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刀上舔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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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遠說到這裏突然停下了,我看見他衝黑影裏淒然一笑,有些無力地把腦袋靠到牆上,隨即閉上了眼睛。---瀏覽器上打上-看最新更新---黑夜在一瞬間降臨了,那樣快,讓我突然感到一陣空虛,甚至來不及體會天為什麽會變化得如此之快,如此的令人猝不及防。我不想打擾他,我知道此刻的他,一定是在想某些不愉快的事情,因為我看到他的表情是那樣的疲憊,他的眼皮一跳一跳的,似乎有淚從那裏悄然滑下。我把臉轉向了窗外,今晚的月色很好,梧桐樹的枝椏在窗上投下了班駁的影子。一片落葉從鐵窗外飄了進來,起初我以為那是一隻找錯了家門的鳥兒,我想爬起來去抓住它,它悠忽一轉彎,落在了楊遠的頭上。楊遠伸手拿下它,揉成一團,然後用兩根指頭撚碎了,猛地往天上一拋,樹葉便如落雪一般,四散開來。

    楊遠掃我一眼,雙手捂臉,嘿嘿地笑:“這都什麽事兒嘛……人有時候就跟這片樹葉一樣,不經揉搓,一揉就碎。你看它,本來好好的在樹上呆著,陽光照著它,雨露滋潤著他,多舒坦?可是一旦它脫離了大樹,就跟沒娘的孩子一樣,風可以把他吹到茅坑裏,雨可以把他砸進爛泥裏,最後連影子都找不到。剛才我跟你說的那個孫朝陽算是個猛人吧?死了,隻找到身子,連腦袋都不知道在哪裏,消失得無影無蹤……因為什麽?因為他跟這片樹葉一樣,脫離了大樹,脫離了陽光和雨露。”

    我聽得雲山霧罩,心涼涼的:“遠哥,孫朝陽是不是讓胡四他們給殺了?”

    楊遠衝天吹了一口氣,話說得莫名其妙:“刀上舔血,死無葬身之地。”

    外麵在打閃,閃電撲進來是紅色的,紅色的閃電亮得很慢,它好象要跟裏麵的燈泡比試耐性,是一點一點消失的。黃色的燈泡被紅色的閃電擊過,似乎失去了它應有的光芒,變成了一掛黃忽忽的屎一樣的圓球,發出的光亮很悲愴也很無奈。

    “遠哥,孫朝陽那天給你的卡片是什麽?”

    “是他的名片,上麵很多頭銜,多的讓我眼花。”

    “他是什麽意思?”

    “沒什麽意思,就是想跟我交個朋友,當時他需要我。”

    “那麽你跟他交朋友了嗎?”

    “交了,是要死要活的那種,”楊遠壞笑一聲,“他差點兒把我給殺了,嗬嗬。”

    “不會吧,”我大吃一驚,“你這麽猛的人他敢去惹你?”

    “這裏麵的事兒多了,”楊遠打了一個哈欠,“睡吧,明天接著說,我也得想好了再說,沒準兒你拿我立功呢。”

    我的心一緊,腦海裏突然閃現出那天管理員找我時,我拍著胸脯對管理員許願的鏡頭來,心裏一陣慌亂……莫非他從我的一舉一動上看出我的心思來了?遠哥,我那不是被自由想得想成神經病了嘛,你可千萬別這麽懷疑我,現在我是你的死黨,我是不會出賣你的。我偷偷瞄了正往被子裏鑽的楊遠一眼,壓著嗓子說:“遠哥,你要是不信任我,幹脆就別跟我說話了。”

    “小子,別心驚啊,”楊遠把手銬衝我晃了晃,“看見我現在的慘相了嗎?草木皆兵了我。”

    “遠哥,我跟你說實話,”我索性坦白了,“管理員在讓我來之前有個打算,他說……”

    “我知道,”楊遠用手銬擋住光線,口氣輕鬆地說,“讓你看住我,別逃跑什麽的,然後再套我的話,了解我的罪行。”

    我垂下頭,內心很歉疚:“遠哥,這事兒我應該早告訴你的。”

    楊遠哼了一聲:“無所謂,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你是個好兄弟。”

    我挨著他躺下了:“讓你的故事說得我心驚肉跳,一時半會兒還真睡不著了呢。”

    “那你就辛苦點兒,幫我揉揉腳腕子,又麻了……這樣不好,耽誤我的大事。”

    “嘿嘿,遠哥又開玩笑了,什麽大事兒?想越獄?”

    “想,不然我會死在這裏,”楊遠輕描淡寫地說,“死之前我想去給我爹和我弟弟上上墳,他們在公墓裏太孤單了。”

    楊遠在說這話的時候,號子裏突然亮了,那是一道紅色的閃電劃過。我害怕他繼續跟我說他爹和他弟弟的事情,他一說到這兩個人便會使號子裏的空氣沉悶起來,感覺很差。我瞟了窗外一眼,隨口說:“遠哥,外麵要下雨了,直打閃呢。”

    楊遠似乎不知道剛才打過閃,蔫蔫地說:“是嗎?怎麽沒聽見雷聲呢?”

