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夜思君不在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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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虎騎營的每一個戰士,都幾乎變成了血人,傷痕累累,血汗交流。---瀏覽器上打上-看最新更新---堅不可摧的瓦剌防線,那是刀鋒箭簇的叢林,都已經被他們衝潰,可是激戰了大半天,人人都已經筋疲力盡,手上的刀,也崩開了無數的缺口。

    他們為後麵的中軍主力劈開了一條血路,卻想不到中軍被阻截在半路,四麵瓦剌的敵兵潮水般層層湧來,殺完一批,後麵又衝上一批,黑壓壓的人頭仿佛望不到邊。

    縱然是鐵人,也禁不起這樣的打法。

    倒下的越來越多,剩下的也是咬牙苦撐,極度的疲累壓得他們喘不過氣來。汗水流進了眼睛,都顧不得擦一把,四周隻有刀和槍,從四麵八方襲了過來。

    佟大川也受了傷,血流披麵,看上去十分猙獰。他一邊揮刀殺敵,一邊向不遠處的楊昭靠攏。楊昭身上的戰袍已經被鮮血浸透,變成了一種觸目驚心的深紫色——他的驚夜斬下,已經倒下了多少人,早就數不清了;每一次揮刀,哪怕隻濺上了一滴血,就足以把他這身戰袍染紅!

    “指揮使……”佟大川終於靠近了楊昭,聲音已經完全嘶啞,“你怎麽樣,傷著沒有?!”

    楊昭劈開身邊一柄毒蛇般竄來的鐵槍,刀鋒順勢上挑,隨著一聲慘呼,驚夜斬帶起了一溜血光。“過來!”他一把拽過佟大川,幾乎與此同時,呼嘯的箭矢擦著佟大川的臉頰一掠而過!如果沒有楊昭這一拽,隻怕佟大川的頭顱,已經被一箭射穿。

    “不要說話,小心應敵!”楊昭隻說了八個字,身邊已經倒下了三四個瓦剌的狙擊手。

    “指揮使,這麽打下去不成啊!”佟大川揮舞著大刀,拚盡全力地叫道:“弟兄們撐不了多久了——”

    “我送你突圍!”楊昭簡短的聲音裏,夾雜著兵刃交擊的巨響,“你闖出去,找蕭帥!”

    “還是我送你闖出去吧!”佟大川扯著嗓子大叫,生怕楊昭在混亂裏聽不見他的聲音。他怎麽能撇下楊昭,自己往外突圍呢?

    汗水順著楊昭的額角往下滴,他也知道這麽打下去不成,虎騎營和精銳營已經被衝散,要集結突圍已是不可能;而銅人陣阻住了中軍主力的來路,瓦剌的重兵正在全力對付左翼這兩營人馬,他們已經拚到了失血脫力的地步,實在是支撐不了多久了。

    可他們萬萬不能輸,今日麓川戰場上若不能取勝,他日中原的土地上就會一樣的血流成河,屍橫遍野!更何況,一旦戰敗,瓦剌的大軍就直指紫荊關,風煙還在關上啊!

    眼見著傷亡越來越慘重,楊昭已是心如火焚。隻剩下一個辦法,就是破了銅人陣,讓蕭帥和趙舒統帥的中軍能夠火速趕到,衝入戰圈。

    佟大川還在喊著什麽,是在叫他突圍,可是楊昭怎麽能走?他是左翼的統帥,他一走,陷在苦戰裏的這兩個先鋒營怎麽辦?

    一陣混戰裏,佟大川又靠近了楊昭,“指揮使,還是你先走!”

