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別著腦袋上戰場

字數:17288   加入書籤

A+A-


    我把車倒進胡同頭上的一個草垛旁邊,熄了火,站在車旁大口呼吸了一下,轉身往胡同口走去。---瀏覽器上打上-看最新更新---牆頭上嗖地躥出一隻野貓,把我嚇出了一身冷汗,感覺脊背上的汗毛都豎起來了。走到我們租的那個房子的時候,我猛然發現門口停著一輛陌生的大頭車,這是誰開來的車?我站在車後麵猶豫著,不會是小傑這小子又聯絡了別人吧?那樣豈不是亂套了嘛……小傑不知道胡四給了我一輛小麵包,莫非這是他臨時跟朋友借的車?我把耳朵側向院子裏聽了聽,裏麵一點聲響也沒有,我估計小傑正野狼般的在屋裏臥著等我呢。站在車前躊躇了一會兒,我還是敲響了街門。

    裏麵悉索了一陣,隨即,一個很輕的聲音問:“誰?”

    我聽出來了,這是天順,我也輕聲回答:“我,你哥。”

    天順打開門,一把將我拉了進去,探出頭去打量了一番,拽著我就往屋裏走。

    小傑站在堂屋的黑影裏,跳出來猛地搗了我的前胸一拳:“哥們兒,發財啦!”

    我一把將他推進裏屋,天順隨手關了門。

    裏屋沒有別人,我直接問:“外麵那輛車是誰的?”

    小傑啪地打了一個響指:“我的,剛才在路上‘順’的,性能優良,豐田。”

    “不錯,哪裏的車牌?”我很滿意,這正是我需要的。

    “黑龍江的,”小傑壞笑一聲,“媽的,車上還有兩把刀,估計也不是什麽好鳥。”

    “很好,”我想了想,坐下說,“別動他們的東西,用完了丟在路上,這叫迷魂陣。”

    “剛才我聽見一陣汽車聲,你也弄了一輛車?”小傑問。

    “是胡四給我的。”

    “啊?你把這事兒告訴胡四了?你可真夠‘膘’的啊!”小傑一把拽起了我。

    “撒手,緊張什麽?給我好幾天了,咱們這事兒他不知道。”

    小傑長舒了一口氣:“嚇死我了,我還以為你讓他知道了呢,這事兒大意不得啊,親爹也不能讓他知道,不是朋友不害你啊,哈,”拉我走到炕邊上,指著炕上的一張紙說,“再看看方位,這次看你的腦子了,別跟上次似的,上次你設計得有漏洞……我先給你介紹一下情況啊,晚上十點他們開始交易,大牙的人沒變,還是他們那幾個湖北人,但是大牙說,很可能強子帶人藏在哪裏跟著他們,大牙不敢肯定,他說他今天碰見過強子,強子的眼神不對,好象有什麽事兒。這個咱們不必操心,整個交易全是大牙操作,交易完了從哪裏走也是大牙說了算,所以,操作好了,咱們拿下這一票應該沒有問題,談談你的想法。”

    我捏著那張紙,腦子不住地翻騰……孫朝陽肯定會安排人保護大牙,這個人估計應該是強子,他的身邊沒有幾個他相信的人了。強子會在哪裏藏著呢?最大的可能是,他帶人提前躲在延吉旅館的某個房間裏,萬一交易過程中出現突發事件,他們會直接衝出來,如果交易順利,他們的任務也就算完成了,最多在後麵跟著大牙他們,直到大牙安全地把錢送到該送的地方去。這樣的話,我們的人在旅館裏動手就有些冒險了,必須等他們徹底放鬆了警惕,錢即將到了孫朝陽手上的時候再動手,那樣成功的把握會大一些。我緊緊盯著那張紙,腦子裏在想,從旅館出來,有兩條路可走,一條是通往風景區的路,因為帶著那麽多現金,他們的第一目標是把錢安全地送到孫朝陽手裏,不可能從那裏走。如果走通往市區的路,那就好辦了,經過立交橋就得拐上芙蓉路,芙蓉路正在埋下水管道,車輛要想通過的話,得走很長的一段窄路,如果在那條路上動手……有了,我的心頭驀然一亮。

    我衝小傑一呲牙:“這次萬無一失了,”看了一下手表,八點多一點兒,倒頭對天順說,“一會兒你帶廣元和常青開著大頭車在芙蓉路最南頭等著,估計他們交易的很快,十點一過就差不多了,你們看見大牙的車開過來就裝做車壞了,把車橫在那條窄路上,等大牙他們下車催促的時候,直接下手,得手以後,就別管車了,從樓道裏往光明路上跑,我和小傑在路口的電話廳那裏等你們。記住,動作要迅速,不到萬不得已,千萬別開槍,好了,馬上給大牙打電話,把這個意思告訴大牙……”

    “打住打住,”小傑猛扒拉了我一下,“孫朝陽不傻,這般時候還會讓大牙接電話?”

