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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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天晚上,巴豆和毛小白癩子一起到張大帥家裏去,進門一看,張大帥還請了一個人,竟然是江大咬子。---瀏覽器上打上-看最新更新---

    江大咬子一見巴豆,馬上站起來,說:“巴豆,上次我是錯怪了你,現在給你賠不是。”

    巴豆連忙說:“別,別這樣,其實什麽事情也沒有。”

    張大帥說:“你讓他賠禮道歉,要不然他心裏不好過的,誰叫他一貫自以為是的,這樣一把年紀了,看人看不清,活該道歉。”

    江大咬子說:“我是活該,誰叫我養了這麽幾個好兒子。”

    張大帥說:“算了算了,不說小輩了,說了小輩,酒也喝不下去了,你的兒子總算還是孝順你的呢,你不看看我的幾個——唉,隻怪前世裏沒有修好,還是毛小白癩子,前世裏修得好,一兒一女一枝花,毛估總算是爭氣的。”

    巴豆注意張大帥說這話的時候,毛小白癩子心事重重。笑顏難開,而且隻要巴豆一看他,他就把眼睛避開。

    張大帥也注意到了,他看看毛小白癩子,說:“你是難得上心思的,什麽心思說出來大家聽聽,說不定可以相幫相幫。”

    毛小白癩子搖搖頭,說:“唉,一家不知一家,老古話說得真是有道理。”

    張大帥說:“什麽叫一家不知一家,你的家我就知道。一毛小白癩子突然發了火,說:“你知道個屁。”

    毛小白癩子一發火,張大帥就笑起來,說:“好了,發了這股臭氣,鬆了,可以喝酒了。”

    毛小白癩子說:“鬆了,八輩子也鬆不了了。”

    張大帥和江大咬子都有點奇怪地看著他,他們這三個人,脾性其實很相像,都是比較樂天的人,難得毛小白癩子會這樣心事重重的。

    張大帥問巴豆:“你知道不知道他什麽名堂,你跟他天天一扇門進一扇門出,他的心思你應該知道吧。”

    巴豆看著毛小白癩子,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毛小白癩子迅速地抬眼看了一下巴豆,又低下了眼簾。

    張大帥看菜準備得差不多了,說:“好了,好了,不說就是沒有什麽心思,沒有心思就痛痛快怏地喝酒。”

    大家擺開了酒懷碗筷,毛小白癩子隻顧給自己倒酒,倒滿了一杯就喝,一言不發。

    張大帥有點不高興了,說:“叫你來是為了大家高興高興的,你這張驢臉,給誰看,你不想高興你走吧。”

    巴豆怕毛小白癩子一氣之下真的走了,誰知他好像沒有聽見張大帥的話,還是悶頭喝酒。

    江大咬子說:“毛小,你還有什麽想不開的,人到老了,1還不就是指望小輩有點出息,你看我弄了這樣幾個小輩,也沒有像你這樣晦氣呀,你們毛估——”

    毛小白癩子一聽到江大咬子提毛估,就開了口,說:“你們為什麽老是要提他。”

    說這話時,他又看了巴豆一眼。

    張大帥說。“不提就不提,毛估又有什麽了不起,不就是不做三輪車,做一個服裝店小老板麽,提都不能提了。”

    毛小白癩子張了張嘴,沒有說出話來。

    後來他們就盡量避開提毛小白癩子家裏的事,幾個人暢開來喝了一斤半白酒,大家都有點醉了,毛小白癩子一開始隻是喝悶酒,到後來就有點胡說八道了,但是他盡管胡說,卻隻字不提毛估。

    江大咬子和張大帥也都有了醉意,他們說了許多往事,發了許多感慨,巴豆就靜靜地聽他們說,他聽他們說到從前給車行老板拉車時的生活,又說五十年代初三輪車的興旺,說到六十年代三輪車的大劫難,再說到七十年代後期三輪車的複興,巴豆聽著好像看到了一部三輪車的曆史,雖然他們說話顛三倒四,但是大體的軌跡是不難聽出來的。

    說到最後,三位老三輪車夫共同的感歎是覺得他們自己跟不上時間了,他們覺得時間走得太快,他們說五十年代初一角錢就能拉一次生意,現在開口要十塊錢實在是小意思了。

    如果說到這裏他們不再往下說,事情也許就到此為止了,可是偏偏張大帥又說了一句,他說:“十塊錢,十塊錢算什麽,這個問問巴豆,問問毛估,他們獅子大開口是怎麽開的,恐怕我們這些老東西聽也沒有聽說過的呢。”