    “去見蕭帥,告訴他——燒戰車,破關節!”楊昭隻來得及說了這幾個字,沒有時間跟佟大川詳細地解釋了,但對於久經沙場的蕭鐵笠來說,隻要這六個字就已經足夠。

    銅人陣雖然堅固,但有個致命的弱點就是笨重,他們的速度靠的是戰車;隻要燒了戰車,銅人陣的威力立刻就會大減。而且銅人還有個破綻,就在它的關節上——無論鑄造得如何精密,它都得在頸、肩、肘、膝各處關節留下縫隙,否則就不可能靈活地轉動。蕭鐵笠是臨陣經驗豐富的大將,隻要能把這六個字傳到他的耳朵裏,他必定是一點就破的。

    “什麽?”佟大川沒聽清,或者是沒聽懂,“燒戰車?破關節?這什麽意思——”

    “還不快走!”楊昭就差一腳把他踹出去了。

    “不行啊,指揮使,我聽不懂啊!”佟大川急得嚷了起來,“還是一起走吧!”

    “閉嘴!”楊昭一刀蕩開疾刺過來的長矛,“你若見不著蕭帥,這場仗就是敗在你手上了!”

    佟大川打了個激靈,他看見楊昭的眼神,仿佛已經被血光映紅了,煞氣畢現!如果他膽敢再遲疑下去,隻怕楊昭那把驚夜斬,就要劈到他的頭上了。

    “跟我走!”楊昭一聲令下,開始往外突圍。刀鋒削出的銳響,直刺耳膜,瓦剌的刀斧手立刻倒下了一片!

    佟大川不敢再猶豫,飛身跟上。

    這真是一條血路,他們的每一步,都踏著慘呼和屍體,佟大川已經不知道什麽是累,什麽是痛,隻看見紛飛的血雨裏,交錯著無數的長槍和刀鋒。

    他都不記得自己是怎麽闖出來的,剛擺脫刀斧手的糾纏,就聽見“嘯”的一片急響,如蝗的箭雨,已經黑壓壓地迎麵襲來!

    就在他一驚之際,一道寒冽的刀光淩空而至,密集的箭鋒好像突然撞上了一道簾幕,漫天都是四散飛激的箭雨。是楊昭,他已經棄馬撲了過來,可惜還是遲了一刹,一枝箭擦著他的刀鋒掠過,直透佟大川胸前——“當!”楊昭的驚夜斬脫手而出,迅疾得看不清是刀還是影,就在箭鋒剛剛觸及佟大川胸前的時候,刀箭相擊,一齊淩空飛起!

    “快走!”楊昭隻說了兩個字,後麵潮水般的刀槍,又一次洶湧而來。他的驚夜斬已經脫手,閃躲不及,眼看就要被刀叢淹沒——就在此時,一條黑色的長鞭,疾掃而至!

    丈餘的長鞭,力道之疾,竟將一排刀斧手掃得跌了出去,鞭梢反卷,裹住空中落下的驚夜斬,帶回到楊昭的麵前。

    楊昭本能地接刀,驀然回首,卻見長鞭的盡頭,是一道翩然若驚鴻的身影,正向這刀箭的叢林中掠了進來——殘陽如血,紅衣流雲,一種奪目的美麗,震撼人心!

    這一刹那,就連瓦剌的刀斧手,也有片刻的驚呆。

    楊昭的心卻突然沉入了穀底,胸口一悶,仿佛連呼吸也為之停頓——是風煙?!

    是他深深愛著,刻刻惦念的那個女子,正義無反顧地撲進這一片血腥狼藉的刀光箭叢裏!

    風煙輕輕落地,望向楊昭,一片肅殺清冷的天地間,仿佛隻剩下眼前這個血染戰袍的男人。

    兩個人的喉頭都已梗住,說不出半個字來,可短短的一瞥間,無盡牽掛,無盡溫柔,千言萬語也道不盡的深情,都在其中。

    ——你怎麽來了?楊昭眼裏隱隱有責怪。

    ——不離不棄,生死相依。

    風煙眼裏是淚光,她來,是為了遵守大雪之夜,他們斷箭的盟約。

    風煙這一鞭,解了他的圍,而楊昭卻寧可希望,她不曾來過。

    四周的瓦剌兵馬怔了一刹,這才紛紛回過神來,一擁而上。

    從風煙到楊昭,隻有短短十幾步的距離,可是,轉眼間就被如潮的敵軍衝散。大批的刀斧手向這邊蜂擁而來,一層層圍攏,這咫尺之遙,竟成了天涯般的遙遠。

    汗濕重衣,浴血苦戰!