    “就是啊遠哥,”天順神色曖昧地吐了一下舌頭,“他連大牙的bb機都沒收了呢。”

    “我操,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啊,”我出了一身冷汗,“那怎麽辦?強攻?”

    “哈哈哈哈!”小傑放肆地笑了起來,“英雄所見略同啊,咱們想到一塊去了!”

    “想到一塊去了?當他媽暴匪,玩兒強攻啊?”我歎息一聲,“那不成膘子了?”

    “什麽強攻,你前麵設計的,我他媽早安排好了!”小傑一把推了我一個趔趄。

    我明白了,這小子的智力比我差不到哪兒去。

    我撲拉了兩把頭發,哈哈一笑:“你行,剛才耍我大頭啊。”

    小傑把臉一搭拉,正色道:“咱哥兒倆一樣,都不是空著**吹蛋的主兒,”轉頭對天順說,“抽根煙你就走,別讓廣元和常青等急了。‘設備’都給我支棱好了,一旦哪個反動,直接開槍,打腿,隻要不出人命,天王老子也會原諒咱的,我就不信天王老子見了這種錢他不動心。記住了,錢必須在你手上,從樓道裏跑出來以後,你上蝴蝶的車,我用摩托車帶著廣元他們走。蝴蝶,你千萬在廣元和常青麵前別露頭,盡管他們心裏清楚你在背後策劃,隻要他們沒看見你,即便將來出了什麽麻煩,你也有話說。不是我在這裏說些不信任弟兄們的話,我是吃虧吃多了總結出來的經驗,禍到臨頭的時候,什麽事情都能出啊。”

    天順附和道:“這話沒假,**一根筋,撅起來不認親啊,何況這麽多錢?”

    小傑噴了他一口煙:“什麽錢?我不是說錢的事兒,好了,趕緊走吧。”

    天順剛要抬腿,我拉住了他:“兄弟,全看你的了,保重!”

    天順笑得很憨:“怎麽搞得跟上刑場似的?嘿嘿,有票子在那兒頂著,我不會出事兒的。”

    小傑又囑咐了一句:“千萬別跟廣元他們說蝴蝶也參與了,都劃拉到一塊兒不好。”

    天順邊走邊說:“我不傻,他們也不是膘子,知道得多了容易死人。”

    天順一走,小傑就上炕躺下了:“估計這一票肯定能成功,我打算好了,錢一到手就殺了大牙,留著他早晚是個禍害,媽的腦後有反骨啊,吃著孫朝陽的,背後‘掂對’孫朝陽,這種人咱們能留著他嗎?”見我搖頭,他沒趣地笑了笑,“說著玩兒呢……操他媽的,累死我了,要不孔夫子就說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呢,動腦子比動他媽體力可累人多了,哈哈,蝴蝶,我這智商不在你之下吧?咱哥兒倆這一聯手,還有別人活的嗎?操,孫朝陽才到哪兒?”

    我挨著他躺下了:“別小看孫朝陽啊,畢竟他在社會上混了這麽多年。”

    小傑嗤之以鼻:“不管用,前幾年他之所以能混起來,那是因為咱哥兒倆沒在外麵的原因。”

    我不置可否地一笑:“慢慢來吧,是大是小還得扔碗裏滾滾。”

    “蝴蝶,”小傑忽然坐了起來,“你說萬一這一票又砸了,孫朝陽會怎麽辦?”

    “我也不知道,”我躺著沒動,“到時候再說吧,該死該活不由人,大不了一拚。”

    “拚?”小傑笑得有氣無力,“我也就是嘴硬罷了,唉,咱們的勢力比人家差了一大截啊。”

    “所以咱們才會這麽拚命的,不然整天把腦袋別在腰上幹什麽,耍猴兒?”

