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值得尊敬的對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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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一開始,這就是一場一邊倒的戰鬥。

    羅爾的部屬猝不及防地向著城門口的士兵發起襲擊,在很短時間內控製了城門。這支隻有百十人的特殊隊伍並不擅長堂堂整整的陣地戰,但在這狹窄混亂的情況下卻充分發揮出了他們的作用。這些幾乎不畏懼死亡的戰士們充分展現出自己性格中扭曲暴虐的一麵,猶如一把淬毒的匕首豁開了達沃城的皮膚。他們所傳遞的絕望陰影如同強烈的毒素般從城門向裏滲透,在踐踏敵人生命的同時,書寫著自己的傳奇。

    在經曆了初時的震驚和畏懼之後,溫斯頓人展開了他們的反撲。他們的戰鬥不可謂不勇敢,他們的勇氣也的確令人讚歎,如果是在開闊地帶,他們瞬間就能把這百十人的陣列衝垮碾碎,即便是在城門口這樣狹窄多曲折的地方,隻要給他們多喘兩口氣息的時間,全殲陷入重重包圍的偷襲者也隻是時間問題。

    可是,羅爾和他的赴死之師要為我們爭取的,就隻是那麽幾口喘息的時間。

    紅焰率領著他的輕騎部隊以最快的速度穿越城頭射下的箭雨,他們的身上閃爍著加持過加速魔法的白色光芒,在夜色中猶如劃過長空的一道流星。甚至連羽箭也比不上他們的速度,城頭的弓箭手們依循常理射出的攔截的箭支幾乎全部落在了這隊神速的騎手的馬屁股後麵,隻有少數幾個不走運的家夥中箭倒地。

    這是弗萊德和普瓦洛共同研究出來的將魔法應用於戰陣的方式:倘若施法者的攻擊性在戰場上根本無法得到體現,那倒不如將他們作為一個輔助性的作戰單位,以比較低階的輔助魔法來加強戰鬥單位的能力。曾有過兩次親身經曆的我們深切的感受過,加速術對於士兵戰鬥力的提高絕不是可以用量化的標準來衡量的,隻要魔法使用得法,絕對能夠將一支軟弱散亂的部隊變成精銳的虎狼之師。在不久後的將來,這次將魔法用於大規模戰陣的嚐試引發了整個大陸範圍的一次大規模軍事改革,魔法師的地位迅速地得到提升,成為陽光下最高尚的職業之一——盡管能夠容忍他們怪癖的人依舊不多——而這也正是普瓦洛為他所崇拜的魔法事業所做的最重要的貢獻。

    在羅爾他們幾乎已經無力阻攔蜂擁而來的人潮時,紅焰率隊穿過吊橋,狠狠紮進了城門之中。如果說羅爾的匕首劃開了達沃城厚實的肌膚,那麽紅焰的雙刀就將這個微小的創口撕成了不可彌補的傷痕,將大量的鮮血放出了這個城堡巨人的身體。經受過魔法加持的輕騎兵們的表現可以用“神勇”這個應當用於偉大戰士的詞匯來形容,不,他們甚至已經超越了這個界限。這支以騎兵為驕傲的、曾經令整個大陸顫栗的百戰雄師在他們麵前表現得不堪一擊,翻飛的馬刀猶如染坊的布匹,剛剛從一個紅色的染缸中撈出來,又放入到另一個染缸中去。

    而當達克拉的重裝步兵緩慢而堅定地移入城門之後,一切都沒有懸念了。

    在洞開的城門麵前,兩側城牆上射下的弓箭並沒有造成很大的麻煩。或者說,它們是沒有機會造成大麻煩,因為我們的戰士真正暴露在他們麵前的時間很短,在他們第二次張弓瞄準的時候,他們已經湧入了城中。再過片刻,城門的爭奪煙消雲散,先期進入城門的士兵們已經開始爭奪城牆的控製權。

