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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戶上還有一星燈光。---瀏覽器上打上-看最新更新---贖身錢的無線電放送著舞曲,他可以看見走廊盡頭的電視上有一群人遇到了麻煩。一位老人沉溺在往昔的生活之中。一位年輕人為未來而煩惱。一位年輕女郎跟情人發生了齟齬,一位年邁的婦女在帽盒裏啦,冰箱裏啦,抽屜裏啦,到處藏匿鬆子酒。越過他們的腦袋和肩膀在窗外,法拉格特可以看見海浪拍打著雪白的沙灘,村莊的街道和森林,為什麽他們要擠在一間窄小的房間裏吵個不休,而不去商店走一走,到樹林裏去吃野餐,或者到海裏去遊泳呢?他們完全可以自由自在地幹這一切。為什麽他們要囿於一室之內呢?法拉格特聽見了大海的召喚,想象著在美麗的卵石上吹拂的明淨的海風,難道他們沒有聽見海的召喚嗎?小雞二世在大聲地打鼾,也許是呼吸的顎音,也許是死亡前的呻吟。
這一刹那顯得那麽緊張,似乎充滿了一種陰謀的氣氛。法拉格特覺得似乎有人在追趕他,他輕易地在所有追趕者前麵跑。這需要有那麽點兒狡猾;他似乎擁有這種狡猾,狡猾和溫情。他走到小雞二世床邊的椅子上,將這個垂死的人的溫暖的手捏在自己的手中。他似乎從小雞二世的存在中汲取了一種深沉的自由感;他似乎從小雞二世那兒領受到小雞二世充滿愛地奉獻於他的東西。他覺得右邊的屁股有些不適,撅起屁股發現自己一直坐在小雞兒的假牙上。“哦,小雞兒,”他喊道,“你咬我屁股了。”他的笑聲是那種充滿深深的溫情的笑,然後,他抽泣起來。他拚命抽噎,信馬由韁地哭。他喊小不點兒。小不點兒來了,沒問什麽。“我去找個醫生來。”他說。瞧著小雞兒裸露的手臂上密密麻麻的、業已褪色的灰色的文身圖案,他說:“我不信他說的在文身上花了兩千美元。我看,兩百美元打住了。他掐死了一個老太婆。因為這老太婆在糖罐裏藏著八十二美元。”他走了。窗戶上的光消逝了。舞曲和電視劇中的誤解一個勁兒地鬧騰著。
醫生來了,他仍然戴著革命時給他們作性病檢查時戴的那頂帽子,似乎很髒。“老天,”他對小不點兒說,“晚上十點之前,我們無法運走死屍。”小不點兒說。“這是規定。”“得,過一會再打電話吧。他不會發臭,隻剩皮包骨頭啦。”他們走了,伏洛尼卡跟另一個護士抬著一隻輕金屬做的像獨木舟一般的玩意兒,裏麵放著一隻長長的皮袋子。他們把小雞兒放進去,離開了。電視機和贖身錢的無線電都在播放商業廣告,贖身錢調了個電台,也許這是一種善意。
法拉格特艱難地站起來。這需要狡猾;這需要狡猾和勇氣在他所認識的事物中去占一個合適的位置。他把袋子的拉鏈拉開。拉鏈的聲響猶如一種單旋律的聖歌——使他想起了趕飛機之前關上皮箱、化妝盒和衣服袋的那種日常的情景。他躬下身子,繃緊了手臂和肩膀上的肌肉,仿佛準備抬一件很沉的東西,然而,小雞二世壓根兒沒什麽分量。他將小雞兒放在自己床上,正當他要鑽進屍體皮袋時,一種機遇,一種幸運,一種記憶使他想起拿上一片刮臉刀;他躺進了屍體袋,將拉鏈拉好。棺槨裏窄小得很,他聞著他墳墓的味兒—— 一種平淡的帆布味兒;一種帳篷的味兒。