    “是啊,不把姓孫的砸沉了,咱們永遠混不成老大。”

    “嗬嗬,你他媽跟胡四一個德行,都惦記著人家朝陽哥這點兒地盤呢。”

    小傑又躺下了:“胡四?胡四算個屁,除了有點兒腦子,殺個雞都能嚇出尿來。”

    我不想跟他談論胡四的事兒,岔話道:“萬一這票砸了,你打譜怎麽辦?”

    小傑咬牙切齒地說:“兵來將當水來土掩,我隱了,跟他來暗的,遲早殺了他。”

    我把胳膊墊到腦後,望著昏黃的屋頂,喃喃自語:“沒意思啊,都是他媽錢給鬧騰的,你說咱們跟孫朝陽前世無冤今世無仇的……唉,可話又說回來了,還是他先惹咱們的,咱們想發展點兒勢力,他楞是想把咱壓下去,不折騰他折騰誰?我算計好了,孫朝陽隻要一倒,別的都不管用,什麽鳳三啦,什麽周天明、莊子傑啦,一砸就沉……所以我說,就應該先從孫朝陽下手,他完蛋了,其他的都完蛋,這叫那什麽‘米諾效應’,誰讓他先來惹我的?砸。”

    小傑插話說:“他先惹你?哈,孫朝陽過得好好的,你跟胡四先去搶人家的飯碗嘛。”

    是啊,我無聲地笑了:“不說他了……也許咱們想多了,沒準兒這票很順利呢。”

    悶了一陣,小傑突然想起了什麽,一骨碌爬起來從胸前摸出一個紫色的小雕塑來,是關公。

    小傑小心翼翼地把關公擺在窗台上,雙手合十,虔誠地跪了下去。

    牆上的掛鍾走得很慢,像小時候我用彈弓打土牆那樣,隔很長時間才噗地響一下。

    拜完了關公,小傑的臉掛上了輕鬆的微笑:“蝴蝶,我估計這票沒問題,關老爺說的。”

    我看了看表,九點多了,不躺了,去芙蓉路轉轉,再把環境熟悉一下。

    我下炕係緊了鞋帶,咚咚地踹了兩腳地麵,抬頭問小傑:“槍在你身上嗎?”

    小傑從褲兜裏拿出槍,遞給我:“給你,我帶著廣元他們,他們身上有。”

    我抽出彈夾,往下壓了壓彈簧,感覺子彈很滿,收起槍,衝小傑一偏頭:“走吧。”

    出門的時候,我抬頭看了看天,一個星星沒有,空氣潮濕,漫天大霧。

    我在胡同裏倒車的時候,小傑推著他的摩托車從院子裏出來,一聲不吭直接從胡同的另一頭走了,他的背影漸漸被夜色吞沒在幽深的胡同裏……霧水把風擋玻璃濕得朦朦朧朧的,我開了雨刷,還是不管用,隻好下車拿著抹布擦了擦。擦車的時候我在想,有時候人生的路就跟這輛車的玻璃一樣,需要經常擦一下,否則會失去方向的。擦完了車,我上車點了一根煙,感覺非常空虛,一點兒也沒有幹大事前的緊張與充實。

    因為大霧彌漫的原因,路上跑著的車都很慢,車燈把前麵照得一片朦朧,霧水在光柱裏翻騰著,泛出斑斕的光輝。我把車開上大路,感覺很不得勁,跨過黃線掉頭紮進了一條小路,從這條小路也可以到達光明路。小路上的車輛很少,甚至連行人都沒有幾個,我在心裏策劃好了回來的路線,胸有成竹。走到半路,我索性下車把車牌拆下來,扔到了駕駛室裏。

    光明路跟芙蓉路的交叉口往西邊過一點,就是我說的那個報廢的電話亭,電話亭再往西十幾米就是另一條路口,這條路叫天水路,可以拐上通往立交橋的大路,也可以轉回頭進入通往郊區的小路,這個地方可以說是四通八達。我把車停在電話亭的旁邊,來回打量,感覺我設計的這個地點簡直太好了,天順一上車,我就可以將車一頭紮進天水路,怎麽走,那就看我的了。正在沾沾自喜,小傑騎著摩托車突然從車縫裏鑽了出來,沒等停穩,就衝我低吼:“趕緊上車,天順他們動手了!”

