靠天,小小船兒浪裏過,打個魚兒趁酒錢。,’歌聲清壯,蓋住那穿林打雨之聲,頗有振聾發聵之勢。梁蕭循聲瞧去,但見一葉小船在波濤間載沉載浮,船上站一個舟子,披蓑戴笠,手搖雙槽,隨那船兒起伏,始終不被風浪吞沒。

    不多時,船至樓下,那舟子係好船,左手拎兩尾鯉魚,右手拿一支長篙,點在岸邊,雙手微撐,便似燕子穿雲,輕輕巧巧鑽過窗戶,落在樓心,哈哈笑道:“你們三個來得卻早。”賈秀才三人早已起身,拱手笑道:“池老大。”舟子挑開蓑衣竹笠,正是關洛四傑之首池羨魚,他年過五旬,洵洵儒雅,雙鬢已然灰白,隻見他拎起兩尾活蹦亂跳的大鯉魚,笑道:“河上風大,尋常人下不得水,我怕沒得魚吃,掃了大夥的興致,特意早起,到河裏摸了兩隻。”

    金翠羽咯咯笑道:“大哥心細如發,當真想得周到。”賈秀才道:“錯了,該是小弟心占一卦、未卜先知,故而點了這道好菜,專等池老大的鯉魚。”金翠羽白他一眼,啐道:“破落戶,你那鬼卦,騙傻子還差不多。”賈秀才做出驚訝神氣,道:“奇了,我騙過你麽?”金翠羽氣得臉色發白,便要嗔怒。池羨魚伸手隔住二人,哈哈笑道:“老三,老四,我隻當三年不見,你倆早結連理,琴瑟相偕,怎地還是這麽拗氣?”金翠羽臉脹通紅,蓮足一頓,道:“老大,您可別張口就來,但凡天下的好女子,誰肯嫁給這個下賤無恥、坑蒙拐騙的破落戶了?”賈秀才嗤了一聲,懶聲懶氣地道:“你也算好女子麽?我看是豬鼻子插大蔥,楞充大象吧!”風憐瞧得好笑,心道:“這廝別的還罷了,就這拖得老長的腔調格外惹人生氣。”

    果不其然,金翠羽俏臉又沉,便要發作,池羨魚笑道:“罷了罷了,隻怪我多嘴,你們若要撒氣,衝為兄來吧!”他如此一說,那二人便不好再吵。池羨魚見白不吃體態臃腫,心中怪訝,一皺眉,正要詢問,忽聽一個脆脆的童音道:“老先生,你這鯉魚怎麽賣?”池羨魚扭頭瞧去,卻是屋角裏那個裝束老成的小童,不覺莞爾道:“小朋友,你家大人不在麽?”那小童小臉一沉,悶聲道:“誰是你小朋友?哼,我瞧來不夠大麽?”池羨魚一怔,哈哈大笑,兩個手指上下一比,笑道:“就這麽一點大!”那小童臉色更加難看,作起惱來道:“老頭兒賣魚就賣魚,哪來這麽多廢話?”池羨魚臉色微變,白不吃性子暴躁,不覺怒道:“臭小鬼作死麽?這樣跟你爺爺說話?”

    那小童曬道:“他也配作我爺爺?哼,我爺爺一根指頭壓死你們四個!”白不吃心頭躥起三丈無名火,袖子一擼,猛然跳起。池羨魚伸手攔住,心道:“這孩子有恃無恐,莫非是高人子弟,再說,我關洛四傑老大一把年紀,如何與小孩一般見識?”當下淡淡笑道:“小朋友,這魚可不是拿來賣的?”那小童撅嘴道:“原來你年紀老,臉皮也老,說了假話也不臉紅。”池羨魚奇道:“我如何說假話?”那小童道:“你唱著歌兒來時,不是說‘打個魚兒趁酒錢’麽?現在又說不賣,出爾反爾,不算好漢。”