來抬他的人一定穿著橡皮底鞋,因為他沒聽見他們走進來,直到他感到有人將他從地板上抬起來,他才知道有人來班房了。他的呼吸將屍袋弄濕,頭開始疼起來。他張著大口呼吸,生怕讓人聽見,心中更為懼怕自身的愚蠢的動物本能驚慌失措起來,會一陣抽搐,大喊大叫讓人把他放出屍袋去。屍袋的布濕了,潮濕更加深了橡膠的味兒,臉上大汗淋漓,他急促地喘起來。恐慌消逝了,他聽見兩道鐵門打開又關上的當啷聲,感覺到他們正在將他抬出地道的斜坡。就他的記憶而言,他一輩子還沒有被人抬過(他的早已逝世的母親也許當年將他抱來抱去,但是他不記得了)。被人抬起的感覺一定屬於遙遠的往昔了,因為這使他產生了一種十分不可能有的無辜和純潔的心情。在生命的這個時候還給人抬著、拉著,前往一個未知的地方,這有多麽奇怪,也許這使他從此擺脫粗俗的性欲、輕率的蔑視和悔恨的狂笑——這不是一個事實,而隻是一種機會,猶如薄暮的霞光照在高聳的樹梢上,無用但卻令人激動不已。活著、長大、被人抬著,這有多麽的奇特。
他感覺到屍袋被抬出地道,走上出口附近的平地,聽見八號看守說,“又有個小子咽氣啦,寫上‘查無親屬’幹嗎?”“‘查無親屬’的屍體火葬便宜點兒。”一個抬屍者說。法拉格特聽見最後一道監獄鐵門打開又哐啷關上,感覺到車道上不平的路麵引起的顛簸。“別把他摔下來,看在上帝的分上。”第一個抬屍者說,“看在上帝的分上,別把他摔下來。”“瞧一眼這該死的月亮,好嗎?”第二個抬屍者說,“瞧一瞧這該死的月亮,好嗎?”他們正在穿過正門,往大門走去。他感到自己被放了下來。“查利在哪兒?”第一個抬屍者問。“他說他要晚一點來。”第二個人說,“今兒早上,他老丈母娘犯了心髒病。他要開自己的車來,但他老婆要開這輛車到醫院去。”“得,靈車在哪兒?”第一個抬屍者問。“正在上潤滑油,換一下機油。”第二個說。“哼,他媽的。”第一個說。“別發火,別發火嘛,”第二個說,“拿加班工資,卻什麽也不幹。去年,前年吧,在彼得買下美容院之前,彼得和我扛了個三百磅的屍體。我一直以為我能輕輕鬆鬆舉起一百五十磅,可抬出那具‘查無親屬’的屍體足足休息了十次。咱倆都喘氣啦。你在這兒等著,我上主樓去叫查利,看看他到底在哪兒。”“他那輛是什麽車?”第一個人問。“貨車,”第二個說,“我不記得是哪年造的。舊貨,我猜。他自己換了個新的車擋,分油器出了毛病。我去叫他。”“等一等,等一等,”第一個說,“你有火柴嗎?”“有,”第二個說,“你的臉麵兒,我的屁股。”法拉格特聽見劃火柴的聲音。“謝謝。”第一個說。他聽見第二個人走開的腳步聲。
他已經在大門外,無論如何靠近大門了。在那個時分,瞭望塔是沒有武裝哨的,但這月光真讓人發愁。他的生命係於月光和一輛二手的舊車上。分油器會出毛病,汽化器會灌滿水,他們會一塊兒去找工具,這樣法拉格特就可以逃走了。他聽見另一個聲音:“喝啤酒嗎?”“你有一罐?”抬屍者無精打采地問道,法拉格特聽見他們走開的聲音。
他繃緊肩膀和手臂,試一試屍袋的彈力。帆布袋的經紗用橡膠絲加固。屍袋的脖子那兒或者頂部用粗線縫製。他從口袋裏拿出刀片,沿著拉鏈往下割。刀刃割進了帆布,但非常緩慢。他需要時間,但他不會去祈求時間或其他任何東西。他需要愛的力量,猶如戀愛時初初一瞥時所感到的那樣。刀片從手中脫落,掉進襯衣裏,在一陣駭人的、抽搐般的、笨拙的驚惶之中,他讓刀片掉進了屍袋。在慌亂摸索中,他割破了手指、褲子和大腿。摸一下大腿,他能感到黏糊糊的血,但這似乎發生在另一個人身上。他手指夾著血淋淋的刀片,又重新撕割屍袋。膝蓋那兒一鬆動,他抬起了腿,將腦袋和肩膀從屍袋頂口裏鑽出來,走出了他的墳墓。