    啊?!這麽快?我猛然打了一個激靈,這才剛剛九點呢!幸虧我們提前來了。

    來不及回答,我一步跨上了駕駛室,小傑嗖地躥了出去。

    我把車發動起來,兩眼緊緊盯著四周,生怕錯過一切時機。

    剛穩定了一下情緒,小傑又回來了,跨在摩托車上衝我打了一個勝利的手勢。

    這個手勢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腦海裏,直到現在。如果我能夠繼續活下去,這個手勢將伴我一生。

    小傑的笑容是那麽的安詳……沒想到,從此一別,我再也沒能看到他。

    小傑閃進了車流,我剛想笑,臉立馬就凝固了,我分明聽見了一聲清脆的槍響,這不是我們的槍,獵槍是不會發出這種聲音的!難道這一票又完蛋了?一瞬間,滿腦子的鈔票嘩地散開了,心中隻有一個念頭,救人!我不能讓我的人被他們抓住!一踩油門往芙蓉路的方向衝去,我用眼睛的餘光看到,小傑也一頭紮進了芙蓉路。車還沒拐上路口,就聽見一聲獵槍的沉悶響聲,我們的人也開槍了!旁邊有人大聲喊:“黑社會火拚啦——”接著就看見從芙蓉路那邊呼啦跑出幾個臉色焦黃的人來。我顧不了那麽多了,加大油門就往路中間衝,我想在必要的時候用車撞孫朝陽的人。車剛衝上路口,我就聽見天順在車後麵大聲喊,他的聲音像是從胸腔裏爆發出來的,聲嘶力竭:“遠哥!我在這裏!”

    容不得多想,我一打方向,順手拉開了車門,天順猴子般的躥了上來:“快走!”

    我看見他的懷裏緊緊抱著一隻黑色的密碼箱,像董存瑞抱著他的炸藥包。

    成功啦!那一刻,我的腦子空了,頭腦中隻有一個念頭,走,安全回家再說!

    “誰開的槍?”車衝上了光明路,我緊盯著倒車鏡不由自主地問天順。

    “別管了,沒出大事兒……”天順氣喘如牛,不住地催促,“快走快走!”

    “我問你,是誰開的槍?”我火了,我必須提前知道,剛才發生了什麽。

    “遠哥,我的腦子很亂……先回去,讓我好好想想。”

    “傷人了沒有?”我理解他此刻的心情,但我還是不放心。

    “問題不大,傑哥不是已經過去了嗎?應該沒什麽問題……”

    車忽地衝上了天水路。我把車開得像風一樣,眼前的霧似乎在一刹那散開了,前麵的路錚光瓦亮,兩旁的車輛在我的眼裏就像一些紙糊的玩具一樣。我從容地把車駛上了通往立交橋的大路,心情漸漸平息下來。天順啪啪地拍著密碼箱,不住地傻笑,我操他媽,我操他媽,真他媽好啊。好了,別的先別管,應該回出租房了……我長舒了一口氣,越過黃線將車調了一個頭,慢悠悠地拐上了通往郊區的小路。天順似乎剛剛從夢中醒過來,一把捏住了我的肩膀:“遠哥,廣元可能受傷了……”

    “想起來了?誰開的槍?”我猶豫著,是否應該回去看看呢?車速慢了下來。

    “沒看清楚,我剛得手,就看見從另一輛車上衝出幾個人來……”

    “當場把廣元打倒了?”我踩住了刹車。

    “別停車呀,”天順急了,胡亂往後掃了兩眼,“常青也開槍了,然後架著廣元進了樓道。”

    “他們的人呢?”我的腦子也亂了,孫朝陽,你這個老狐狸!

    “大牙的人讓我全鎖在車裏,另一輛車上的人被常青噴了一槍,好象全趴下了。”

    這麽說,問題應該不大,回去等小傑的消息吧。我猛踩了一腳油門。

    從後視鏡裏,我看見天順打開了密碼箱,一遝一遝的鈔票被車顛起來,像開了鍋。

    哈哈,朝陽哥,無論如何,你的錢到了哥們兒的手上……我趴在方向盤上,無聲地笑了。

    把車停在草垛後麵,我還是不太放心,讓天順抱著密碼箱下車,我又往裏移了移。

    天順似乎不會開門了,門鎖在他的手裏直打滑。

    我接過鑰匙,打開門,歪頭衝他亮了亮牙花子:“暈了?沒見過錢是吧?”