    楊昭握刀的手已經崩裂,驚夜斬的流光在亂陣中忽隱忽現。“楊昭——”耳邊突然聽見風煙的聲音,仿佛極近,就在他身邊,在他肩頭,在激蕩的刀刃聲中卻是出奇的清晰,就像從前,她帶著微笑的輕喚。

    心裏重重的一震,不祥的預感突然襲來。

    楊昭抬頭在亂軍中搜尋風煙的身影,卻正看見,她身後正有一柄瓦剌的長刀疾劈而下!

    “風煙!”

    楊昭這一聲呼喊,心膽俱裂。

    身邊的刀劍一齊向他砍過來,他卻渾然不覺,飛身向風煙的方向撲了過去——一柄尖利的鋼爪迎頭擊下,楊昭卻不閃不避,鋼爪自他的額頭劃向耳側,一陣撕裂的痛楚傳來,這一爪,就毀了他英秀的容顏!

    可是,還是遲了,就在他被這柄鋼爪一阻之際,風煙身後的刀光已經落下!鮮豔的紅衣在風裏飄起,晶瑩的血珠,激上天空——這淒豔的一抹紅,就是他看見她的最後一眼,映入眼底的顏色。

    他想起在袁小晚的營帳外,風煙匆匆追出來,隔著雪,看著他,猝然印在他臉上的輕輕一吻。那麽柔軟,那麽溫暖,帶著一種慌張的羞澀。

    兩天後。

    劍門關上,旌旗飄揚。麓川之役大捷的消息,已經飛也似的傳遍了朝野。從關內到關外,捷報所到之處,一片歡騰。

    但在這支打了勝仗的軍隊裏,卻一片沉靜肅穆,不見有人歡慶這次期盼已久的勝利。代價太過慘重,兩個先鋒營折損了一大半,後麵的中軍主力也死傷無數;這是他們所經曆過最殘酷的一戰,凶悍嗜血的瓦剌人,幾乎拚到了全軍覆沒,也寧死不降。

    收複劍門關,是踏著如山的屍首,成河的血流,拚出來的一條路。

    這兩天,大營裏都在清點傷亡的名單,每座營帳門口,都掛著白色的燈籠。

    在虎騎營的主帳裏,蕭鐵笠、趙舒、韓滄正圍成一圈,坐在桌前,人人的臉色都很沉重。

    帳簾一掀,一陣似蘭非蘭,似麝非麝的香氣飄了進來,是素衣的袁小晚,手裏還捧著一隻精致的香爐。

    “袁姑娘。”幾個人,連同蕭鐵笠在內,都一齊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他怎麽樣了?”

    袁小晚搖了搖頭,“還沒醒,可是脈象很不安穩。我剛去找了些寧神的香料,或許有用。”

    韓滄攢著拳頭擊了一下桌子,“你昨天不是說過,沒傷著髒腑,應該不礙事的嗎?”

    “可他失血太多了,而且激戰過久,傷了元氣。”袁小晚道,“難道我會不盡力嗎?能用的藥我都用了,能想到的辦法都想了,我心裏比誰都著急。”

    蕭鐵笠長歎了一口氣,“唉——隻怪我去得太遲了。”

    “蕭帥何必太自責,瓦剌的銅人陣那麽霸道,你也還是破了陣。”袁小晚安慰他,“最重要的是,仗已經打贏了,付出什麽樣的代價,也都是值得的。”

    “破陣?”蕭鐵笠苦笑道,“若不是楊昭護著佟大川冒死突圍,讓他送來的那六個字,我怎麽想得到這樣的破陣之策。”

    “是啊,死傷的兄弟那麽多,我連慶功酒也咽不下去。這場仗的頭功本來應該歸楊督軍,可是現在卻變成這個樣子……”趙舒也一歎,“好在咱們趕到得還算及時,要是再遲上一步,就真的是回天乏術了。”

    “趙舒!”蕭鐵笠瞪了他一眼,“不要亂說。現在楊昭不還好好的嗎,他不會有事的。”

    “我怎麽是亂說?蕭帥沒聽見劉進後來說麽,當時楊督軍整個人就失去了神誌一般,刀槍一齊往他身上招呼,他卻躲都不躲,直往風煙那邊衝。若不是劉進和幾個手下拚死護著他,把他拽回來,此刻哪還有命在?”