    “退入內城!”溫斯頓的指揮官大聲命令道。在失去了城牆的依憑之後,以明顯劣勢的數量迎戰數倍於己的敵人是不智的。我們的敵人已經承認,外城的陷落無可挽回。

    我隨著大隊人馬一同進入城門,這個時候,戰局已經穩定。幾乎整段城牆都已經站滿了我們的戰士,真正的戰鬥隻局限在內城城門外的一小塊空地上。

    混戰中,我們的士兵和溫斯頓戰士們攪在一處,在這狹窄的空間裏,他們甚至在可以聞到彼此的口鼻中呼吸氣息的距離間貼身搏殺著。沒有所謂戰術、陣列的差別,這是一群人用自己的命在換另一群人的命。盡管有弓箭的配合,我們的損失遠比對手要高,可人數上的巨大優勢仍然讓我們不斷地將敵人逼入城中。按照這樣的速度,不需要多久混雜著敵我兩軍的戰團就將一同湧入城門,內城防線有可能如外城一般被迅速地衝垮。

    這時候我們目睹了開戰以來最偉大的一件壯舉:

    “關閉城門!”尚在內城門外的一個溫斯頓將領高呼,緊密保衛在他身邊的,是不足百名級別或高或低的軍官。他們用身軀堵在內城城門之前,勇敢地和我們對峙著。半開的城門就在他們身後,可沒有人再向後多看一眼。

    “古鐵雷斯,你們瘋了麽?快進來!”內城城頭,一個衣甲鮮亮的高大將領不顧危險,探出頭來大喊。

    “卡萊爾,關上城門!”城下的指揮官大聲說,“你想大家一起死嗎!”

    “快進城,你這混蛋,我頂得住!”城頭那個叫卡萊爾的將領焦急的叫罵著,盡管弓箭和擂石如同冰雹驟雨一樣瓢潑而下,但我們的戰士們前進的步伐無可遏止。古鐵雷斯身邊的軍人正逐漸減少。

    “關上城門!”古鐵雷斯大叫,“記住你的職責,朋友。不要讓我們的友誼成為你的恥辱!”

    “該死的混蛋!該死的混蛋!”城樓上的大漢高聲詛咒著,“你給我進來,否則我殺了你……”

    “不勞你動手了,朋友,會有人比你更合適的。”古鐵雷斯揮劍砍倒了一個士兵,抬頭向上看了一眼,“是我的疏忽讓外城陷落,現在隻有讓我來負起這個責任了。而你,我的朋友,不要重蹈我的覆轍,這道城牆不屬於你我,這是保衛太子殿下的光榮的壁壘啊!”

    “關閉城門,士兵!”他放棄了對朋友的勸說,對著城門內的士兵大聲命令,“我以帝國少將的身份命令你們。”

    城內的士兵遲疑了片刻,終於開始緩慢地關閉城門。

    “混蛋,誰敢關城門,我宰了他。打開,打開城門,我命令……”

    “我的軍階比你高,小子,他們得聽我的,哈哈……”那名浴血的軍官放聲大笑,仿佛他正麵對的不是死亡,而是一出令人快慰的鬧劇。

    “打開城門,打開……”城頭的卡萊爾嚎叫著,卻被他身邊的軍官們阻攔住了。沒有人敢冒這個險,在這樣的情況下將敞開的大門麵向敵人。

    沉重的大門緩緩地閉合,將幾十名主動放棄了生的希望的沙場勇士永遠隔絕在那道堅實的城壁之外。城門閉和時發出沉重的聲響,仿佛摯友告別時沉重的喟歎。

    “是我的無能連累了大家,對不起了!”古鐵雷斯對著身邊正逐漸減少的戰友們懺悔著。

    “將軍,能追隨在您身邊,是我們的榮幸!”在他身邊,一個相當高階的指揮官大叫。他在戰鬥中已經失去了右臂,此刻正用左手無力地揮動著武器,護衛在古鐵雷斯之旁。

    “誓死追隨將軍!”城門口的溫斯頓人,無論是普通的士卒、下層的軍官還是大隊以上級別的高階指揮官,齊聲高喊。我們的士兵們無不為之動容。這幾十個身負重傷的敵國勇士就站在那裏,距離我們幾十步之遙。可這距離卻又仿佛那麽遠,遠得需要用生與死來衡量。麵對著撲天蓋地湧來的敵人,原本早就該重傷倒下的他們居然爆發出了沒有人能夠比擬的力量,將靠近的士兵一一斬殺。

    “好!那就讓他們看看,我們溫斯頓勇士戰鬥的姿態。卡萊爾,我的朋友,太子殿下就拜托你們來保護了。告訴殿下,我古鐵雷斯辜負了他的期望,隻有以死謝罪!”