    天順像隻老鼠那樣吱吱地笑了起來:“嘿,嘿嘿,我還真沒見過這麽多票子。”

    進了裏間,天順想要開燈,我拉了他一把:“先別開燈,呆會兒再說。”

    天順從後腰裏拽出他那把鋸短了槍筒的獵槍,咣地丟在炕上:“這玩意兒沒用得上。”

    我借著微弱的月光,把錢猛地撒在炕上:“我操,發達啦兄弟!幹得漂亮啊。”

    天順拿起一遝鈔票,刷刷掰了兩下:“錢啊錢啊,親愛的錢啊,你用甘甜的乳汁把我喂養大……”

    剛唱了兩句,大哥大就在他的褲兜裏響了起來。

    天順看都沒看,把大哥大直接遞給了我:“肯定是傑哥的。”

    果然是小傑的號碼,這種時候不先回來,打的什麽電話?莫非出了什麽意外?

    “蝴蝶,我遇到了一點兒麻煩,你讓天順拿一萬塊錢到盛大商廈南門……”

    “出什麽事兒啦?”我打斷他,“你已經脫離現場了沒有?”

    “別問了,趕緊讓天順去,我讓常青去拿,快!”小傑啪地掛了電話。

    我從炕上抓了一遝錢,給天順掖到褲兜裏,一把將他推了出去:“去盛大南門!”

    天順衝到門口又轉了回來,把手衝我一伸:“車鑰匙。”

    我抓起我的槍給他塞到手裏,大吼一聲:“在車上!快走!常青在那裏等你!”

    外麵發動車的聲音,在我聽來仿佛是天邊滾來的悶雷……我什麽也沒想,撕了一塊被麵,三兩下將鈔票包起來,甩手背在了身上。在屋裏摸索著找了一把斧子,把密碼箱劈成碎片,然後一股腦地塞進炕下的一個土爐子裏,找張報紙從下麵點了。屋裏頓時湧滿了燒皮子的味道。我沒敢把窗戶打開,提著天順的獵槍,躲在外屋的黑影裏狼一般地盯著街門。小傑遇到了什麽麻煩?我估計很有可能是廣元挨這一槍不輕,小傑想把他送到醫院裏去,或者是連小傑都受了傷,不然在這麽緊急的情況下,他要錢幹什麽?有心想給小傑打個電話,一想又打消了這個念頭,在情況不明的時候,我不能貿然跟他聯係。等到煙味小了,我回屋又往爐膛裏填了一把柴火,等柴火忽忽地燒起來,我下意識地走了出去。

    大霧已經消失了,今夜的月光原來是那麽的明亮。月光灑在麻麻紮紮的樹梢上,留下一地班駁的影子,我站在這些影子下像一頭孤獨的狼。月光同樣將我的影子鋪在地上,讓我仿佛躺在了黑色的原野上。我站在月光下,側耳細聽外麵的動靜,除了偶爾從遠處傳來一兩聲犬吠以外,整個世界如同死了一般。我躡手躡腳地打開街門,四下看了看,然後仔細地上了鎖,沿著側麵的胡同往村口走去。大霧又開始彌漫,眼前的一切開始模糊起來,我的頭發也濕漉漉的,仿佛淋了小雨。我這是要去哪裏呢?背著弟兄們拿命換來的錢回自己的家嗎?我猛地打了一個激靈,不是,我沒有這麽想……可是,我這是什麽表現?害怕了?不能吧?在我楊遠的字典裏,沒有害怕這兩個字!那你這是什麽表現?小傑和廣元還不知死活,天順這一去還不知道能不能回來,你想到哪裏去?我操,衝鋒陷陣的還不知下落,你就想臨陣脫逃?

    我失魂落魄地竄回了出租房,剛剛喘了兩口氣,天順就幽靈般的站在了我的眼前。

    我一骨碌爬了起來:“你是怎麽進來的?”

    天順撲打著粘滿泥土的手說:“爬牆,我怕喊你開門讓鄰居聽見。”

    “怎麽樣了?”我沒等天順喘勻和氣,就急不可待地問。

    “廣元傷得很厲害,傑哥也受傷了……”

    “他們現在去了哪裏?”