    池羨魚啞然失笑,心道:“到底是小孩兒家,我隨口唱曲,他也當真。”但他素來豪氣,即便麵對婦孺,也不肯食言,想了想,道:“說是這般說,就怕你買不起。”那小童小眉頭一揚,伸手在腰間一摸,抓起一串明珠,嘩啦啦擱在桌上,那明珠顆顆大過拇指,光滑瑩潤,發出柔和光芒。

    眾人投料這小小孩童竟是身懷重寶,無不驚詫,白不吃最是貪財好貨,瞧著明珠,眼珠子幾乎掉了下來。小童刷地撐開泥金小扇,笑道:“這串珠子夠了麽?”池羨魚長長吸了一口氣,將眼珠從珠鏈上移開,瞅了瞅梁蕭師徒,正色道:“小朋友,匹夫無罪,懷璧有罪,你快將珠子收起來,若是被壞人瞧見,對你大大不利。”小童脖子一仰,冷笑道:“我自有主張,不勞你費心。”

    池羨魚瞧他小臉稚嫩,說出話來卻是老氣橫秋,又好氣有好笑,打趣道:“小朋友,我這魚兒想賣時,一文兩丈,白送也成;不想賣時,你便有明珠萬斛,我也不賣。”那小童瞪眼不解,池羨魚笑道:“瞧你這身打扮,想必是讀書人家的孩兒,我且出個對子考你一考,若能答得上來,我就把魚送你,答不上來時,嘿嘿,那便怪不得我了。”那小童展顏笑道:“對對子呀,我最拿手了,你隻管說。”

    池羨魚心道:“小娃兒不知天高地厚,老夫的對子豈是你對得上來的?”略一沉吟,笑道:“前兩日天氣窒悶,我經過河邊,瞧見一尾鯉魚出水透氣,不想岸邊李子樹上果子落水,正巧打在鯉魚頭上,小娃娃,我就以此為題,說個上聯,叫做:‘李打鯉,鯉沉底,鯉沉李浮。”,賈秀才擊掌笑道:“這個上聯妙得緊,就隻怕太難了些。”

    那小童心道:“這對子與鯉魚相關,合情合景,李鯉諧音,忒不好對。”小眉頭蹙起,看向屋角,隻見屋角擱了盆秋葵,作為點綴,一隻蜜蜂被雨困在屋內,繞著秋葵飛舞,忽地一陣疾風裹雨撲進屋來,蜜蜂被風一吹,頓時撲在地上。小童眼神一亮,脫口便道:“風吹蜂,蜂撲地,風息蜂飛。”話音未落,那陣風正巧過去,蜜蜂嗡的一聲又飛起來。池羨魚一愕,拍手讚道:“妙對,妙對。”他為人豁達,認賭服輸,正要遞上鯉魚,卻聽白不吃道:“慢來!”池羨魚詫道:“白老二,你有何話說?”白不吃道:‘她老大,關洛四傑縱橫一世,怎能被一個小孩兒折了威風。”賈秀才打個哈哈,懶聲道:“白老二說得是。”金翠羽雖不說話,眼中也有讚同之意。池羨魚尋思道:“三位弟妹都是心高氣傲之輩。我若拱手奉上鯉魚,他們定然臉上無光。”便道:“好,你說如何?”

    白不吃道:“咱是生意人,不及老大、老四儒雅多才,不過既是比文,我便考考這小孩兒的算術。”池羨魚忖道:“二弟分明故意刁難,這小孩兒雖僥幸對上對子,但終究年紀幼小,你理財有方,算計精到,說起算術,怎能和你相比?”但礙於情分,不便明說,卻聽那小童嘻嘻笑道:“好啊,你說題目。”白不吃瞧他氣定神閑,心尖上有些發癢,清了清嗓子,方道:“今有活鯉魚七斤,草魚二斤,總價四百二十六文錢

    ……”賈秀才插口道:“幾斤魚罷了,哪有這麽貴?”白不吃哼道:“你懂個屁,物以稀為貴,如今河上打不著魚,自然行情見漲了。咳,閑話不說,假令現今又打了鯉魚三斤,草魚四斤,共價錢二百八十文,且問,鯉魚、草魚每斤各要多少價錢?”他一氣說完,隨手端起茶盅,喝了一口,瞅著那小童,肥臉上頗有得色。

