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塞上孤煙寒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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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鐵笠一向治軍嚴格,今夜也難得地寬容起來。---瀏覽器上打上-看最新更新---
其實他又何嚐不知道,這隻能勝、不能敗,至關重要的一戰,每個人心頭的壓力都實在太大了。這些天來為了糧草的事憂心忡忡,軍中甚至已經開始斷糧了,突然得知糧草終於運到,人人鬆了一口氣,一時興奮,總是難免的。
“咱們就聽蕭帥的,在這兒誰也別管什麽上下,寧兄弟,陸姑娘,我先敬一碗。”趙舒仰頭先喝個一碗酒,一抹嘴,又拉著寧如海道:“都是頭一次見麵,我給你們引見。蕭帥你們都見過了,這邊是韓滄韓將軍,這邊是葉知秋葉將軍,都是好兄弟,大家不要見外。”
韓滄倒一眼看得出來是行伍出身,臉色黝黑,濃眉豹眼,一雙手有小蒲扇那麽大,就往寧如海肩膀上拍了下來:“寧兄弟,你放心,今後這軍營裏誰敢不服你,我老韓第一個跟他算賬。”
饒是寧如海功夫了得,也被他這一拍,拍得半邊身子都歪了,還得連聲道謝:“唔!多謝韓將軍關照……”
葉知秋原是棄文從武,所以舉止就溫和多了,隻是在一邊笑著搖搖頭,“這韓滄,一喝了酒就沒輕沒重了。”
不知道是有心或是無意,在笑語喧嘩、觥籌交錯的熱鬧氣氛裏,唯獨楊昭被隔了出去。貴為都禦指揮使,又是督軍,他算得上是重權在握;可是在這個大營裏,就連一個肯過來跟他喝杯酒的人都沒有。
說來也是,在京裏他高高在上前呼後擁,又有王公公在他後麵隻手遮天,誰都不得不避忌他們三分;可是出了關,千裏迢遙,楊昭縱有天大的本事,怕也使不出來了。
“趙將軍,咱們都在這裏喝酒,萬一有點什麽風吹草動,來得及嗎?”風煙有點擔心,這主帥、督軍、副將,連同大大小小的頭領都在這裏,這行軍打仗,可不是鬧著玩的。
“這個不用擔心,大營的布防很嚴密,再說瓦剌還沒摸著咱們的底細,怎麽會貿然來犯?”
風煙釋然道:“原來是這樣,那現在他們有什麽行動麽?”
趙舒道:“他們打劍門關也耗時不少,損失了些兵將,雖然元氣未傷,可總得整飭一下。眼前正隔著鐵壁崖嚴陣以待呢。”
“這一仗,咱們可是萬萬輸不起。”風煙輕歎道,“關於是戰是和,上邊一直分歧很大,王公公那邊,是主和不主戰,若不是於大人、薛大人冒死力諫,現在隻怕已經開始遷都了。一旦紫荊關失守,這北方……”
趙舒也是明白的。朝中形勢一日惡劣過一日,他雖在軍中,這些朝政之爭攸關國家興亡,多少知道些。“可這仗,實在是難打啊。瓦剌兵強馬壯,剽悍善戰,咱們帶來的卻都是剛從西北戰場上調回來的疲兵散將。已經連著丟了寧遠和劍門關,咱們的守軍都是一擊而潰,我看,弟兄們的士氣也不足。”
“你怎麽還沒和瓦剌的兔崽子們照上麵,就先嚇軟了?”旁邊的韓滄聽得冒火,砰的一聲,拍得桌子上的杯盤都一跳,“打就打,怕個球!”
被他這一吼,大夥兒霎時都一靜。
蕭鐵笠皺眉道:“你急什麽,趙舒也不過是說說眼下的形勢,你聽見他說過一個怕字了麽?都是自家兄弟,還吵吵鬧鬧的,叫下邊看了,成什麽話。”
韓滄有點尷尬地摸了摸腦袋,“我也不是跟他生氣,都來了這麽些天了,也不見什麽動靜,都快憋出病來了。蕭帥,咱們老是躲在大營裏等著,也不是辦法。”
“打是遲早的事,總得讓大夥兒稍作整頓。你就是個急驚風的性子,多聽聽趙舒的,還總是不服氣。打瓦剌咱們這是頭一回,不了解他們的攻防部署,這仗你要怎麽打?”