一絲雲影遮掩著月光。透過崗哨的窗戶他可以看見兩個人的人影,有一個人正在喝啤酒。他躺著的那地方附近有一堆石頭,他估量一下自己的體重,撿了石頭塞進屍袋,讓他們將石頭塞進焚燒爐裏去吧。他非常容易地走出大門,踅進附近一條狹小的街上,那兒的人都很窮困,大多數屋子都是黑魆魆的。
他一條腿一條腿地往前挪移。街燈熠熠,在我們曆史上的這段時期,在窮人居住的地區,在街燈下,你可以看清小字體的《聖經》。街燈這麽明亮,是為了防範強奸者、攔路搶劫者和扼死八十二歲老太婆的那種人。光輝的燈光,黑黝黝的身影,並沒有使他驚怵,被追趕和再次被捕的想法也沒有使他驚慌,令他感到恐懼的倒是可能變得歇斯底裏的腦袋瓜子。他一步一步地往前踽踽獨行,每一步都滯留下血跡,他不在乎。他驚詫於房屋一律的黑暗。壓根兒沒有一點兒燈光——沒有病災、憂慮或愛的光——即使為了孩子,為了驅散他們對黑暗的敏銳的恐懼而點燃的昏暗的燈光也沒有。他聽見鋼琴的叮咚聲。這麽深的夜了,這不可能是一個孩子在彈奏,然而手指卻這麽僵硬、笨拙,他猜想彈奏者一定是一個長者。音樂是一首初學者的練習曲——根據一張肮髒的、折角的散頁樂譜彈奏的一首小步舞曲或挽歌——彈琴者一定有在黑暗中讀譜的本領,因為飄出琴聲的那幢房子一片漆黑。
房屋中間出現了兩塊空地,原先的房子已被夷平,雖然掛了“不準倒垃圾”“出售”的牌牌兒,仍然堆了不少垃圾和髒物。他瞥見一台三條腿的洗衣機和汽車殼。他對於這些東西有一種深邃的,本能的反應,仿佛這垃圾堆使他想起他經常夢到的地方。雖然垃圾堆的空氣並不比熄滅的火焰的苦澀味好多少,他還是深深地吸了一口空氣。要是他抬起頭,他可以看見不少急促和惶亂的景象,雲影從幾乎滿盤的月亮上飛逝而去,這般的雜亂,這般地快捷,一刹那間,沒有使他聯想起在劫難逃的芸芸眾生,倒使他想起前進的隊列和人群,一群與其說有戰鬥力還不如說快速的部隊,一支落伍的團隊。但是,天空上的一切他都沒有瞧見,他擔心會倒下去,雙眼緊緊盯著人行道,然而沒有瞧見任何可以幫助他一下的東西。
在前麵右邊,他看見一塊長方形純淨的白光,他知道他還有力量往那光走去,雖然靴子裏的血正發出咕吱咕吱的響聲。那是一家自動洗衣店。三個男人,兩個女人,不同年齡,不同膚色,正等著他們洗滌的衣物。大部分機器的蓋兒都開著,就像開著的烤箱的門。對麵是甩幹機,透過兩架甩幹機的小圓窗,他可以看見衣物正在被甩上甩下,掉墜下去,總是掉墜下去——似乎是毫不在意地掉墜下去,正如往下掉墜的靈魂或天使——倘若他們的掉墜是毫不在意的話。他佇立在窗口,這個越獄的、渾身沾滿血跡的罪犯瞧陌生人等著洗滌衣物。有一個女人注意到他,走近窗戶,想瞧個清楚,他的外表一點兒也沒讓她感到詫異,反而還激起一點愉悅的情緒。當她確信這不是一個熟識的朋友時,便轉過身去回到洗衣機旁。
在遠處街角一盞街燈下,他看見一個男子。他想,這可能是行為糾正司派來的便衣,或者要是幸運的話,是上蒼派來的使者。在陌路人頭頂上有一塊牌牌,上麵寫著:公共汽車站。不準停車。陌生人身上散發出一股威士忌的酒氣,腳邊是一隻皮箱,皮箱上放著衣服,衣架還套在衣服裏,一隻電熱爐,一隻太陽形的金色的碗,一頂天藍色的摩托頭盔。這陌生人徹頭徹尾地不顯眼,一頭長發,零落的臉,瘦弱的身軀,從嘴裏吐出一股濃烈的酒氣。“嗨,”他說,“我被房東趕出來啦。我的家當還不全在這兒,這是第三趟啦。我搬到我姐那兒去住,然後再找一個地方租間房。這麽晚,到哪兒去找地兒住。我因為沒付房租,給趕了出來。我有錢,錢那玩意兒,不用操心,我趁好多錢呐。我被趕出來,因為我是一個人,就是這麽回事。我像一個人一樣發出點兒聲音,關門啦,晚上咳嗽啦,有時候請上幾個朋友聚一聚啦,有時候唱上幾句,吹吹口哨,做做瑜珈啦。因為我是人,發出點兒聲音,上樓下樓走路發出點兒人的聲響,就給趕出來啦。我打擾了別人的安寧啦。”