    我說:“這是幹閃,一般打了這樣的閃,會下很大的雨,然後閃會打得越來越亮。”

    楊遠的聲音預示著他即將睡著了:“亮就亮吧,亮過以後,黑夜會更加黑暗,像我一樣。”

    雨不一會兒就下來了,的確很大,嘩嘩的,砸在窗台上像是有很多人在拍巴掌。

    閻坤在隔壁唱歌:“外麵下著雨,我在牢房裏,難友抱頭一同哭……”

    楊遠突然坐直了:“好聽,這小子唱得比我好,大坤——大聲點兒唱!”

    閻坤果然很聽話,聲音立馬高了一個八度:“手裏拿著窩窩頭,碗裏沒有一滴油,白天圍著牢房裏轉啊,晚上啊,晚上又燈下縫補衣裳……月光它透進了鐵窗,照在我的身上,媽媽呀媽媽你可曾也看見了月亮,眼淚成串不住地流啊,流到了媽媽悲傷的心上……你看我比以前,你看我瘦得多可憐,這就是獄中的生活啊,媽媽呀媽媽呀,兒與娘何時才能見麵?”

    伴著閻坤沙啞的歌聲,我清晰地看見楊遠在流淚,淚水滾滾而下,肆無忌憚。

    閻坤唱了一首又一首,唱到最後,他瘋狂地喊了一聲:“我要回家!”

    楊遠猛地打了一個激靈,迅速躺進了被窩:“回家?回你媽的逼裏去。”

    暴雨肆虐了一陣,很快便消停下來,四周恢複了死一般的寂靜。房簷或者樹葉上在滴水,吧嗒吧嗒一下一下的往地上落,有的落在濕地上會發出一聲“噗”;有的落在水灣裏會發出一聲“啵”,這樣便使黑夜變得更加空洞與安詳。我幻想著,在這樣的黑夜裏,我兀立曠野,偶爾吹過的暖風驚動了茫茫四野,樹木與青草沙沙作響,蟲鳴與獸嚎也同時響起,黑栩栩的人影在遠處嫋然飄動,一些人帶著他的故事潮水般湧來又潮水般退去;草種在悄悄發芽,鳥兒也衝動起來,它們自由地在漆黑的夜空裏飛翔,無拘無束,叫聲歡暢又明亮,它們無一例外地朝東南方向飛,直到迎來了明媚的陽光。

    一個清新的早晨又來了。雨後的陽光格外明亮,似乎是一絲一絲直射進來的。

    我發現,這個早晨的楊遠特別疲憊,目光如煙,風一吹都能拐彎,我料想他沒有睡好。

    放完了茅,吃罷了飯,楊遠的故事又開始了。

    這次他說得很慢,似乎怕我聽不明白,一頓一頓的。

    盡管拿了孫朝陽的名片,但我沒去找他。這個道理我清楚,我是胡四這條線上的人,私下跟孫朝陽聯係,不但容易引起誤會,還有可能讓姓孫的瞧不起我。我憑什麽主動去找你?將來在這條道兒上混的,誰是老大還不一定呢。那天,我們沒有繼續坐在那裏喝酒,各自亮開嗓子大笑了一通,便回了胡四的飯店。胡四是個性急的人,立馬讓林武帶人去了那兩條線路,胡四說,給小的們開個會,多拉快跑,外人搶“活兒”直接幹挺,就說是孫朝陽說的,出了事兒來找我。

    我的生意出奇的好,有時候我不得不親自替換著大昌賣魚,讓大昌押車去外地送貨。偶爾也會在買賣上跟人有些磨擦,事兒小就彼此一笑了之,事兒大我就不管了,讓金高去處理,最終一般是這樣的結局:對方請我吃頓飯,我敷衍兩句,那個人就灰溜溜地答應了我們的條件。唯一出事的一次是,我們的人把人打了,我賠了不少錢,但法律終歸還是法律,那三個兄弟被勞教了,但他們的工資我照樣發,甚至比以前還多,惹得跟閻坤玩兒的兔子他們直嚷嚷,我要“改嫁”,給蝴蝶打工。

    冬天在不經意的時候來臨了。這個冬天的雪格外多,天灰蒙蒙的,到處銀白一片,人走在路上,像是被淹沒在用銀子做成的世界裏。我常常在飄滿雪花的院子裏,給我弟弟堆一個很大很壯實的雪人,把給他買的禮物包裹在雪人的腦袋裏,身上披滿彩帶。我去接他回家的時候,我弟弟看見雪人會大吼一聲,老天,這是誰?好威風啊。我說,這是你哥哥呀,不信你咬他的腦袋,他會送禮物給你的。我弟弟笑得像個靦腆的小姑娘,我不咬,咬破腦袋就死了,我不能沒有哥哥。我就逗他,我說你咬吧,你哥哥喜歡被人咬,咬破這個舊腦袋他就換上一個新的,換上新的他就更厲害了,你不知道有個成語叫重新做人嗎?我弟弟就爬到雪人的肩膀上去咬他的腦袋,雪人的腦袋不經咬,嘴巴一碰就掉到地上去了,花花綠綠的糖果便會撒落一地,我弟弟開心地笑了,好啊好啊,我哥哥真厲害,腦袋裏都有好東西。然後他就撲到地上去撿那些糖果,邊撿邊說,這一塊是我的,這一塊是爸爸的,這一塊是哥哥的,這一塊是……他不敢說了,他知道我不喜歡他提我媽和周阿姨還有我姥姥她們,他怕我難受,最後他就強忍著淚水站在雪地裏瞅我。雪花碰在他紅撲撲的臉上,很快就融化了,看上去他像是在出汗。

    那天晚上,我爹用奶鍋燒熱了幾瓶黃酒,非要拉我喝點兒,我問:“啥事兒這麽高興?”