    那小童淡淡笑了笑,道:“這是‘直減’之法,有什麽難得。”白不吃臉色陡變,手裏茶盅吧嗒一聲,掉在地上。

    那小童取了一把竹筷,當作算籌左右一排,道:“右鯉魚,左草魚,右行的七遍乘左行,然後連減右行三次,得草魚每斤三十一文,代人右行由此可得鯉魚每斤五十二文。”白不吃張著大嘴,瞧他算完,口水不知不覺從大嘴裏流出來。池羨魚既驚且喜,笑道:“好個聰俊的娃兒。不知誰做了你的爹娘,真真羨殺旁人。”白不吃抹了一把口水,怒道:“不算,不算,重新來過。”金翠羽笑道:“白二哥,你遇上行家了,有道是,生手遇行家,千萬莫惹他,丟臉丟一回也就夠了。”白不吃瞪圓小眼,嚷道:“金老四,你這是什麽屁話?”金翠羽笑道:“還是讓他聽我彈上一手,猜猜什麽曲目。”那小童連過兩關,眉飛色舞,隻笑道:“請,請。”

    金翠羽心頭打鼓:“這小娃兒莫不是還通音律?”勉強笑笑,懷抱昆琶,危襟正坐,撥弦試音。那小童閉上雙眼,搖頭讚道:“轉軸撥弦三兩聲,未成曲調先有情,嬸嬸真是個中裏手呀。”金翠羽被這小娃娃一誇,心花怒放,掩口笑道:“你這娃兒,小小年紀就這麽嘴甜舌滑,長大了豈不要誆死人麽?”賈秀才冷笑道:“臭美什麽?小娃兒乳臭未幹,他的話也能當真?”

    金翠羽恨恨瞪他一眼,咬牙暗罵:“這呆子真個不解風情。”整整容色,撥動琶弦,但聽初韻舒緩,清高雅曠,眾人如處山限水畔,眼前仿佛矮山陌遠,細水流長;忽而弦音又矮,呢呢啾啾,起伏難定,似空山人語,遙相問答,似喜還樂,怡然自得。正當眾人漸人忘情之境,金翠羽摘下銀簪,指如輪轉,破空一劃,琵琶聲錚然拔起,變得激烈軒昂,如壯士拔劍,將軍披甲,萬蹄雜遝,山呼海應般撲麵而來,霎時間,眾人如處鐵血戰場,四麵風聲蕭蕭,刀槍齊鳴,一起一落,撼人魂魄。不料彈到至為高昂處,弦聲忽又低沉,如江水嗚咽,敗馬哀鳴,遠方夕陽斜墮,天地如血,於肅殺之中更添淒涼,這一輪琵琶聲如流水般瀉過,漸彈漸緩,終又變為明快清揚,似於宛轉江流中托起一團冰輪,月光如霰,朗照花林,這般低回流轉,奏了一柱香的功夫,曲終音散,不複再聞。

    閣中寂然半晌,池羨魚長長籲了一口氣,歎道:“三年不見,四妹這手琵琶彈得越發精彩了。”金翠羽躬身笑道:“得大哥金口一讚,小妹幸何如之。”她美目流盼,向那小孩道,“小娃娃,你聽得出這是支什麽曲子麽?”小童始終閉目傾聽,聞聲張眼笑道:“這是一支曲子麽?”金翠羽俏臉微變,卻見小童搖頭晃腦,道:“這曲子共分五段,第一段調子曠雅,乃是《高山流水》,第二段人語空山,有隱者之趣,當是《漁樵問答》,第三段忽變軒昂,卻是一段楚漢相爭的《十麵埋伏》,第四段一派蕭索,為《夕陽簫鼓》之曲,至於最後一段麽,月照大江,自然是陳後主的《春江花月夜》了。”他說到得意處,童真流露,手舞足蹈,好不歡喜。

    金翠羽怔忡半晌,忽地歎道:“小娃娃,真有你的。”小童笑道:“你琵琶是彈得極好的,更難為你將五曲混為一曲,前後銜接,不露痕跡,隻不過,技法仍有瑕疵!”金翠羽聽他說得老氣橫秋,仍不住道:“不知有何瑕疵,還請指教?”小童道:“女子彈琵琶,通常腕力不濟,你的輪指、滾指、彈挑並非熟極而流,關節處略有滯澀。”白不吃怒道:“我四妹的琵琶關洛無對,小鬼頭你胡說什麽?”