    “傑哥不讓說,怕你趁不住氣……”

    “我他媽趁不住氣還能怎麽著?”我邊說邊拿起了大哥大。

    “不用打了,常青說,他早關機了,”天順使勁擰了兩下鼻子,把手在鞋底上抹了抹,慢條斯理地說,“遠哥,事到如今也隻好聽天由命了……你也不必太擔心了,傑哥這麽辦也是為了你好,他和廣元去了醫院,說不定孫朝陽的人會找到他們,萬一你正好在醫院,那不就直接明了?到時候非火拚不可,不管是誰把誰幹挺了,這個代價也太大了不是?你忘了咱們以前是怎麽商量的?一旦出了事兒,必須有你在後麵撐著。傑哥的傷問題不大,傷在肩膀上,常青說,他用摩托車帶著廣元上了去煙台國道,不出意外的話,一兩個小時就能找到醫院,在醫院住下以後不是還有咱們煙台的那個哥們兒嗎?現在傑哥跟他混得很熟的。耐心等吧,很快他就會打回電話來的……再說,他們身邊還有常青,那小子可能你不太了解,很猛的。”

    “你沒問常青,孫朝陽那邊是誰開的槍?”

    “問了,是強子,他也受傷了,讓常青一槍噴在胸口上,估計也去了醫院。”

    “大牙他們呢?”

    “不清楚,應該是跑了吧?我估計出了這麽大的亂子,他不敢去見孫朝陽了。”

    “給他打傳呼,讓他趕緊走,越遠越好……慢著,別打,傳呼有可能在孫朝陽手裏。”

    天順起身想走:“我去他表姐那裏一趟,說不定……”

    我一把按住了他:“別動,去了你就回不來了。”

    天順的鼻涕又流了出來,他猛地抽了一下鼻子:“那怎麽辦?”

    我打開包袱,拿了五遝錢遞給天順:“今天先這樣,今晚你哪裏也不要去了,回家躺著睡上一覺,明天你想辦法聯係上大牙,把這些錢給他,讓他趕緊離開這裏。告訴他別嫌少,因為咱們的人死活不定,需要錢。如果他不滿意,你就明確跟他說,想要好好活著就把這件事情忘了。記住,千萬不能露頭,尤其是不能接觸孫朝陽的人,一時半會兒聯係不上大牙,你就在家裏等,早晚他會聯係你的。在家呆著的時候,注意點兒風聲,一旦不好趕緊走人,安定下來就給我打電話,記住了嗎?”

    天順想了想,猛捶了炕沿一拳:“遠哥,這錢不能給大牙!這是咱們的玩命錢。”

    我橫了他一眼:“別這麽想,大牙也在玩命,再說,這叫封口費……”

    天順揣起錢,怏怏地嘟囔了一句:“他媽的,他敢亂叨叨,我殺了逼養的。”

    我又拿出一遝錢給天順拍在手上:“兄弟,這幾天你先艱苦點兒,錢以後再分。”

    天順點點頭,把大哥大遞給我:“行。這個我也用不著了,還給你,你好跟傑哥他們聯係的。大牙這邊你就放心吧,我了解他,他很有腦子的,不然孫朝陽也不會那麽賞識他。不過我可有言在先啊,萬一大牙有亂‘口子’的跡象,我就殺了他,這事兒我跟傑哥都商量好了。好,就這麽著吧,遠哥,你也得小心,姓孫的瘋狂起來會吃人的。”

    “這我知道,不過暫時他還瘋狂不起來,他想吃人還沒找到目標呢,”我收起電話,係緊包袱,摟著天順的脖子往外走,“走吧兄弟,我送送你,哈哈,從今往後你就是我楊遠的親兄弟,一旦我成了氣候,我兄弟就是開國元勳。天順,我相信你的魄力,跟著我好好混吧,天下是打出來的,咱哥們兒一定會闖出一片天地來的。回去給我好好養著,下一步咱們再幹點兒更大的事情。聽著啊,關於大牙這邊,你想怎麽對他,必須跟我打聲招呼,別玩兒單的。”

    關街門的時候,我突然想到,這個地方不能再來了。折轉回屋,讓天順打著打火機,我就著光亮用小傑的口氣給房東留了一張紙條,告訴房東因為有事兒要去南方,暫時退房。留在桌子上三百塊錢,長歎了一聲,走出門去。心裏竟然有一絲惆悵。開車上路的時候,我感覺胸口悶得厲害,有一種想把車停下,站在路邊大吼幾聲的衝動。

    “遠哥,我不放心廣元。”悶了一陣,天順驀然冒了一句。

    “怎麽,怕他出賣你?”