“太可怕啦。”法拉格特說。
“說得正中要害,”陌生人說,“說得正中要害。我那房東是一個發臭的老寡婦——即使這些發臭的老寡婦有個老公待在廚房裏喝啤酒,她們也是寡婦——這個老寡婦受不了任何形式的生活、時尚和趣味。我被趕出來,因為我是一個活生生的、健康的人。這兒絕對不是我贏得跑馬賽頭獎所得的全部家當。第一趟我已經搬走了我的電視機,那電視機可美啦。買了四年,帶色兒的,屏幕上有點雪花,請來個修電視的,他告訴我永遠、永遠別將它換新的。他說,這種產品廠子裏已經不再生產。他除去了雪花,隻要了我兩美元。他說修我這樣的電視機是一種愉快。現在已經搬到我姐那兒了。天,我恨我姐,她恨透我了,今天就在她那兒混一晚上,明天上午去另找個漂亮地方住。在南區,有些房子真棒,能瞧見河景。要是我找到了漂亮房子,你願意跟我住在一起嗎?”
“也許。”法拉格特說。
“嗯,這是我的名片。要是你願意的話,就給我打電話。我喜歡你的模樣。我看得出來,你富有幽默感。我十點到四點在家。有時候晚一點,但我不到外麵去吃午飯。別給我姐那兒打電話,她恨透我了。公共汽車來啦。”
燈火通明的公共汽車裏坐著與他在自動洗衣店所見的同等類型、同等數目的人——就他所知,他們就是那些人。法拉格特撿起電熱爐和摩托頭盔,陌生人走在前麵,拿著皮箱和衣服。“到我家來做客吧。”他回過頭來說,給法拉格特付了車費。他撿了左邊第三個位子坐下,對法拉格特說,“坐在這兒,就坐在這兒。”法拉格特聽從了。“你跟各種各樣人打交道,是不是?”他接著說,“請想想看吧,我夜裏上下樓梯哼支曲兒、吹個口哨、發出點兒聲響,就說我搗蛋,請想想看吧。嗨,下雨啦,”他尖叫起來,手指著窗玻璃上白色的雨跡。“嗨,下雨啦,你沒有雨衣。我有一件,我有一件,你穿正合適。等一等。”他從衣服堆裏一下子抽出一件雨衣來。“喂,穿上這件。”
“你自己也需要。”法拉格特說。
“不,不,你穿吧。我有三件雨衣。搬來搬去,我什麽也不丟,還能撿點兒,我在姐那兒拿了一件雨衣,在埃克塞特大樓失物招領處弄了一件,身上一件。這件哪,第四件啦,試試看吧。”
法拉格特手伸進衣袖,肩膀一聳,將雨衣套了進去。“合身極了,合身極了,”陌生人尖聲喊道,“太合身了。你瞧,穿著這件雨衣,你看上去像一個百萬富翁。好像剛在銀行裏存上一百萬美元,正從銀行裏走出來似的,走得很緩慢,你知道,就好像你要到一個很高級的餐館跟一個年輕漂亮的娘們兒會麵,請她吃一頓午餐。太合身了。”
“非常感謝你,”法拉格特說。他站起來跟陌生人握手。“下一站我要下車了。”
“嗯,好極了,”陌生人說,“你已經有了我的電話號碼。我十點到四點都在家,也許還要晚一點。我不出去吃午飯,但別給我姐那兒打電話。”
法拉格特走到公共汽車的前門,第二站下了車。從車階上跨上大街,他發現懼怕掉墜和一切同樣性質的驚怵都消失殆盡了。他抬起頭顱,挺起胸,以一種非常優美的步態走起路來。歡樂吧,他想,歡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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