    金翠羽始終凝眉細聽,聞言道:“二哥莫惱,這孩子說得一點不假。”白不吃一愣,卻見金翠羽挽起衣袖,露出如雪皓腕,掌腕交接處,赫然有一道細長紅痕,金翠羽道:“小妹這隻手掌兩年前被人斬斷過!”眾人聞言俱是一驚,池羨魚道:“何以如此?”白不吃一跳而起,叫道:“媽拉巴子,誰這麽大的膽子。”賈秀才抿嘴不言,眼裏卻掠過一絲煞氣。

    金翠羽道:“兩年前,我在西涼道上賣唱,遇上了涼州二鬼。”白不吃怒道:“好啊,又是那幾個鬼崽子麽?”金翠羽道:“正是,涼州七鬼被咱們宰了五個,隻剩大鬼三鬼。這兩個畜生洗蕩了一個莊子,殺人越貨不說,還在淫辱莊中婦女。我既然遇上,焉能袖手旁觀。”賈秀才忽地嘀咕道:“大鬼三鬼武功很好啊。”金翠羽俏臉一沉,喝道:“鋤強扶弱,本是俠者本分,別說大鬼三鬼,便是遇上梁蕭那等大魔頭,老娘也不會退縮半分。”風憐猛可間聽到梁蕭二字,心頭一跳,忍不住瞧了梁蕭一眼。卻見他神色淡定,低頭將碗中烈酒一飲而盡。風憐心中犯疑,按捺性子,繼續張耳聆聽。

    賈秀才赧然道:“四妹說得是,但你孤身犯險,卻又如何勝出?”金翠羽白他一眼,道:“我占了突襲的便宜,用‘五音箭’射死了三鬼,卻沒傷著大鬼。那廝倒也厲害,一口劈風刀使得水潑不進,邊鬥邊說些下流言語,亂我心神,我和他苦鬥了五十餘合,一個疏失,被他將右手斬了下來。那廝一刀得手,使招‘風卷殘雲’,轉刀便向我頸上繞來……”賈秀才忍不住打斷她道:“後來如何?”金翠羽嗔怒道:“還能如何,總不成把我劈了,你瞧清楚了,老娘是人還是鬼?”賈秀才摸摸頭,打個哈哈,道:“人不象人,鬼不象鬼。”金翠羽啐了一口,一正容色,續道:“正當危急,我忽聽見噢的風響,一枚石子從耳輪邊掠過去,當的一聲,將那口劈風刀撞出老遠。大鬼虎口流血,退了五步,那廝倒也機靈,知道來了強人,撒腿就跑,不料又是一枚石子飛來,擊中他背心,大鬼頓時撲倒。我趕上前去,見那賊子隻是閉了穴道,心想除惡務盡,不可留情,二話不說,奮起琵琶,就將他腦袋敲得稀爛。”

    池羨魚拍手讚道:“痛快,痛快,從此西涼道上,多了幾分安寧。”金翠羽點頭微笑,說道:“我宰了大鬼,轉身來瞧,卻見身後站了三人,當下施禮作謝,哪知其中一人搖頭歎道:‘姐姐的手段狠辣了些,為何定要你死我活,才肯甘心。’我但覺這話迂腐,頗是不以為然。這時,另一人搶上前來,拾起我那隻斷手,道:‘我與你接上。’也不知他用了什麽手法,伸手便將我血脈封住,而後取出小針細線,三下兩下,就將我這斷手續上了,前前後後,我隻覺手臂麻木一片,也不覺疼痛。那人續好手腕,又抹了一些藥,給我一張藥方,吩咐我如何內服外敷。我也不敢怠慢,便依他吩咐,找地方調養了三月工夫,手腕合好如初,再過半年,又能彈奏琵琶,唉,但如小娃娃所說,這隻手終歸不及從前活便,彈到關節處,總是有一兩分滯澀。”