    “不是,我怕他死了……”天順喃喃地說,“他的胸口一直流著血,咕嘟咕嘟的。”

    “別擔心,”我安慰他,“有你傑哥守著他呢。”

    “媽的,我要殺了強子。”

    “跟強子沒有關係,給誰幹活就得替誰賣力,要殺也輪不到他。”

    “我要殺了孫朝陽!”天順把牙齒咬得咯咯響。

    “別想那麽多,”我不讓他說了,騰出一隻手摸了摸他的腦袋,“好好活著。”

    把天順送到他家門口,看著他上了樓,我歎口氣轉向了回家的路。

    把車停在家門口,我把車牌重新裝上,直起身子猛吸了一口氣,大步進了院子。

    回家的感覺真好啊,仿佛在海浪中漂泊的一塊木頭,安詳地觸到了沙灘。

    屋裏黑著燈,我輕輕打開門,摸著黑剛要往我那間走,就聽見了我爹的咳嗽聲。從他憋著嗓子的聲音裏,我聽得出來,他還沒睡。我沒有說話,躡手躡腳地進了屋。拉開燈,把包袱打開,數了數那些錢,整整三十三遝,每遝一萬,加上給大牙的五萬和給小傑和天順的兩萬,應該是四十萬,比預計的還多。我長這麽大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麽多錢,一時有一種眩暈的感覺。我爹又在那間咳嗽,我連忙將錢掖到床底下,推開門問了一聲:“老爺子,你不舒服嗎?”

    我爹好象在壓抑著他的不滿:“剛回來?幾點了?”

    我抬頭看了一下掛鍾,剛剛十點多一點兒:“還不到九點呢,我在外麵辦了點事兒。”

    我爹唔了一聲,好象要起床:“我把飯給你熱一熱。”

    我連忙走了出來:“不用了,我在外麵吃過了。”

    我爹已經出來了,他穿得很整齊,我知道他還沒有躺下。

    我幹脆打開燈,把他扶到了沙發上。

    我爹坐下,眯著眼睛看我,目光很曖昧:“去哪裏辦事兒了?”

    我能跟他說實話嗎?我笑笑說:“跟一個朋友在他家裏商量進貨的事兒,你打聽那麽多幹什麽?”

    “大遠啊,這婚姻大事可馬虎不得啊,”我爹摘下眼鏡,用一張餐巾紙在鏡片上一下一下地扭著,“我不反對你談戀愛,在這件事情上,我也不要求你必須跟我匯報,可是我得提醒你一句,找對象一定要找本分老實的,將來能跟你過日子的,千萬不能找那些模樣不錯,渾身毛病,尤其是沒有正式工作,整天在社會上瞎晃蕩的人啊……”

    “等等等等,”我急了,他這是說了些什麽呀,“我怎麽不明白你的話?”

    “讓你都明白了,我就不是你爹啦。”他這玩笑開得可真蹩腳。

    “咳,你就別跟我繞彎子了,是不是有人跟你說了什麽?”

    我爹把眼鏡重新戴上,正色道:“晚上我去你們市場了,劉梅她表姐跟那個叫那五的在你辦公室裏坐著,我什麽都知道了……你是不是看上了一個叫芳子的?你晚上是不是跟她一起出去的?還跟我搞地下工作……”

    這幫老婆嘴!我皺了皺眉頭:“別聽他們的,那個老憨整個一個烏鴉嘴。”

    我爹哼了一聲:“不管怎麽說人家也是為你好,你想想,那個芳子連個正經職業都沒有……”

    我實在不願意聽這些話,猛然打斷他:“你還有沒有點正事兒了?睡覺睡覺。”

    我爹怔了一下。我打從出了監獄就沒跟他頂過嘴,他很不適用,就那麽怔怔地看著我,一句話說不出來。我在氣頭上也不理他,轉身進了我的房間。倚在門後,我忿忿地想,人家芳子哪一點兒不好?職業算什麽?你倒是有職業,可你這輩子活得舒坦嗎?難道沒有職業就不是正經人了嗎?你兒子也沒有職業呢……我爹在外屋一聲不響,我幾乎都能聽見他沉重的喘息。不能這樣對待我爹,我使勁掐了自己的大腿一把,我這是怎麽了?你折騰得他還不夠嗎?你為什麽要惹他傷心?我的頭腦一熱,拉開門站在了門口,本來我想對他說聲對不起,那一刻竟然說不出話來了。

    我爹抬頭瞄了我一眼,坐在昏黃的燈影下招呼我:“過來,讓我好好跟你說。”