    巴豆說。“開口是開得比較大的,但是開了口並不一定就能弄到的,而且這個口也不是常常能開的,有時候一連幾天都沒有生意的,要不然,在賓館街做的人一個個豈不都是大富翁了。”

    張大帥說:“這很難說,叫毛小白癩子說,你們毛估,這幾年到底賺了多少,開得起服裝店,可不是小數字啊。”

    他們看著毛小白癩子,毛小白癩子開始還哼哼哈哈的,後來一下子撲在桌子上哭了起來。

    張大帥和江大咬子都說:“醉了醉了。”

    毛小白癩子卻一邊哭,一邊說:“誰醉了,我沒有醉,我隻是心裏悶。”

    巴豆攙起毛小白癩子,說:“回去吧。”

    張大帥說:“要不要緊?”

    巴豆說:“不要緊的,我踏他的車子,沒有問題的。”

    他們一起把毛小白癩子扶上車子,由巴豆踏他回去。

    巴豆踏了一小段路,毛小白癩子在後麵說;“巴豆,你停一停。”

    巴豆停下來,回頭看著他。

    毛小白癩子說。“我現在,不想回去。”

    巴豆點點頭,把車子歇到路邊,停了。

    毛小白癩子一把抓住巴豆的手,說:“巴豆,我真的沒有醉,他們都不明白我,我隻是心裏悶。”

    巴豆說:“我知道。”

    毛小白癩子把巴豆的手抓得更緊了,他盯著巴豆看了一會,好像有點氣急了,問道:“巴豆,你是不是什麽都知道了?”

    巴豆的心好像被一隻手揪得緊緊的,絞得很痛很難受,巴豆慢慢地搖了搖頭。

    毛小白癩子又說:“巴豆,你一定都知道了,你不說,辦什麽,你是怕我——”

    巴豆再一次否認,他說;“我什麽都不知道。”

    毛小白癩子流下兩行眼淚,說;“巴豆,你恐怕不會知’道,你是我最喜歡的人,我不敢說比喜歡我的子女更甚,但至少是等同的,可是巴豆,最對不起你的也是我……可是,可是,毛估他畢竟是我的兒子呀……”

    巴豆好像預感到毛小白癩子要說什麽,他阻止了他,說:“時間不早了,回去再說吧。”

    他讓毛小白癩子重新上了車,又踏起車子上了路。

    車子拐進三擺渡,毛小白癩子突然說:“巴豆,你為什麽不跟我提毛估的事。”

    巴豆回頭對毛小白癩子一笑,說:“毛估有什麽事,毛估什麽事也沒有,毛估最大的事情就是他的喜事。”

    毛小白癩子最後說了半句話:“毛估要是像你這樣就——”

    巴豆沒有說什麽,但是他想,毛估是不可能像他的,每個人都是一個獨立的人,毛估當然也是一個獨立的人,他不會,也不必要像別的任何人。

    章華在信上為毛宗偉說了不少好話,巴豆不知道是楊蒙要她說的,還是她自己要說的,但巴豆明白,章華也好,楊蒙也好,他們都希望他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要再拿自己的前途和命運和早已經過去的不值得的事情賭博了。

    章華說毛宗偉當初並不想把巴豆拉下水,他把威廉要古董的事情告訴了江三,本來是想讓江三一個人帶威廉去的,可是巴豆偏偏做事情太認真,一起陪著去了,事情就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以後巴豆出獄,一步步地追查下去,毛宗偉始終打的被動戰,他實在不想讓巴豆知道“調度”就是他。毛宗偉不想讓巴豆知道這一切,出於什麽原因,章華和楊蒙並不很清楚,但他們分析這和巴豆和毛宗偉家做了多年的鄰居肯定是有關係的,巴豆和毛宗偉本來就是一對好朋友,毛宗偉大概不想改變這種關係。

    對於章華信上所說的一切,巴豆都相信,巴豆可以承認毛宗偉絕不是從害他的目的出發的,但是即便如此,現在要巴豆麵對這樣一個他苦苦追了這麽多時間,連睡夢中也想著要揭露的事實,巴豆是很難做到的。