    那小童插口道:“斷手能續,那人的醫術很了不起啊!”眾人紛紛點頭。白不吃想了想,問道:“老四,那三人什麽模樣?”金翠羽歎道:“三位恩公不許我泄漏行跡,還請二哥見諒。”白不吃道:“那給你接手腕的是男是女,這總能說吧?”金翠羽遲疑一下,道:“是男的,年紀很輕。”白不吃皺起眉頭,嘀咕道:“那倒有些不像。”賈秀才道:“怎麽不像?”白不吃隻是搖頭,卻不作答。

    風憐聽得有趣,回顧梁蕭,見他望著窗外出神,便道:“師父,世上竟有這等醫術,真是稀奇?”梁蕭淡然道:“斷手能續算不得什麽,天下還有更厲害的醫術呢。”風憐笑道:“總不成將砍掉的腦袋也續上去吧!”梁蕭怔了征,莞爾道:“那可不能。”風憐嘻嘻一笑,吐吐舌頭,卻聽金翠羽又道:“小娃娃真了不起,連這點滯澀處也能聽出來,端地是家學淵源,我金翠羽心服口服。大哥,這鯉魚你就給他吧!”

    “且慢!”賈秀才站起來,搖頭晃腦道,“容區區先打一卦,瞧瞧這鯉魚給他,吉不吉利?”金翠羽不恢道:“破落戶,你又弄什麽玄虛?”賈秀才掏出三枚銅錢,笑道:“易書有雲:‘凶吉者,言乎失得也’,動土造房也要瞧瞧時辰吧!”當下將銅錢撒在桌上,瞧了一眼,便訝然道,“啊喲,不好,是個始卦,卦辭有雲:‘包無魚,起凶,無魚之凶,遠民也’,也就是說,咱們沒了魚,大大不妙,故而這鯉魚不送為好。”金翠平心知肚明,賈秀才長年在大相國寺擺攤算命,這三枚銅錢到他手裏,陰陽反覆,隨心所欲,要扔出什麽圭象,便是什麽卦象,好說歹說,總能叫主顧掏錢。這媚卦自也是他有意扔出來的。金翠羽正想著如何折穿這套把戲,卻聽小童笑道:“既是娠卦,那麽還有一句卦辭,你記得不記得?”賈秀才一愣,道:“什麽?”

    小童道:“有雲:‘九二,包有魚,無咎,不利賓’,那便是說,你留著鯉魚,自己沒事,卻對賓客大大不利。”賈秀才不禁讚道:“好伶俐的小家夥!但我們兄妹聚會,哪有什麽客人?”小童笑道:“沒有麽?戮問你,神鷹使算不算客人?”四人神色陡變,卻見那小童手腕一翻,手中驀地多了一塊玉佩,雪白晶瑩,壯若蒼鷹,張翅探爪,栩栩欲飛。

    關洛四傑同時站起,失聲叫道:“神鷹令。”小童笑道:“你們不送鯉魚,對我這神鷹使,可是大大的不利!”四傑麵麵相覷,一臉驚容。他們來此聚會,確是蒙“神鷹使”所召,但萬想不到,“神鷹使”竟是個孩子。小童笑容不改,從四人臉上掃過去,說道:“三年前你們加人神鷹盟,怎生說得?‘黃河一夫’池羨魚自願召集兩河豪傑,而今怎麽樣了?”池羨魚麵有慚色,道;“那些綠林中人各懷異心,難以號令。”