    我爹興致勃勃地說:“你爹受嘉獎啦,評上了全區的優秀教師。”

    這怎麽可能?你都看了兩年大門了,還評得什麽優秀教師?我知道他是在撒謊。他一直不知道我已經知道了他現在的狀況,經常在我麵前裝模做樣地備課,還不時搖頭晃腦地吟詠課文,口中念念有詞。有一次,他甚至還問我,大遠,我們班上有幾個同學很調皮,我真替他們犯愁,你說我應不應該找學生家長反映一下?這樣下去可不好。我心想,你都教了大半輩子書了,楞不知道應該怎樣對付這樣的學生?此地無銀三百兩嘛……我支吾他說,找人家長幹什麽?學好學壞那都是個人出息的,你教好你的書就可以了,管那麽多幹啥。我爹衝我直點頭,對,你說的很有道理,就像你當年,調皮搗蛋了,老師找來家,我還不願意呢,我兒子挺好的,他調皮那是你們管教無方。最後,我爹便有聲有色地批改起不知道從哪裏找來的一遝作業,劃得紙張沙沙響。我的心裏很不是滋味,難受得直想揭穿他的老底……見他又開始跟我玩遊戲,我支吾兩聲不說話了。

    “你爹可真不容易啊,全校就我和李老師兩個人評上了呢。”

    “那好啊,教育戰線又立新功了你,”我給他倒上酒,敷衍他,“教育事業離不開你啊老人家。”

    “那倒不至於,”我爹偷看我一眼,啜口酒說,“應該說,我離不開教育事業。”

    “就是,”我想笑又沒笑出來,“沒發點兒獎金什麽的?這陣子我困難,支援我兩個。”

    “看看看看,來不來就沾染上了資產階級商人那一套,動不動就錢錢錢,”我爹不高興了,伸手拍了拍我弟弟的後腦勺,“二子,去,把你爹的獎狀拿給你哥哥看看,我讓他見識見識什麽叫做資本,這可是最大的榮譽,比幾個獎金可強多了。”

    這是一張半麵報紙那麽大的硬紙,一看就是假的,連我們個體戶表彰會上發的榮譽證書氣派都沒有,現在誰還用這樣的紙做獎狀?再一看那上麵的字,我在心裏就笑了,那不是你自己的字體嘛,我笑道:“老爺子,你厲害,字兒還是燙金的呢。”

    我爹嘩嘩地抖著那張紙,話說得氣宇軒昂:“這沒什麽,我的這點成績得到了黨的肯定,就是我最大的榮譽。”

    我接過獎狀,在腿上展平了,吩咐我弟弟:“二子,今晚你拉夜也得把獎狀給咱爹鑲到相框裏去。”

    我弟弟立刻跳起來,穿著鞋就上了床,拿下鑲自己照片的一個鏡框,往我懷裏一杵。

    我把獎狀在鏡框上比劃了一下,點頭說:“不錯,大小正合適,吃了飯就忙去吧。”

    我爹對我的表現很滿意,像個大幹部那樣矜持地笑著,一口一口地品酒,吱,吱。

    我想,爹,你喜歡這樣就這樣吧,總有一天我會動員你退休的,我來養活你。

    我弟弟索性不吃飯了,像隻老鼠那樣來回出溜著找鉗子。

    剛陪我爹喝了幾杯酒,大門就響了,金高在外麵聲嘶力竭地喊:“楊遠,快開門!”

    又出啥事兒了?這小子老是沉不住氣,我皺著眉頭出去開門。

    氣喘籲籲的金高拖著我就走:“趕緊回市場,小廣瘋了,提著一杆獵槍到處找你。”

    大昌帶著幾個弟兄想往屋裏擠,我攔住了他:“別進去,在外麵等著。”

    金高一一把他們推到門外的黑影裏:“就在這裏等,他來了直接開槍,私闖民宅,法律向著咱們說話。”

    我的大腦有點兒缺氧,站在那裏不知所措:“盡量……盡量別開槍。”

    大昌拿著噴子貼緊牆根,悶聲說:“我有數,走吧,這兒有我。”

    金高抓住我的手腕,用力拖我:“趕緊走,興許能在市場裏碰上他。”

    “別急,”我拉回了他,“你先進屋,對我爹說來貨了……”

    “好好,要不你先去,我隨後就到。”

    “你就不能穩當點兒?我怎麽去?穿著拖鞋?”