    “全軍,衝鋒陣型……”

    這幾十名殘兵在城箭雨的掩護下,排成標準的衝鋒陣型。

    “目標,正前方……”

    所有人亮起了他們的武器,早就砍出豁口的刀劍上帶著不知是別人還是他們自己的血跡,映射著暗紅的光澤。

    “衝!”

    這是我平生僅見的最壯烈的一次衝鋒:幾十名傷痕累累連站都難以站穩的士兵向著近萬名敵人發起的求死衝鋒。這一刻時間仿佛停止,這些勇士戰鬥的姿態猶如靜止的油畫般印在了在場沒個人的腦海中。

    他們一瘸一拐地穿過一排長矛陣列,兩個士兵用身體擋開刺來的槍矛,為統帥開辟了前進的道路。兩三柄長矛穿透了他們的身體,可他們仿佛不知道痛苦般地伸出手臂,將從兩旁刺過的長矛緊緊攔在手中。

    幾百人的長矛陣潰散了,他們的對手是幾十個幾乎殘廢的人,可沒人可以責怪他們。如果是我在那裏,我也會退讓。我想,即便是遠比我強壯和勇敢的我的戰友們,也一定會為這些眼中看得到死亡的敵人讓開一條道路。

    “弓箭!弓箭掩護!”城頭上,卡萊爾的聲音因為啜泣而走音。他從身旁士兵的手中抄起一把長弓,搭上利箭大聲說,“古鐵雷斯,你不能撇下我,我始終都在你身邊……”

    利箭穿過了古鐵雷斯身前一名士兵的咽喉,在此之前,他正要揮刀砍向敵軍勇猛的將領。在這一箭之後,城牆上的箭雨更急促地射下來,為勇敢的戰友掃開了一條道路。

    古鐵雷斯拔下了那支延緩了他死亡的救援之箭,用不拿武器的左手牢牢握住,仿佛是在握住他今生最後的依憑。他腹部的傷口一刻不停地流淌著殷紅的血跡,他走到哪裏,哪裏就鋪上了一條由他自己的鮮血染就的紅色道路。這條道路鋪出了五十步、一百步……並且還在繼續向前。他身邊的勇士們一個接一個地倒下,但剩下的人依舊跟隨著自己的統帥,在鐵和血的死亡森林中緩慢地穿行著。

    我無法形容這樣的戰場,他們的戰鬥方式和羅爾的“亡靈匕首”有些類似,同樣不循常理,同樣無畏無懼,甚至是同樣超越了死亡的極限,讓敵人懼怕、軟弱、無力麵對。可這又完全不同:他們所表現出的不是把一個瀕臨崩潰的人置諸死地之後因為歇斯底裏的爆發而顯露出的瘋狂,而是真正的勇敢。這勇敢讓他們可以毫不猶豫地麵對敵人的武器,慷慨平靜地離開這個世界。

    是什麽讓他們能夠做到如此?

    我不知道。

    我隻知道麵前的這些人是真正的軍人,是有必須用自己的生命和血肉去捍衛和保護的東西的人。他們的高貴品質,即便是站在敵對的立場上也無法忽略。在那個高大軍官的身上,我依稀看到了一個熟悉的影子,一個在戰場上把最後的背影留給年輕戰士的影子,一個帶著憐愛、執著的心情奮勇戰鬥的影子,那是我們的父親、我們的長官,卡爾森。這兩個人是不同的,他們為不同的理由戰鬥,也為不同的目的倒下。

    可他們看起來是如此的相似。

    他們都是些值得尊敬的人。

    在最後一個隨從倒下之後,古鐵雷斯終於停住了腳步。他看著那個倒地不起的士兵的臉,又回過頭來看了看一路倒下的、那些在他最後一戰中依舊伴隨在他身邊的部屬們。在他滿是油膩和汙穢的臉孔上,我依稀看見兩顆晶瑩的液體輕輕地劃落。

    那是一個戰士告別時淚水麽?