韓滄嘟噥道:“本來打瓦剌就是硬碰硬,早晚有場惡仗要打,還研究那些做什麽。”
風煙剛想說點什麽替他打打圓場,卻瞥見楊昭那一抹心不在焉,似笑非笑的神情,好像這種局麵完全不關他的事。心頭一時有氣,忍不住道:“楊指揮使看起來,是胸有成竹的模樣,不知道對這一戰,可有什麽高見?”
楊昭連眼睛都沒抬一下,“打個瓦剌而已,緊張什麽?他們要是打過來,就應戰;他們若是不動,那就跟他們繼續耗著。”
風煙瞪著他,幾乎氣得笑了出來。堂堂一個督軍,這就是他的“高見”?可真是讓人大開眼界啊。他不是這軍中的一員嗎,怎麽可以用這種態度來敷衍塞責!
“以前聽說過,指揮使打兀良哈、平江西匪患,仗打得如何漂亮,還道是個人物。今天才知道,原來不過如此。”風煙聲音清脆動聽,可是譏諷之意,毫不掩飾。
楊昭淡淡道:“不敢當。”他抬頭看了風煙一眼,她不屑和挑釁的神色是那麽明顯,一種咄咄逼人的明豔,讓四周的燈火也為之失色。
“照楊指揮使的說法,咱們跟瓦剌耗上一年半載的,就算京裏再送幾趟糧草,也怕不夠用——不過沒關係,拖不下去了,就正好撤兵,把紫荊關拱手讓給瓦剌人,咱們怕什麽,可以遷都啊。”風煙盯著楊昭的臉,真是沉得住氣,她話裏的嘲諷已經這麽露骨,他還能若無其事!
“風煙。”寧如海輕輕一拉風煙的袖子,“少說兩句吧。”
他就知道這丫頭的脾氣,不惹出點麻煩來,她就不叫陸風煙。
趙舒、韓滄和葉知秋他們幾個,反而都呆住了。無論心裏怎麽別扭,對楊昭,他們還真不敢拿他怎樣,也許是常年在軍中,知道軍紀的嚴重性;明明知道他是王振的人,表麵上還得假裝著客氣,畢竟他是督軍,能奈他何?想不到風煙一個女子,初來乍到,就敢當眾給楊昭這樣的難堪,驚詫之餘,更是痛快。
“大人不是叮囑過,要小心行事,何必一來就得罪了他?”寧如海在風煙耳邊輕聲埋怨,“以後他要是起了戒備,咱們反而不方便。”
“你難道還指望跟他交朋友?”風煙不以為然地一笑,“寧師哥,我覺得咱們是什麽人,來做什麽,他心裏早就一清二楚。”
寧如海皺眉道:“你怎麽知道?”
“我……我也說不出為什麽,可是從他剛才看我的眼神裏,我就可以感覺得到。”風煙沉思著道,“我覺得他根本是洞悉了咱們的計劃。既然這樣,咱們又何必遮遮掩掩。”
“那麽咱們對付他,豈不是又難了一層?”寧如海低聲歎了口氣。
“也不見得。剛才你沒聽見他說的話嗎,都說楊昭有多麽厲害,我怎麽就看不出來?也許是咱們自己嚇唬自己,太高估了他了。”風煙道,“後麵有王振的支持,他想爬上都禦指揮使的位子,也不難啊。”
“你是說——他不過是虛有其名?”
“我隻是覺得他在敷衍避戰。這裏沒有一個人是真正敬服他的,難道你看不出來?”
“來來,喝酒!”趙舒和韓滄舉著酒杯湊過來,“你們兩個躲在一邊偷偷嘀咕什麽?”
“說了個笑話而已。”風煙道,“沒什麽。”
她抬頭看了一眼楊昭,他還在自斟自飲,似乎已經有了三分醉意。如果楊昭真的就是這樣一個人,那麽應該不會太難對付吧?
