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親說，萬發緣生，悲歡隨緣！你要靜靜等待，等待花開的時刻，等待風拂過花萼，以喚醒前世種下的夢。---瀏覽器上打上-看最新更新---

    那個穿白色上衣肥大軍綠褲子的男子跑到我的麵前說，我叫棧倉，我想認識你。

    我站在茅草叢裏，臉色緋紅胸脯起伏地低頭偷瞄這個有燦爛笑容和堅挺肌肉的男子。我的少女時代隨著他的到來，隨著在風中飄蕩的白上衣，在他雄性十足的氣息裏愕然止步。我雙手無所適從，翻來覆去不知道應該放到哪裏，最後手指捏住了粗大的麻花辮子煩躁地梳弄。我的雙耳著了火，頭皮熱得滲出碩大的汗珠。

    他要比我高出半頭，高高的鼻梁在我的劉海兒上晃蕩。濃重的呼吸聲，潮濕的男子身上的氣味撲麵而來。這是我第一次在意識中如此近地接觸成熟的男子。

    他的呼吸，他的氣味，他的汗水，他的喉結，讓我看見了我的父親。我的父親，那個意識裏模糊麵孔的男人，和他一樣地高大英俊，粗重的呼吸，抖動的喉結，特殊的汗水氣味。我記起在他懷裏撒嬌的樣子，他青瑩的下巴一下一下戳在我粉嫩的腮上。他讓我喊他爸爸，一次次地教我發出稚嫩模糊的聲音。把我放在他的頭上，騎在他的脖子上，他張開雙手，在田野裏飛快地奔跑。清涼的風在那些春夏秋冬裏肆意地流淌，飄過我的身體，他的耳朵，是的，他的雙耳，有寬厚的耳垂。我的小手捏著他的耳垂，我的雙腳放在他的胸前，調皮地踢著他豐厚的胸肌。

    我在他的肩膀上看見了輪回交替的四季在他奔跑的身後消失，花兒謝了，葉子黃了，下雪了，起風了。

    來，魚蔓。喊爸爸，爸爸。他在清涼的風裏回過頭看他一歲的小女兒。

    我的父親，我忽然在十五年後記起我的父親，忽然在遇見棧倉的時候看見我的父親，他帶著我飛翔。他總是說，魚蔓，我的孩子，我要帶你走，帶你飛走。

    我的母親老了，在我十六歲那年，在她剛剛三十六歲的時候，滿臉都鑿刻了無法撫平的溝壑。她的眼睛因為長久的潮濕和溫熱也早早地昏花了。她開始眯起眼睛看人和物，包括她的兩個女兒，她總是把我們推得遠遠的，昂著脖子看我們是不是又長高了。

    我的父親死了，過早地意外地死了。在我不滿一周歲那年，當我在他的肩膀上度過了四個季節後，他仿佛完成了對他女兒的輪回，他帶著他的女兒奔跑過了四個季節，累了，知足了，便倒下了。

    他的死是經過詳細考慮的，是經過周密策劃的。他不是意外地死去，我的母親告訴我，在她嫁給他的時候，我的母親在他們的新婚的洞房裏就預見了他的死亡。我問我的母親，為什麽？

    母親說，因為不管明媒正娶我的男人，還是強取豪奪的畜生，都無一例外地死了，都死了，隻是死的方式不同。

    我在遇見棧倉的那天夜裏再也沒有睡著。我想著那些我見過的我沒有見過的男子，那些我母親的男人們。我想著一個個的死亡方式，頭顱與身體被利刃分開，胸口上血肉模糊的槍眼，額頭上的一記悶棍，被火車轟隆軋過在車軌散亂的內髒器官。

    他們，他們在我的麵前浮現，他們都喊著我的名字，魚蔓，來。魚蔓，來。喊我爸爸。

    我無法入睡坐起來問母親，我的父親呢？我的母親開始在黑暗裏摸索著找手絹擦拭昏花的老眼。她說，忘記了，我老了，不記得了。

    我說，你怎麽會忘記呢，我經常騎在他的脖子上的。他帶著我跑，飛快地在田野裏跑，風呼呼地從我耳邊吹過。你怎麽會忘記呢，他在的日子，他和你一起的日子，你的臉上總是掛著笑容，那是從我出生認識你到如今，你最開心的日子。在他出現的一年裏或者說是我見過他的一年裏，你每天都坐在那個小鏡子前化妝，你天蒙蒙亮就起來，你給他掖好被子，你給他煮上荷包蛋，你為他燒上洗臉的熱水，給他把毛巾掛在床頭上。你為他忙完了一切，你便開始化妝了。你細細地給自己添色，你一遍遍地搽上粉紅清香的胭脂。然後你會坐到他的床前，輕輕地搖他的肩膀。你輕柔地說話，你說，喂，懶鬼，起床了啊。

    你不是隻有一天這樣的，你是每一天都這樣。你從早到晚地細心服侍他，你在清晨叫他起來，你在傍晚跑到村口等他回來。你一直這樣地做著，你在我的眼前做了一年的四個季節，直到他有一天再也沒有回來。

    我忽然對我的母親說了這麽多的話。我以前不是這樣的，我今天突然就這樣了，我遇見棧倉忽然這樣了。我自己也驚訝，我說的是什麽啊，我說的是我一歲的時候那個男子和我母親生活的點滴。我一歲時的生活點滴，事隔十五年後我竟然複述上來。

    母親的呼吸開始粗重，她起身打開燈，詫異地瞪大了眼睛張大了嘴巴看著我。她說了一句我也無法回答的話。她顫抖著身子說，你怎麽知道這些，那年你才一歲啊。

    我望向窗外，望向棧倉站著的地方。我說，我就是忽然知道了。而且我還看見了他。

    他說，想認識我。

    他是誰？

    他讓我想起我的父親，那個把我放在他的脖子上帶著我飛跑的男子。可是他說，他叫棧倉。

    我問我的母親，那麽我騎著的那個男子叫什麽？那個無數次讓我喊他爸爸的男子是不是我的父親？那個在十五年前的一天黃昏再也沒有回來的男子怎麽了？

    我的母親輕輕挪到我的身側。她看看還在熟睡的魚禾，我的孿生姐姐在月光裏輕輕地打著呼嚕。

    她定定地看著我。她說，魚蔓，你真是一個特殊的孩子，你繼承了你母親的一些東西。你的母親可以看見自己的前生，而她的女兒卻能知道曾經發生的一切。

    她說，不怕記不住，就怕忘不了。

    那些我們以為永遠不會記得的事，忽然有一天卻又都一一浮現。

    她說，魚蔓，我要告訴你，他在一個黃昏沒有回來，是他臥在了一道長長的鐵軌上自殺了，他的五髒六腑都散落開來，在黃土地上翻滾。他的眼睛始終睜著，在他的瞳仁裏留下了一隻鳥，一隻灰色羽毛胸腹有白色條紋的大鳥，你知道嗎？那是他在這個世界看到的最後一道景色。那隻鳥也永久地留在了他的記憶裏，最終隨著他的軀體一起火化。

    她說，魚蔓，你知道嗎？他火化的時候，有人看見一隻大鳥從高大的煙囪裏飛了出來，越來越高，到了我們無法觸及的地方去了，那裏叫做天堂。

    我問母親，他為什麽要死？

    母親說，因為他別無選擇。

    本書首發。

    您的留言哪怕隻是一個(*^__^*),都會成為作者創作的動力，請努力為作者加油吧！

    隻要輸入--就能看發布的章節內容（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