    小童道:“那麽,‘變銅成金’白不吃籌集糧餉,又是如何?”白不吃額上冒汗,囁嚅道:“兩年前黃河發大水,糧食盡都捐了。”池羨魚聽得一驚,還不及細加詢問,卻聽那小童又道:“那麽‘卦中千秋’賈秀才搜集線報,也該勞而無功吧?”賈秀才拱手笑道:“不敢,不敢,區區一向懶散,做這種辛苦事兒力不從心,所謂‘量才為用’,使者不如再派我一個好玩兒的勾當……”池羨魚不禁叱道:“老三,不得無禮。”小童冷冷一笑,又道:“那麽‘馬上琵琶’金翠羽張羅馬匹,卻又如何?”金翠羽臉色發白,道:“這個……我當時手腕受損,誤了那筆買馬的生意。”

    小童撐開泥金小扇,搖頭道:“盟主對你們十分賞識,常說關洛四傑乃是北武林中一等一的豪傑,而今三年過去,卻是一事無成。”白不吃麵紅耳赤,連珠炮般叫了起來:“如今是韃子的天下,要想起事,哪有這麽容易?何況我……”話未說完,隻聽池羨魚雷霆般一聲大喝:“住口。”白不吃被他一喝,猛然驚醒,緘口不言。

    池羨魚目光如電,射到梁蕭身上,冷聲道:“這位朋友,我們有事相商,請你下樓去,酒資飯錢,池某一概負擔。”梁蕭笑了笑,舉杯淺酌,卻不起身。白不吃惱將起來,怒道:“臭胡兒,我大哥讓你滾開。”一步搶上,便向梁蕭劈胸抓去。賈秀才心知梁蕭不可易與,叫道:“白老二,不可造次……”但白不吃身形雖然臃腫,“拿雲手”卻是獨步關中,賈秀才話才出口,他已抓到梁蕭肩頭。驀見梁蕭沉肩抬手,大袖翻起,搭在白不吃手上,飄飄一拂,笑道:“接著吧。”白不吃隻覺一股旋勁湧來,身不由主,如陀螺般向賈秀才撞去。

    賈秀才早先曾用這個法子戲弄酒保,梁蕭這時如法炮製,隻是將酒保變作了白不吃。賈秀才見狀,不慌不忙,笑眯眯使一招“嗬欠連天”,吸了口氣,身形後仰。這是他生平絕學“懶人拳”裏的招術,有四兩撥千斤之巧,本想借以消去白不吃的來勢,哪知白不吃肥胖沉重,遠非酒保可比,這一撞之下更帶上了梁蕭的“渦旋勁”,非同小可。

    賈秀才方才接實,便覺一腔子熱血直衝喉頭,心知不妙,忙叫道:“池老大!”變招“懶漢推磨”,雙臂一搓,將白不吃轉向池羨魚。

    池羨魚馬步陡沉,雙掌前後推出。他的“缺月掌力”取法明月虧盈,右掌如缺月虧蝕,以虛勁接引,化去白不吃身上旋勁,左掌若圓月滿盈,以實勁抵住他後心,這般虛實互易,反複數次,白不吃隻覺身子忽輕忽重,腳下忽高忽低,驀地一陣天旋地轉,雙腿虛軟,坐在地上,肥臉漲紫,好比豬肝。

    梁蕭一袖壓住三大高手,伸手在桌上一按,飄然落到小童身前。金翠羽厲聲嬌叱,輪指勾動琴弦,引起五支小箭,錚錚錚一串激響,魚貫射出,這五箭叫作“五音箭”,依宮商角微羽五音發出,快慢不一,方位莫測。但見梁蕭卻不回頭,左手反轉,五指連彈,每一指俱都彈中箭身,隻聽得得之聲不絕,“五音箭”風車般掉了個頭,颼颼颼向金翠羽反射回去。金翠羽心中凜然,手上卻不慌不忙,掄起琵琶,錚然數響,又將五支小箭掛回弦上。梁蕭見她接箭手法如此精妙,心頭喝了聲彩,右手毫不怠慢,抓向那個小童。那小童年紀雖小,卻也不慌,左掌一揮,右手食中二指從下方穿出,點向梁蕭脈門。梁蕭笑道:“穿花蝶影手?”小童被他叫破武功,心神一亂,驟感手腕疼痛,已被扣牢。