    “對對,還有家夥沒帶呢。”金高傻笑一聲,嗖地進了屋子。

    換好衣服,把槍掖進褲腰,我倆風一般竄上了大路。

    月光灑在滿街的陳雪上,整個街道白茫茫一片。

    路燈將我的影子一次次的拉長又一次次的縮短,反複輪回。

    夜晚的市場很清冷,除了那些有門頭的業主還在敞開門營業以外,棚子裏基本沒有幾個人。

    我和金高竄到南大門的時候,金高一把拉住了我:“你先躲一躲,我去看看情況。”

    我叮囑他:“別讓他看出來我已經來了,先想辦法把他引到這裏來……”

    話還沒說完,我就看見花子提著一把雨傘,瘋狗一樣到處亂竄:“小廣呢?給我出來!”

    身後全是我的人,有的拿棍子,有的拿磚頭,潮水般湧來湧去。

    我站在黑影裏推了金高一把:“去把花子叫過來,讓那些人先去鐵皮房等著。”

    “遠哥,你怎麽才來?”花子抖開雨傘,抽出黃胡子的那把獵槍,砍柴般揮舞著。

    “別急,小廣走了?”我把自己的槍用袖口擋住,拉花子靠裏走了走。

    “早走了!我得到消息趕過來的時候,他就沒影兒了。”

    “嗬嗬,”我笑了,“走了正好,萬一碰上了,你們倆就成西部牛仔了,互相對射。”

    “射個屁,”金高也忍不住笑了,“咱家花子聰明著呢,人家走了,他來勁了。”

    花子把槍遞給金高,訕訕地說:“還說我呢,你呢?你倒是在場,怎麽不跟他拚?”

    金高把槍裹進雨傘,眯著眼看花子:“我傻呀?我拿拳頭拚他的五連發?”

    我沉思了一陣,問花子:“他是怎麽來的?帶人沒有?開槍了嗎?”

    花子心有餘悸,說話的聲音有些變調:“我也是剛來,我聽那五說,他誰也沒帶,就自己一個人來的。速度很快,衝進來也不說話,直接一腳踹開了鐵皮房的門……當時那五正在裏麵跟一個聯係對蝦的人談話,他直接拿槍頂住了那五的腦袋,問那五你去了哪裏?那五嚇傻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小廣說,你不用害怕,我不打你,我找的是楊遠。那五也很聰明,撒謊說你去外地上貨去了,他轉身就走,出門的時候衝天放了一槍,把棚子打了個大窟窿……遠哥,你又惹他了?”

    我的腦子很亂,我實在想不出來小廣為什麽要發這麽大的火,心裏隻有一個念頭:我要抓住他,讓他親口告訴我,他為什麽要如此瘋狂?如果真的有人在背後使壞,我要讓他說出來這個人是誰。如果他說不出來,我一定要把他拿槍的那隻手剁下來。我還要剁得很巧妙,我不會再因為這個進監獄了。我把槍重新掖進褲腰,對金高說:“這事兒先這麽著吧,我要回家呆著,防備小廣狗急跳牆。你去安排弟兄們,跟他們說,今晚無論如何也要找到小廣,哪怕是從他家裏也要把人給我綁出來。我在家裏聽你的信,注意,隻要他不開槍,咱們的人千萬別毛楞,這裏麵一定有什麽誤會,沒誤會小廣是不會這麽衝動的。”

    “好,我這就去安排,”金高站著沒動,“不過,去他家裏綁人不好吧?壞了江湖規矩。”

    “那就別進家門,在他家附近埋伏著,”我說,“離得遠點兒,最好別驚動老人。”

    金高走了,花子攥著我的手說:“挺他媽奇怪,小廣那麽聰明的一個人……”

    我拉著他就走:“他聰明個屁,一個酒鬼罷了。”

    花子還在喋喋不休:“我覺得肯定是有人在裏麵戳弄事兒,本來小廣不打譜在外麵混了,他怎麽會一下子就轉變態度了呢?沒人戳弄他發什麽神經?我聽說他很有‘抻頭’,前一陣跟人喝酒,有個小孩喝大了,把一杯酒潑在他的臉上,他動都沒動,你說他的克製力有多大?這事兒連我都忍不下呢。我尋思著,這一次他是傷心了,看樣子他是想跟你拚個你死我活呢。”

    花子說了一路,我也聽了一路,可就是聽不明白他在說些什麽,反正我的腦子在煮著一鍋稀粥,咕嘟咕嘟直冒泡兒。走到家門口的時候,我停住腳步大聲咳嗽了兩下,大昌提著噴子從黑影裏冒了出來:“遠哥,小廣沒來。”

    我說:“你們都到對麵飯店裏去吃飯,呆會兒我再找你們,別喝醉了啊。”

    花子插話說:“他能不喝醉了?見了酒比見了他娘還親。”

    我想了想,對花子說:“那你也一起去吧,看著他,別誤事兒。”

    大昌邊往腰裏別噴子邊說:“哈哈,我可讓老爺子笑死了,他在裏麵唱戲,還裝女的,咿呀——”

    我把耳朵側向院子的方向,果然,我聽見了我爹的聲音,但不是京劇女聲,是一種蒼涼的男聲:“我的家在東北鬆花江上,那裏有森林煤礦,還有那,滿山遍野的大豆高粱;我的家在東北鬆花江上,那裏有我的同胞,還有那衰老的爹娘……九一八,九一八,在那個悲慘的時候,脫離了我的家鄉……哪年哪月,才能夠回到我那可愛的故鄉……”