    我搬了一條凳子,心懷忐忑地坐到了他的對麵。

    我爹又把眼鏡摘下來捏在了手裏。這是他的習慣動作,從我記事的時候起他就這樣,那時候他的眼鏡腿是用膠布纏著的,經常在他擦鏡片的時候把腿掰下來,可他總是能立刻覺察到眼鏡腿掉了,然後邊說話邊不動聲色地將它纏好。我記得有一次他在纏眼鏡腿的時候,突然停下了,摸著我的腦袋說,兒子,等你長大掙錢了,首要任務就是給你爹買一付新眼鏡。當時在我眼裏,眼鏡可不是一般的東西,好象比手表還要值錢呢,我就下定了決心,將來累死也要先把這個任務完成了。後來我真的領我爹去亨得利配了一付新眼鏡,我爹就把他那付跟隨了他二十多年的眼鏡收起來了,他包裹得很仔細,裏三層外三層的,像藏了個寶貝。現在,我爹擦的是那付新眼鏡,再也不用擔心掉腿了。

    “大遠,你跟我說實話,劉梅哪一點兒不如那個叫芳子的?”

    “我沒見過劉梅,沒有什麽印象,芳子挺好的,跟我合得來。”

    “合得來管什麽用?將來得一起過日子啊,那樣的女人能跟你過一輩子嗎?”

    “怎麽不能?你又不了解她。”

    “這還用了解?她沒爹沒媽,整天無所事事……”

    “別說了,我自己有數。”我很難受,我不希望我爹這樣看待芳子。

    我爹把鏡片擦得像拉鋸:“我是過來人,什麽是好什麽是壞我看得很分明,女人一旦跟社會上的人接觸久了就什麽毛病也沾染上了,她現在跟你好,將來呢?將來誰對她好她就又跟誰好上了,你就說我們學校孫老師吧,他愛人以前成分不好,孫老師沒嫌棄她,把她從幹校接出來結了婚,現在呢?她又跟……說這些幹什麽呢?你還小,有些道理你不清楚呢。還是本分孩子好,你就說劉梅吧,那孩子多本分?從小就懂得持家過日子,從來不跟外界接觸……”

    “我知道了,”我的心很亂,不想聽他嘮叨了,“我聽你的還不行嗎?”

    “真的?”我爹停止了擦眼鏡,“這就對了嘛,改天我請劉老師到家來你們見個麵。”

    “最近很忙,過一陣再說,”我打了一個哈欠,“睡吧,我也累了。”

    “你先睡去,”我爹意猶未盡地掃了我一眼,“好好想想,這可是個大事兒。”

    我回屋躺下,感覺很空虛,腦子亂麻一樣地糾纏成一團。我爹說的也有他的道理,可我絕對不能聽他的,因為我對那個劉梅一點兒感覺都沒有,心裏隻有芳子,芳子的一笑一顰似乎都深入進了我的骨髓,讓我一想起她來,全身都有一種麻醉的感覺,仿佛一撮鹽融化在水缸裏,鹽消失了,可是整缸水都滲透了苦澀的鹽味。

    外屋響起了我弟弟的聲音:“哥哥回來了?”

    我爹進了他們那間:“睡你的吧,你哥哥要給你找個嫂子呢。”

    我弟弟嘟嘟囔囔地說了一些什麽,我一句也沒有聽清楚。

    不想這些事情啦,我轉頭望著黑漆漆的窗外,滿腦子都是小傑和廣元的影子。

    鍾表剛打完了十一下,枕頭邊的大哥大就響了,是小傑的。我用被子蒙著腦袋低聲問他,現在他們在哪裏?小傑很平靜地說,他們在棲霞的一家醫院裏,他的傷沒事兒,是皮外傷,廣元的傷厲害一點兒,肚子破了,正在做手術,大夫說問題不大,但是需要住院觀察,他不想住,太危險了,警察和孫朝陽的人都有可能找到那裏,想走,找家農戶住著養傷。我想了想,對他說:“隻要你感覺廣元沒什麽事兒就自己看著辦好了,不管到了哪裏,隨時跟我聯係。”

    小傑說,這個我明白,你也得注意風聲,盡管警察不一定想到你,孫朝陽可不是吃素的。

    我冷笑道:“他不吃素我吃素?辦好你是事情就行,別擔心我。”

    掛了電話,我長舒了一口氣,總算沒出什麽大亂子。

    這一夜我又失眠了,腦子仿佛成了真空,什麽也沒有。

    東方泛出了微弱的光明,天眼看就要亮了,這很好,我每天都能看見新的太陽。

    ?

    隻要輸入--就能看發布的章節內容(m.101novel.com)