    在他周圍,德蘭麥亞的士兵們不知道為什麽,肅立在他周圍,沒有人趁著他無力行動的機會攻擊他。一切的戰鬥都停止了,戰場上的空氣被一種悲壯的氣氛纏繞著,這種氣氛在這個慷慨赴死的將領身邊環繞,既是對他的讚美,也奏響了他死亡的前奏。

    這時候,弗萊德翻身下馬,我不知道我的朋友要幹什麽,掙紮著用受傷的手臂支撐住身體,下馬緊緊跟隨在他身後。和我一起的,還有普瓦洛。

    弗萊德抽出戰刀,向那個肅立的勇士迎麵走去。我擔心他的安危,想伸手拉住他,可他回頭搖了搖手,表情嚴肅地製止了我:

    “不讓慷慨求死的軍人英勇戰死是殘酷的,傑夫。如果這是他的願望,就讓我來實現它吧。”

    弗萊德走到他麵前,行了一個標準的持刀禮:“德蘭麥亞王國中將,軍團指揮官弗雷德裏克;卡;古德裏安子爵伯爵,向您致敬,先生。與您交手,是我畢生的榮幸。”

    古鐵雷斯看著弗萊德,他的眼睛似乎亮了一下:“很好,作為我最後的對手,你是合適的。”

    “在那之前,先生,還有什麽需要我為您做的嗎?”

    古鐵雷斯回頭看了看身後的城牆,轉臉回答說:“一切結束之後,把我……咳咳……送到我的朋友那去。”

    “我保證。”弗萊德回答說。他再次點頭致意,然後擺出了進攻的姿勢。

    古鐵雷斯大口喘息著,勉強提起了自己的長劍。這把普通重量的武器在他手中仿佛重逾千斤,他的體力連輕輕揮舞它都不可能做到。他的左手仍然緊握著友人的羽箭,持有者的血漿塗抹在柔軟的翎羽和細長的箭杆上,沿著曾經傳透敵人咽喉的箭頭落在地上。在他腳下,泥土已經被鮮血染成紅褐色,仿佛烈士墳墓前受人敬獻的紫色鬱金香的顏色。

    弗萊德大聲呼喝著衝向這偉大的戰士,黑色的刀光透過古鐵雷斯的左胸,從他身後刺出長長的一截。最後的鮮血從傷口中噴出,猶如死者的靈魂開出的鮮豔花朵。

    古鐵雷斯沒有做任何抵擋的動作,他僅存的體力或許也隻能容許他勉強站立在那裏了吧。

    與其說這是一場戰鬥,倒不如說這是一個儀式。

    一個用死亡肯定勇氣和榮譽、讓勇者之名永不墮落的、軍人的儀式。

    “古鐵雷斯……”城牆上,死者的友人一聲痛呼。他或許曾千百次地呼喚友人的名姓,但絕不會像這一次這麽哀傷。這聲呼喚飄蕩在死者遍地的戰場上,仿佛能夠喚醒那已經逝去的靈魂,重新回答。

    他倒下了,右手握著劍,也握著一個戰士的驕傲和勇氣;左手握著那支箭矢,那是來自友人最後的告別紀念。

    弗萊德抽出了自己的戰刀,他的身上和臉上已經染遍了勇者的鮮血。他無意擦去這名偉大的戰士在世間留下的最後一次英勇戰鬥的痕跡,而是高舉戰刀,向這不屈的人行禮致敬。

    不需要命令,我抽出佩劍,用我所知最鄭重的方式向死者表達敬意。在我周圍,在這戰場之上,所有的戰士一個接一個地向這些勇敢的戰士行禮。或許,在他活著的時候是我們的敵人,我們相互殺戮、相互討伐。我們要做的唯一的事情就是消滅他們。但當他們光榮地死去,就是令我們景仰的英雄。他們所表現出的高貴的責任感和不屈的品質值得我們這樣做。

    國家和民族的差異,是無法分隔對英雄的敬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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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另:敬告各位讀者,今天下午《星空倒影》還將放出一章,明天中午如無意外將再放一章,第六十五、六十六、六十七三章請暫勿訂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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