    我爹唱得很慢很慢,歌聲回蕩在寂靜的夜空裏,像一隻疲憊的老鳥在飛翔。

    我站在門口靜靜地聽了一會兒,雞皮疙瘩就開始出來了,從胸口一直曼延到了臉上。

    我爹還在唱,唱到最後我弟弟也跟上了,他唱,找呀找呀找呀找……

    我推門進去的時候,眼前是花著的,我爹和我弟弟的影象又大又模糊。

    我爹衝我晃了晃酒杯:“哎喲,我兒子回來了,來,獎勵你一杯。”

    這杯酒又苦又澀,把我嗆出了眼淚,他們在我的眼前就更加模糊了。

    我爹好象是真的喝醉了,不停地跟我嘮叨他們學校裏的事情,我根本就聽不進去,腦子裏反複考慮小廣的事兒。小廣到底是因為什麽才上這麽大的火呢?我百思不得其解。前幾天,胡四去找過他,小廣正在家裏喝悶酒,胡四陪他喝了幾杯就套他的話,胡四說,聽說兄弟又憋不住了,想重新出山?小廣傻笑著說,有這個想法,被人逼急了,不出山怎麽辦?我總不能被人騎在脖子上拉屎吧?胡四故作驚訝地說,哎呀,那可不得了,誰這麽大膽,還敢騎咱的脖子?不知道咱勝哥的脖子上有倒鉤刺咋的?小廣悶悶不樂,四哥,我知道你為什麽來找我,別繞了,我是不會告訴你的,出賣朋友的事兒我不幹。聽他這麽說,胡四幹脆明說了,別懷疑楊遠,他不是那樣的人。小廣不讓胡四說了,拚命喝酒,喝到最後把酒杯往桌子上一敦,但願這事兒不是楊遠幹的,等我調查調查再說吧。胡四討了個沒趣,怏怏地走了。

    胡四把這些話告訴我的時候,我埋怨他:“這有啥用?你還是沒問出是誰在背後戳事兒來。”

    胡四說:“小廣那人我了解他,他不想說的事兒,你就是掐著他的脖子他也不會說的。”

    我說:“那你起碼也應該打聽打聽他是因為什麽才對我產生誤會的嘛。”

    胡四笑了:“我打聽過了,有人跟他要錢,說是這錢是楊遠的青春損失費。”

    我吃了一驚:“這個人誰?”

    胡四苦笑著說:“我要是知道,我早把他綁來見你了。”

    這人會是誰呢?黃胡子?李俊海?還是另有其人?我知道,打從我出來就有人惦記著我,有被我折騰過的,有原來就跟我有仇的,還有嫉妒我的,可最大的嫌疑是誰呢?我琢磨來琢磨去,把腦袋轉暈了也沒琢磨出個頭緒來。胡四安慰我說,也許是街上的小混混幹的,他們覺得你為了小廣的事兒去坐牢,心裏肯定不平衡,他們想借此機會敲詐小廣幾個錢花花,這也很有可能啊……因為這事兒很難分析,我就讓胡四幫我繼續打聽,也讓我手下的人一起打聽,就暫時沒有理會這個茬兒。誰知道這事兒還愈演愈烈了呢?有一次我跟閻坤一起喝酒,我問閻坤,黃胡子再沒有消息吧?閻坤冷笑一聲,他敢有消息?最多背後使點兒勁,露頭他是不敢了,現在他就像個廢人一樣,連我都可以踩死他。我問,俊海你也沒見著他?閻坤睜著大眼反問了一句,那是你的夥計,你都不知道,我哪能知道?我很尷尬,覺得閻坤是在笑話我,看看,看看,還他媽把兄弟呢。

    我爹又開始唱歌,我就端著一杯酒去了自己的房間,我想靜一會兒。

    到底發生了什麽?根據小廣的表現,我斷定,有人狠狠地刺激了他一下。

    現在的情況是,我在明處他在暗處,指不定什麽時候我就挨了冷槍。

    我坐不住了,不行,我必須找到他,哪怕再次闖進他的家裏!

    推開門,外屋靜悄悄的,我爹的腿上伏著我弟弟,我爹閉著眼睛倚在沙發上,一下一下地拍打著我弟弟的後背,像小時候我姥姥哄我睡覺一樣,橘黃色的燈光籠罩著他們,那樣的安詳,那樣的溫馨,他倆的影子投射在沙發一角,軟軟的,似乎是在飄動著。這個鏡頭一下子把我打懵了,心懸在胸口上仿佛停止了跳動……我不能再做傻事了,我爹和我弟弟不能再經受任何傷害了……我捂住胸口慢慢退了回去。剛穩定下情緒,把身子靠在冰冷的牆上,眼淚嘩地就流了出來。我不是一個很喜歡動感情的人,以後經曆的風風雨雨再也沒能讓我流淚,可這一次我真的忍不住了。我拚命壓抑著哭聲,感覺胸膛都要脹破了。我看見很多年以前,我年輕英俊的爹騎在他心愛的大金鹿車子上,帶著我和弟弟風一般穿行在鄉間土路上,四周是鬱鬱蔥蔥的莊稼、樹木,風吹動我爹的衣襟,撲拉拉拂在我的臉上,感覺又癢又麻,我弟弟大聲嚷著,嗨,嗨嗨!我們穿過原野,穿過小河,穿過遠處的山巒,穿過天邊的雲彩,如同飛翔在天上,我爹大聲地唱,燦爛的朝霞,映紅了金色的北京……

