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的三年裏，很少走出過三裏屯。---瀏覽器上打上-看最新更新---

    我和藍還有十五最常去的地方是酒吧附近的植物園。那時植物園剛剛進行改革，不再對遊人收取五元的門票，於是自然成了我們的去處。

    筆直參天的胡楊，幾百年樹齡的銀杏，遮天蔽日的雲杉，低矮的白玉蘭，千姿百態的南酸棗，暮色厚重的黑鬆，開著紅花的刺槐，香氣四溢的椿樹……

    還有叫不出名的藤蔓植物。

    最吸引人的是繽紛的各類花舍，水塘裏的睡蓮、水仙，竹圍欄裏的鬱金香、玫瑰、牡丹、薔薇，石頭砌成的園子裏種植著大片的芍藥、女貞等。花舍旁放著竹製的排椅，上麵坐著我和十七歲的藍。

    藍是大姑娘了，有著出水芙蓉的麵孔，有著水仙妖嬈的身段。這天，她穿著一襲長裙，淡藍色，如天空般明淨。

    那是二○○○年的春天，四月一日洋人的愚人節。如果那天你去過這裏，那麽在這偏僻的寧靜的園林裏，你一定看到了慘絕人寰的一幕。那個高大英俊男子的鮮血染紅了雪白的梔子花瓣，這個芙蓉麵孔水仙身段的女子的淚水澆灌了芍藥花叢，那個眉目清秀男子的左手伸向另一個男子的方向，他的懷裏擁著臉色慘白的女子，他撕破了喉嚨向不鏽鋼圍欄外的路人呼救，得到的卻是陌生人的匆匆溜走或遠遠的止足觀看。這是一個冷血的世界，這是一個冷漠的人間，古老的道德，古老的傳統在此時蕩然無存。他們惶恐地卻又充滿好奇地欣賞這慘烈的電影，現實的暴力、血腥在他們眼中是dvd機裏冰冷的塑料碟片，並且如此激烈的打鬥不用花一分錢就可以觀看。

    那個高大的男子被十幾雙穿著軍靴的臭腳板重重地充滿旋律地踐踏，他的臉痛苦地麵向另一個男子和女子。他扭曲的嘴角，血紅一片，他早上細心打上的摩絲沾滿了厚厚的塵埃、草葉、泥土，還有那些人的黃色濃痰，冒著沫的腥臭的唾液。他們用三尺長的鐵棍子抽他的腹部，用小小的水果刀輕輕劃破他裸露在凜冽空氣裏的肌膚，他的手臂，他的小腿，布滿傷口，血肉翻卷。

    男子似乎不在乎這些折磨，他努力地向遠處的男子和女孩揮手，藍，十五，你們快走，你們他媽的快走。

    我是洛初，我不是十五，可是他卻喊我十五，他明明是十五，卻在那些人拿著棍子圍上我們時說他是洛初。

    我們隻是坐在無數次坐過的那條長椅上，如往常一樣看花開花落，看月升和日暮，他們就突然圍上來，問我們，誰是洛初，站起來。

    我剛要站起，十五卻死死壓住我的肩膀。

    我是洛初。十五站起來，拳頭緊握，麵向十幾個陌生的男子。

    好，你們到那兒去。一個領頭的肥胖男子操著河北的口音。他指著我和藍。

    藍抓住我的胳膊。我站起抓住十五的手臂，我說，十五，你……

    十五忽然朝我大吼，雙目圓睜著憤怒地看我，十五，你給我滾一邊去，還有藍。你有皋泊的維護，他們不敢動你。他們要找的是我，是洛初，你知道嗎？你快領著藍走。不然從此我沒你這個朋友。

    我怎麽可以走，我怎麽可以拋下他領著藍離開。藍是我的妹妹，我們從她四歲就在一起。我們一起長大的，一起爬到城市後麵的大山頂去看每一年的煙花。我是她的哥哥，在她母親和她父親的墳前我說過我要照顧她一輩子。那麽我怎麽可以離開。我看向十五，我大聲說不。

    十五徹底地發火，一巴掌拍在我的臉上。

    他說，十五，我告訴你。我是你的兄弟，可是藍早就已經是我的老婆。我是她的丈夫，而你是她的什麽？你給我滾開。

    他又換了一個口氣，低下頭撫摩藍的臉頰。藍，要聽哥哥的話，拽著十五離開。

    藍看著我，再看看十五，說，好。她對十五說，你會沒事的，你那麽的厲害，沒有人可以傷你。你一直是我的哥哥，從遇見你開始。我就死心塌地地要跟定你。

    她再看向我，她說，十五。她也喊我十五。十五，這裏沒有我們的事，你不要玩意氣用事。他沒事的，你知道的啊。她指著冷靜的十五。

    我看著藍濕潤的眼眶。我說，好的，藍，我聽從你的安排。

    我們轉身。

    我們剛剛轉身，耳邊就呼地響起棍子劃破空氣的聲響。霸道的聲響撕裂了寧靜的園林，花兒隨風瑟瑟顫抖，春天蔥綠的樹葉紛紛下落。我和藍在離十五兩米遠的距離回頭。十五發出一聲痛苦的嗷叫，瞬即躺倒在青灰的水泥地麵上，無數的棍子砸在他的身上，他用雙臂護住了腦袋，我接著聽見骨節碎裂的清脆聲。他的臂軟軟地耷下來，耷拉在額頭上，他們再用腳猛烈地踹他翻滾的軀體。

    他無助地翻滾，在流淌的溫暖的血泊裏。

    藍看見這些，好久沒有一絲聲響。她後來告訴我說，她以為又回到了三年前，她似乎又看見了她母親的死，她父親的亡。

    藍忽地嗷聲痛哭，淚水四落地跑向十五，卻被一個男子一把推在花叢裏。沒你的事，不要過來。他說。

    我掙脫出藍的撕扯撲向十五。我口中喊著不要，不要，不要。可是我一樣不能替代十五的痛。有兩個男子押住我的手臂，把我死死地摁在新鮮潮濕的花叢裏。

    我的鼻子嗅著各色花的芳香，耳中聽著他們的棍子聲、吆喝聲和斥罵的聲音。十五已不再喊叫，他在動，那隻是他身體中的各個神經中樞的自然反應。

    我模糊中看見圍欄外擁擠著觀看這一幕的人群。他們冷眼相對，直到警車呼嘯來遲，他們才匆匆散開，瞬間無跡。

    這是二○○○年的四月一日西方的愚人節，在中國首都北京的一個植物園裏，老天給我們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

    本書首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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