在接風的酒宴上,他酒意微醺,在摔跤場上,他閑散不羈;可是此刻,他隻說了兩句話,就壓住了陣腳,虎騎營的人固然不敢再妄動,這個楊昭,他究竟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蕭帥,昨天我跟趙將軍、葉將軍兩位商量過,咱們打這場仗,有兩個最明顯的劣勢。”
帥營裏,除了寧如海和風煙之外,還有趙舒和葉知秋;蕭鐵笠負手立在沙盤前,正在聽風煙說話。
“您也知道,戶部尚書王驥和王公公的關係,他是決不會再派糧草過來的。現在咱們大營裏這些,隻能應付一時,日子一久,就遠遠不夠;十幾萬大軍,每天的消耗都是個巨大的數目,咱們是拖不起的。況且軍中大部分士兵都是從東南戰場調過來,根本不適應關外的氣候,等下了雪之後,天氣更加惡劣,恐怕會有很多人病倒和凍傷。這些還都是其一。”
“其二,連續吃了好幾場敗仗,丟關棄城的,瓦剌的凶悍已經傳得人盡皆知,他們還沒有動手,就已經占了上風——咱們這邊的士氣太過低落,當務之急應該是想辦法讓大家都振作起來。”
蕭鐵笠回過頭,讚許地看了風煙一眼,“陸姑娘剛來幾天,就能把眼前的形勢看得這麽透徹明白,實在難得。你剛才說的這些,也正是這一陣子,我心裏所想到的問題,隻是一時還想不到有什麽穩妥的辦法。”
風煙猶豫了片刻,“辦法……我倒有一個,隻是太冒險了,隻怕蕭帥不會同意。”
蕭鐵笠一怔,“是嗎,那就先說來聽聽。”
“我想去打十裏坡。”
“不行,”蕭鐵笠本能地反對,“把握太小了。”
風煙倒並不意外他有這樣的反應,畢竟這個計劃是擔了一些風險的,“昨夜我和寧師哥偷偷去了一趟十裏坡,那裏雖然是瓦剌的勢力範圍,但不是他們大營駐地,而且地勢易攻難守。瓦剌打下劍門關之後就用這裏當他們的前沿戰場,如果有一天,我們在劍門關附近開戰,這個位置就變得很重要。”
她一邊說,一邊在沙盤上作了一個記號,“這裏就是十裏坡。其實比它的位置更重要的,是我們可以從此一雪前恥,振作士氣。”
蕭鐵笠緩緩道:“你準備怎麽打?”
“具體的部署還沒想好,可是,如果是晚上輕騎出營,趁夜奔襲十裏坡的話,勝算在七成以上——瓦剌在那裏的布防還算鬆懈,現在兩邊都在囤兵備戰,他們想不到我們會在那裏主動出擊。”
“讓我考慮一下。”蕭鐵笠終於點了點頭,又道:“對了,趙舒,你去虎騎營一趟,把這件事向楊督軍稟報一聲,看他怎麽說。”
趙舒不禁蹙起了眉頭,“蕭帥,有這個必要嗎?”
“他是督軍,自然有督軍的權力。更何況咱們對他還不夠了解,也正好試探一下他的態度。”
“他還能如何?多半就是敷衍兩句。”風煙不以為然。
“如果他真的坐視不理,也許反而還好些,隻怕……”蕭鐵笠停住了話頭,楊昭是王振那邊的人是沒錯,他當這個督軍,也是為了跟他作對來的。可是他還摸不透楊昭的心思,他到底打算做什麽?他是想拖延?避戰?還是挑起內訌?