    “兒子,你是在笑還是在哭?”我爹笑眯眯地在推我。

    “哦……”我猛然打了一個激靈,“在笑,嗬嗬,我在想你的往事呢。”

    “想我小時候是怎麽揍你的?”我爹好象醒了酒,對這個話題興致勃勃。

    “不是,”我敷衍他,“我在想,你怎麽就那麽厲害呢?從鄉下一直闖到城裏來。”

    “這不是我厲害,是黨的政策好,”我爹矜持地一笑,“你爹是共產黨員。”

    “就是就是,”我背過身去,匆忙抹了一把眼睛,“你和二子睡吧,我去看看貨卸的怎麽樣了。”

    我爹彎腰拿起我的大衣,小心翼翼地披在我的肩上:“去吧,剛才小金在外麵喊你呢。”

    我抱了抱我爹:“睡吧,好好休息,明天還得去教課呢。”

    外屋的大燈已經關了,牆上的小燈發出微弱的光,我爹很會過日子,他是怕浪費電呢。

    金高站在院子裏跟花子說話,見我推門出來,連忙迎了上來。我把一根手指頭豎在嘴上,讓他們先別放聲,然後關好門拉他們出了院子。雪開始飄了下來,沒有風,雪片就歪歪扭扭地往我的臉上落,有一片雪落在我的睫毛上,很快便融化了,雪水流進我的眼裏,讓我懷疑自己是不是又哭了。我使勁跺了一下腳,感覺自己很無能,這還是我楊遠嘛,我深吸了一口氣,拖著他倆進了對麵的小飯店。小飯店裏很熱鬧,除了我的那幫兄弟在喝著悶酒,還有不少民工模樣的人在吆五喝六地劃拳。

    我低著頭走進來,直接拉金高進了旁邊的一個單間。

    金高的眼睛放著熠熠的光,他似乎很興奮:“小廣這把算是死定了。”

    我沒有著急問他,摸出煙點了兩根,遞給金高一根,然後問道:“為什麽這樣說?”

    金高猛吸了一口煙,大吼一聲:“他開槍殺人啦!”

    我的腦子像是突然結了冰,嘎巴嘎巴響:“殺人了?他把誰殺了?”

    金高把那根煙噗地按在桌子上:“殺的是誰我也不清楚……”

    我和花子走了以後,金高就帶弟兄們進了鐵皮房,把他們分成兩撥,一撥去小廣家附近埋伏著,一撥去小廣經常光顧的飯店找他,然後夾著“雨傘”站在市場的一個黑影裏等著。時間不長,去小廣家的那幫人就氣喘籲籲地回來了,說出事兒了,有幾輛警車停在小廣家的門口,好象是在等人,他們沒敢靠前,不大一會兒小廣就被幾個警察押著從樓上下來了。小廣很從容,不讓警察別他的胳膊,笑嘻嘻地說,你們來得可真快,我正要去投案自首呢。警察沒跟他羅嗦,直接把他推進警車,嗚嗚叫著拉走了。金高傻眼了,問他們,小廣犯了什麽事兒?他們說,不知道,光聽見一個警察說開槍傷人什麽的。金高火了,那你們就這樣回來了?怎麽不趁警察走了去他家裏問問?大家笑了,誰敢?沒準兒一上樓就被警察“捂”那裏了。

    “我想想他們說的也對,就對他們說,撒開人出去打聽,看看小廣把誰傷了,”金高舔一下牙花子繼續說,“他們剛走,閻八這小子就大呼小叫地闖進來了,一進門就找你,我說你別慌張,有啥事兒跟我說一樣。閻八嚇得直哆嗦,不好了不好了,小廣把人傷了,那個人渾身是血被人抬著去了醫院。我問他到底發生了什麽?他說,好象是小廣約了那個人見麵,那個人想敲詐小廣,結果小廣直接拔出槍把他幹倒了,腸子流了一地。小廣那人我了解,一發毛啥都不顧,快讓楊遠躲躲……”

    “慢著,他是什麽意思?難道他知道最近小廣想找我的事兒?”此刻我反倒冷靜下來。

    “我哪管得了那麽多?”金高接著說,“我二話沒說,直接就來了。”

    “閻八呢?”我有點兒懷疑閻坤,莫非是這小子在背後戳弄事兒?