    關洛四傑見神鷹使被擒,無不驚怒,賈秀才縱身搶出,使招‘舊上三竿”,直擊梁蕭麵門,梁蕭方要拆解,賈秀才身子右偏,變招“懶婦繡花”,毛手毛腳直掏梁蕭腰眼。

    梁蕭瞧他拳法有趣,微感好奇,右手抓起小童,左手與他拆解。霎時間,賈秀才連使“步履踉蹌”、“昏天黑地”、“飯來張口”,“衣來伸手”,偏來倒去,俱是“懶人拳”中的妙著,看似疏懶,實則似拙還巧、殺機暗藏。轉眼間,兩人拆到第五招上,賈秀才使一招“醉踢南山”,伸腿掃出,梁蕭左掌斜掛,賈秀才立足不穩,向後跌出。梁蕭身形略轉,探臂如風,抓他腰際,賈秀才慌忙使招“懶人脫衣”,身子一蜷,貼地躥出,隻聽哧溜一聲,賈秀才一身儒袍被梁蕭抓在手裏,梁蕭但覺人手滑滑膩膩,低頭一瞧,手心裏竟滿是汙垢,大感煩惡,將衣袍丟在一旁。

    賈秀才翻身站起,渾身上下隻剩一條褲衩,刷地撐開折扇,哈哈笑道:“臭賊子,哈哈,老子的衣服可是寶貝,哈哈,摸一把賺十斤老泥……哈哈……”他一迭聲笑得麵紅耳赤,兀自不停,敢情他雖躲過梁蕭一抓,卻被梁蕭的指風拂中了腰上的笑穴。

    池羨魚為人磊落,不肯恃多為勝,始終旁觀,見賈秀才敗落,才朗聲叫道:“閣下好功夫,池某前來領教。”一個箭步躥上前來,呼呼拍出兩掌,梁蕭但覺掌風撲麵,也揮掌迎上,順手一帶,引得池羨魚兩掌交錯,粘在一處。池羨魚大喝一聲,使出“缺月掌力”,左掌實出,右掌虛引,哪知左掌內勁吐出,卻如泥牛人海,無影無蹤,一瞬間,大得出奇的內勁湧出梁蕭掌心,撞向他右掌,池羨魚右掌正自空虛,被這無雙內勁一撞,身子一晃,麵色頓然通紅,慌忙雙掌虛實互易,左虛右實。但梁蕭也用上了碧海驚濤掌中的“生滅道”,以虛當其實,以實衝其虛。霎時間,池羨魚被那掌勁連撞三次,臉色由紅變青,由青變紫。其他三人瞧出不對,不由齊聲叫道:“池老大。”但他們都知池羨魚的脾氣,兀自焦急,卻不敢上前相助。梁蕭見池羨魚麵色漲紫,眉間透出一股黑氣,心知再過片刻,這人不死即傷,心忖道:“這四人頗有豪俠之風,我傷了他們,大不妥當。”掌力驟縮,池羨魚噔噔噔連退三步,白不吃一步搶上,將他扶住。那小童對著梁蕭拳打足踢,大叫道:“刀疤臉,把我放開。”但人小拳輕,落到梁蕭身上,全無動靜。梁蕭對臉上刀痕頗為忌諱,心頭怒起,劈手奪過他的泥金小扇,冷笑道??“你姓花?”那小童一愣,道:“你怎麽知道?”梁蕭道:“瞧了‘穿花蝶影手’我還不知道?何況除了天機宮,哪兒養得出你這小怪胎來!”