    現在巴豆口袋裏揣著章華的信,他踏上了得月樓的二樓,毛宗偉的十桌酒席就擺在這裏。

    喝喜酒的人已經到得差不多了,大廳裏十分熱鬧也十分混亂,巴豆站在大廳門口,朝裏邊看。

    毛宗偉穿一套白色的西裝,係著紅領帶,胸前一朵紅花,紅白相襯,使毛宗偉看上去精神格外的振奮,毛宗偉雖然踏了十多年的三輪車,他的皮膚卻並不黑,也不顯得怎麽粗糙,平時大家就跟他開玩笑,說他是曬不黑的白麵書生。從神態上看,現在做了新郎的毛宗偉不改往日的靦腆,又增添了一些少見的風采,與一個新郎的身份十分相配。

    新娘子看上去很年輕,幾乎還是一個少女,穿一身大紅的裙衫套裝,更顯得純情天真,一笑,兩邊麵腮有兩個小酒窩,毛宗偉不時地看著自己的新娘。

    大家說,毛估今天是越看越開心,越看越要看。

    又說,以後有的是時間讓你看,今天就等不及啦。

    毛宗偉聽大家說,就跟著笑。

    這許多人中,也許隻有巴豆才能從毛宗偉的笑意中看出一絲憂愁,一份沉重。

    在整個宴席上,最光彩的大概要算是毛師母了,她滿臉通紅,到處張羅,一會兒招呼你多喝一點,一會兒叫他放開肚子吃菜,在大廳嘈雜的人聲中,始終能聽見她的大嗓門,毛師母幾次走到巴豆他們這一桌,勸酒勸菜,巴豆他們這一桌是毛家的鄰居,巴豆家就來了三個,巴豆,老薑和畢竟。

    和毛師母的熱烈情緒正好相反的是毛小白癩子的沉悶,毛小白癩子在這一個晚上,隻做一件事:悶頭喝酒。

    巴豆幾次想過去和毛小白癩子幹一杯,但是他始終沒有過去,巴豆坐在對麵桌子上看著毛小白癩子,這時候,巴豆有了一個很深切的感受,他感覺到毛小白癩子老了,可以說僅僅是在短短的幾天時間裏,毛小白癩子至少老了十歲。巴豆一想到這個,他的心裏就脹痛,就發悶,巴豆一隻手老是放在口袋裏,不知不覺中,巴豆已經把章華的那封信揉得粉碎了。

    散席了,毛宗偉攜新娘向賓客一一致謝,在經過巴豆麵前時,毛宗偉深深地看了巴豆一眼,沒有說話,但是巴豆當然明白,這一眼,什麽都在裏邊了。

    小車是畢竟幫忙開的,毛宗偉和新娘上了畢竟的車,巴豆他們到門口去送一對新人。

    畢竟說:“巴豆叔叔還是踏…輛三輪車啊。”

    巴豆點點頭。

    畢竟臨上車時,說:“有一部電影叫《最後的貴族》,你們的三輪車恐怕也到了最後的——”他拍了拍自己的雪亮的車身,說:“這個會取代一切的。”

    巴豆笑笑說:“但是在目前,恐怕還要各行其職的,即使到了以後,也會有小轎車代替不了的東西。”

    畢竟也笑了,他一邊笑一邊鑽進小車。

    人慢慢地都散了,巴豆正要過去踏三輪車,毛小白癩子從暗處走了出來。

    巴豆說:“你怎麽,不是走了麽。”

    毛小白癩子說:“我不走,我不想走。”

    巴豆說;“你沒有踏車子出來?”

    毛小白癩子說:“他們用汽車接我出來的。”

    巴豆說:“正好,我踏你回去。”

    毛小白癩子沒有表態,他盯著巴豆看了好一會,最後說:“巴豆,我對不起你。”

    巴豆說:“你又來了。”

    毛小白癩子不相信似的看著巴豆,說:“你難道真的不再——”

    巴豆笑笑,又搖搖頭。

    毛小白癩子長長地出了一口氣,說:“那我走了。”

    巴豆說:“我送你回去。”

    毛小白癩子說:“不要,我想一個人慢慢走走。”

    巴豆目送毛小白癩子慢慢地走遠,巴豆看著毛小白癩子沉重的背影,他的心裏反倒慢慢地輕鬆了。

    巴豆到街對麵踏了三輪車。

    這是毛估的三輪車,巴豆第一次用。這個第一次,究竟是巴豆的這一段人生的開始還是終結?這個第一次,究竟是第一次還是最後一次?巴豆踏起三輪車慢慢地向前。

    本書首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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