    “不知道,我走的時候他還在鐵皮房裏哆嗦著。”

    “你去跟花子說,讓他馬上把閻八給我叫過來。”

    金高出去以後,我把腦袋移到燈影下麵,靜靜地思索……一條線索逐漸清晰:有一個人借我的名義去敲詐小廣,小廣一開始想忍,後來這個人步步緊逼,小廣忍無可忍,約他出來,把他“辦”了。這個人會是誰呢?我斷定,這是一個小廣不認識的人,如果小廣認識他,就不會懷疑到我的頭上,他的背後肯定還有一個人,這個人才是真正的元凶,正因為小廣不知道他是誰才開槍打他的。極有可能是這樣,小廣忍不住了,拿著獵槍來找我拚命,結果沒找到,他又屬於一個衝動型的人,一時急火攻心,直接找了那個人。他這一被抓,警察肯定會問他事情的來龍去脈,那麽警察就會來調查我,盡管這事兒與我一點關係沒有,可警察肯定會羅嗦我一陣子,我實在是不希望再跟警察打交道了……小廣怎麽這麽衝動?你不是挺能忍的嘛。

    正替小廣惋惜著,金高回來了:“花子去了,咱們繼續在這裏等?”

    我的腦子異常清醒:“咱倆在這裏,讓弟兄們全都回家,一個也不許在外麵晃蕩。”

    金高不解:“回去幹什麽?讓他們挨個醫院去打聽……”

    我打斷他:“你傻了?警察肯定在那個人的身邊,誰去打聽誰就別走了,我不想惹麻煩。”

    “那咱們怎麽辦?就這麽像瞎子一樣地等?”

    “對,就這樣等,一直等到警察來找我。”

    “關你什麽事兒?警察憑什麽找你?”

    “你問那麽多幹什麽?快去。”

    “反正得找到那個人,讓他說出來是受了誰的指派……”金高嘟囔著出去了。

    外麵靜了一陣,民工們的劃拳聲也沒有了,老板好象在催人結帳。

    我掏出錢剛要出去,就聽見金高在嚷嚷:“繼續繼續,喝好了我給你們結帳。”

    一個很熟悉的聲音叫道:“那好啊,我先給大哥磕個頭……”

    我嘩地拉開了門:“小傑!”

    “啊?楊遠……”小傑一下子楞住了,“你怎麽在這裏?”

    “去你媽的!”我百感交集,竟然把一句罵人的話當成了問候語。

    “楊遠……”小傑猛地垂下了腦袋,“我沒臉見你啊……”

    “少他媽羅嗦,”我顧不了那麽多,一把抱住了他,“你是什麽時候出來的?”

    小傑回頭衝那幫民工擺了擺手:“老少爺們兒,你們接著喝,我跟我兄弟說會兒話。”

    金高似乎剛反應過來,啪地把一遝錢拍在桌子上:“大家盡情地喝,兄弟我請客。”

    我把小傑拉進裏屋,急急地問:“你是什麽時候出來的?為什麽不來找我?”

    小傑好象喝得有點兒多,看著我一個勁地傻笑:“嘿嘿,你行,大款了……”

    我衝站在門口的金高嚷了一嗓子:“還楞著幹什麽?擺上!”

    小傑喝了一陣酒,開始絮叨。他是九月份出來的,出來以後就打聽我的下落,打聽來打聽去,知道了我現在的狀況,他是個很愛麵子的人,不願意來找我,怕別人笑話他想跟我沾光……我不高興了,我說,你這不是扯淡嗎?跟兄弟見上一麵就是沾光?小傑苦笑著說,你是這麽想的,可別人呢?大小我也曾經風光過一陣,我去找你,讓那幫孫子看見了,不得瞎琢磨我?看看,看看,傑哥沒有咒念了,給蝴蝶當起跟班的來了……這話聽得我心裏很不是滋味,感覺他一下子離得我很遠。我不想聽他扯淡了,一杯一杯地勸他喝酒。小傑喝著喝著就垂下了眼皮:“楊遠,沒想到現在變化這麽大,我都混不下去了。”

    我說:“變化是有點兒,可你也不能喪氣,咱哥們兒走到那裏都是狼。”

    小傑的語氣很無奈:“話是這麽說,可真做起來,難啊。”

    這話算是說到點子上了,是啊,很難,我鼓勵他:“再難也得挺起來,沒什麽大不了的。”

    “挺起來?我拿什麽挺?”小傑搖了搖頭,“剛出來的時候,我跟了鳳三一陣子,剛開始鳳三很給我麵子,讓我跟著他在建築工地上‘扒皮’,其實就是讓我領頭打打殺殺的,我也很賣力,幫他把大牙他們都打跑了,可這小子不講義氣,把錢繩子攥得緊緊的,夥計們連頓酒錢都混不出來。後來我跟他翻臉了,直接闖他家裏跟他要辛苦費,結果打起來了,我就把他砍了,跑到煙台躲了幾天,這不,剛回來,沒地方吃飯,跟這幫民工兄弟一起先湊合著在工地上幹小工……先這麽活著吧。”

    “你行啊,寧可跟這麽個人混,也不來找自家兄弟。”我很惱火,活該。

    “嘿嘿,你是我兄弟,可他管怎麽也比我大不是?”小傑似乎是在自我解嘲。

    “誰是鳳三?”好象在幾年前我聽說過有這麽個人,這人也忒摳門了吧?