    那小童怒啐道:“你才是怪胎呢。”梁蕭撐開那把泥金小折扇,瞅著那行草書,念道:“花香滿庭,慈父淵贈愛子鏡圓。”他合上泥金小扇,道:“花清淵是你爹,你叫做花鏡圓吧?”小童小臉通紅,叫道:“是又怎麽樣呢?不關你事!”梁蕭心道:“這孩兒果真是曉霜的幼弟,當日我被他爹爹使詐擒住,瞧過這小子一次,那時他尚在繈褓,而今竟然這麽大了。”

    花鏡圓正自作惱,卻見梁蕭目光變得柔和起來,不禁一呆,隻聽梁蕭幽幽歎了口氣,軟語道:“鏡圓,你姊姊還好麽?”花鏡圓皺眉道:“我姊姊?我哪有姊姊?”梁蕭身子劇震,心中沒得一亂:“是了,當年曉霜冒天下之大不韙,拚死救我,勢必激怒花無媸。老太婆一貫狠毒,當年將曉霜逼出天機宮,這次說不定將她幽禁起來,不許她和爹娘幼弟相見,甚或不讓花鏡圓知道有她這個姊姊。這十多年中,也不知曉霜經受多少苦楚……”花鏡圓瞧得梁蕭麵色漸轉蒼白,目光森冷,宛如電光,饒是他膽大妄為,也不覺害怕起來,突然間,隻聽梁蕭長聲厲笑,呼然一聲大響,身旁一張檀木桌被他一掌震得粉碎。

    花鏡圓哪受過如此驚嚇,忍不住撇了撇小嘴,眼裏淌下淚來。風憐忙道:“師父,你嚇著他了。”伸手將花鏡圓攬過,掏出手巾,給他拭淚,花鏡圓有人憐惜,眼淚更是止不住地往外落。梁蕭一怔,長歎道:“可別讓他逃了。”風憐茫然不解,問道:“他一個孩子,你抓他作什麽?”梁蕭道:“你別多問,他不是尋常孩子。”池羨魚調息已畢,站了起來,鐵青著臉道:“今日‘關洛四傑’一敗塗地,還請閣下留下萬兒,也叫咱們栽得明白!”風憐接口道:“你問我師父啊,他是‘西方巍巍,大哉昆侖’!”四傑一愣,不解其意,梁蕭眉頭一擰,說道:“風憐,不要亂說。”轉身向四傑道,“四位倘若有暇,不妨轉告天機宮主花清淵,花鏡圓在我梁蕭手裏,他若要兒子,便讓花曉霜來開封鐵塔見我。”

    他話未說完,關洛四傑臉色已然發白。十年前,梁蕭震怖一時,當時關洛四傑猶未結義,便已聽說他的惡名,天下俠義之士說起梁蕭二字,無不咬牙切齒,恨不能生食其肉,夜寢其皮。換作往日,四人明知不是對手,也要以死相拚、玉碎以謝。但眼下花鏡圓落人敵手,關洛四傑心有忌憚,兀自惱恨,卻不敢妄動。

    梁蕭說完,拂袖轉身,下樓牽馬去了,風憐向店小二討了一把描花紙傘,抱著花鏡圓隨在後麵。白不吃瞧著二人背影消失,跌足道:“池老大,難道就這麽算了?”池羨魚沉吟片刻,道:“這大魔頭絕跡十餘年,今日竟然出現在此,隻怕天下從此多事。三弟,你門庭廣闊,設法將消息報與天機宮;四妹,你火速乘馬渡過黃河,去江西總壇求見雲大俠,這魔頭是他夙敵,你千萬讓他有個提防;二弟,你身子不便,就留在開封監視此獠動靜。”白不吃急道:“老大你呢?”

    池羨魚拈須歎道:“為兄要將消息散將出去,招引四方好手。這魔頭大奸大惡,仇家遍布天下,若是大家齊心協力,定叫他不能生離中原。”白不吃一拍大腿,喜道:“池老大高見。”賈秀才默然片刻,忽道:“池老大,恕小弟多嘴,這梁蕭惡名雖著,但氣度不凡,不似傳說中那麽不堪。”池羨魚冷笑道:“但凡大奸大惡之輩,必有過人的氣度。”賈秀才歎道:“老大所言甚是,唉,此等人物,偏要棄善從惡,可惜,可歎。”四人商量已畢,各行其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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