“趙將軍,我和你一起去。”風煙叫住了趙舒,“出京之前,我們大人也曾經囑咐我要盯緊楊昭,正好趁此機會,去摸摸虎騎營的底。”
虎騎營是禁軍之中威名赫赫的一支精銳騎兵,這次楊昭把他們也調到了西北戰場,相必也知道蕭鐵笠、趙舒、韓滄這些將領,都與他勢同水火,若沒有自己的勢力,隻怕在軍中寸步難行。
他們的營地在大營的南邊,雖然近得隻隔一條小路,南北兩邊卻各自為政,互不相幹。南邊是楊昭的人,他們本是從禁軍出來的,就連蕭鐵笠,他們也未必放在眼裏;北邊卻是跟隨蕭鐵笠出生入死多年的部下,自然對王振、楊昭之流視若仇敵。
若不是兩邊的主將都有嚴令,南北營之間早就已經打了起來。
在這種情形之下,風煙和趙舒他們被攔在虎騎營外麵,就一點也不奇怪了。
趙舒脾氣雖好,此刻也著惱了,“咱們奉了蕭帥的令,過來商議軍務,楊督軍居然不肯見,架子未免也擺得太大了。”“沒有蕭帥的令牌,誰也不得擅闖虎騎營。”對方的守門衛兵完全沒有退步的意思。
“咱們闖進去又怎樣了?”
“龜兒子,狗仗人勢……”
趙舒身邊帶來的幾個隨扈都按捺不住,紛紛吵嚷了起來,眼看雙方就要起衝突,一個嬌脆的聲音遠遠傳了過來,“哎喲,這不是陸姐姐嗎,真是稀客。”
風煙忍不住皺起了眉頭,又是袁小晚!她明明心裏不懷好意,可見了麵又叫得這麽親熱,表麵上的功夫一等一,風煙對她,實在是一點好感都沒有。
“袁姑娘。”守門的士兵對她倒像是十分尊敬,立刻分開兩邊,為她閃出一條通道來。
這袁小晚仍然是那身打扮,環佩丁當的,不過多圍了一件銀狐小坎肩,柔媚入骨。“你們怎麽也不睜大眼睛瞧一瞧,這位陸姑娘,可是京裏派來的遣糧官,連蕭帥也待她如座上賓,前天還聽說在帥營裏特意擺了接風宴;除了指揮使,咱們就連喝杯酒的份兒都沒有。要是得罪了她,你們可要小心些……”“廢話少說。”風煙打斷了她,這袁小晚似乎總是話裏帶刺,讓人聽了心裏不舒服,“我們找的是楊昭,不是你。”
“好大的口氣啊。”袁小晚又笑了,“你要見指揮使,他就得來見你?縱然是蕭帥,隻怕也沒這個能耐。”
風煙忍不住回敬道:“楊指揮使自然沒把我們放在眼裏,但若來的是司禮監王公公,隻怕這會兒工夫,指揮使已經鞋子都來不及穿地迎出來了。”
“你——”袁小晚真的有點被激怒了,剛要還口,卻又想起了什麽,到了唇邊的話又咽了回去,隻是冷冷地一笑,“原來陸姑娘功夫不錯,嘴皮子也很厲害。但我是好心來帶你們進去的,用不著一見麵就吵架吧?”
“袁姑娘,這就讓他們進去嗎?”旁邊一個守門的士兵憤憤地問。
袁小晚道:“客人上門了,咱們總不能一直攔著,若是指揮使知道了,隻怕不高興。再說,也難得那邊居然還有什麽‘軍務’要來跟咱們商量,萬一給耽擱了,留下這個話柄,以後人家還不知道又要說什麽難聽的了。”
“是!”守門的士兵齊聲答應,退了下去。
終於進了虎騎營,四周十分整肅,看得出來平時是經過嚴格訓練的。但還沒到督軍大帳的門口,就聽見那邊笑語沸騰,鼓聲喧天,十分熱鬧。風煙不禁好奇,自語道:“那邊怎麽這樣鬧?”
“正在摔跤比賽。”袁小晚居然這樣回答。
“摔、跤、比、賽?!”
風煙和趙舒麵麵相覷。馬上要開戰了,全軍上下都如臨大敵,繃得緊緊的,蕭帥更下令加緊練兵,小心備戰。這楊昭,居然帶著他的手下在這裏辦什麽摔跤比賽!聽這聲音,玩得還正歡呢。
“是啊,有興趣的話,一起來看看?”袁小晚悠閑地道,“正好,指揮使也在摔跤場上。”說著順手一指,“瞧見了沒有,就在那邊。”
那——是楊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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