    “你不一定認識,”小傑似乎不太喜歡提他,“號稱西區老大,是個老混子。”

    “大金,你聽說過鳳三這個人嗎?”我倒頭問金高。

    “聽說過,的確挺猛的,聽說前幾年連孫朝陽都得讓著他點兒。”

    “是嗎?”我猛吸了一口煙,拍拍小傑的手,“別怕,他再找麻煩,我去見他。”

    “蝴蝶,我看你還是算了吧,江湖水很深的……”

    我猛一激靈,是啊,確實夠深的,腦子裏忽然就想起了跟孫朝陽的那次會麵,心情不禁有些沮喪,端杯的手似乎也沒了力氣,隻有牙齒還在緊緊地咬著。我還能繼續挺下去嗎?下一步等待我的將是什麽?黃胡子會善罷甘休嗎?被小廣打了的那個人的背後到底是誰?他到底想要把我怎樣呢?我不敢想下去了,把臉別向了窗口,外麵漆黑一團,什麽都看不見。

    “蝴蝶在哪裏?”是閻坤的聲音,“蝴蝶,蝴蝶!遠哥!”

    “咋呼什麽?”金高一把將他拽了進來,“你他媽是個賣狗皮膏藥的?嗓門這麽大。”

    “遠哥,你還有心在這裏喝酒啊,”閻坤不理金高,直接坐下了,“出大事兒啦!”

    “我知道,”我淡然一笑,“不出事我找你幹嘛?你的臉大?”

    小傑瞥了閻坤一眼,碰碰我的手說:“你有事兒?有事兒我先走。”

    這事兒我確實不想讓小傑知道,站起來握了握他的手:“也好,明天去市場找我。”

    小傑皺著眉頭想了想,抬頭說:“我還是別去了吧,我不想跟著你幹。”

    我拉他走到門口,使勁攥了攥他的手:“不是讓你跟著我幹,我給你找個好地方幹去。”

    小傑默默地盯著我的眼睛看了一會兒,點點頭,轉身離去。

    “八爺,說吧,今天你看到了什麽?”我坐回來笑眯眯地瞅著閻坤問。

    “你先別問了,趕緊說怎麽辦吧,這都出他媽人命了。”

    “他出他的人命,關我屁事?”我不緊不慢地調侃道,“該不會是你的夥計死了,你害怕了吧?八爺,人命關天,死個人不像死個雞一樣,這事兒比天還大呢。你想想,他死了你怎麽辦?你好歹得給人家置辦套壽衣吧?骨灰盒什麽的也得有……”

    “你什麽意思?”閻坤忽地站了起來,桌子角碰了他的胯骨一下,他疼得彎下了腰,“哎喲……遠哥,你這話我怎麽聽著糊塗?你別跟我玩這些文言文好不好?我怎麽聽你這意思是這事兒跟我還有什麽關係似的?別撇嘴,我知道你心裏想的是什麽,你是不是覺得有人去‘詐曆’小廣是我安排的?告訴你,你冤枉好人啦,想聽,我好好跟你說,不想聽我走人。”

    “往哪裏走?”金高一把按下了他,“坐下,說。”

    閻坤抓起酒瓶子,咕咚咕咚灌了幾大口,噴著滿嘴白沫道:“遠哥,別沒有數了,兄弟我一直在暗地裏幫你呢。前幾天我跟那五閑聊,那五說最近小廣騷擾過你,就把小廣給你打電話的事情告訴了我。我是幹什麽的?我一聽就知道這裏麵有貓膩,小廣是上了別人的當,有人在背後挑事兒呢。當時我想找你,幫你分析分析,可你整天來去匆匆的,我哪有機會跟你坐成一塊兒?正巧,今天上午我在飯店裏遇到小廣在那裏喝悶酒,我就過去猛灌他,最後他醉了,不等我套他的話,他就念叨上了,他說你不是個男人,事兒都過去這麽多年了,你還想折騰他,找人威脅他爸爸,讓他爸爸拿三萬塊錢出來,如果你再這麽不講道理,他就跟你拚了。我勸了他老半天,他也不聽,老是這麽一句話,我不會讓別人騎在我的脖子上拉屎的。”

    “那你為什麽不早點兒告訴我?”我開始相信他了。

    “你還得給我時間嘛,”閻坤漲得臉通紅,“從飯店裏出來天都擦黑了,我去鐵皮房找你,沒有,去冷藏廠,沒有,想去你家吧?又怕你爹心事,我幹脆就回了飯店,想找小廣繼續喝,可是他已經走了。我就回了市場,剛進南大門就看見小廣氣衝衝地出來了,我一看他的風衣裏好象掖著一把槍,就沒敢跟他打招呼,遠遠地跟著他,他上了一輛小公共,走了。我趕緊騎上摩托車跟著,他下車以後沒回家,溜達溜達就去了海濱公園……在那裏出事兒了。一個人剛走到他身邊,他就把槍亮出來,頂著那個人的肚子開了槍。我嚇傻了,躲在黑影裏看他,他把槍丟進噴水池,衝遊玩的人嚷了一聲‘殺人啦’,就走了。”

    夜已經深了,雪還在下。我爹已經睡了,屋裏黑洞洞的。

    我站在院子裏看天,天上沒有一顆星星,飄飄搖搖的雪落下來,砸在地下咣咣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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