    說到這裏,大家都一陣沉默。

    當蕭鐵笠的大軍破陣趕到的時候,風煙已經出了事,楊昭也受了重傷。當時隻要再早上那麽一步,一切都會不同。

    “風煙……已經安葬了麽?”蕭鐵笠問了一句。

    “是我親自去辦的。”袁小晚緩緩地點了點頭。

    “也幸好楊督軍沒看到風煙的樣子,否則,他怎麽受得了。”趙舒低聲道,“都已經那樣了……”

    “當時情況那麽混亂,誰也沒想到——”

    韓滄話沒說完,蕭鐵笠已經打斷了他,煩躁地道:“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麽用?能讓風煙活過來麽?等楊昭醒了,誰也不要跟他提起這件事。”

    “可是他一定會問起來啊!”趙舒撓了撓頭,皺眉道:“那咱們怎麽回答?”

    “自然是揀好聽的說!”蕭鐵笠回過身,“難道你要去跟他說,戰後找到了風煙,她如何的慘不忍睹,連屍身都拚不全了?你想要了楊昭的命麽?”

    “是啊,蕭帥說的沒錯。”袁小晚道,“他現在的身體狀況,根本禁不起這樣的刺激。這件事,我會跟他交代,我會告訴他,風煙走得很平靜。”

    “寧如海怎麽樣了?”蕭鐵笠搖了搖頭,當天寧如海是跟中軍在一起,他知道風煙的噩耗之後,簡直就快要瘋了,摁都摁不住。

    “別提了。這兩天他還一直鬧著要把風煙的遺柩起出來,帶回京城去。”袁小晚蹙眉道,“這樣長途跋涉,等回了京,隻怕什麽都沒了,真是胡鬧。我沒理會他,也許人在傷心的時候,總會有點神誌不清。”

    “唉!”趙舒歎了一口氣,“隻遲了那麽一點點,事情怎麽就變成了這個樣子?”

    大家又是一陣沉寂,相對無言。

    生與死,都是天意吧,是上蒼冥冥之中的安排。楊昭和風煙,本不該在戰場上相遇和相識,他們的結局,或許早就已經注定了。

    七天過去了。年關將近,戰事已經結束,戰場也都清理完畢,大軍開始拔營返京了。

    在虎騎營的駐地,楊昭的軍帳裏,氣氛卻少見的僵硬。

    “指揮使,不要再固執了。”說話的是袁小晚,一臉無奈,“大軍都要啟程回去了,你一個人怎麽能留下呢?”

    楊昭坐在燈下,靠著椅背,仿佛沒有聽到她的話。

    袁小晚正在給他換藥,小巧的鼻尖上沁出了一層微汗。

    難道他是鐵打的麽,這樣的一身傷,他不覺得痛?她從來沒見過楊昭這個樣子,好像他對身邊的一切,都失去了反應。自從他醒來,已經三天了,幾乎沒有出過帳門一步,也沒有見過任何人,連蕭帥要來,他都不見。這三天,他一直沒合過眼,不動,也不說話,一直在這樣沉思,好像和這個世界已經脫了節。

    燈光照在楊昭的臉上,是一種失血過多之後的蒼白,這張臉,曾經無數次地令她心動,令她渴望,但此刻,從額頭到耳邊,卻多了一道血淋淋的傷口。

    袁小晚輕輕地敷上藥膏,她無論如何,也要想辦法讓他臉上的傷口愈合如初。隻要時間慢慢過去,不管是身上的,還是心裏的傷痕,都有愈合的那一天——風煙已經不在了,總有一天,他會把她和這場戰爭,一起忘記。

    “好些了沒有?”換完了藥,袁小晚柔聲問。

    楊昭沒說話,神色還是那麽僵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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